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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大举进犯的消息提前一步到了沈猛子耳朵里。
情报是12师师长谭威铭派人送来的,谭威铭在信中说,宫田不只是出动了在谷城的全部人马,还命令白水河一带休整的日军56师团分成两股,一股从白水河下游三家磨一带往北斜插,在离米粮城40公里处的夫子庙跟宫田亲自率领的25师团会合。一股直接走红水沟,从鬼见愁摸上来,直捣沈猛子的华家岭。谭威铭已连夜派出两个旅,抢先一步占领夫子庙,拦截56师团井泽三日,切断他跟宫田的连接线。同时又派出一个旅,往东延伸30公里,对宫田及25师团进行狙击,迫使其放慢进入米粮山的速度。谭威铭要求沈猛子的72团全部撤出乱石岗子,退回华家岭,在华家岭重新布防,乱石岗子和五峰岭,由他的两个团把守。同时他跟沈猛子说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很关键,能否保住华家岭,就看沈猛子能不能抢在红水沟本茨大佐他们前面,炸断天险口子,让本茨大佐有来无回!
沈猛子没敢问情报从何而来,大战到现在,谭威铭总是能先他一步得到鬼子那边的准信儿,这次更是准确到了鬼子的行军路线还有各条线上的人马,包括鬼子发动进攻的时间和使用的武器装备。谭威铭说,鬼子这次不但出动了坦克,很可能还有飞机在空中掩护,要沈猛子一定做好对空反击的准备。
对空反击,天险口子,这两个词一跳出来,沈猛子就清楚,宫田再也不玩试探的游戏了,他张着血盆大口而来,野心十足地要把米粮城彻底吞下了。
来势汹汹啊!
打发走送信的,沈猛子立刻叫来老乱几个,将情况简单说了一遍。一听鬼子真找到了鬼见愁,老乱跳起来就骂:“我就知道是仓野那小杂种,还有孟家那小妖精,奶奶的,亏老白还对她一片痴心。”
“老乱!”沈猛子呵斥一声。老乱到现在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狗屁范麻子,认为是小鬼子在玩诈术。
老乱不服气,嚷道:“不是她还能有谁,我就不明白,你们凭啥都要护着她,不就一个烧火做饭的么?”
“老乱你有完没完?!”沈猛子黑了脸,老乱总是不分场合,现在是啥时候,还能嚷嚷这些?
六营长兰校石捣捣老乱,其他人也都拿眼瞪他,老乱这才安静下来。
“大家不要嚷,听团长把话说完。”毕传云紧绷着脸,刚才沈猛子那番话,在他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没时间多议了,小鬼子已经全面撒网,决战的时刻就要到来,弟兄们,这次可是一场生死之战啊……”沈猛子的声音突然哑下去,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兴许,他已提前看到了败局,不,比败局更惨。他没想到,宫田真会把三个师团全部兵力压上来,三个师团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打起精神说,“现在没有别的路,只有死拼。小鬼子是铁下心要吃掉我们了,老乱,毕政委,你们跟着我这么些年,这一次,怕是对不住弟兄们了。”沈猛子眼里浸了泪,嗓子也接近呜咽。山洞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悲壮,每个人的脸,都染了一层悲色。
老乱甩甩头:“大当家的,别把事儿说那么邪乎,咱72团,死过不止一回了。能活着走出米粮山,是福,死了,咱也他娘的知足,总比死在自家人手里强吧。弟兄们,把头抬起来,听大当家的,从今儿起,我老乱要是再冒一泡粪,就不是男人。小鬼子他敢来,咱就有种顶上去,弟兄们说是不是啊?”
“大当家的,说吧,弟兄们不怕死,你说咋打就咋打!”
“对,咱72团啥时怕过死,狗日的小鬼子,叫他有来无回!”
