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历史的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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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质曲”总序

意大利导演贝尔纳多·贝托鲁齐曾经说过,个人是历史的人质(哲学家萨特也有类似表述)。他正是从这个角度去拍摄《末代皇帝》的。在片中,溥仪的家庭教师庄士敦说:“皇帝从他登基那天起,就成为了自己领地里的囚徒,在退位后仍是。但现在他长大了,他会问为什么他是所有中国人中唯一一个不能踏出自家大门的人。我想皇帝是这个地球上最孤独的男孩。”连皇帝都成了囚徒,草民就更不待言了,且两者的境遇根本不在一个档次。它只是用来说明,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历史的人质,都会不同程度地面临被历史绑架,乃至撕票的命运。而这种命运,在动荡的历史情境之中,在占大多数的普通个体之中,显得尤为惨烈。贝托鲁齐把皇帝还原为一个人,而且是外国人眼中的一个人,所以这个“孤独的男孩”打动了全世界观众的心。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一个皇帝的孤独,所谓“高处不胜寒”,离百姓太远。更值得感知和操心的,是被压在历史底部的普通人——有多少统治者能体恤他们的疾苦?反观张艺谋在《英雄》中用秦王统一天下的“崇高理想”去感化向他寻仇的刺客,将暴虐之君尊为天下最大的英雄,这种硬往皇帝脸上贴的英雄史观,确实显得很可怕。学者刘小枫说得好,历史不是用来显现王权和天理的,而是为了个体生命力的伸展。生命力的权利与历史一旦结合,历史的发展就有了一个合理的理性法则,依据这个法则,历史也就有了意义。

关于人类事务的所有核心概念,都源于个人的困境(以赛亚·伯林语),而人质这个词,最形象不过地道破了个体身居历史之中的无力感,揭示了极具普遍意义的人之“存在与虚无”。对于这个词触电式的敏感,成为本书的写作诱因,我也因之将这三本书命名为“人质三部曲”。这个词串起了我特别喜欢、同时也在很大范围内引发观众共鸣的一个电影类型,即以个体经验为基础的“私人叙事”、而非以群体抽象为基础的“宏大叙事”来记述历史,通过个体命运的沉浮来管窥和洞悉历史的真相、人性的真相。在人质现象的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权力结构、社会机制和人性基础在发挥作用?如果我们承认历史有意义的话(这是一个颇有争议的话题),那么本书所认同的意义,就是历史必须服务并服从于个体生命力,而不是作为个体的异己力量在发挥作用。

与官方的历史相对应,本书所选的这一类电影,连同其他样式的文艺作品,为我们共同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历史记忆。这种记忆,浑身上下沾满了个体的血泪,浸透了个体的苦难。刘小枫将苦难记忆视为一种主体精神的价值质素,一种历史意识。他说,作为历史意识,苦难记忆拒绝认可历史中的成功者和现存者的胜利必然是有意义的,拒绝认可自然的历史法则。苦难记忆相信历史的终极时间的意义,因此它敢于透视历史的深渊,敢于记住毁灭和灾难,不认可所谓社会进步能解除无辜死者所蒙受的不幸和不义。苦难记忆指明历史永远是负疚的、有罪的。

人质的角度决定了本书的两个要点:一、它的主体和站位是人,个体的人;二、这个人,不是英雄(或者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也不是伟人。福柯在《电影手册》的一次访谈中,曾提到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即如果不通过史诗这种手段,也就是说把历史当作英雄故事一样来讲述,历史怎样才能坚持自己的话语,找回自己的过去?福柯的质疑,正是我在选择影片时依循的一条重要思路。

