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1973年我在武汉大学读书,某日,从图书馆借了一本长篇小说《斯巴达克斯》,作者是乔万尼奥里,我一口气读了两天两夜,大为激动。书中激烈的战争场面、栩栩如生的人物性格、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是那么强烈地撞击着我年轻的心。我当时有了模仿《斯巴达克斯》写一篇小说的冲动。正巧我曾于两年前奶奶去世时回到故乡安徽宿州,了解到那是中国第一次农民起义——秦末陈胜、吴广起义的发生地,于是我以陈胜为主人公写了一场秦朝的角斗故事,后来这一故事被发展成了一部失败的长篇小说《陈胜》。选入这篇文章,主要是对青春时期的一种纪念。中国古代并无人兽相斗的游戏,“角抵”也不是古罗马的角斗士,而是一种接近我们今天摔跤的游戏。上林苑是秦汉时期的皇家园林,我把它写成了古罗马的Colosseum了。
上林苑离阿房宫十多里路。它北濒渭水,南傍终南山,方圆三百多里,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大游苑。苑中绿树成荫,花草繁茂。
上林苑中有二十多个兽圈。其中最大的是前不久才修造起来的一个“虎圈”,紧靠着牟首池[272]和肉圃[273]。圈墙很高很厚,外形是椭圆的,远远一望,俨然一座小而坚固的城池。圈墙下面有个专供角抵[274]们出入的小门。小门的两侧,则是两条用花岗石铺成的龙尾道。沿着龙尾道向上走,走到尽头就是圈墙的平台,那是人们欣赏和观看圈斗的地方。平台的中央伫立着一间宫殿式的屋子,紫墙朱门,珠帘垂挂,是皇帝观看圈斗的地方,叫作“御观”。今天,由于二世要到这里观看圈斗,所以御观布置得焕然一新。雕门上挂了崭新的帷。窗上的隔日板也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红色的油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御观里的一些摆设也被擦拭得锃亮,熠熠耀眼。摆在四个墙角上的雁足灯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是燃着的,把整个御观照得透亮。紧靠着窗户的墙下铺了两张新的苫席。席上的一张矮脚木几上放着一个异常精致的修武府耳杯,耳杯里盛着红色的琼花酿。耳杯下部的温酒器底盘里放着几块通红通红的木炭。杯中的酒一边升腾着热气,一边发出嗤嗤的响声,空气中弥漫着酒的异香。
今天,兽圈的平台上格外热闹和拥挤。由于知道皇上在这儿安排了一场十分精彩的圈斗,所以从天刚麻麻亮时起,一些文官武将和公子王孙便陆陆续续地乘车来到这里。约摸到辰时二刻的时候,平台上已经挤满了衣着华丽的人们,他们拥来挤去,喧笑声此起彼落。
圈墙平台的底下,有一道很高的铁栅栏,那是用来防备野兽的。栏杆很粗,上部是尖尖的矛头,灼灼发亮,直刺青天。这时,在栅栏外面和两个小门的门洞里,站着几十个面色焦黄的正卒,一个个瘦骨嶙峋,鹑衣百结,手中拿着戈戟剑矛之类的兵器。他们都是属于上林苑正卒营的,负责今天圈斗场上的安全和秩序。因为皇帝要护送先帝的灵柩到骊山去,所以营中大部分兄弟已于前几天奉命赶到骊山去负责守备和保护骊山陵了。因为安排了今天这场圈斗,所以有一部分正卒被留了下来,在兽圈里站了几天几夜的岗。今天这场圈斗结束以后,他们也要赶到骊山去。这时候,由于过度的劳累,再加上衣着单薄,一阵萧瑟的秋风吹过,他们全身顿时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他们不时地朝静寂的圈斗场上瞅一瞅,又抬起头来向圈墙平台上的达官贵人们望几眼,或是叹几口气,或是小声嘟囔几句。
离开这道栅栏,穿过那两个仄小的门洞,再朝南走二十多步,在几棵枝繁叶密的古树下,矗立着一间白色的小房子。小房子开有二门,一个朝着兽圈附近的大路,另一个朝着一条阴森幽暗的地下通道,通往圈斗场内。这时候,在这间窄小的屋子里,静静地坐着十五个即将参加圈斗的角抵。他们披发,脖上围一条黄色丝巾,上身穿着铁甲,人手一把雪亮的短剑。石屋里很静,除了几声沉重的叹息和兵器相碰时发出来的金属声外,没有一个人说话。这些即将去送死的人,有的闭着眼睛,耷拉着头,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有的则把脑袋靠在墙壁上,望着漆黑的屋顶发呆。石屋里光线十分暗淡,杲杲阳光从窗格中射进,在地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挂满蜘蛛网的墙壁下,摆着一张破旧的木几,几上有一个平唇宽领的带盖钫和几只破木碗。钫中盛着乌紫发黑的劣等酒,木碗中盛着一些切成薄片的兽脊肉,上面叮满了苍蝇。这些东西都是专门为他们预备的,可是,在这种时刻,谁还有心思去吃喝呢?大家闷不作声地坐着。约摸到辰末巳初的时候,突然,石屋的小门“哐啷”一声被打开了,一个挎着刀的苑官[275]领着几个士兵走了进来。角抵们都坐在席子上没有动,只是把头慢慢地抬了起来,用一双双冷漠的眼睛看着进来的那几个人。
苑官斜着眼睛看了看木几上的酒肉,问道:“都准备好了吧?可以上场了吗?”
角抵们默默点了点头,但仍没人吭声。那苑官微咳一声,随即从衣襟里掏出一大把竹签,哗啦一声撒到木几上,说:
“既然准备好了,那就抽签吧!看你们谁先上去。”
今天一共有三场圈斗,十五个人分作三起,每场正好五人。角抵们正准备抽签,忽然从平台那边传来一阵异常嘈杂的喧嚷声。一会儿,只听钟声响了五下,喧嚷声倏然止息,随即,《钧天之乐》[276]迥然响起。苑官朝屋外看了一眼,催促角抵们说:
“快抽签吧,皇上已经来了!”