老乱一鼓动,气氛立马又活跃起来,弟兄们全都望住沈猛子,就等他发话。
沈猛子终于从黑沉沉的重压下透过气来,挺直腰杆,声音洪亮地命令道:“老乱,你带两个营,连夜赶往天险口子,多带点炸药,给我把天险口子炸平了,让狗日的井泽找不到见他爹娘的路。”
“是!”老乱收起懒散的身子,冲沈猛子敬了一个礼,声音洪亮地回答。
“还有,炸完天险口子,就地布防,沿着山头散开了打,我就不信,鬼子的飞机能把天险岭炸平了。”
跟老乱交代完,沈猛子转向毕传云:“政委指挥三营五营,从乱石岗子撤出来,在五峰岭咱的老阵地上布防,一定要隐蔽。其他几个营今夜抢修工事,多挖几道战壕,不要让鬼子的坦克畅通无阻。”
说到这儿,沈猛子叹了一声,又道:“谭师长够意思啊,不光给咱带信儿,还替咱实打实地想。可咱也不能太不够意思,把五峰岭留给老谭,咱这心里,过意不去。”
大伙点头称是,这时候,他们已跟山下的12师成一条心了。
一切安当完毕,老乱和毕传云带着人分头走了,沈猛子又叫来侦察兵陆一川,要他连夜过红水沟,去一趟娘娘山。
沈猛子把谭威铭那封信交给陆一川:“上次没带你去,是看你小子老走神,魂丢了似的,这一次,你要是敢出差错,就别回来了,知道不?”
“知道!”
“知道就好,马上出发!”
“是!”
相比山上的情况,山下的米粮城,却是另一番景致。
屠兰龙陷入了危机,这危机他自己也始料不及。
12师跟日军激烈交锋的那些日子,屠兰龙拒不开火,给他惹来了一大堆麻烦。
屠兰龙似乎忘了一个事实,刘集跟米粮城虽然一河之隔,但二者绝对是一家。或者说,刘集就是米粮城身上一块肉,一条胳膊或一条腿,自古以来,就没分过你我。屠兰龙想用一座石桥将它们人为地分隔,这样的做法实在荒唐。
屠兰龙真的忘了么?没有人回答。
不管他忘不忘,也不管他到底怎么想,城内的百姓不答应了,他们可不愿意看到谭威铭的12师陷入孤军作战的被动局面。
率先跳出来的,是曾夫子!
其貌不扬的曾夫子连着等了几天,不见梅园的少司令派兵支援刘集的谭威铭,任听马鞍坡和太平湖的枪炮声炸得一城的百姓心里轰轰响,忽然就怒了。
“缩头乌龟,狗屁司令!”他在课堂上大骂屠兰龙,骂完还不过瘾,再次跟弟子们大讲一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然后手一挥,“不怕死的跟我来,找这个乌龟司令论理去!”
几乎同时,那个名叫林建英的女学生,也挥舞着胳膊,带领三十几位女生,要往校门外冲。
曾夫子被女弟子的壮举感动,感慨万千地说了句:“自古兵匪不可信,要救我中华,还得靠我等有志之士!”说完,不顾汪校长的阻拦和反对,很果决地将两支队伍汇合在一起,浩浩荡荡上了街。
曾夫子原想是给梅园的屠兰龙施加压力,其实这个时候,他对屠兰龙还是抱有尊敬的,人家堂堂一个司令,不尊敬不行。曾夫子就是感到别扭,他期望的,是刘集那边一交火,布防在城内的11集团军立马杀出去,打小鬼子一个遍地开火,让鬼子连叫爹喊娘的工夫都没。可刘集的仗这都打了几天,眼看鬼子把马鞍坡炸平了,屠兰龙居然还四平八稳坐在梅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也太离谱了吧?不行,得跟他理论理论,至少让他懂得,12师是咱亲兄弟,是一条藤上的瓜,就算你跟谭威铭师长有过节,也不能拿兄弟们的生命开玩笑。当然,曾夫子也不是只替12师担心,他放不下心的,还有山上的72团。沈猛子那可是个英雄啊,虽说现在跟了共产党,但共产党也是咱中国人啊,不能因为他打了你,你就不帮他?俗话说,肉臭了是一个味道,再怎么说,咱也是中国人,中国人不帮中国人,还能叫中国人?那不成汉奸走狗王八蛋了!
