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时候很奇妙,当发号施令的人和执行指令的人,
省去联系过程直接凑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呢?
“大小姐最喜欢哪道菜?”桑紫进门就问了这么一句,让毕罗惊讶的不是她的问题,而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换的称呼。
老周跟在后面,学着服务生的样子推了一辆手推车,笑呵呵地说:“我刚在后厨把毕大小姐说的那些话跟桑紫一学,哎呦,可把我们桑紫给感动坏了。”
老周真是个老狐狸,一句话就把事情挑在明处。毕罗弄清楚原委,自然更好应对,也方便了桑紫挑起话头:“如果不是你多说那几句话,我这道白花炖鸡还真要成了鱼眼珠子,让那些人嫌弃到死了。”
毕罗微微一笑:“那也不至于。味道做的好是真的,今天这些宾客也都是老朋友了,对你一贯的水准心里自然有杆秤。”
“这个姚心悠可不是我的老朋友。”桑紫说着,不免瞟了老周一眼。
老周也挺郁闷:“这人是沈少带来的,而且刚好有个客人打电话说今天来不了,我想着加塞就加塞吧……哪知道这是个专门挑刺儿的。”
“要是这么说,这个事也怨我。”毕罗说:“她不是想要给百花宴挑刺,她真正想为难的人是我。”
桑紫挑了挑眉毛,话说的十分霸气:“有了今天这码事,以后她再想为难大小姐,就是为难我。”
老周笑呵呵地从水推车上端过两份甜品:“来,这是咱们桑大厨特意给毕小姐准备的,杨枝甘露。”
“今年我还真还没吃过芒果呢。”毕罗眼睛一亮,笑着看桑紫:“你做的那个绿萼冰花,我觉得很好吃。”
桑紫端过自己那份杨枝甘露,边吃边说:“你喜欢吃那个,刚好,我这儿还有一小瓮绿萼梅,是去年入冬时收的,品种好,香气也正宗。你拿去吃。”说着,她笑着看了眼毕罗:“反正你手比我还巧,这东西送给你倒也不算浪费了。”
毕罗也没跟她多客气:“那可让老周想着点,走的时候给我带上。”
老周也正经忙了多半天,这时候没外人,也给自己端了一碗,在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忘不了。真要忘了,明天我直接给毕小姐送到四时春去。”
桑紫问:“唐少人呢?”
老周说:“去卫生间了,应该——”
两个人正说着,唐律自己推开门进来了。他见毕罗端着一只透明的玻璃碗,如同一只偷吃的小松鼠般,吃的两腮都微微鼓起来,不禁笑着说:“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吃。刚才在宴席上一口也没少你,这么一会儿又吃上了!”
毕罗被他当着桑紫和老周的面这么调侃,不禁羞恼:“这是饭后甜品。”
唐律做恍然状:“噢,也是。甜品不占地儿,就是热量高。”
毕罗:“……”不就是刚才宴席结束她趁着这人不注意先溜一步,跟向烨多说了几句话吗?他这是打击报复吧?真记仇。
老周说:“也不怪毕小姐贪嘴,实在使我们桑紫这个杨枝甘露做的地道。不信的话唐少亲自试试?”
唐律见手推车的托盘上还剩一碗,便端过来:“行,我也试试。”他在毕罗身边坐下来,探过身看了一眼她那碗:“真饿了啊?吃的够快的!”
毕罗觉得这人真能落自己面子:“本来就没有多少好吗?”一碗小甜品,能有多少?说的好像她很能吃似的。
唐律立刻看向桑紫:“听到了吧,咱们大小姐这是抱怨不够吃呢。”
毕罗恼羞成怒:“唐律!”
桑紫唇边挂着浅笑,一双妙目却颇感兴趣地在两个人之前转了好几圈:“看来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吃上唐少和大小姐的喜糖了。”
毕罗一瞬间脸颊爆红。
唐律挑着眉盯着毕罗笑,嘴上也没闲着:“看不出来,桑小姐也是性情中人。”
桑紫语气仍然淡淡的:“女人嘛,谁不爱八卦。”
老周此时举手:“我是男人,也爱聊八卦。”
桑紫一摊手:“看见了?而且还是两位东家的八卦,我们哪能不关心?”
