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五年前秦月夜与幽求一战后,明白一事:虽然无论是由武帅秦傲传下来的“傲剑剑法”,还是素女门绝学“素女心经”,皆是旷世绝学,但她一则天资有限,无法将两种武学悉数领悟,二则其内家功力亦无法与绝世高手相比,故与幽求一战会落败。天分已定,再也无法更改,而内家真力亦非一朝一夕可以突飞猛进,权衡之下,秦月夜最终想到以剑阵对敌,合众人之功力为己用,以补自己内家真力不足之处,这样方有可能战胜幽求。
幽求何等人物,立时感觉到此剑阵之精要处并不在于各人剑法如何相得益彰,互补互用,而在于将众人功力“纳川于海”,心中顿时忿怒莫名。
他一生沉醉于剑道,因剑而成魔,因剑而傲世,因剑而孤独,对剑道已推崇至不容他人有丝毫冒犯的地步。在幽求眼中,以内家真力来掩饰弥补剑法之不足,简直是对剑的一种污辱。
怒意一生,战意顿起。
无形气劲向幽求席卷而至,地面上的沙石落叶顿时飞扬而出,弥漫于虚空,数十盏灯笼顿时减色不少,光线变得有些昏暗了。
但那空前强大的无形气劲与幽求相距七尺之时,立时止步不前,落叶与沙石腾空而起,盘旋飞舞,却无法再进分毫。
幽求一袭白衣没有丝毫拂动。
秦月夜缓缓迈出了右足,同时上身略略后倾,右手长剑微微下指,左手食指与中指朝天,无名指、小指微曲,螓首后仰。
姿势优美至极。
她的容色甜美,唇间笑意盈盈。
幽求的双眼微微眯起。
他的脑中清晰地忆起五年前与秦月夜的那一战。
那一战之所以让他记忆犹新,并不是因为秦月夜的剑法对他构成了最大的威胁,而是因为她的剑法独树一帜,为他平生仅见。
一声轻笑,秦月夜飘然而起,身法如风如雾,虚幻飘渺不可捉摸,身形过处,剑芒以她为中心弥漫开来,带着森森剑气向幽求席卷而去。
与此同时,十八名女子仿佛被秦月夜牵引般自四面八方朝剑阵中心靠近,幽求压力大增。
幽求一声冷哼,七成功力贯于掌间,没有任何动作,他的身形突然如离弦之箭般向秦月夜飙射而至,掌风破空如剑,以突破世间万物之势,径直迎向秦月夜。
此乃“破傲四式”中的“无情冷”,虽无利剑,却有超然剑势!剑势凌厉无匹,即刻破开对方重重剑气长驱而入。
好一式一往无回的无情冷,虽未及身,但秦月夜已清晰感到来自于对方剑势的巨大压力,剑势因无情而冷。
对手之心却因无可抗拒的压力而冷。
秦月夜倏觉手中之剑犹如负荷千斤,沉滞无比,幽求右掌不失时机地拍向秦月夜的剑脊。
秦月夜的身躯突然如同被劲风吹拂的淡烟,凭空后掠,而她的姿势竟没有丝毫变化,身法诡异至极。
幽求一击落空,未及再进,两侧剑芒如清晨江面上乍起的雾一般向自己卷至。
出手之人是两侧的九名妙龄女子。
她们的剑法绝不犀利逼人,步伐身姿亦如轻歌曼舞,但她们的攻击却足以使幽求无法趁势而进。
幽求剑随身转,身随心转,身形如旋风,无形气劲遍布全身,迸射开去,刹那间已将九柄寒芒如水之剑震开。
但众女子手中皆为软剑,虽然被震开,众人却凭藉剑身的弯曲扭转,化去幽求击出的强悍劲道,因此剑不曾脱手而飞。
九名女子如潮水般退开,虽然没有人受伤,但四溢的强大劲气却已将她们手中的灯笼震得高高飞起,有几盏落地后,灯笼内的烛火倾倒,竟将外面的纱笼引着,升腾起数团明亮的焰火。
秦月夜身形再进,如风中灵燕,急旋掠走,衣衫飞扬处,犹如一团红色的火焰,剑如火中精灵,乍隐乍现,如惊鸿一瞥,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倏然袭出。
剑势刚猛如奔雷,而剑身所搅起的气劲却柔和得近乎缠绵,一刚一柔两种劲气的极端却不可思议地同时在一式剑法中结合得天衣无缝。
秦月夜的出手,正是她融合了“素女心经”与“傲剑剑法”而成的“素女剑法”的第二式:傲云雨!