一提汉奸,曾夫子心里气更大了。这些日子他对战事格外关注,看了不少报纸,看报纸曾夫子有便利,学校有报,他也可以到孟兵粮和商会那儿拿报。看来看去,最恼火的,就是四处吃败仗。曾夫子总结了一下,国军吃败仗,不是败给了日本人,是败给了自家人。那些伪军还有汉奸,真是狼心狗肺。这片土地把他们养大,他们不但不保卫自己的家园,竟然掉转枪口,帮豺狼和强盗掠夺和强占自己的家园。可耻,可恨。曾夫子大叹人心不古,他连夜疾书岳飞的《满江红》,第二天又让自己的弟子抄了五十多份,张贴在各戏园子。西坝子是他亲自贴的,贴的时候,他还高呼口号:“卫家保国,驱逐日寇,还我山河!”可惜当时戏园子人不多,除了马班主跟着响应了几声外,别人都无动于衷,特别是那两个新来的角,居然就站在台子上,怪怪地拿眼望他,好像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曾夫子越想越气,越气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曾夫子想,自己贵为米粮师范的国学教师,就是全米粮城的国学教师,不,是全米粮山区的国学教师。国学教师的责任是什么,不只是教学生们仁义礼智信,也不是教弟子们唱《诗经》,读《离骚》。更重要的,他要让米粮人民懂贞节,贞节是什么,不是女人的三从四德,也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是中华民族的气节。
对,气节,气节就是贞节,贞节也可以理解为气节。这么想着,他诗兴大发,当即赋词一首,后来又觉太文雅了,大半的老百姓读不懂。必须让每一个米粮人都读懂,不但读懂,还要会唱,会吼,一定要吼!
曾夫子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首既流畅又通俗易懂的诗来:
醒来,米粮城的兄弟姐妹我们不再昏睡豺狼张着血盆大口在向我们逼近倭寇驾着飞机大炮摧残着同胞的生命醒来我们绝不昏睡我们要用拳头和铁棍赶走这些畜生驱逐敌寇讨还血债
让米粮城重归太平
曾夫子激动得一夜未眠,反复吟唱,反复修改,第二天一大早,又叫来他最最欣赏的林建英,放开嗓子,高声朗诵给她听。林建英好不激动,眼泪当时就下来了,若不是师生之间有诸多忌讳,林建英说不定真要抱住他痛快淋漓地长哭一场。听完老师的词,林建英也是诗兴大发,从老师桌子上拿起笔,当场做诗一首:
我们不做奴隶我们不做汉奸以我血肉之躯共铸钢铁长城
“好!”一看钢铁长城四个字,曾夫子越发激动,“米粮城百万民众,只要合起心,拉起手,就是一道不可摧毁的钢铁长城!”
师徒二人当即将各自的诗抄写出来,贴在了学校最显眼处。一天工夫,两首诗便传遍米粮城,效果出奇地好。到现在,米粮城内已是妇孺皆知,曾夫子的大名,差不多跟少司令屠兰龙一样响亮了。
那一天,曾夫子怀里揣着这两首诗,他要在屠兰龙的梅园高声朗诵,要让屠兰龙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怕死,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置自家兄弟死活于不顾。他要让屠兰龙警醒,要让屠兰龙羞愧,他要用这种方式逼屠兰龙宣战!
可惜,曾夫子的愿望没能成真,游行的队伍还没踩上2号路,荷枪实弹的卫兵便把他们冲散了。手枪队长吴奇还有屠兰龙的司机阮小六都在里面,他们以斩钉截铁的态度,毫不留情地将曾夫子和林建英煽起来的这股爱国热情熄灭。手枪队长吴奇还警告曾夫子,胆敢再聚众闹事,小心关他的禁闭!
