去远方 一颗星球与四个季节
2009年的11月1日,我按掉闹钟,从寝室上铺爬下来,天光还很暗淡,室友们都在熟睡,落地窗外却无声无息地飘着大雪,我站在床边,看着窗外,愣了很久。
那一年的初秋,我遇到一些挫折和不开心,时常莫名其妙哭起来,情绪稳稳停在低压线以下,时而憎恨一切,时而又伸手接受一切,在各种各样的极端之间来回徘徊。朋友表达关心和担心,我却不愿讨要口舌上的安慰,就同朋友们说,等冬天来了,我就会好了,仿佛是给自己的心理暗示。
于是,就在那个清晨,北京提前了整整一个月,让冬天轰然坠落。
我蹑手蹑脚地给我的红色保温杯灌满热水,拎上凳子去了楼梯间。我在楼梯间的落地窗边放了一个便携的小课桌,整个秋天我都在那里看书,几乎说得上是起早贪黑。就在那个秋天,我看掉了一整套古希腊悲喜剧全集,看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贺拉斯的《诗艺》,还有古罗马《金驴记》这样的小说,当时桌上正摆着的,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已经看了大半,做了厚厚的笔记。
我翻开书,抱起保温杯,仰头看四方天井簌簌落下的雪花,那么快那么密,又那么安静,我忽然哭了,我想冬天来了,我是该好了。
那个黯淡的清晨在日后总会被我反复想起,我想世界大概存在神示这样的时刻吧,就像那场早早来临的初雪。那个冬天过后,一切都好。
2013年,也是糟糕的一年,不知道如何修复情绪的时候,我想起那场雪,想起我读过的那些书,想起自己一直都想去希腊看一看,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风土诞生了那样灿烂的文明。很多事情总是筹谋许久却变成拖延,而真的做决定,都是想也没想过的一瞬间。就这样一个瞬间的冲动,我和多多同学坐上了土耳其航空的航班,从伊斯坦布尔转机雅典,向西飞行十三个小时,暴露在了欧洲大阳台的烈日下。
出发前,我画了两双手绘鞋,和多多同学一起穿在脚上,站在机场门口,我们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居然就这样来了希腊。
从机场开往酒店的大巴上,我有许多想象,关于雅典,关于卫城,关于历史与莽荒神话,然而,今天的雅典,却不是我任何的一种想象。它很小,很精巧,很安静,也很质朴,那些窄窄的马路,斜斜的街角,笑笑着闯入镜头的路人,露天阳伞下的一杯Greek咖啡,一盘烤肉,一杯Mythos啤酒,充满踏实的烟火气。麻雀与流浪猫来桌上分享食物,小伙计远远丢一块肉给流浪狗,太阳迟迟不肯落下,是那么日常,那么琐碎,没有一点为曾有过的文明而倨傲。
在希腊的第一个夜晚,我坐在阳台上,喝着手边的啤酒,望着远处卫城山上亮着灯光的帕特农神庙遗址,阳台下晚归的年轻人吹着口哨唱着歌,余下的就是街头巷陌的寂静,心里一时涌起许多情绪,也说不上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和之前所有的设想都不同,卫城没有那么悲壮,古剧场也没有那么令人扼腕,雅典人对随处可见的遗址习以为常,他们慢慢悠悠,气定神闲。
帕特农神庙,波塞冬神庙,它们无数次出现在希腊神话中,这里有祝福也有诅咒,有过好的命运,也有过坏的命运,那个诸神降临的黄昏,在遥远过去的某一天,而克里特文明的世界早已沧海桑田,所有的耀目或颓败,都成了无人再去驻足的历史,变得无足轻重。
所以,一个人的悲喜,到底又有多可轻重呢?站在卫城山顶,俯瞰整个雅典,我这样想。
从信奉诸神,到基督教的普及,希腊经历过许多次宗教更迭与动荡,所以,在老城区可以看到恢宏的教堂,传教士的纪念雕像,也可以看到保存完好的清真寺,还有城邦时代的遗址。但是他们并不像我曾以为的那样,带着一张严肃的脸,在南欧一览无余的阳光下,提醒你过往沧桑。在叫卖声与脚步声中,它们变得那样普通,那样随意,是这热闹市井中的一份子,不需要被人投以过多的目光。
我在某处遗址附近买了许多明信片,也买空了好心老爷爷手里所有的邮票,而后蹲在阳光下,一张张去写,身后,就是千年之前的石柱,时间就这样被模糊了界限。那个存在于诸神黄昏中的雅典,那个经历了文明与战争的雅典,已经消失了,不见了,留下的是充满人间烟火气味的一座城,一条街。而这,也许就是这座城邦的初衷。
比起有过的灿烂文明,希腊人更喜欢灿烂的太阳。他们最大的爱好,就是坐在海边,一杯Greek咖啡一杯冰水,一面兑着冰水喝咖啡,一面静静等待海上的落日。不同的山川不同的海岸线,无论天涯海角,我们都要看一看那个熟悉的老太阳怎样升起又怎样落下,这是不是也是骨血中深植的一种崇拜而不自知呢?
在圣托里尼岛上,我也凑热闹,早早坐上最佳位置,等待这颗蓝色星球上最美的日落。脚下是高高悬崖,峭壁之下是地中海湛蓝的海水,我的周围,全都是不一样的面孔不一样的语言,以及不一样的相机,每一个人都认真等待太阳掉落海平面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好笑,就笑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用了两个小时来等待落日,在这两个小时里,我仔细观察了周围的每一个人,仔细去听了每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我也努力回想了生活里那些断裂无助的时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那些停留在东八区的日常就这样被甩在了身后,变成了似乎和自己毫无关系的碎屑。
原来时空的转换可以重塑心里坍塌的许多东西,那些已经摧毁的,无法重建的,没什么可惜,就那样放弃掉吧,像古时候的君王放弃一座城池,城池在时光里损毁成废墟,而城中人,是可以走出废墟的。
太阳落下去的瞬间,人群欢呼,那时我突然意识到,太执着于眼前的人,是被困在井底太久,忘了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每一次的旅行,或许就是我对自己不断的提醒,总有更远的地方,总有更久远的时光,我提醒自己的渺小,提醒自己,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看完这场壮阔的落日,我深吸了一口气,周而复始,谁人不是?
之后的旅途变得轻松起来,蓝色的海水,白色的房子,阳光下的九重葛,吃着汉堡肉和沙拉时想念火锅和川菜,路边超市里同老板娘聊天,从家庭作坊里带回手工制作的人偶,坐在红色环城巴士上顶着烈日吹着风,和多多同学一起哈哈大笑。
我知道,我好了,在太阳落下的瞬间,在陌生人欢呼的瞬间,在圣托里尼万家灯火亮起的瞬间,就是那样神奇的一瞬间,该走的走了,该留下的留下了。
得知人生里会有这样的一些瞬间,就再难让自己彻底消沉下去。
2009年的时候,早早降临的冬天将我一把推出消沉的秋天。
2013年,我没有想到,是地中海上的一次日落,让我又变得轻盈起来。
时序轮转,2017年,我又碰上了糟糕的事情,又经历了重要的失去,而这一次,我愿意相信,万物有自己的规律可循,这世界的角落,总有一样东西能够为我照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