抽签以后,苑官把十五个角抵分成三组,每组五人,然后向他们交代了一些具体的注意事项,随即叫他们立即做好上场的准备,他自己则领着那些士兵出去了。当他们走出石屋,刚把门带上的时候,兽圈里突然又传来了一阵阵咚咚的鼓声,声声震撼着角抵们的心。这时,所有角抵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了。他们纷纷从席子上站起身来,检查自己的短剑,整理铁甲和衣服,把袖口和裤管扎得更紧。等把一切都整理完毕,角抵们排成一队,离开那间石屋,取道后门,穿过了那条黑漆漆的暗道,来到了兽圈的小门旁。这时候,小门旁站着近百名宿军士兵,银盔闪闪,红缨如火。还有一部分正卒,他们的刀戈在阳光下泛射着寒光。角抵们来到门洞里的时候,整个圈斗场上肃静无声,平台上也一点嘈杂声都没有。偌大的圈斗场静得可以听见兽车推进圈斗场时轮子碾压在沙地上发出来的吱吱声。平台上所有的人这时注意力都十分集中,一双双眼睛睁得溜圆溜圆,凝视着角抵即将出现的小门和野兽即将出现的铁栅门,很不耐烦地等待着。有些人甚至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身子微微前倾,臀部脱离了地上的席子。在这种死寂无声的空气中,不知是谁打了一个喷嚏,把有些人吓得浑身一哆嗦,心口紧接着扑通扑通地狂跳,很久不能平静下来。
二通鼓停,准备参加第一场圈斗的五个角抵从行列中走了出来,互相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装具,一齐向小门的铁栅栏杆边走去。进了场,他们首先来到东面铁栅栏下面,面朝平台上的御观。跪下去叩头,三呼万岁。接着,一个黑袍黑冠的内侍捧着一个铜盘从平台上走下来,盘上放着皇帝赐给角抵们的酒。角抵们喝完酒,又跪下去谢恩。随后,二世下令圈斗开始。
第三通鼓又响起来了。咚咚的鼓声中还夹杂着刺耳的号角声,听了使人感到心头悸动。在这两种声音中,兽门的铁栅栏哗啦哗啦地被拉开了。随着数声低沉而凄厉的咆哮和吼叫,八条七尺多长的金钱豹从兽门里箭一般地蹿了出来。那些豹子,头很小很圆。毛色浓黄,上面有许多黑色的斑点。尾巴很长,四肢也很长。这是一种以奔跑迅速、凶猛异常、齿尖牙利而出名的金钱豹。在圈斗之前,它们已经被饿了整整两天,眼睛都饿红了。这时蹿出兽圈,看见空旷的场中站着五个角抵。它们立即摇摇尾巴,扭扭身子,又龇龇牙齿,咆哮着向这五个人猛扑过来。
看见八条金钱豹向这边猛扑过来,一个角抵打了一个很尖很长的唿哨,把手中的短剑挥了一下,其余的角抵们立即围拢过来,背靠背站成一个圆圈,把短剑掣在胸前,摆开架势等待豹子的首次攻击。一眨眼的工夫,豹子已经咆哮着扑了过来。他们立即举起剑猛劈狠砍,狂呼大喊。豹子根本不能挨近他们身边,只好夹着尾巴又跑回到原来的地方,转过身来,瞪着一双双铜铃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瞅着角抵们,口里呼噜呼噜直响,不时地发出深沉的、震撼人心的叫声。
片刻,豹子又向角抵们扑了过来。这一次,速度比第一次更快,吼声也比第一次更大。角抵们仍然是采取老战术,背靠着背围成一个圆圈,挥舞着短剑,互相保护着伙伴的背部,不让豹子走近身边,再次把它们赶了回去。豹子的第二次攻击又被挫败,只好又一次夹起尾巴从角抵们的圈外跑开。但是这回却没有像上次一样跑回原地,而是在距离角抵们只有一跃之地的地方像走马灯似的跑来跑去,时或停下来吼叫几声,龇一龇牙齿,吐一吐舌头,窥视着角抵们的动静。角抵们高度紧张,早已汗流浃背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脸上,从脖子里,从胸前滚滚而下,葛衣被浸得透湿。他们时而朝前走几步,时而朝后退几步,警惕而严密地注视着那些豹子……
圈斗场上的人与兽就这样默默地相持着、等待着。场上什么声响都没有,只有一阵阵沙沙的脚步、豹子断断续续的吼声和角抵们时而发出的短促的叫喊声,才打破那可怕的寂静。这时候,平台上也是鸦雀无声,空气紧张而压抑。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双眼,一动不动地注目场下。神经的弦都绷得紧紧的,仿佛只要再稍一用力,就会戛然崩断!
突然,一头豹子凄厉地叫了一声,猛地一撑后脚,唰地一下从地上蹿起来,跃到空中,闪电般地落在离它最近的一个角抵身上,两只尖利的前爪扒开那个角抵的左肩头,张口就咬。那角抵没有防到这一着,来不及躲避,豹子一下把他的脖子和左脸颊咬住了,并且使劲一扯,左脸颊上的肉被撕了下来。他用不很大的声音痛苦地叫了一声,短剑掉在地上,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身体在赭红色的土地上抽搐着。那只豹子也跟着他倒在地上,继续咬他的那半张脸,钢鞭一样的尾巴还在不住地朝他身上抽打着。每抽一下,身上就要溅起几滴鲜血。
角抵们见此情形,一下乱了阵脚。不知是谁慌乱地喊了一声,又给大伙带来了一种恐慌的情绪,原来站好的圈子顿时乱了。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其余七只豹子也以疾速的动作扑了过来,一下子把角抵们的圈子冲乱了。它们有的和刚才那只豹子一样,是从半空中跃过来的,直接跃到角抵们的圈子内,有的则是从正面一跃一跃地扑过来的。角抵们的圈子没有了,人也散开了。一个人对付一只豹子或是两只豹子,用个人的力量和意志,开始同豹子做殊死搏斗。一场险恶的人兽相斗的恶战,就这样在兽圈中开始了……
在角抵们的圈子陷入混乱的当儿,只有一个多次参加圈斗的大汉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先冷静地用眼睛把周围的情形睃巡了一下,然后举起短剑来,大叫了一声:
“兄弟们,别慌乱!抖出勇气来,一个对一个!”
这句话是一口气喊出来的。喊完以后,他立即勇猛地扑到首先把那个角抵咬伤的豹子跟前,跺脚猛喝,对准那只畜生黄毛茸茸的肚子,狠狠地刺了两剑。豹子哀叫一声,张开大嘴,对空中猛咬了一下,颓然栽倒在地上,鼻子和嘴巴一齐喷出血来,摇摇尾巴,挣扎着死去了。大汉怒气未消,又在它的脖颈上戳了两剑。当他刚把沾满鲜血的短剑拔出来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令人心悸的惨叫。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角抵被两只豹子扑翻了,这时正在地上挣扎着、翻滚着,脸已经被利爪抓得稀烂,上身的铁甲也被撕开了。一只豹子在咬他的头,另一只豹子在用爪子扒他的胸口,把胸口抓得鲜血直流。大汉见此情形,异常愤怒。他大吼一声,一个箭步跳过去,和两头豹子展开了搏斗。他用短剑猛刺豹子,特别是抓住豹腰脆弱的要害,用劲敲打,终于先后把两头豹子刺死。然后他跪下身去,想把那个角抵扶起来。可是当他俯下身子仔细一看,才发现那角抵早已断气了。除了胸口被扒开以外,脖子上还有一道很长很大的伤口,血像喷泉一样向外冒。大汉的脸颊剧烈地抽搐着,用眼睛默默地朝那角抵的脸上凝视片刻,又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向搏斗最激烈、杀声和喊声最响的地方冲去……
场上的搏斗空前残酷和惊心动魄。圆形的圈斗场里,到处响着纷乱而杂沓的脚步声,短促而紧张的叫喊声,沉重的喘息声,豹子的咆哮声,以及一两下惨痛而绝望的呼救声。角抵们满场奔跑着。有时是他们追赶豹子,有时则是豹子撵他们。没有过多久,又有一头豹子被角抵们刺死,惨叫着倒毙在尸血模糊的地上。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个角抵因为气力不支,在与两头豹子搏斗时不幸摔倒,头被咬掉了。
又斗了一会儿,场上活着的人只剩下两个角抵了,一个就是刚才刺死三只豹子的大汉,另一个年纪很轻,面皮白净。他们相隔一段距离,正在分别与两头豹子进行紧张而拼死的搏斗。那个大汉满脸都是汗水,发髻完全散开,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上,身上的衣服也被撕得稀烂,脸上和手上全是被豹爪划出来的血道子。他一面挥动着沾满兽血的短剑与豹子搏斗着,一面不断地发出雄壮的吼声,鼓舞着另一个角抵。这个时候,他的头脑还是非常清醒的。他知道,如果他能杀死面前的这两头豹子,然后再去支援另一个角抵,那么,他们两人无疑是可以取得最后胜利的。他被这种欲望支配着,格斗得无比凶猛,勇不可当。虽然这时他手中的短剑已经卷刃,身上也负伤多处,伤口都在津津出血,但他仍然勇猛得像一头狮子,撵得那两头豹子满场子团团转,根本无法挨近他和向他反击。
有一次,大汉以他勇猛、果决、有力的格斗动作,把两头豹子逼到平台下那道铁栅栏的角落里。那两头豹子虽然非常凶恶,但此刻也有些心虚胆怯,摇着尾巴伏在地上,只能发出低低的吼声,而没有勇气和力量再扑过来。他只要再紧追几步,挥着短剑冲上去,两头豹子的性命恐怕就完了。这时平台上也突然沸腾起来了。人们感到胜利已经是属于他的了。他们一边为这个勇敢的人鼓掌,一边尖声尖气地喊道:
“冲上去!冲上去啊!”
“快动手啊!狠狠地砍,砍哪!”
“对!对!就从那里冲上去!”
“好壮士,你可以活啦!”