合着这几个人就挤兑她一个了!
毕罗撂下碗,决定不跟这群人一般见识:“对我有意见请直说,不带人身攻击的。”
说完,她看向唐律。唐律看她的目光格外含情脉脉,一脸“宝贝儿你真冤枉我了”的模样。毕罗在心里骂了他一句,又看向桑紫和老周。桑紫一耸肩,老周也直赔笑:“哪能呢!”
行,三个都是滚刀肉。一个塞一个的不好对付。
毕罗说:“说点正经的。咱们的餐馆再过十来天就要开业了。菜单这部分,按照之前约定好的,直接采用桑紫此前独创的意境菜,材料已经下印刷厂了,后天应该就能拿到。”
桑紫点了点头:“这方面我倒是不担心。”菜谱方面是她的专长,无论这个餐馆开成什么样,她都有信心能够在平城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哪怕是眼下炙手可热的海棠小苑,恐怕将来也要与她坐镇的这家餐馆平分秋色了。她顿了顿,将自己此前的顾虑逐一说了出来:“前几天你病着,我跟唐少聊过几次,听说餐厅已经装修好了,我想这几天什么时候去看看厨房。”怕毕罗误会,她补充道:“我相信各方面都不会差。但是,每个厨师都有自己的偏好,厨房我不会做什么大的改动,但东西的摆放,还有一些我个人偏好的器具……这些东西都挺零碎的,如果我能早点熟悉厨房的各个方面,接下来会少很多麻烦。”
毕罗说:“这是应该的。”
桑紫又看向唐律,唐律说:“那就等拿到菜谱吧,到时候大家一起去。”
桑紫说:“还有,眼看马上就要开业了,可我连咱们要开的是个什么餐馆都不知道。”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神情难得有一丝腼腆:“虽说最重要的一环在我这儿,可我总觉得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吧,咱们要做的只是个单纯的中式古典餐厅?”
毕罗和唐律对视一眼,唐律说:“都是自己人,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不过我和阿罗是想先卖个关子,等到了正式营业那天,你也不用急着去后厨,和老周一块在前面看看。”
毕罗笑着接口说:“会有惊喜吧应该。”
老周看出桑紫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便说:“对了,剪彩仪式也需要我们桑紫参加的吧。之后桑紫和我就都在餐厅坐着?像普通客人一样,没有关系吗?”
毕罗一笑:“完全没有关系。等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桑紫抿了抿唇,说:“以后……如果餐厅扩展了,会有其他厨师加入吗?”
“不会。”说话时,毕罗特意看了唐律一眼,就是怕他这个节骨眼上乱说话:“既然是合作关系,我们都希望这个合作关系能够长久、牢靠。哪怕以后会有任何变动,也都会大家在一块商量。”
桑紫沉默着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们二位都是谨慎的人。餐厅主题现在不方便透露,我可以理解,但我希望这是我们合作关系中唯一的一次隐瞒。”
“这是自然。”唐律脸上的笑容比谁都诚恳。
直到两个人一起出了宅子,毕罗才说:“咱们瞒着桑紫餐厅主题,是不是不大厚道?”
唐律侧眸看她:“对她厚道了,咱们的风险就增加了,你说怎么选?”
毕罗有点纠结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我看她刚才一直挺不高兴的,还是老周说那个剪彩的事才给圆过去,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唐律说:“用她这点暂时的不开心,换咱们大家以后长久的愉快合作,我觉得值。”
不得不说,从某种程度来讲,唐律这样的思维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桑紫的预感很准,毕罗和唐律要做的这个餐厅,虽然雇佣她做大厨,但并不打算做成一个单纯的中式古典餐厅。只是这个噱头现在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知道。自从开了海棠小苑,她和唐律的一举一动,多少人都眼巴巴地盯着呢。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了一份同行相轻的风险。
两个人推着小绵羊默默走着,谁都没提骑车回家的事。毕罗的手指悄悄对了对,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和沈临风说了什么?”她想了许久,觉得也只有这个可能,才会导致沈临风态度突然有了180度的大转弯,连离开的时候都没再多看她一眼。
唐律笑眯眯地看她:“可算想通要问我这个事儿了?”