曾夫子先是跟吴奇理论,强烈要求面见屠兰龙,向屠兰龙面呈请愿书。吴奇笑了笑,带着嘲弄的口吻道:“我说夫子,你是书念糊涂了吧,回去拿凉水,好好洗洗你的脑瓜子。”
“你——”曾夫子气得说不出话。
高个子女生林建英那一天表现得非常顽强,拒不听吴奇阮小六他们的劝告,后来甚至拒绝跟阮小六等人对话,扬言如果屠兰龙不给城内百姓一个说法,她就在梅园静坐到底,她要以这种方式唤醒屠兰龙,唤醒沉睡着的民众。没办法,等游行队伍散开后,阮小六安排两个卫兵,将林建英带进了梅园。
看见林建英的一瞬,屠兰龙有种恍然隔世的幻觉,这些日子他常有这种幻觉。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还有情报以及长官部每隔三小时就要发来的那些电文,严重扰乱了他的思维。有那么一两天,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判断力,也不具备辨别力。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说不清,也无力考证。他觉得这个世界一夜间变得复杂,让日本人给搞乱了。长官部乱了,军机处乱了,委员长那儿也乱了。前一封电文跟后一封电文内容完全两样,命令背道而驰。忽而说要打,忽而又说按兵不动,更可怕的,是来自他的好友赵世明的消息。
赵世明先是说,妻子祖茑茑跟女儿真真的消息打听到了,她们在太原沦陷区,他正设法跟朱宏达联系,不日,屠兰龙便可见到娇妻和爱女。屠兰龙高兴了没三天,赵世明发来一封密电,说朱宏达失踪了,死活联系不上。接着又是一封密电,说原来打听到的那个地方有假,他派去营救茑茑母女的人中了圈套,全都牺牲了!
接着,屠兰龙就没了赵世明的消息,通过各种方式都联系不上,迫不得已,他只好向傅将军求援,企图借傅将军的力量,将妻子茑茑和女儿真真营救出来。哪知傅将军那边正跟小日本打得难解难分,五原很可能守不住,傅将军将面临他人生的又一次失败。
屠兰龙沮丧、绝望,不,他要疯了。没有人能理解他心里那份苦,阎长官把他派到米粮城,明着是接管11集团军,暗地里却是想借他的手,将义父一生经营的这块地盘还有这股庞大的势力轻而易举地囊于自己手中,这可是阎长官做了十几年的梦啊。
屠兰龙现在才彻底相信,这是个阴谋。怪只怪自己,听到义父遇难的消息,他在大同一刻也坐不住,恨不得一步跨进米粮城,救义父于最后一刻。阎长官抓住他的心理,还未等委员长那边反应过来,就火速将他派进了米粮城。当时他心里只有义父,对茑茑母女考虑不周,阎长官信誓旦旦说:“放心吧,她们母女,有我照顾,等你那边安定了,我再把她们送过去。”
事实却是,阎长官拿她们做了人质!
这且罢了,只要他不过分违背阎长官旨意,暗中再做点周旋,茑茑母女还是有希望回到他身边,阎长官也不可能把事情做到绝处,毕竟,他现在手中握有十万大军。但他没想到,他到米粮城,接管11集团军,惹恼了委员长。他也是这两天才知道,委员长早就内定了11集团军的人选,一旦义父屠翥诚出事,11集团军就会立刻变成委员长的嫡系。他的出现,等于是坏了委员长的好事、大事。
更为荒唐的,这个人选不是别人,恰恰是12师师长谭威铭!
谭威铭!屠兰龙又在嘴里恨恨地嚼了一遍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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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兰龙定定望住高个子女生林建英,望了足足五分钟,望得林建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双腿止不住地就抖起来。
其实屠兰龙没有恶意,有那么一瞬,他恍惚就觉得,是茑茑到了他面前,还差点奔过去,一把搂住她。真是奇怪,这些天,只要是女的,猛然被他看见,都像茑茑。前晚他在作战室,就误将报务员当成了茑茑,后来是阮小六提醒了他。昨儿晚,他独自在梅园散步,正好碰上赫英英。赫英英当时在树下,一副惆怅百结的样,伤心得像是不活了。屠兰龙被她忧伤的背影迷惑,走过去,不容分说就抱住了她。惊得赫英英连着高叫几声,叫声惊动了吴奇跟阮小六,两人从假山背后奔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将赫英英双手拧住,若不是屠兰龙从怔然中醒得快,昨晚赫英英两条胳膊,怕是要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