平台上人们的情绪兴奋和紧张达到了极点。有些人由于位置不好,看不清楚,干脆从石阶上腾身站起。他们叫着、吵着,热烈地鼓掌,大声为大汉喝彩。可是只持续了四五秒钟,不知是怎么搞的,所有的喝彩声和鼓掌声,突然变成了一阵整齐的惊呼:
“哎呀……”
原来,当大汉一步一步地向那两头豹子逼过去的时候,眼看离开它们只有几步远了,可是他的脚突然踩到一汪鲜血上,猛地滑了一下,身子一歪,扑通摔倒在地上。摔得他头晕目眩,两眼直冒金花,撑了两下没撑起来。那两头豹子见此情形,同时吼叫了一声,呼啦一下蹿了过来。蹿在前面的那头豹子像疾风一样扑到他身上,用利爪朝他胸口上一扒,爪子深深地刺进肉里,张开大口就咬。他忍住疼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掣出短剑,对准豹子血红的大口,唰地一下直刺进去!由于用力过猛,他把半个手臂都伸进了豹子的嘴里。那豹子负痛大叫一声,一甩尾,一摇头,猛地把嘴巴闭上了,把那大汉没有来得及拔出来的手紧紧地咬住了,短剑和半只手都留在豹子嘴里。另一头豹子恰好在这个关头扑了过来,它没有扑向大汉穿着铁甲的上身,而是扑到他的肚子上,用爪子一扒,用嘴一撕,撕破了他的肚皮。他连着倒抽了几口冷气,猛地闭上眼睛,忍着剧痛,使劲挣扎着想撑起身来,但是浑身却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没有。不要说撑不起身来,就连动一动脑袋也是异常艰难。当他重又把眼睛睁开的时候,只觉得眼前飘浮着一层浓雾,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非常模糊不清。这时,远处传来的惊叫声,使他头脑清醒起来,顿时明白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明白了眼前的险恶处境。于是,他用尽全身力气朝那头仍在吸吮他的血肉的豹子蹬去。随着腿的颤动,只见他头一歪,眼睛渐渐地合上了。
在大汉倒下去的同时,另一个角抵也正在用最后的力量同其他两头豹子进行着顽强的搏斗。他是一个身材很高的小伙子。这时,虽然他没有看见大汉那一边所发生的事情,但他听见了平台上雷动的喝彩声,知道自己的同伴已经得手,于是更加精神抖擞,愈战愈勇。一只豹手刚扑到他身边,他飞起一脚,一下把它踢在半空中,离地有三尺多高。没等它落到地上,他又箭步向前,奋身一刺,短剑“噗”的一声刺进了豹子的肚皮。他接着顺势一拉,刺溜一下拉开了一个很长的口子。他刚想用力把刺得很深的短剑拔出来,谁知那豹子凄厉而惨痛地大叫一声,猛一转身,带着角抵的短剑,唰地蹿出了好几丈远,接着又挣扎着跑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上,没命地抽搐了一阵子死了。
青年角抵杀死了这头豹子,但手里却没了武器。他刚想跑向死豹,把短剑从死豹身上拔出来,可是一转眼却看见另一头豹子和那头咬死大汉的豹子已经跳跃着向他扑了过来,形势万分危急!取剑肯定是来不及了,怎么办?他迅速用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忽然发现这里离他们进来的那扇小门很近,于是他猛然转身,拔脚朝那扇小门跑去。两头豹子在后面紧紧地追着他。
这时候,看台上一下子哄乱了起来,人们嘈杂地喊道:
“啊啊,这个胆小鬼!”
“孬种,跑什么?快回去!”
“站住!站住!”
其实,青年角抵这时并不是胆怯逃跑。他朝小门那里跑是为了向还没有上场的同伴们讨一把武器,再返身与两头豹子搏斗。他很快跑到了那扇紧闭着的铁栅门前,一下用手抓住铁栏杆,大声而急促地向站在洞壁下等候上场的其他角抵喊道:
“快!给我一把剑!”
这时候,阴森森的洞壁下站着一个头戴高山冠、面皮红润、没有胡子的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赵高,身前身后站着许多全副戎装的士兵。刚才,他和二世一起来到兽圈,先在御观里看了一会儿,但是由于那个地方太高,对场中的情形看得不太清楚,因此就带着一部分侍从和卫兵来到了离圈斗场最近的这扇小门的门洞里。当青年角抵扒在铁栅上向他的同伴要武器的时候,赵高就站在离他只有三四步的地方。他看到一个角抵操起一把短剑大步朝栅门那里跑去,不禁眉头一拧,尖声叫道:
“站住!回来!”说罢,他朝站在自己身边的两个体态剽悍的卫兵一努嘴,那两个人立即冲上去,把那个角抵从栅门那儿拉了回来,推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铁栅门里的青年角抵见此情形,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他扭过头去,向朝他越逼越近的豹子瞥了一眼,嘴角连连抽动,然后转过身来,用眼睛望着赵高,目光里噙着恳求之色,哀求道:
“大人,行行好,快给我一把剑吧!”
“啊!你要什么?”赵高脸堆奸笑,晃着脑袋,装出一副没有听清的样子,故意拖着长腔慢声慢气地问了一句。
“剑!剑!”
“剑?”赵高又问了一句,轻轻摇摇头,随后仰天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很长,嘴张得很大,可以看见里面鲜红的舌头一抖一抖的。笑完之后,他就不再说话了,而是歪着头,斜着眼,笑眯眯地看着铁栅栏里青年角抵那张由于痛苦和憎恨而微微变了形的脸,看着那大颗大颗从他脸上滚落下来的汗珠,看着他那双把铁栅门摇得哗哗直响的手。此时此刻,他心中高兴得很,快乐得很。他从现在所看到的这一切中得到了满足,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
青年角抵还没有死心,再一次用战栗的声音哀求道:“大人,求求……”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求求你”的“你”字还未出口,只听“嗷”的一声,两只豹子已经挟着狂风扑了过来。事到如今,除了拼命别无他路。那角抵只好转过身去,赤手空拳地在铁栅栏附近同两头豹子搏斗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由于视线受到门洞的影响,赵高没有看见,而平台上全神贯注的人们也没有注意到,在圈斗场的铁栅栏外面,有一个身材很高,肩膀很宽,身披麻草衣[277],额头上有一道伤疤,着装像一个正卒模样的人,正紧握着一把雪亮的短剑,用最快的速度向铁门这边疾奔而来。虽然那个人所站的地方离铁门较远,但是他把刚才在这里发生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知道那个角抵为什么要到铁门那儿去,也看到了铁门外一个人是怎样把准备递剑进去的角抵给阻拦住的;最后他又看见那个幸灾乐祸、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痛苦和死亡上的人,不由得怒火中烧,义愤满腔,唰地拔出自己腰间的一把短剑,飞速地向这边跑了过来。
当这个正卒跑到门洞附近的铁栅栏外的时候,那个青年角抵正在用自己的双拳和双脚,与两头凶豹在拼死地格斗着。有一头豹子从很远的地方向他扑来,但是没有扑着他,一下子落在他的脚前。他抓住这个好时机,就势把伸到他身下的豹头使劲往地上一按,然后举起拳头,照着豹子的腰部狠狠地捶了几下,只听“咔嚓”一声,豹子的麻秆腰折断了,那豹子口吐白沫,嘴中、鼻中一齐流出血来,身子乱扭了几下,爪子乱刨了几下,倒在地上死了。青年角抵结果了这头豹子,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忽然听见脑后一阵乱响,连忙回过头去,只见另一头豹子已经凌空向他扑来,眼看就要扑到他身上了。这时候,无论是躲开还是拿好架势都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他干脆迎着从空中扑来的豹子纵身一跃,猛地伸出双手,搂住了豹子的腰身,然后又一起倒在地上,来回打了二十多个滚,开始搏斗起来。由于青年角抵已经在场上苦战多时,力气差不多快耗完了,所以这时虽然他把豹子紧紧抱住,却不能打死它,只能用一个拳头在豹子头上乱打。可是,豹子头却硬得像石头一样,根本不怕打。它发出一阵阵可怕的吼声,用爪子抓住角抵的右胳膊,使劲一划,从肩头划到手掌,划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鲜血如泉水一样不断外涌。渐渐地,青年角抵感到自己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消失了。豹子越来越重,尖利的牙齿也离他的脖子越来越近了。正在这个紧急关头,刚才朝这里奔来的那个正卒冲到了栅栏外面,他一只脚踏在铁栅栏上,左手抓住一根很粗的栏杆,大声对场上的青年角抵喊道:
“兄弟,剑!接着!”