毕罗现在一看他笑就觉得毛,只能强撑气势:“爱说不说。”
“说肯定是要说。”唐律语调悠悠的:“不过这件事怎么也要从你说起吧?”
毕罗转过脸瞅他,唐律这次不再是平时那副吊儿郎当笑嘻嘻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认真。
唐律等了一会儿,眼看着毕罗头越垂越低,却仍旧不吭声,叹了口气说:“那我先说另一个事儿吧。”他声音有点低,仔细听,还有一点哑:“我跟姚心悠,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我想利用她的知名度帮四时春炒作,仅此而已。我利用了她对我的感情,在你看来有点卑鄙吧,但我心里喜欢的是谁,从来没糊涂过。”
毕罗咬着唇,她感觉到唐律逐渐停下了脚步,还把小绵羊停在了路边。她的手被人捉住,这一次和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唐律牵起她的手,不疾不徐的,跟她手指交缠:“毕罗,我之前是挺渣的,身边来来去去的女孩子也不少,但我只喜欢过你,能给个机会,让我体验一下正式当人男朋友是什么感觉吗?”
这应该算是个很正式的告白了吧。
虽然画风有点太写实了,但好像这样才是唐律的作风。有那么一瞬间,毕罗觉得自己脑海中好像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可无论哪一个念头,都在高声尖叫着“答应他”。然后她突然就明白了,这一回,她真栽在唐律身上了。
明明有那么多可以挑剔和嫌弃的地方,明明上一次醉酒时和容茵罗列了和这个人不合适的种种条款,可当他真的站在自己面前,认真地说了句“喜欢”,那种心里面在一瞬间开出千百朵花的喜悦,是此生从未体验过的明媚欢愉。
过了好一会儿,她开口:“我扔沈临风的手机,是不想让你看到那幅画。”
唐律静静看着她,什么都没急着问。
毕罗反倒巴不得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原委都讲明白:“画是我以前暗恋他的时候画的,那个时候我们都在F国,我觉得他长得好看,有才华,举手投足都透着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优雅……那个时候我的审美大概就是这样,说来说去,还是只懂看外表的肤浅审美。后来我因为外公的病回国了,再后来,那些事你都知道,我不知道齐若飞是什么时候跟他勾结在一起的,画应该是菜谱之前就丢了,可我一直都不知道。因为那之后有关他的所有画我都烧了。”说完这些,毕罗难得调侃了自己一回:“说起来也是黑历史,以前喜欢过这样一个人,还画过那么多他的画,都是很丢脸的事,所以不想让你知道……”
半晌,才等到唐律的一句话:“小萝卜,我都没听你这么夸过我……”毕罗愣了一下,就听他说:“长得好看,有才华,举手投足透着高雅,还跟别人特别不一样,这不应该说的是我吗?”
毕罗:“……”
唐律非常严肃地拍了拍她的头:“仅此一次,看在你主动全面地坦白黑历史的份上,我原谅你。”
毕罗一扭头甩开他的手:“要说黑历史,你比我多多了。”
唐律也不藏着掖着:“是啊,所以我主动坦白,请求组织原谅。”
毕罗憋了半天,问:“那你……一共交过几个女朋友?”
唐律似乎早有准备,回答得特别顺溜:“两个。”
毕罗特别质疑的目光看着他:“就两个。”
唐律:“前后一共两个。”唐律见毕罗一副质疑的样子,深感受辱:“一天都离不了女人的那是变态,而且我平时很忙的,哪有时间总折腾这种事。”
毕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么说你还挺洁身自好了?”