阴柔气劲如水银泻地般自四面八方向幽求袭去——这正是“素女剑法”别具一格之处,它的真正杀招其实不在剑,而在于气!
幽求心道:“看她剑势所取方位、角度,本应是刚猛狂傲的剑法,这种剑法才有些意思,可惜由她施展出来,却已失其精髓,实是可惜!”
他却不知“素女剑法”之“形”,是来自于当年武帅秦傲的“傲剑剑法”。秦傲凭此剑法名震武林,被时人尊为“武帅”,剑法自有惊世之处。
幽求心中揣摩对方剑法,手中却丝毫没有滞纳,掌势翻扬,剑势漫天,纵横如网,与对方悍然相接之下,秦月夜招式立溃,急忙撤身而起。
幽求叹息一声道:“五年前与你相战,你的剑法尚可让我有种耳目一新之感,而今日再战,却仍是毫无进展!你们素女门偏居一方,虽然安逸,但身为武林中人,惟有在不断搏杀中,方能不断突破,你让老夫失望了!”
说话间,幽求从容进退,掌势如风,刹那间蜂拥而至的数柄软剑已被他一一迫开。
秦月夜冷声道:“幽求,你莫得意太早,今日纵然你能取胜,亦要付出代价!”
幽求长笑一声,道:“但愿如此!”
斜跨一步,右掌闪电般切向素女门一名女弟子的持剑之手,其疾其快,难以言喻。
“咔嚓”一声,鲜血溅射,如剑之掌所散发出的惊人剑气竟将那名女子的右腕齐齐切下。
血腥之气顿时弥漫开来。
在那一瞬间,所有人皆是一震。
幽求亦不例外。
他虽对剑阵有不屑之意,但亦知剑阵之中诸人可相互呼应,牵一发而动全身,击杀任何一人,都会受到来自他人的有效攻击,故幽求并未指望一击便能得手,只是要借此牵动对方,而不是被对方所制约。可事实大大出乎幽求的意料之外,非但被袭者未能及时避开,就是她的同伴亦未曾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已重挫此人。
幽求心中不由有些惑然,竟无丝毫欣喜。
直到幽求已撤招而退,数柄寒剑方从几个方位向他刚才所在的位置攻去。
不可思议的是,这显然已慢了半拍的攻击,竟然还有明显的破绽。
幽求一生经历无数血战,对敌之时,他的本能反应比他的思维更快,如此良机,幽求绝不可能错过!他倏然拧身,右腿如一柄巨剑般划空扫出,立从几女配合的破绽处破入,痛呼声中,几柄软剑几乎同时脱手飞出,五名女子右臂骨骼尽碎,倒跌而出。
战局突然急转而下,让隐身于桑树林中的都陵也大惊失色,他已看出最终素女门必定落败,但同时他亦看出幽求要想取胜,定然会浪费一些时间与付出代价!
而事实却让他目瞪口呆。
显然,幽求自身亦是吃惊不小,以至于他再伤五人后,竟反而错过杀敌良机,抽身而退。
秦月夜已花容失色!
她猛一咬牙,向剑阵之外的素女门弟子挥手道:“上!”竟要以剩下弟子替代受伤弟子,重组剑阵。
“是!”