喊毕,他把短剑唰地一下扔了进去,不偏不倚,正好扔在离那个角抵的右手很近的地方。这时候,那青年角抵已经被豹子压在地上有好大一会儿了,忽然听见栅栏外那个正卒的喊声,又看见一把亮铮铮的短剑插在离他右手很近的沙土里。他忍着脖子上的剧痛,突然伸出手去,抓起了那把短剑,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以最快的速度,狠狠地戳进了豹子软绵绵的肚皮里……
豹子死了,但是它的嘴却始终咬着青年角抵的脖子,没有松开。青年角抵已经没有力气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死豹,他挣扎着转过头来,把脸朝着铁栅栏外面,用已经快要失去光泽的眼睛,看了看那个扔剑给他的,额头上有一道伤疤的正卒。这时,那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栅栏外面,双手紧握着两根铁栏杆。他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高大的身子宛如一株挺拔的青松。两只眼睛愤怒而坚毅地怒视着平台上面,怒视着御观里,怒视着从御观的窗户里探出身来拍手大笑的二世。从他那紧闭着的嘴巴、紧蹙的眉毛和微微搐动的脸孔上,可以看出他心中在想什么。从圈斗开始到现在,他的胸中一直是不平静的,时而像大海的浪涛翻卷,时而又像被灼热的烈焰炙烤,眼中的泪水一直没有干过。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多么地憎恨这个残酷的流血游戏,多么憎恨这个不平的世道和制造这种游戏的人!同时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对那些不幸的角抵们又是多么地同情,多么想替那些无辜的人们分担一些痛苦。他愤恨地朝御观里怒视了一会儿,然后又把脸转了过来,转向圈斗场中那个青年角抵。这时,青年角抵已经快断气了,但是双眼突然亮了一下,向那个正卒投来感激的一瞥,然后用最后的力气和微弱的声音,喃喃地说了一句:“好心的……兄弟……难,难为你了……”说完,他又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把头颓然一垂,眼睛一合,身子就再也不动弹了……
第一场圈斗,在平台那些人的狂热掌声和欢呼声中结束了。五个角抵,无一生还,八只豹子,全部毙命。在平台那些人看来,这场圈斗真是惊心动魄、险象环生!当一些苑官和正卒推着车子进去掩盖血迹,收拾死尸的时候,平台上的人们变得活跃起来。他们有的在谈论着刚才的圈斗,评价着某一个角抵如何如何英勇;某一个角抵虽然勇气有余,但是格斗技巧不甚纯熟,要不这场圈斗的结果就该如何如何了,有的则从石阶上站起身来,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扭动着肥大的身子,使劲揉着由于长久未动而已经完全麻木了的臀部。那些看圈斗时心情最为紧张、激动的文官们,这时也长长地出了口气,心头变得有些轻松了。他们摘下头上各式各样的冠,一边用丝巾不住地擦脑袋,擦手心里的污血,一边兴奋而认真地交谈着。谈到激动之处,往往是说的人唾沫飞溅、手舞足蹈,听的人频频点头、情绪激昂,仿佛身临其境一般。那些武官却不同,仍然是正襟危坐,两眼注视前方,同谁都不说话,犹如尊尊泥塑。就是刚才圈斗最紧张的时候,他们也是无动于衷地、冷漠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们见过的血肉横飞、刀光剑影的场面太多了,一般的厮杀格斗对于他们来说,就同吃饭和喝水差不多,所以感到无所谓。
第一场圈斗一结束,赵高就离开了那个仄小的门洞,准备回到皇帝的御观里去。当他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刚刚踏上龙尾道的时候,忽然看见从通往苑门的大道上驰过来一驾黑色的高轮公车[278]。公车驰近以后,他挥挥手,叫车子停了下来。车子里这时坐着一个长史[279],他看见喊住车子的是皇上非常宠信、在朝中颇有权势的郎中令赵高,便慌忙从车上跳下,给赵高行了个大礼,然后指指圈墙上面,问道:“陛下可在上面?”赵高看了看公车里面,然后点了点头,非常和气地回答说:“陛下正在看圈斗,汝有何事?”
长史恭恭敬敬地指指公车里面,说:“有两编[280]奏牍,丞相要小人马上送呈皇上。”
“谁的奏牍?”
“小人不知。”
赵高的黑眼珠滴溜溜地上下转了转,想了一会儿,对那长史说:
“好啦,把奏牍交给我吧!等会儿我代你上呈陛下。”
长史连忙到车上拿下了两捆竹简奏牍,双手捧给赵高,然后驾车回去了。目送着公车消失在滚滚的尘埃里以后,赵高这才低下头来,看了看手中的奏牍。当他的眼睛落在奏牍竹片外一行用刀刻出的小字上的时候,他的心突然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突突狂跳起来。那一行篆体小字是:上卿蒙毅冒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他心虚地用眼睛盯住那一行小字,薄唇紧闭,咬牙撅鼻,眉梢向上微微翕动,心里暗暗思忖道:这个该死的蒙毅,死到临头了还在皇帝面前告什么状呢?他把两捆奏牍拿在手中,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接着对侍从推说自己的身体不太舒服,然后就离开龙尾道,钻进他自己的车子里,放下帷帐,迫不及待地解开了竹简上的牛皮绳,摊开蒙毅的奏牍读了起来。蒙毅的这个奏牍是在狱中写成的,共有上千字。第一片竹简上用刀刻着“臣蒙毅诚惶诚恐顿首谨奏我皇上陛下”这样几个字,上面还涂了一层鲜血,如今已经干了,变成了紫黑色。奏疏中语气恳切,措辞磊落,感情澎湃,义愤满腔,真是字字血、行行泪,完全可以看出一个忠臣由于被诬囚进诏狱时所产生的愤懑、悲痛和难言的苦闷心情。赵高把奏疏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了两遍,然后把它朝车座上一扔,鼻子动了动,哼了两声,接着又嘿嘿奸笑两声,小声自语道:
“盛传蒙毅聪睿豁达,切理至明,果不虚传也!这种人如不及早诛除,则祸患将无了日!哼!”
他独自坐在车中想了好大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应当立即将蒙毅除掉,而且一刻都不能迟缓!他又想了好久,然后把一个他十分信赖的刀笔吏叫来,向他要了一把铜削,用它熟练地刮去了蒙毅奏牍上的好些词句,然后又把一些原来明明是忠君报国的词句改成了攻讦、不满皇上的话,而且还专门选择一些叫刚愎暴戾的二世一看就会暴跳如雷的措辞。改完以后,赵高自己又读了一遍,直到他感到非常满意的时候,才拂了拂袖上和身上的竹屑,站起身来准备下车。正当他要把帷帐掀开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奏牍。刚才他由于一心一意地削改蒙毅的奏牍,居然把另一件给遗忘了。真是!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骂了一句脏话,随即又拿起了另外一个奏牍。他一边解牛皮绳,一边看了看奏牍的表面,只见上面盖着一个红色的阴文图章,写着“长沙守”三个字。
“啊!”他在心里说,“是长嘴灌匡的奏疏。他娘的,这条长舌狗,又要出来咬谁了?”
灌匡是当时长沙郡的郡守,原来是朝中的亚卿,是个敢于讲话的骨鲠之臣,与赵高素来有隙。赵高很早就想狠狠整治他一顿,可是一直苦于找不到机会,下不了手。直到二世登极以后,他才找了一个借口,给灌匡栽了一个罪名,把他赶出了朝廷,贬到长沙去当太守了。这时候,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把灌匡的奏牍打开,急不可待地读了起来。刚刚看了几行,突然,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全身像从头到脚被人浇了一桶凉水。原来,灌匡的奏疏是一份弹章,而且弹劾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他赵高。灌匡在奏疏中先罗列了很多朝野臣僚对赵高专权的不满和愤慨,然后又痛切陈词地劝皇上要循先帝之轨,杜亡国之路,博览兼听,圣衷独断,造福于社稷,做一个有为的“尧舜之君”。他在奏牍的最后,又毫不留情地点了赵高的名,这样写道:
“……臣闻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何者?失御臣之术也!夫大臣操权柄,持国政,尾大不掉,架空圣上,未有不为害者也!昔秦昭王舅穰侯[281]及泾阳、叶阳君[282],专权擅势,上假太后之威,三人权重于昭王。私家之富,足可敌国,国势甚危矣!若无范睢,则国难国祸,宁有底止!今赵高强壮而志骄,党众而欲大,专权自恣,壅蔽主上,独执枢机,朋党比周,称誉者登进,忤恨者诛伤,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此乃乱之所始,祸之所集也!”