唐律:“……”难得,也轮到他被毕罗这丫头噎了一回。
毕罗继续瞪着他:“你还没告诉我,你跟沈临风都说了什么,他后来脸色那么难看。”
说起这个,唐律不以为意:“他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有一个比他年级还大点儿,都是他老子跟外面小老婆生的。后来他妈去世,小老婆转了正,就成了他二妈。我只是提点了他一下,他自己家里都摆不平,还总出来晃,看着就烦。”
说是“提点”也是为了当着毕罗的面文明用语,其实他那几句话跟“威胁”相去不远。不过唐律并不在意这个,不管说了什么怎么说的,只要能让沈临风这个二缺冷静冷静脑子,别跟牛皮糖似的整天黏着毕罗不放就成。
毕罗听得呆住,沈临风家里竟然是这种情况,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见毕罗又开始发呆,唐律直接在她脑门弹了一下:“还敢想他!”
毕罗捂住脑门:“想也分不同的类型好吗?”
“那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想我的?”唐律揪着之前的问题不放:“咱俩,成不成?”
问这么直白,还真是个急性子。
毕罗揉了揉脑门,眼珠一转,笑得狡黠:“鉴于你之前的种种表现,我决定……”她故意拉长语调,话没说完,人就先跑了:“给你3个月试用期,先干着吧!”
沈临风走得仓惶,招呼都没跟潘珏打一个,出门走上主街,随手招了辆出租就上了车。司机问他去哪,想了半天,直到司机透过后视镜投来疑惑的目光,他张了张唇,依旧没能说出个地名来。
这情形也不算罕见,不过多数发生在为情所困的年轻女孩身上。司机从后视镜偷瞄了眼,见他手撑着额,腕上那块表是个名牌货,T恤还是Givenchy的,跟他媳妇儿平时总嚷嚷着想买买不起的包包是一个牌子,心里顿时放下一多半。看这样子,哪怕是临时失业,这位也不至于缴不出车费。他清了清嗓子,主动帮客人找了个台阶下:“咱现在是在二环里呢,您大概说个方向,我先往那边开着,具体去什么地方您慢慢想。”
沈临风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开口:“去酒吧街。”
他不想去公司,也不想回家,其实这两个地方是他平时去的最多的,可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好像“家人”的身影已经渗透进他的生活,无处可逃。可那真是他的“家人”吗?
“妈”是别人的妈,“兄弟”简直比唐律这个“敌人”还穷凶极恶,老子看起来似乎对他还算不错,花钱送他出国念书,回来之后没多久又提了他做公司副总,可这些都是他自己拼了命谋算来的。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直到今天还在努力弥补。
唐律只轻飘飘说了一句“你当上公司副总的事儿,你家那两个兄弟一直挺纳闷的。刚巧前段时间有朋友介绍,和你大哥也算熟了,用不用我帮忙带句话,让他们知道知道,你这个副总是拿什么换回来的?”就把他唬得魂不附体落荒而逃。
毕罗如果知道原委,一定觉得他很可笑吧?唐律说那些话的时候,嘴角的笑就没消退过,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个笑话。他们两个聚在一起,会怎么议论自己?是不是觉得他是个可怜虫,在家里受尽排挤,在外面只因为唐律一句话就跑得像个丧家之犬?