立时有六名弟子应了一声,同时掠空而起。
身在空中,六女忽然齐齐失声惊呼,呼声甫出,倏然中断,随即便见六人如断线风筝般急坠而下,砰然落地。
落地之时,竟未能再起——因为,她们赫然已气绝身亡。
秦月夜只觉一股凉意自心底升起,她的脸色顿时有些苍白了。
“什么人?竟敢管我幽求的闲事!”幽求突然振声吼道。
都陵暗自一惊,不明所以。
蓦闻对面的阴暗处传来森然愁惨的嘶哑怪笑,怪笑声中,几个人影已自黑暗中缓缓走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面容威仪傲然之人,此人身着紫色长衫,边镶金丝,发束金箍,二寸宽的腰带上缀有数颗明珠。
站在他左侧后方的是一形容猥琐的中年人,脸上挂着已不能称为笑容的谄笑,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卑微笑容背后的虚假,它只是脸部肌肉收缩运动至让人感到它像是在笑的位置而已。
只是,世间既然有习惯于谄笑的人,就一定会有愿意看到这种笑容的人。
就如同既然有青楼,就一定会有嫖妓之人一般。
这形容猥琐的中年人怀中却偏偏抱着一柄华贵绝伦的剑,剑虽未出鞘,但众人已感受到此剑的绝世风范。
谁都能猜出此剑绝不应为中年人所用,的确如此,剑是衣饰华贵的紫衫客的剑,他与其剑一样,高高在上,咄咄逼人。
在他们的身后,又有几人。
只是,众人已无法看清他们的面目,因为他们的五官皆隐于黑色的蒙巾之后。
甚至,他们的身体也是模糊不清,已与黑夜融为一体。
也许,他们本身就是黑夜,给他人一种恐惧、冰寒的感觉。
素女门几名弟子几乎同时失声惊呼:“是他!”
她们的目光集中于那形容猥琐的中年人身上,一脸惊骇之色。
这时,倏闻几声短促的呼声,几名受了伤的素女门弟子突然先后倒下,身子一阵抽搐,就此气绝身亡。
与此同时,又有数名素女门弟子胸沉气闷,呼吸不畅,脸色煞白,内息突然衰弱至极。
幽求沉声道:“你们中毒了……”
话刚说完,他的脸上忽然有了极为古怪的神色。
那形容猥琐的中年人吃吃怪笑道:“不错,她们已中了毒,不过,中毒的可不仅仅是她们,还有秦门主,以及被誉为天才剑客的幽求!”
秦月夜心中一沉,如坠冰窖。
门中弟子的情景足以证明此人所言不假,她立即道:“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聚作一处,设法逼出体内之毒!”
说话间,她发现自己的体内有了异样的感觉,更是惊愕不已。想起方才幽求惊愕莫名的神色,不难猜知他多半也已察觉自己亦中了毒。
有两名素女门弟子似乎想对秦月夜说些什么,但也许是忌惮体内即将发作的毒素,欲言又止,幸存的素女门弟子迅速聚集一处,围成一个圈子,盘膝而坐,面向外侧,以防有人趁机进攻。此时,幽求与秦月夜心照不宣,双方自然而然罢手息战。
一连串的变故使都陵一时难以理清心绪,只知目瞪口呆地望着场中情形。
幽求沉声道:“幽蚀,我早已料到这一切皆是你在暗中操纵!”
那紫衫客正是风宫容樱之子幽蚀,而形容猥琐的中年人则是如同他的影子一般的滑幺!
在他们身后的黑衣人,自是风宫玄流最精锐的“吉祥营”的人马。
“吉祥营”与风宫白流的“神风营”一样,是双方最为强悍的力量。
滑幺轻声一笑,有些不屑地对着幽求与素女门的人道:“宗主神机妙算,算准素女门的女人要围攻幽大剑客时,绝不会用松明,只会用灯笼,因为世间只怕没有一个女人喜欢用松明灯。所以,宗主就让我在素女门的必经之途设了一个店铺,摆上许多灯笼。当然,这些灯笼全做了手脚,要怨也只能怨秦门主太疏忽,近日并不是悬挂灯笼的节日,一个小店怎么会有数十盏灯笼?若说是积存的货,却又不该这么新,可惜秦门主没有留意这一切。本来任你们杀得两败俱伤后,我们再收收拾残局也无不可,只是宗主说如果就让你们这么不知不觉地中毒而亡,未免不够有趣。”
购下数十盏灯笼的素女门弟子正是识出眼前的滑幺就是她们在途中遇见的那家杂货店铺中的老板,才显得那般震惊!素女门独居海外,门下弟子极少涉足江湖,江湖经验阅历远不如其他门派弟子,加上滑幺形容卑微,与市井之徒极为相像,自是轻易地骗过了她们。
此计其实皆由滑幺所出,他却将功劳悉数归于幽蚀。对此,幽蚀早已习惯,在他看来,无论计谋是滑幺献出的,还是由他自己想出的,都无不同之处。就像狩猎时擒获一只兔子,是由猎犬捕获,还是由猎手直接射中并没有多大区别一样。
幽求不屑地道:“以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暗算于人,根本不配为战族后人!”