赵高看到这里,心里跳得特别厉害,脸色微微发红,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在心中恶狠狠地叫道:
“灌铁嘴呀灌铁嘴,你的心好毒啊!我还没有动你,你倒捷足先登,先在太岁头上动开土啦!哼!”他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愤愤然道,“好吧,那咱们就走着瞧吧,看到底是你的嘴利,还是我的手狠!”
骂完,他又低下头,继续看了下去。灌匡在奏疏的末尾告诉皇上,长沙郡在三年前开始修建的一处水渠已经告竣了,黔首们受益极大。同时还告诉皇上,郡里有一批“献馈”也随疏送到咸京,望陛下收纳。看到奏牍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赵高凹陷的双眼蓦然一亮,两道灰色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献馈”那两个字。“献馈……?”他的两条又尖又细的眉毛急促地跳动着,如同扭动着身子的细蚯蚓;双眼突出,仿佛眼珠子一下能从眼眶里猝然迸出。他嘴里连续吐出了十几个“献馈”的字眼,脑袋微微晃动,脸颊肌肉轻颤,一个极其恶毒的主意渐渐地在心中升起。接着,他又咬着嘴角,反反复复把一切有利和不利的因素都考虑了一遍,最后终于把它酝酿成熟了。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把身子猛地朝车厢挡板上一靠,发出了一连串的嘿嘿冷笑,并用手使劲摸了摸光光的下巴。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每当他特别高兴或是决定去做某件重要事情的时候,总要用手摸摸他那一辈子也不会生胡髭的光下巴。
他决定只把经他修改过的蒙毅的奏牍上呈二世,而把灌匡的奏牍压下来。他认为,这种奏牍送上去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主意打定,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侧耳听了听车外的动静,然后把灌匡的奏牍藏起来,这才掀开帷帐下了车,倒背着手,信步向圈斗场走来。
兽圈里,第二场圈斗已接近尾声;在兽圈最西头的角落里,两个角抵正一齐挥动着短剑,在人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拼命围斗着两条灰色的、尾巴很长的中山狼,把它们一步步逼向栅栏的旮旯里。圈斗场中央的沙地上,到处是一摊摊的鲜血、一撮撮的狼毛,还有一些散乱的头发,随风翻飞,飘飘扬扬。沙地上,血泊中,横七竖八地僵卧着三个角抵的尸体和二十多条被刺死的狼。看到这番情景,就完全可以想到刚才的那场恶战是何等炽烈、残酷!
当赵高和他的侍卫们重新来到那个狭仄的门洞里的时候,场中的两个角抵又在观众雷动的叫声中刺死了一条狼,并把另一条逼到了角落的最尽头,很快就可以将它刺死,取得最后的胜利。赵高一看这个情形,突然觉得心中非常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心情是怎样产生的,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米。他只是觉得,为什么这两个角抵没有死在场上呢?看着他们活着从里面走出来,实在是一件不痛快的事情。对于他来说,与其看到活着的人从圈斗场中走出来,还不如看到活着的野兽从里面出来好呢!他恨恨地用鼻孔哼了一声,然后把身子转了过去,不愿再朝场里面看了。就在这时,忽然他一眼瞥见了在兽门外面放着两个铁制的兽笼,里面分别卧着一只斑斓大虎,一只金黄狮子。它们都已饿了两天,这时有气无力地趴在笼子里,一下一下地喘着粗气,全身都不动弹,唯有眼睛,那两双绿蓝交混的眼睛,还时不时地睁开几下,放射出可怕的、贪馋的、寒森森的光芒。它们是准备第三场,也就是最后一场,进圈去同角抵们搏斗的。看到它们,一个恶毒的想法倏地从赵高的心中跳出。他咬咬牙齿,在心中冷然一笑,然后把那个负责管理兽笼的苑官喊来,拉到门洞外面,俯着他的耳朵,窃窃低语了几句。那苑官始而一愣,但马上又恢复了镇定,心虚地朝站在门洞里的最后五个角抵看了看,随即点了点头,转身朝兽门那边跑去了。
这时候,兽圈中的激战也正好结束了。最后一条狼在企图蹿出栅栏的时候被角抵们刺死了。两个经过恶战的角抵,由于刚才神经是那样紧张,注意力是那样集中,这时突然松弛了下来,所以感到身酥精衰,臂麻腿软,全身一丝力气都没有了。他们就像瘫了一样,软绵绵地坐在尸血模糊的场子上,用双手撑着地,解下围在脖子上的围巾,一边擦汗,一边喘粗气,沾满污血的、卷了刃的短剑放在身边。这时候,平台上的观众又开始活跃了起来。大部分人在兴高采烈、交头接耳地交谈着,声音十分嘈杂。
两个幸免于死的角抵一直坐在圈斗场的中央,他们想等着苑官们进来收尸和清场的时候再站起来出去。可是他们等了一会儿,却不见那扇铁门打开,更不见有人走进场来。两个角抵当中的一个下意识地感到事情有些不对,于是拍了拍另一个伙伴的肩头,对他说了句什么。那个人的神情也变得有些紧张了。当他们刚想撑着地站起来的时候,忽然从平台上鼎沸的人声中,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喊声:
“啊——快看!”
女人的声音很高很尖,极其恐怖。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把眼光投到场上。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随着那个女人战栗的惊叫声,门洞里所有的角抵和正卒们也都吃了一惊。他们相继从自己所坐的地方跳起身来,跑进栅门,甚至连不少宿军士兵也都把头转了过来,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里面望去,想看看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这些人当中,只有赵高一个人十分平静地站在一边,心中非常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时他一边用手摸着下巴,一边冷冷地笑着,阴森的眼中射出了自鸣得意的目光……
再说坐在圈斗场中央的两个角抵,听到女人的尖叫声,心中也猛地吃了一惊,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于是赶快从地上撑起来,把短剑紧紧执在手里。当他们转过身来,眼睛一接触兽门,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极其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一刹那间,他们眼中涌上了一种绝望、痛苦的神色,脸上的肌肉一下一下地抽搐着,本能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这时候,那扇兽门被打开了,从里面一晃一晃地走出来一只卷毛黄狮和一只吊睛白额大虎。一进圈斗场,它们就闻到了场中那冲天的血腥气,随即又看见了两个角抵,于是便低沉地吼叫了几声,抖了抖身子和尾巴,然后向那两个角抵猛扑了过去……
两个已经力战多时、早已精力疲惫的角抵,如何能敌得过两头嗷嗷待食、凶猛无匹的巨兽?转瞬之间,一个角抵就被恶虎扑倒了。他没有抵抗,也无力抵抗,任凭老虎去撕他、咬他。他在血泊中扭动着身躯,发出一声声可怕的、刺人心肺的惨叫。场外许多正卒、角抵,甚至包括皇帝卫队的一些士兵,都忍不住背过身去,胸中如同水煮,脸上泪痕斑斑!另一个角抵当狮子还没有扑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就使劲把短剑朝狮子扔了过去,然后转身就跑。短剑从狮子的左耳上擦过,削掉了一块皮。狮子暴怒了,山摇地动地连吼几声,箭一般地追赶着那个向场外跑去的角抵。那角抵跑到铁栅栏边上,不顾一切地把双腿先伸了出去。但是身子被铁栅栏牢牢地卡住了,出又出不去,回也回不来。他惨叫了一声,然后绝望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已经变了形的面孔。顿时,看台上的人们爆发了一阵哄笑,有的人还从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脏字,辱骂那个角抵。一时间,那个可怜的角抵的惨叫声、狮子的怒吼声和角抵的骨头被折裂的声音夹杂在一起……
这一幕惨景,赵高全部看在眼里,不禁心花怒放,感到十分惬意。他暗暗地觉得自己的这个点子想得很好、很成功。正当他在心中兀自得意的当儿,忽然看见最后五个角抵从地上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铁甲和装具,在苑官的率领下,迈着沉重的步子朝铁门这边走来。“又是五个?”他在心中自语道,“五个对两个,有什么戏看?不行,得叫他们分开进去!”主意打定以后,当五个角抵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忽然扬起手来,尖叫道:
“停!”
唰的一声,角抵们的脚步一下停住了。他们转过身来,一齐用眼睛盯住这个声音像女人一样的家伙,眼光是冷漠而隐含憎恨的。赵高朝角抵们那一张张刚刚收敛了泪水,但仍带着悲痛的脸上看了一眼,随后命令那个苑官道:
“不要五个一块进。先进两个,再进三个!”