他确实早就没有家了。母亲没去世前,他老子就在外面有了人,孩子甚至比他出生的还早。以至于他母亲去世之后,原先养在外面的小三登堂入室,而那个原本有人生没爹养的“野种”成了他如今每天都要打照面的“大哥”。
大哥是他老子让喊的,说三兄弟按年龄排辈,这样也不算乱了规矩。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明白了,规矩是人定的,谁的拳头大,谁就有那个资格给别人定规矩。
所以他找潘珏支招,找齐若飞合作,挖走四时春的张师傅,菜谱到手“山水酒家”落成,他名正言顺成了沈氏的副总。哪怕这个过程不够磊落,他也认了。潘珏这人虽然混,但有些事看的比他清楚。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两全的选择。权利和女人,他只能选一样。尤其这个女人,还死心塌地暗恋着自己。傻子都该知道怎么选。
用这种方式拿到副总的职位,他从来没后悔过,但对于毕罗,他却不想这么轻易放弃。潘珏好几次都问他,毕罗这妞儿到底有什么地方好?值得他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黏着,使尽手段也要跟唐家小少爷别着劲地抢。
其实不是他想的那些个原因。
那天他听张经理说齐若飞工作状态不好,后厨许多人都对他有意见,再这么下去,这人基本也就废了。他去了趟齐若飞的住处。公司给安排的公寓,说不上豪华,但对于齐若飞这样的人来说是从前没享受过的奢侈了。本来他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却无意中看到齐若飞放在书桌上的一张素描画。
齐若飞这人也是有意思。早早地拿了这个东西,却一直不告诉他。被他发现了,又不愿意给。直到他拿话激他,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那天晚上,他拿着那张素描,在海棠小苑外面的那条街道站了很久。
直到看到毕罗出了院门,隔着一条街,喊唐律回家吃饭。心里那种仿佛一瞬间空了一块的感觉,过了许多天,他自己才想明白,什么叫若有所失。
他放不下毕罗,是直到那个时候才想明白,此生长到26岁,父母、兄弟、朋友、女人,繁华似锦往来熙攘,可没有谁像毕罗那样,曾经那么小心翼翼地一笔一画把他镌刻进心里。
等他想明白的时候,却早就失去了她。
车子在酒吧街的路口停了十多分钟,司机发现后座的乘客一直没抬头,可不用他扒着眼看也能察觉,那个一身名牌容貌俊挺的年轻小伙子,不知道偷偷哭了多久。
偷偷哭这件事,不用看,车子熄了火,又没放广播,一个人边哭边偷偷换气的声音,实在太明显。
司机非常体贴地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根自家媳妇儿聊天:刚拉了个客,在后座哭得稀里哗啦。
媳妇儿:喝醉了的?没把咱家后座弄脏吧?
司机:还没开始喝。不过估计快了。
媳妇儿:啥意思?
司机:我车就停在三环那个酒吧街路口。他这泪如雨下,我也不好打扰。
媳妇儿:平时我哭也没见你这么体贴!
司机:……我怕打表的声音打扰到他,现在还走着字儿呢。
媳妇儿:真不愧是我老公!亲亲!
司机抬起头,从后视镜偷偷瞄了眼,突然听到车后窗玻璃被人敲了两声。
沈临风抬起头的瞬间,表情已经变得与寻常无异,眼睛微微有点红,但看不出究竟是哭得还是熬工作熬的。倒是司机被他突然变脸的样子吓了一跳,手指一顿,打出一长串字母。
沈临风看清车窗外的人,神情微微松弛,摸出手机让司机转了账,推开车门走下去:“江先生。”
江梓笙打量他的眼神有点微妙:“我听潘子说你们今天是去参加那个桑紫的宴会,这是怎么了?”
沈临风看了眼驶远的车子,有点漫不经心地答:“宴会结束了,也没事,就来这边逛逛。”
江梓笙晃了晃自己的腕表,两指捏着烟,不慌不慌地吐出个眼圈:“这才不到四点,来逛酒吧,早了点。”
沈临风跟江梓笙打交道不多,他对这人印象并不太好,许多事都是通过潘子间接交流。听到江梓笙这么说,也只是敷衍地点点头:“也没什么事……”
“既然没什么事,和我一起吧。”江梓笙揽过他的肩膀,往街对面的一家酒吧指了指:“正好今天见的这位朋友,对你上次提到那个山水酒家后续拓展计划很感兴趣。”
这个计划书是沈临风自己写的,目前只有自家老子和江梓笙两个人看过,连潘珏都只见着个封皮,还因为这事儿连着埋怨了他好几天。
山水酒家是江梓笙和沈、潘三家共同注资落成的项目,而有关“山水”这个品牌的后续开发计划,三家至今还未达成一致,其中有个最为关键的原因,就是资金链。沈临风本不想和江梓笙这人有过多接触,客听到他的这句话,却让他心间一动,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头:“好。”
两个人并肩走着,江梓笙似乎有意抛出话题拉近关系,问了一句:“怎么潘子没跟你一起?”