“不要上他们的当,他们有意引你说话,是想让你无暇逼出体内的毒!”秦月夜忍不住出言提醒幽求,她虽是为杀幽求而来,但自幽蚀出现后,她与幽求的仇已退至次要的地位,当务之急是如何对付幽蚀,否则性命堪忧!
此时,秦月夜当然明白向自己透露幽求行踪的人,一定是受幽蚀指使,而幽求先前所做的推测,也多半不假,幽蚀这么做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利用她们对付幽求,同时也想削弱素女门的力量,以稳固风宫玄流在东海至高无上的地位。
审时度势,眼下惟有联合幽求,素女门众人方有可能逃过此劫,至于与幽求的仇,此时已无暇顾及。
幽求看了秦月夜一眼,未曾开口,他当然明白秦月夜心中所想,但以他的性格,又怎会与她联手对敌?
滑幺怀抱宝剑,古怪一笑,道:“以宗主尊崇的身分,自是不屑用此计,但我却可以这么做。因为我只是一个忠于战族的奴仆而已……”
幽蚀举起一只手,阻住他继续说下去,他冷冷地对幽求道:“想必有关洛阳剑会的事,你也已有所闻,更应该知道所谓的洛阳剑会,其实只是有人要借此机会,使风宫内讧更剧烈。只要你一死,重开洛阳剑会就会毫无意义,对风宫有所图谋之人的计划自然将落空。所以,我要取你性命。”
幽求的嘴角处浮现出讥讽的笑意:“仅仅因为这个原因?”
幽蚀不假思索地道:“当然不是,但仅这一个理由,就已足够。”
幽求哈哈一笑,道:“你想成为风宫未来的主人,所以你要杀我,对不对?其实我根本无意成为风宫的主人,只是即使没有我,还有两个人比你更有可能成为风宫之主,他们的资质都绝不在你之下,却也绝不会如你这般目空一切!也许,过早地拥有他人不可企及的权势,使本该可以成就大业的你,却趋向了平庸,你太自以为是了,也许这辈子还未遭受挫折,这恰恰是你致命的弱点!”
幽蚀的眼中有精光暴射。
他缓声道:“你说的是否是牧野静风?可你莫忘了他今日已屡受挫败,只有退守无天行宫的份儿了!”
“哼,他接手风宫白流时,白流的势力本就不如玄流,如果你处于他的位置,只怕输得更惨!”
幽蚀的瞳孔渐渐收缩,他缓声道:“那另一个人,又是谁?”
“牧野静风之子牧野栖!”幽求一字一字地道。
幽蚀半晌无语,倏而纵声长笑,他笑得那么肆无忌惮,仿佛他遇见了一件世间最可笑的事情。
幽求的神情依旧,他冷冷地道:“牧野栖与牧野静风分离五年,牧野静风一直不知其子下落。牧野栖本该为玄流的人所杀,或者,被仇恨牧野静风的其他帮派所杀,但他却活了下来,这已绝不简单。何况,我还曾与他见过一面。”
幽蚀背负双手,慢慢踱了几步,很快又停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一个将死之人,却关心这些事,又有何意义?”言罢,他向身后挥了挥手,道:“你们一起上吧,如果五十名‘吉祥营’弟子还杀不了一个已中毒的人,那么‘吉祥营’也不必再存在了。”
数十个黑色的身影如幽灵般自幽蚀身后的黑暗中闪出。
幽求目光一闪,道:“你不敢与我一战?”
幽蚀道:“你已中了毒,再不配让我亲自出手!”
幽求冷冷一笑:“很好的理由!”
此时,幽求已确定自己中了毒,同时也明白毒气极可能是在那几只灯笼坠地燃烧时散发出的。正因为如此,素女门的数名弟子才会突显滞缓,被他轻易击伤。
他亦知“吉祥营”中每一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个个心狠手辣。
但他从不知畏惧退缩是什么,所以,他本就高大伟岸的身躯此时更为挺直!