三部曲涉及的历史背景当然不可能是全景式的,而是从电影这一素材出发,选择了具有标志性的现当代历史事件,或者某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第一卷《历史的人质》中是一战、二战,纳粹大屠杀在修订版中单列成章;第二卷《太阳的人质》中是前苏联、东欧,以及作为冷战时期标志的柏林墙;第三卷《正义的人质》中是两场“冷战中的热战”——朝鲜战争、越南战争,“9·11”事件之后以美国为主导的全球反恐战争也被纳入其中,藉此展望21世纪的未来岁月。热战与冷战相互交替的“极端的年代”、动荡的历史,已经并仍将源源不断地催生出无数电影经典力作,它们本身也屡屡构成了历史性的事件,构成了国家与民族,乃至人类集体记忆史的一部分,推动着我们对于历史的反思,帮助我们对抗“有组织的遗忘”。本书选片力求经典,但同时也会兼顾电影中呈现的事件与人物命运的典型性和代表性。

马克·费罗作为首位获准参阅苏联档案的西方史学家,也是首位把电影当作历史代言人和史料来研究的学者,曾经如此阐述电影的功效——他说,借助记忆或口头证明的影像调查,如今比比皆是。这么一来,电影就帮助人们构建了一部非官方的“反历史”。电影在对照官方历史方面扮演着积极角色,在唤醒人们的意识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费罗认为,新闻片也好,故事片也好,影像所反映的现实看起来真实得可怕。人们发现,它未必符合执政者的论断、理论家的设想或反对派的分析。它非但未为他们的言论提供佐证,反而不时反衬出他们的可笑。电影具有这种功效,即解构了经过几代政治家和思想家才成功建立起来的绝妙平衡。费罗并不认为各种类型的电影之间存在多少界限,在史学家眼里,虚构的影片是和历史本身一样的历史。他还说,无论哪一类影片——探讨法西斯主义的、纳粹主义的,还是斯大林共产主义的,最成功的始终是那些把个体的经历如一对夫妇、一个家庭等的故事搬上银幕的。本书所选影片恰好印证了这一点。

笔者意在探讨个体于特定的历史情境之中,进行选择的空间和能力到底有多大,以及孤独无援的个体在做出选择时,所经历的种种身不由己的矛盾和痛楚,藉此思考这样一些问题:人作为历史的创造者,缘何又被历史所绑架,所囚困,所遮蔽,所压制,所蹂躏,所牺牲,个体的人如何被成功地分子化、碎片化,如何“在有助于团体的名义下被除掉”,如何不约而同地走向“通往奴役之路”,如何沦为统计学意义上的一个数字,当然,还有如何“尽人性的本分”,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本书也藉此证明,自由不是天赐,它的获得需要信念的支撑,并且常常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个体与历史之间对比悬殊的肉搏,将永无休止。人质这个词代表着不自由,代表着历史的悲观,但这并不意味着绝望,意味着个体的无为。正如波普尔所说,他主张历史没有意义,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为历史所做的一切在政治权力史中显得束手无策,或我们必须把它当作一种残忍的玩笑来看待。尽管历史没有意义,但我们能够给予它意义。

三部曲上百万字的写作,花了我七年多的时间,其中甘苦,唯有自知。笔者并非从事历史研究,只是从多年浸淫其中的电影出发,作些兴之所至的阅读。本书有点类似于看片笔记和读书笔记的结合体,其显而易见的缺陷是引述过多、文字过长,望读者见谅。刚开始酝酿这个选题时,我用的是笨人笨办法,先把网撒开再说。我同时面对两个大海:一是历史之海,二是电影之海,网罗的原始素材多到难以招架。之后便开始根据“人质”的主题、每卷内容的相对完整和独立、各卷之间分量的平衡,以及相关片源的支撑等等要素,反复整理、压缩、筛选,直至确定为三卷本。必须承认,这仍然是个很大的架构,写这样一套书,对我而言是不自量力,但我无法抵挡这一诱惑。《历史的人质》其实是一开始起的总书名,后来才给二、三卷起了分卷名。

感谢金浩、孟通对这套书的出版所做的坚持不懈的努力。感谢陈蒨对我一如既往的包容。

张秋

2016年岁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