提到这个,沈临风突然勾了勾嘴角:“新认识了个女孩。”他看向江梓笙:“需不需要我打个电话喊他过来?”
“哦?”江梓笙垂头吸了一口烟:“是什么人?”
沈临风说:“江先生应该也认识的,新晋的一个女明星,最近还挺火的,姚心悠。”
江梓笙一只手插在兜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打火机,听到这个名字时,他的手指停顿住,脸上却未见任何波澜:“有点印象,似乎是潘子那小子会喜欢的类型。”
沈临风看着江梓笙的侧脸,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此前一直不大喜欢江梓笙,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初次见面之时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太危险。后来他和潘珏一块喝酒的时候,这小子说漏了嘴,他也知道,当初从四时春家拿菜谱那件事,不是潘珏自己的主意,而是江梓笙的授意。
人生有时候很奇妙,一个发号施令的人,和一个执行指令的人,原本两不相干,全靠其他人从中联系传话;突然有一天那个传话的人不在了,而让这两个人凑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呢?
心念微动间,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有个比较有趣的事,潘子喜欢的这个人,前一阵黏唐律黏得很紧。”
两个人走到了酒吧门口,江梓笙突然顿住脚步,他看了沈临风一会儿,突然一笑:“我看今天这个生意,咱们三个人谈就很好。不用给潘子那小子打电话了。他忙了好一阵,也是时候放他逍遥逍遥。”
沈临风唇角含笑:“也好。”
江梓笙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
沈临风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他和潘珏几次想辙都解决不了的人,如果放到江梓笙面前,他会怎么做呢?
唐律送毕罗回家的路上接了个电话,似乎家里出了点急事,匆匆将毕罗送到家门口,又骑着小绵羊一溜烟没了影。
毕罗看着远去的黑T恤背影,突然记起清早在厨房的那个吻,又想起他回来路上嘟囔的话“3个月试用期,没工资没福利,也真亏你想得出来……”
她当时怎么回他的来着?她说:“谁说没有啊?不过得看个人表现了。”想起来自己都想笑。而且她当时话说完,就看到那家伙的耳朵尖一点一点地红了,特别可爱。
跟这个人在一块混久了,毕罗自己都觉得自己行事多了两分痞气。不过她倒觉得不是坏事。放在以前,遇上沈临风这种人,她肯定做不出把人手机扔冰桶里的事儿来。可如今她想也不想就干了,事后咂摸咂摸,那滋味真是痛快!
“想什么呢,笑得这么甜?”
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毕罗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转过身看向来人:“让你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容茵笑吟吟的,朝着她鼻尖点了点:“想什么坏事儿呢?还头发都竖起来了!”
毕罗小脸一绷:“想正事儿呢。”
“跟我还装?”容茵满眼戏谑:“我可都看见了。”她下巴朝毕罗身后的小巷扬了扬:“人都走没影了还盯着瞧呢!”
毕罗连忙朝她身后看,唐律说怕她身体累着,因此没送她到海棠小苑,而是直接回了老宅。容茵拿这个话打趣她,她倒是不怕,可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自家老头儿交待这个事儿……
容茵毫不客气地笑话她:“别看了,毕老又去串门子了,说是跟老陈先生两个人去郊区钓鱼,朱伯伯也跟着一块去了。”
毕罗简直瞠目结舌:“都走了?”
“都走了啊。”容茵侧过身,让开来路:“所以今晚就咱俩了。我还以为唐律也会留下呢,没想到他还挺有眼力见儿的。”
“你这平城话说的越来越地道了。”毕罗咋舌。
“别转移话题,说说,刚看着人家傻笑什么呢?”