就如同一柄千锤百炼的利剑!
药鼎山。
别之弃得知师一格、荆树未能找到白辰与小草,心情顿时有些沉重了。他之所以将白辰、小草断然拒之门外,并非因为他绝情绝义,而是因为他对杀妻之恨刻骨铭心。其实他又何尝不知上一代的恩怨,与小草并无多少关系?与白辰更是毫不相干?
别之弃最终还是忍不住道:“我对药鼎山甚为熟悉,还是由我亲自去找一找吧。”
师一格望着对方,未曾说话,但眼神却在表达着他的意思。
别之弃颓然道:“不错,如果她真的想不……不开,此时也已无法挽回了。”
师一格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道:“求死谷只怕已从此烟消云散,若是墨门南北之争以南支彻底覆亡而结束,那么这种结束,是否又是我们所希望的?”
他像是在问别之弃,又像是自问,更像是在质问墨门中的每一个人。
别之弃动容道:“求死谷已……覆灭?”
师一格缓缓点头,道:“花轻尘的女儿本是惟一的幸存者。”
言下之意,若她有了不测,那么求死谷就从此在江湖中消失。
别之弃愕然道:“求死谷一向极少与外界接触,除了我们北支的人外,外界的人本不可能知道求死谷实际上是墨门的一支,难道……难道是北支当中有人……将消息透露了出去?”墨门南北两支虽然纷争不息,但这种纷争一向不愿惊动外人,更不会将对方出卖给墨门共同的敌人。别之弃问罢,心中颇有些忐忑,担心师一格告诉他的事实印证了他的猜测。
所幸师一格摇头道:“此事与北支并无关系。”
别之弃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自功力尽废之后,便终年在药鼎山中,对墨门中人他已知之甚少,惟有师一格进山时,方会对他说起门内大小事宜。求死谷被水族所灭,只是近些日子的事,别之弃对此自然一无所知了。
当下,师一格将求死谷如何被水族所灭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听罢,别之弃良久无语,虽说墨门自八十年前内部纷争以来,南北两支不和已久,但毕竟是一脉相承,如今求死谷遭遇灭顶之灾,北支的弟子竟不加过问。此刻别之弃的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师一格轻声道:“其实,墨门弟子都知道南、北之争,是没有任何结局的,无论谁占了上风,对墨门而言,在纷争不息中只会不断削弱自身的势力。只是,双方谁也不肯退让,不肯示弱,旷久之争,大伤元气,终于给了水族可趁之机,各个击破……”
别之弃缓声道:“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却未必有人能摒弃旧怨。”说完苦苦一笑,接道:“一只碗破了,无论怎么修补,都是有裂隙的。譬如我,我与南支的仇,可谓……不共戴天,我无法做到那分超脱,与他们尽释前嫌。”
想到求死谷已惨遭灭门,他不愿再说下去。非议已死去的人,终非大丈夫所为,他转过话题道:“无论是师父,还是大师伯,都对师弟你赞赏有加,说你具有墨门‘兼爱’之心,可惜生不逢时,未在墨门精诚一致、荣辱与共之时投身本门,而是处在这内讧不息之际,否则以师弟之能,必大有作为。这些年来,所有墨门中人似乎都已习惯了门内的四分五裂,惟有你一人,还在疲于奔走,欲使墨门各力量重归一统。师兄我与你虽然道不相同,但对你的心志,却是极为折服的。其实,你这么做的结果,也许终会将自己推向尴尬之境,南、北两支都不能容你。”
师一格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凝重之色,他的眼中有坚毅的光芒:“墨门传承数千年,绝不应在我们这一代手中消亡,千年的风雨先人都一一承受下来了,为何我们不能承受区区数十年的磨砺?”
说到这儿,他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以至于忘记是在与自己的师兄说话,于是便住了口。
别之弃却并无不悦之色,他叹了一口气,道:“我隐于药鼎山已十几年,一直在暗中查寻‘战魔甲’的下落,几乎找遍了药鼎山方圆十里之内的每一寸土地,却仍是一无所获。”
听他提及战魔甲,师一格顿时有所警惕,他的目光迅速四扫,见荆树、查二都不在附近,这才低声道:“大师伯精通五行遁甲之术,他推算出战魔甲在药鼎山一带,应不会有错。战族中人对战魔甲百般珍视,当然会藏得极为隐蔽。师兄在药鼎山采药医病,悬壶济世,已为世人所共知,没有人会怀疑你深居药鼎山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战魔甲,相信师兄终有一日能找到它!”