“遵命!”苑官高声回答,然后转过身去要把五个角抵分开。但是角抵们可不愿意了。这不明摆着是让他们进去送死吗?他们这时才明白了,这个家伙不是想看他们是怎样同野兽搏斗的,而是想看他们是怎样被野兽撕成碎块的。一个角抵高声叫道:
“为什么不让五个人一块儿进?什么意思?……我们不进!”
其余的角抵也一齐说道:
“这不是要我们进去送死么?”
“我们不去!要去五个人一块去!”
“对,不去!……”
赵高勃然大怒。他把细细的尖眉一拧,脖子一伸,喝了声:“别吵!”随后,他又一扬右手。他的侍卫们都明白他这个手势,于是“嗖”的一声,一齐抽出了冷气逼人的刀。闪亮的刀尖直指那些角抵。
“不去?”赵高狞笑着说,“嘿嘿,那好,不愿死在里面,死在这儿也可以!”
“宁可死在这儿也不进去!”角抵们一齐嚷道。
这时候,平台上的观众们也等得不耐烦了。他们高声嚷叫着,催促角抵赶快出场。赵高用眼角朝平台那儿瞟了一下,又看了看面前的五个角抵,对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军尉努努嘴巴,小声吩咐道:
“去,把前面的那两个推进去!”
军尉会意地点点头,唰啦一下掣出宝剑,领着十几个魁梧的士兵冲过去,把五个角抵分成了两拨,硬是把前面的两个推进了铁门,哐啷一声把铁门又关上了。在这种情况下,那两个角抵也只好怀着必蹈死地的决心,挥着短剑迎着向他们扑来的凶狮猛虎冲了上去。可是,不要说是他们两个人,就是五个人一起进,十个人一起进,也不一定是那两头眼睛都饿红了的狮子和老虎的对手呀!他们才进去一小会儿,就相继被撕成碎片了。
被阻在场外的三个角抵,这时都看见了自己的伙伴是怎样在一眨眼的工夫内就送了性命的,悲痛的脸上又浴了一层泪水。他们三个都是第一次参加圈斗,而且年纪都很轻,有两个甚至还是孩子。当赵高又派人把他们朝场里推的时候,他们一齐用手死死地抓住铁栏杆,流着眼泪哀求赵高不要让他们进去,或是再派几个人。周围的正卒和一些士兵听见他们的哭喊声,都感到撕心裂肺地难受,心中非常同情。
“不行!”赵高昂头朝天,厉声说,“这次不推你们,自己进去!快点!怎么不动?”
一个角抵泪流满面地说:“大人,不是我们不愿进……我们三人,都是头一遭参加圈斗,多给我们几个人吧!……”
“没出息的东西!”赵高愤愤然切齿说道,“从天上去偷人给你们?……不行!快点进去!省得推你们。反正今天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
全场人都看清了铁门这儿的情形,一齐把眼光投向这里。过了片刻工夫,赵高见三个角抵还是不肯进去,心中不觉大怒。他跺了一下脚,转身对那个魁梧的军尉命令道:
“去,马上把他们推……”
“啊呀!大人快看!”赵高的话还没有说完,他身边的那个苑官突然失声惊叫了起来,声音又尖又刺耳,把赵高吓了一大跳。就在这同一时刻里,平台上也响起了一片惊呼声,却是极其短暂的,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个苑官用手指着场子的另一头,眼睛瞪得像驴粪蛋那样大,惊恐地叫道:
“进去了一个人!”
赵高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惊了。他连忙扔下那些角抵,噔噔几步来到了铁栅门旁边,瞪大眼睛朝里面望去。门洞里的正卒和角抵们,平台上的观众和士兵们,也一齐抬起头来,把目光齐刷刷投向场里。在这一瞬间,整个圈斗场登时变得鸦雀无声。
原来,刚才在赵高威逼那三个角抵进场的时候,在东面的一处铁栅栏外面,有一个个头高高的正卒——就是在第一场圈斗时曾给濒死的角抵掷过短剑的人,突然从地上虎跳起来,唰唰几下,以极其迅速而敏捷的动作爬上了栅栏。他在栅栏上稍稍停了一下,昂首扬脸,目光如炬,炯炯地环视了一下满是尸体和鲜血的圈斗场,然后双肩一摆,抖掉了披在身上的麻草衣,从栅栏上奋身一跃,嗖地跃进了圈斗场!
赵高站在铁栅栏外面朝场里一看,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人的模样。那人有三十一二岁,身材魁梧结实;宽肩膀,长方脸,高鼻梁;宽阔饱满的天庭上,闪着晶亮的光,嘴巴上有几道刀刻似的纹道;一双大眼,深邃有神,犀利放光,给人一种刚强、坚毅而又富有智慧的感觉,两道浓黑的卧蚕眉尖细的梢头扬向鬓角,透出一股勃勃的英气,眉头上几道细细的皱纹和鬓角上微微凸出的青筋,隐示着他是一个干练、沉毅和久经风霜的人。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那人右眉的上方,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如今,这道伤疤仿佛在微微跳动,而且在闪耀着晶晶的亮光。
他像当时所有的百姓那样,把头发高高地梳在头上,中间插着一根骨头,外面用一块黑色的葛麻布包起来,然后再扎一道细细的麻绳。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打着补丁的葛衣。那是一件开胯的衫,往身上一裹,腰间紧系一条麻绳。绳子也是破破烂烂的,磨断的地方打着结。他的袖口和裤管都是挽起来的,露出了他那被阳光晒成了古铜色的皮肤。胳膊上印着几道殷红的鞭痕。
他站在圈斗场中央,挺然如临风玉树。剑眉一蹙,目光炯炯,直视前方,眼睛里射出了凛然无畏、一往无前的火花。
全场静悄悄的!人们都屏住了哪怕是最轻微的呼吸,圆睁着双眼,注视着这个敢与狮虎决斗的勇士!
这个勇士拉开虎步,噔噔几大步走到一具角抵死尸边,弯下腰去,从已经被沙土吸干了的血泊中拾起一柄短剑。短剑上有黏糊糊的血,还有泥巴。他把短剑往自己草鞋底上唰唰蹭了两下,然后撩起自己的衣角使劲擦了擦,使之闪闪发亮。他把短剑平端在手里,迎风晃了晃,水凌凌的寒光与阳光争辉。这时,全场的人都用眼睛死死地盯住他,注视着他脸部的每一个表情,注视着他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许多人,特别是那些穷苦出身的正卒和角抵,心里都像是有一只小鼓在嘭嘭地敲着,为他捏着一把冷汗。
他手持短剑,站在圈斗场里,犹如屹立在惊涛骇浪中的巍巍磐石,挺然于疾风暴雨中的郁郁青松。然后,他又用大眼睛在全场睃巡了一下。最后,他把眼光突然停留在远处御观里的二世身上了。他的眼光愤怒而逼人,充满了憎恶和鄙夷,仿佛两把利剑。赵高见此情形,猛地打了一个哆嗦。正在这时,他忽地看见那三个角抵也提着短剑一齐朝栅栏那边走了过去,便扬起一只手,厉声喝住了他们。
“做什么去?”赵高眼射凶光,冷笑着问。
“我们进场去!”
“进场!”赵高奸笑道,“刚才不进,现在又想进,哼,都由着你们了?好好在这儿站着,不许动!”
一个角抵紧张地看了看场内,焦灼地说:“那……那里面那个人……”
“嘿嘿,”赵高眼珠子骨碌一转,也朝里面看了看,说,“等他先到幽都城[283]去了以后,你们再进!”
这时候,兽圈里的狮子和老虎仍旧趴在刚刚被它们撕碎的角抵身上,把肉一条一块地朝下扯,嚼着、啃着,没有注意到刚才从栅栏上跃进场中的那个人。那个人把场内的地形和周围的情景都打量了一遍以后,然后紧握着雪亮的短剑,迈着坚定、稳健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那两头巨兽走了过去……
全场还是死水一样的静,什么声响都没有,只有那人的脚步声,沙沙沙,沙沙沙……
场外大部分人都一眼不眨地注视着他那迈动着的步子,还有一部分人则在心里数着他的步子:
“一、二、三……”
当那人走到第八步的时候,离他只有咫尺的老虎突然扬起了毛茸茸的脑袋,发现了那个正向它一步步逼过来的人。于是,它扔下了那个肢体不全的角抵,吐掉了衔在嘴中的一根骨头,然后用铜铃一般的眼睛死瞪住这个活人,低哑而沉闷地吼了一声,摇摇头,伸伸腰,铁棍一样的尾巴狠狠地在地上打了两下,顿时在沙土地上打起了两道小沟,然后前爪向前一伸,屁股一掀,呼地朝那人扑了过去!