毕罗挽了挽耳边的发,虽然这件事她无意回避容茵,但要这么正式地说出来,到底有点不自在:“我想试试……跟他在一起。”
两个人进了厨房,容茵端了杯柠檬西瓜汁给她:“刚榨好的,解暑。平城的天气热得太快了。”
毕罗接过杯子撂在桌上,也没急着喝,手指摩挲着杯壁外花纹的凸起,把下巴搁在桌子上,双手扒着桌子:“容茵,我是不是太不矜持了啊……他刚表白,我就答应他了,虽说要给他3个月试用期什么的,可我心里其实早就答应他了,我感觉他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容茵心想,就你那点段位,哪怕使出十成十的心眼来,在人家唐律眼前也是不够看的。世家子弟大多八面玲珑,毕罗这样的女孩放在他们这些人面前,就是个水晶玻璃人儿,心里面转悠点什么念头,人家看得一清二楚。
可她并不想给毕罗泼冷水:“看出来了又怎么样,你说要3个月试用期,他怎么说?是不是照样答应你了?”
毕罗缓缓点了点头,想起这一整天发生的事,她到现在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答应了……”
“那不就成了。”容茵比她年长4岁,在感情这件事上,看的比她通透许多:“一个男人看不透你的心思才顺着你,跟明明看透了你的心思,还一心一意顺着你,哪个心意更珍贵?”
毕罗想了一会儿,把盛着西瓜汁的玻璃杯贴在自己脸上,小声嘟囔了句:“你说的对。”
容茵说:“上次你才从我那边走,就弄了个海鲜过敏,唐律给我打电话时真把我吓了一跳。”说起这件事,她心里有点内疚:“上次我就不应该跟着你一块闹。你生病了这么长时间,我都没能抽出功夫来看看你……”
毕罗侧过脸看她,拽了拽她的手臂:“别这么说。跟你一块吃烤鱿鱼鸡肉喝酒,现在想起来我还馋呢!想起来就觉得爽。”她见容茵仍旧蹙着眉,说:“容茵,我们都长大了,再也不是少女时期,因为谁没陪谁去上厕所,谁没帮谁记作业就要闹脾气。我生病的时候你忙得脱不开身,可你新店开业的时候我也发着烧没能到场。我们心里都能明白对方的身不由己,犯不着为了这一点事心里有什么负担。”
容茵新店开业那两天,正是她病得最厉害的时候,发烧39.8度,后来甚至说起了胡话。好在唐律够机灵,不用毕罗嘱咐什么,就亲自开车跑了一趟郊区,出人出力的给容茵帮了不少忙。朱时春那天也请了半天假,去给容茵帮忙,这件事倒不是他自己想的周到,是毕克芳特意叮嘱的。
家里一老一少镇场子,毕罗尽管生着病,也能轻松不少。
可容茵身在异乡,什么都要靠自己,两相比较,毕罗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幸福了。
容茵听她这么说,唇边的笑涡一点点绽开,她拉了拉毕罗的手:“阿罗,每次听你说话,我都很开心。”
毕罗喝了口西瓜汁,腮帮子鼓鼓的,半晌才说:“我还有一件更让你开心的事,想不想听?”
容茵一看她脸上露出的笑,就知道这丫头憋的是个大事件。她从善如流,绝对捧场:“洗耳恭听,用不用我再帮大小姐切个果盘?”
毕罗揉了揉胃:“其实我都饿了,中午和唐律去吃那个百花宴,味道是不错,可是一点都不顶饿……”
容茵故意皱了皱眉,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真是巧了,我今天早上四点钟起来吃了顿早餐,忙到下午两点钟关门过来城里,中间连口水都没顾上喝,肚子早就饿扁了。”
毕罗兴奋地站起来:“想吃什么,我来做!”她看看容茵,朝她挑了挑眉:“这么说来,近来店里生意不错嘛,小老板娘!”