难道,世所共知的“药痴”别之弃深居药鼎山,吸引他的竟不是药鼎山的奇药,而是所谓的战魔甲?
一个连门下弟子也要刻意隐瞒的秘密,又会是一个怎样的惊人秘密呢?
别之弃对师一格略显神秘地道:“师弟随我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师一格满腹狐疑地跟随别之弃进入附近一个山洞,洞中收拾得干干净净,亦很干燥,里面摆放着一些不宜见光的药草,药草栽在盆中,长势颇好。
别之弃在山洞的一侧洞壁上轻轻一拍,本是极为平整的洞壁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孔洞,别之弃伸手从中掏出一物,用油纸包着。
别之弃将油纸打开,却是一张折叠好的布幅,他将它小心展开,平摊于地上,只见布幅上画着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又有几条被画了些小圆圈,师一格一时看不明白。
别之弃指着布幅上右侧的一个圆圈处,低声道:“我们就在这儿。”
师一格一呆,旋即恍然道:“这上面画的是药鼎山?”
别之弃点了点头,在上面指指点点:“此处是山道,这是药鼎山最大的溪河,这是瀑布……”最后,他的手指依旧点击于布幅上三个细心描过的圆圈道:“这里……这里……以及这一点,正好围绕药鼎山山顶,呈三足鼎立之势,而药鼎山主峰如同一只药鼎,那么此三处正是药鼎的三足。”
师一格惑然道:“难道这三处有何异乎寻常之处?”
别之弃道:“战魔甲身具千年魔性,纵是深埋地下,亦会惊忧周遭五行之气,五行一乱,必生异象。圈中所圈出的三个地方,正是常有诡异莫测的异象出现的地方。世人皆传说这是山魈鬼怪,但依我之见,这多半是因为战魔甲藏于药鼎山所致!”
顿了一顿,他接着道:“我居住药鼎山已十几年,发现药鼎山的不少奇药不应该在这一带出现,它们原产之地或是在高寒处,或在干旱荒漠处,或是水泽之乡,如今却齐聚于药鼎山,这极可能是因为战魔甲魔性太盛,已使药鼎山地气杂乱无章,寒炎湿燥不一,方有如此多的奇药!”
师一格颔首认同,道:“能否找到战魔甲固然重要,但师兄也应多加小心。前些日子我曾拜见大师伯,他老人家说自数月前起,天空星象异常,五星逆行之势初现端倪,战族群魔必将蠢蠢而动,一旦让他们知晓战魔甲即将问世,前来药鼎山,师兄的处境就更为危险了。”
别之弃指着布幅上所画的线条,道:“我所圈出的三处常有虚幻诡异之象,或有奇声怪象,或迷雾重重,或让人茫然无知,人兽途经此地,常有伤亡失踪,亦有人神智大乱,不知墨东风的女儿和临安白家三公子的失踪,会不会与此有关?”
师一格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墨东风的女儿和白辰不知所踪,却成了师兄的一块心病。纵然药鼎山常有异常之象,诡异莫测,又怎会如此凑巧,恰好被她遇见?不过此事倒也有些古怪,师兄熟知药鼎山地形,由他出马,或许另有收获。”
当下道:“这种情况并非绝无可能,不如再去这三处地方寻找一遍。”
别之弃与师一格刚出山洞,便听得有人惊呼:“师兄,师兄,快看那边,好可怕的亮火!”
循声望去,说话者是别之弃的二弟子查二,他正指着远处西南方向失声惊呼。
但见西南侧的那一片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乌云密布,黑沉沉地直压下来,显得森然可怖。
而药鼎山主峰西南坡却有一道夺目的光柱冲天而起,那光柱极为妖艳,隐隐有诡异之气,仿若一柄不甘被制的剑,要直刺苍天。
别之弃神色大变,喃喃自语道:“不错……那正是三处魔域之一!莫非,有什么异常之事,触动了魔灵?”