人们以为那人一定会朝一边闪开。谁知,那人见老虎扑来,他不朝一旁闪开,反而像离弦之箭一样迎着老虎冲了上去。他只走了两步,老虎恰好带着一股飓风凌空扑到了他的头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拿剑的右手向上一扬,又使劲一拉,犹如雪白的电光一闪,扑到他头上的老虎的肚皮,突然被拉开了一条很长的口子,鲜血四迸,随即哗啦啦地又落下来一些乱七八糟、血肉模糊的东西。那虎负痛大叫一声,落到地上后打了一个滚,摇摇尾巴又拖着污血淋漓的肠子来扑那人。但这一次它的万丈凶焰早已消了大半了。
那人并没有等老虎再一次向自己扑来,而是转过身去,一个箭步跳到老虎的侧翼,飞起一脚,照准老虎的耳门狠狠地踢了过去。老虎正欲跃起再扑,没防到耳门被踢了一下,脑袋一下被踢歪了,整个身子沉重地倒在尘埃里,一时翻不过身来。那人又是一个虎跳,跳到老虎身边,挥起亮森森的短剑,对准老虎的脑袋又斫又砍,速度快得惊人,只见数道寒光起起落落,令人眼花缭乱。虽然这时他的腰部被虎尾扫了一下,但他并没有避开,而是更加用力,一连斫了二十多下,把老虎的大脑袋斫得稀巴烂。平台上的人们在那一刹那间都看呆了,嘴巴张得老大,身子纹丝不动,连呼吸都似乎停止了。直到无头的老虎在沙地上挣扎了几下,扬起了一大片飞飞扬扬的沙尘,最后颓然倒下不动的时候,他们才突然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把老虎斫死以后,那个人稍稍喘了一口气,用手臂擦了擦汗水涔涔的额头和脸颊,然后从另一具角抵的尸体旁边拿起一把短剑,朝那只还没有发现他的、埋头在一具死尸上大啃细嚼的黄毛狮子走了过去。他的步伐还是那样坚定,那样稳健,那样有力!离狮子十几步远时,那头狮子的大鼻子孔呼哧呼哧地翕动了两下。大概是闻到了生人气味,它猛地把毛茸茸的脑袋转了过来,先眨了眨眼睛,然后锉了锉钢锯般的牙齿,咔咔有声,好像满不在乎地等待这个浑身是血的人。那人突然猛一跺脚,大喝一声,举起刚捡起来的那把短剑,照着狮子掷了过去。只听“嗖”的一声,一道白光一闪,那只短剑带着呼啸的疾风,直直地插进了狮子的腰身里。
这一下可不得了。那头狮子在中剑的同时,眼睛猛地一睁,真是亚赛铜铃,无比骇人。随即又山吼一声,声音惊人,整个圈斗场仿佛都摇晃起来了。平台上许多人赶快用双手把耳朵堵住,生怕把耳膜震破了。狮子吼完以后,又抖了抖满头的鬣毛,带着半截露在外面的短剑,挟着狂风,箭一般地向那个人蹿去。
那个人站在那里没有动。神情惊人地沉着,嘴角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的微笑。他把刚才斫死老虎的那把短剑紧紧地攥在手里。一条腿在前,一条腿在后,腹部略后收,胸膛略前挺,摆好了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当狮子第一次跃起向他扑来的时候,他轻轻侧身一闪,跳到了一边,然后一个急转身,挥剑猛砍过去。可是由于狮子的速度太快,他没有砍到狮子的腰身,却一下砍掉了它的半截尾巴。
狮子身上连着负伤两处,更加恼怒了。它又吼了一声,用很快的速度跑了个小半圆,然后转过身来,呼地一下又朝那人扑去。这一次它扑得很低、很猛,平台上很多人都没有看到它的身子,只看见一道黄光疾闪。可是那人早有准备。见狮子又一次咆哮着扑来,他没有像上一次那样躲闪到一边去,而是轻轻朝地上一蹲,一只脚朝天上一踢,狮子正好扑过来,被绊了一跤,在空中打了一个滚,重重地摔在地上,滚了一身沙土。但是它也机警得很,并没有等那个人冲到身边,又倏地一下站了起来,扬扬鬣毛,龇龇利牙,张开血盆大口,重新朝那人扑了过去,而那人又一次灵活地闪开了……
就这样,他们在满是尸体和瘀血的圈斗场上展开了一场紧张而惊险的殊死搏斗。你扑我一下,我砍你一下,你进我退,此扑彼闪,难解难分。有的时候,他们斗着斗着,不是那人为了震慑那头狮子而高喊几声,就是狮子又恼又怒地山吼几声。可是有的时候,他们斗得又是那样紧张,那样激烈,既听不见人叫,也听不血狮吼,只能听见一阵阵沉重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平台上也没看一个人讲话,没有一个人走动。他们虽然是坐在平台上,却仿佛也置身于场下那殊死的搏斗中去了。他们当中有的人希望那人杀死狮子,也有的人希望狮子把人吞掉,还有的人希望人兽俱亡。虽然他们各自的想法不同,但是神情是一样紧张。在他们那儿,也只能听见一声声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激烈的搏斗又进行了有一盏茶的工夫,双方仍然不分胜负,难分难解,但是人们可以看得出来,他们斗到现在,都已经筋疲力尽了,都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在苦苦地撑着了。然而,越是在这种时刻,就越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和胆怯。成败孕育在转瞬之间,胜负决定于呼吸之间,真是一发千钧,最为关键!在这一刻里,谁要是产生一丝一毫的胆怯,都可能带来悲惨的后果。那狮子由于伤口在不断流血,扑击的力量一次比一次小。它虽然已接近穷途,但似乎也知道,如果不撕掉这个人,就会被斫死。所以尽管力量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但它的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大。那个人也是这样,此时此刻,他的气力也快耗完了,但是他并没有气馁,而是一次又一次主动地向狮子发起攻击,尽管均未奏效,但他始终把主动权抓在手里。他并不是单纯为了求生而舍战苦撑。他之所以挺身闯进圈斗场,一是因为他极度地憎恨这个残酷的游戏和黑暗的世道,二是想拯救那些不幸的角抵。因此,他拼斗得格外勇猛、顽强!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胳膊和双腿都变得有些沉重了。他清醒地知道,这样拖下去对自己是不利的,因为他的力气毕竟没有一头狮子大呀!他必须立即采取果断措施,给凶狮以致命打击,结束这种相持局面才行。他摸清了狮子向他扑来又转回去再扑的规律,暗暗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当狮子又一次吼叫着向他扑来,他又侧身闪过,当狮子拖着断尾又想跑个半圆回来再扑的时候,他抓住这个时机,突然双肩一抖,用脚使劲跺了一下地皮,大吼一声,挥着短剑,猛然一跃,像离弦之箭,射向那头狮子。狮子来不及转过身来,他早已扑到跟前,举起短剑,使尽平生之力,看准狮子的颈部,狠狠地刺了进去!那凶兽痛得眼睛一闭,朝前一蹿。他刚才那一刺由于用力过猛,短剑还没有来得及拔出来,就被狮子带走了!