容茵笑着瞥她一眼:“忙的时候忙死,闲的时候简直是条咸鱼。”她解释说:“今天是刚巧有个旅行团经过,幸亏我起得早。要不现烤的话根本赶不及卖。”
毕罗朝她笑得可甜了:“那至少证明你最近有财运。”
容茵也站起来准备帮忙:“承你吉言。我那个小院啊,种的花活了一多半,还有一块地空着呢,前几天看到隔壁那家在收草莓,还送了我一篮,我想着要不我也种一点呢。5月份正是吃草莓的季节。”
毕罗插上电饭煲的电源,说:“上次你说要种一些西点专用的香草,我倒是帮不上忙。但是要说草莓这种,我家在郊区那个菜园子就有现成的,还有其他的蔬菜水果,你想种什么,提前打声招呼,有专人过去帮你插苗。”
容茵听得眼睛亮晶晶的:“那感情好。或者什么时候你有时间,先带我去参观参观。”
“这还不简单,挑个咱俩都合适的时间,这几天就一起去瞧瞧。刚好我这个月还没去过呢!”毕罗打开冰箱扫了眼货,对容茵说:“我得打个电话,家里没有新鲜的虾和贝类了。”
容茵见她米饭都蒸上了,想着待会应该是吃炒菜,说:“有什么新鲜的随便炒两个小菜就行,不用那么麻烦啦。”
毕罗笑:“不炒菜,我是要做海鲜饭。”
“海鲜饭?意式的?”
她这么一问,毕罗摸了摸下巴,反过来问她:“我本来是想给你做西班牙海鲜饭的,就是Paella,你说的倒是提醒我了,其实做意式海鲜炖饭Risotto也可以,原料都差不多,你想吃哪种?”
这个难不倒容茵,她想了想,说:“Risotto米比较硬,今天不想吃硬米呢……”
毕罗拍了拍手:“那就Paella吧,里面可以放一些藏红花,女孩子吃这个好。”
毕罗打电话给四时春让人送些新鲜的海味来,顺便还问候了一下小楚和朱时春两人。朱大年破天荒也不在,前面只有小楚这个大堂经理,后厨则剩下朱时春和朱师傅、许师傅这几个老人儿,虽说这么长一段时间下来,大家共事都有了默契,也经历了不少风雨,但终归还是让人有点放心不下。
哪知道电话里小楚的声音听起来干脆利落,而且她竟然站在后厨门口接的电话:“阿罗小姐放心吧,店里一切都好。大年叔走之前都安排好了,哪怕真来点什么突发情况,咱们也不怕。”又喊:“小朱你来!大小姐的电话,你接不接?”
毕罗听到那边一阵嘈杂,紧接着就是朱时春的抱怨声:“说多少遍了,别叫我小朱……大小姐?”
毕罗答应了一声,心头突然涌起一阵说不上来的情绪:“容茵来了,我听她说外公和朱伯伯一块去钓鱼了,我这几天都在,有什么事儿,及时沟通。”
“你就放心吧姐!”朱时春的声音听起来干劲儿十足:“上次那件事之后,基本没人敢来店里找茬,我律哥的摄像头可有震慑力呢!”
我律哥……毕罗心里想,怎么感觉一段时间不见,大家的称呼听起来,这么透着一股热乎劲儿。小楚和朱时春他们越来越熟也就罢了,大家的默契度越来越高,更能拧成一股绳干事,这对四时春来说是好事儿。可“我律哥”这种称呼是怎么混进去的?
小楚在那边也不知道嘀咕了两句什么,周围太吵,毕罗一时没听经,就听到朱时春说:“你好歹也是个女孩子,说话能不能不那么冲?”
手机那边一阵噪音,然后是小楚的声音:“阿罗小姐,先不说了!我们先忙着……就你事儿多!酸菜鱼做好了吗?客人可等着吃呢!”后面那句话明显是冲朱时春嚷嚷的。
毕罗几乎可以想象朱时春会怎么嘀咕小楚……
那种从去参加百花宴起就有点空荡的不安全感就这么被填满了。毕罗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家里老爷子将四时春看得这么重。无论海棠小苑还是即将开业大干一场的美食沙龙,它们都很好,新颖、有趣、蒸蒸日上,可四时春有一种后来的任何餐馆都取代不了的东西,不单是古老的传承,更是那种弥漫在大家伙儿聊天打趣间的人情味。
人间烟火,烹到极致,其实做的是一个“情”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