那人心中猛地一惊,然后用眼睛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想找到一把短剑。在他身边只有两具角抵的尸体,一个人的剑扔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跑去捡,来不及!另一个人的剑被压在尸体底下,还握在手里。他知道,从死尸已经僵硬的手中取出剑来十分困难!怎么办?怎么办?在这一刹那间,平台上那些人的情绪也紧张到了快要爆炸的程度。在那个人的短剑被狮子带走的时候,一个白胖的、穿着貂皮袍的大贾,突然腾身站起,腰带上挂着的一连串宝玦[284]、珍珠、贝壳,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这种声音,打破了平台上刚才的那种死寂。那些平时斯斯文文的文官,这时却紧张得什么都不顾了,脖子伸得像啄米的公鸡一样长。那些一直无动于衷的、神情冷漠的武官,这时也显得分外紧张,一个个紧握剑柄,还有几个紧张得甚至把一小截宝剑拔出了剑鞘,剑身水凌凌的寒光在阳光下熠熠刺目。
场内,那个勇敢的人仍然站在原地,用深沉的眼光注视着他那凶恶的对手。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些僵卧在血泊中的角抵的尸体。他暗想,这些角抵都是穷苦的百姓,都是他自己的兄弟,就是单凭为他们报仇这一点来说,也要坚持斗下去!更何况本来的目的还远不止于此。在这一刻里,他感到,在他面前的虽然只有一头凶猛的狮子,然而在这头狮子的背后,还有比它凶猛十倍、百倍的敌人!前者吃人,后者也吃人!因此,要报仇,要向他们讨还血债!想到这里,他觉得他面前的对手仿佛不是一只野兽,而是那个坐在警卫森严的御观里的人,他浑身上下猛然增添了无穷无尽的勇气和力量。他抬起头来,深沉而坚毅的眼睛中迸出仇恨的火花,先憎恨而鄙夷地朝平台上看了一跟,然后又转过脸来,看了看那扇铁栅门。他看见那人紧贴在铁栅栏上,在幸灾乐祸地笑着,仿佛马上就可以看到一场好戏似的。此时此刻,他真恨不得冲出圈斗场,一下扑到那人身边,把他一剑刺死,碎尸万段!
这一切,都是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发生的,那头狮子也就是在这几秒钟之内,疾速跑了小半圆,再次向那人扑来。它的身上带着两把剑,几处伤口都在流血。污血从身上淌下来,在地上滴成两条细细的红线。当它蹿到那人身边的时候,没有凌空跳起,而是两只前爪向上一拨拉,后爪一撑,整个身子直立了起来,张开血红的、满是钢牙锯齿的大口,向那人咬来。在这种情况下,躲闪吧,来不及了;后退吧,更不行!怎么办?怎么办?
那人见狮子直立着扑向自己,心中早有准备。他既不往一旁跳闪,也不向后倒退,而是像刚才击杀猛虎那样,大眼一睁,剑眉一耸,迎着狮子冲了上去!当他和狮子面对面、胸贴胸的时候,他猛然伸出铁钳般的双手,抓住了狮子的两只前爪,一使劲,使狮子的整个身子都悬到了半空中。当他把狮子举到空中的时候,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惊呼了一声。这声惊呼一过,马上又没有一点声音了。那头狮子在那人手中使劲挣扎着,把嘴伸向那人的头顶,大嘴里带刺的舌头颤颤悠悠,吸吸吐吐,喷出的一股股极其腥臭的、热烘烘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扑到那人脸上。那人止不住泪如雨下,眼睛充血、发酸,几缕头发被汗浸湿,紧紧地贴在脸颊上。但他并没有放手,仍是死死地撑着、撑着……
“啊——”平台上一个女人突然尖叫了一声,用戴着手镯的小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紧接着这个女人的声音,周围也响起了一片惊呼声。原来,平台上的人们这时都看见了那人把撑着狮爪的双手猛然一松,狮子就势朝前一扑,只见黄光一闪,那人的身子向前栽倒了下去。他们都觉得那人一定完了。
其实,那人并不是力尽而松开手的。他是有意放开那双狮爪的。当狮头离他越来越近,舌头流着黏涎,马上就可以舔到他的脸皮的时候,他急中生智,突然把狮爪一推,身子向下一伏。狮子朝前一蹿,扑在地上。还没等狮子转过身来,那人又猛地扑了上去,双手抓住长长的狮鬣,大吼一声,大腿轻轻一跨,骑到了狮子背上!
“好啊——”平台上的人们从没有见到如此精彩、果断的斗兽动作,他们,包括那些武官,几乎全部一下从石阶上站了起来,从心里发出了由衷的欢呼声。
那人骑到狮子背上去以后,还没等狮子明白过来,先伸直右手指头,对准狮子的右眼狠戳了两下,把右眼戳瞎了。狮子吼了一声,全身为之一震。那人接着又用双腿狠狠一夹,双手抓住鬣毛突然朝下一按,把狮子头按到沙土地上。狮子的头被自己的鬣毛遮盖住,嘴巴啃在泥里,叫不出声来,眼也看不见,只能干哑地呜咽。尾巴早就被砍断了,所以无法打到背上的人,而只能乱蹬后爪,在地上蹬出了两道又深又长的沙沟。那人把狮子按倒以后,立即挥起铁拳,照着狮子的耳门、眼睛、天灵盖,雨点般地砸了下去!
平台上完全沸腾了!人们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人一起一落的拳头。那拳头每一落下,他们就“<口欧>”地欢呼一声。
片刻工夫,狮子就被打得完全不行了。开始,它的后爪还能动弹,可是过了一会儿,后爪也不能动了,只能沉重地喘息着,抽搐着,七窍一齐出血。当那人的铁拳打了五十多下以后,狮子连喘气的劲也没有了,身子也不动了。最后,它突然又翘了一下断尾,脑袋晃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场外所有的人,特别是那些正卒和角抵,此刻的激动情绪和高兴心情,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他们高声欢呼着,啧啧称赞着,感激、佩服和崇拜这个出身同他们一样的勇士,为他的武艺和胆气叫好!铁栅门外边,一个激动得热泪盈眶的正卒一边使劲摇撼着栅栏上的铁棍,把它摇得哗哗直响,一边大声呼唤着场上的那个人:
“陈大哥!陈大哥!”
这时,另一个满眶泪水的角抵听见那个正卒的声音,连忙揩去泪水,回过头问:“喂,兄弟,他是你们正卒营的吧?”
“是呀!”
“他叫啥?”
“他叫陈胜!”
“陈胜?”
“嗯,俺大伙都叫他陈大哥。”
“陈大哥?”那角抵热泪涟涟,喃喃地重复道。然后他又把眼睛转向场里,望了又望,最后他也扑到栅栏上,手抓栏杆,和正卒们一起,泪水交流,急切而高声地呼喊起来:
“陈大哥!陈大哥!”他们一边呼喊着,一边不断地揩着眼泪,心中又激动,又高兴。
这个时候,唯一感到不舒服,甚至有些沮丧的人就是赵高。他满心希望那个人会被老虎或是狮子撕掉。但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人不但没有被撕掉,而且把狮虎都给杀死了。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他第一眼看见那个人时,就感到非常不舒服,非常不顺眼。那人开始进场搏斗的时候,曾狠狠瞪了他一眼,当时他哆嗦了一下,并不单单是吃惊,里面还夹杂着恐惧的因素。他也不知道怕什么,也许是怕那双犀利的眼睛吧!那一瞥,是那样的难忘。搏斗开始以后,他的心情也与别人同样紧张。他多么希望野兽能立即把那人撕碎吞噬呀!当老虎被那人斫死以后,他仍然非常乐观,因为他想着那人绝不可能战胜那头凶猛的兽中之王——狮子。可是,当狮子也被那人打得七窍喷血,气息奄奄的时候,他才像一个被刺破了的猪尿泡一样泄了气。诚然,圈斗胜负的本身,对他来说都是既无利,又无害的,可此刻他就是感到不舒服。近几年来,他赵高还没有遇到过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呢!几乎每办一件事都是称心如意的。可是今天,在圈斗这件事上,他却感到既不称心,也不如意了。他娘的,谁知道这是怎么搞的!突然间,他觉得他是那样地恨那个人,比过去恨秦始皇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真想立即就把那人抓起来,囚进十八层幽都!当门洞里所有的正卒和角抵都在热情地欢呼着,扒在铁栅门上向场内招手、呐喊的时候,他却怀着这种复杂难言的心情,站在亲兵和侍卫的圈中,冷冷地用眼睛盯住场中那个人,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下去!
他一边在心中发着狠,一边考虑着鬼点子。他低着头,咬着薄唇,在门洞里操着手转了几圈。正在这时,一个容貌漂亮的宫人走到他身边,垂手轻语道:
“郎中公公,皇上请你快去。”
赵高抬起头来朝宫人的脸上看了看,点了点头,然后对那个宫人说:
“知道了,我马上去。”
说毕,他又朝圈斗场中的陈胜望了望,特别是望了望他的眼睛和额头上那道伤疤,然后才转过身来,跟着那个宫人离开了阴暗的门洞。
(197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