说话间,西南方向的天空越发阴森,地面的光柱亦横溢开去,更为惊人,一明一暗直面相对,触目惊心!每个人的心中都感受到极度的压抑与不安。
师一格与别之弃相视一眼,别之弃沉声道:“也许这是寻找战魔甲的大好时机,师弟在此稍候,我去去就回!”
言罢未等师一格答应,他已拔腿向那边冲去。
身形闪动,师一格已与他并肩而行,师一格低声道:“寻找战魔甲非师兄一人之责,让我陪师兄走一遭!”
别之弃知无法拒绝他的一番好意,只好应允。荆树与查二见师父、师叔皆向西南方向而去,虽不明原因,亦毫不犹豫地随于他们身后,不料别之弃却沉声道:“你们留在这里,没有为师的命令,不得随便走动!”
荆树与查二愕然而立,心中惴惴不安。
师一格忙安慰他们道:“师叔与你师父去去就回,你们好生照应药草,不必担心。”
言罢已挽住别之弃的手,以内家真力暗助其一臂之力,别之弃只觉身子一轻,身形立时轻捷如燕,两人向西南方向疾掠而去!别之弃的功力虽在十几年前被废,但经过十几年的苦修,已恢复了三四成,再得师一格相助,其速度自是不慢。
两人沿着山径掠走了一里多路,便离开山径,进入树林中,但见林中向西南而去的方向,有一条若有若无的小路,虽然亦有草木,却比两侧要稀疏许多,想必是别之弃常由此径前去被他称之为“魔灵之地”的缘故。
如风掠走出数十丈,别之弃忽然又惊又喜地道:“此路应有人刚刚走过!”
其实这并不算真正的路,也正因为不是路,才能看出有人来过。
两人心中同时升起一个念头:莫非是花轻尘的女儿与白辰二人?若是他们,他们为何要舍却山路,走向这杂草丛生之路?
此时,两人已不及细想。
越往西南方向,天色越暗,那一片妖异的光亮因为被重重参天古木及山岩所遮挡,根本无法映照至这边,反而是在草庐那边,因为地势较高而看得更为清楚。
两人不得不放缓速度,到后来,已与在黑夜中行走并无两样。
好在别之弃对这一带极为熟悉,即使摸黑他也能前进。
当他们绕过一片乱石危岩时,眼前倏然一亮,两人一时间几乎睁不开眼睛。
但他们却清楚无比地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嘤嘤抽泣之声。
两人心中均是一凛,虽皆属胆大之人,亦心生寒意!偏偏此时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无法看清前面的情形。
师一格的功力远比别之弃深厚,自然很快地适应了过来,他已隐隐约约看到前面的地势比这边低得多,让他感到惊骇欲绝的是,他看到了那边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女子的身影,似乎正跪在地上。
别之弃好心提醒道:“师弟可莫贸然向前,前边有一片洼地,洼地中央是一片沼泽,落羽可沉……”
话未说完,只听师一格极度惊愕地失声叫道:“她……她……跳入了那片沼泽之中!”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别之弃深知自己这位师弟遇事向来颇为沉稳,想必是极不寻常的事,方会让他震愕至极。思及这一点,别之弃不由心中一沉,不安地道:“她是谁?”
话刚出口,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如坠入冰窖,耳中嗡嗡作响。
而师一格的声音却清晰无比地传入他的耳中:“是……花轻尘的女儿!”
心中的预感果然被证实,别之弃心神大乱。
这时,他的视觉也渐渐适应了眼前的异光——事实上,这片诡异莫测的光芒此刻已减弱了不少,只是他们不曾察觉罢了。
别之弃亦渐渐看清了那一片沼泽之地。
但沼泽中除了几株枯黄的杂草外,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物!
两人怔怔地站在那儿,仿佛入定了般,一言不发。
当一个人沉入沼泽之中时,没有人能救起他!
纵然身怀绝学如师一格这等人,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师一格却无法承受这样一个事实: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他的注视下,眼睁睁地被死神吞噬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小草在跃入沼泽中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难道,是因为她已不相信世间有人能帮助她?或是不相信世间还有人愿意帮助她?
小草的身形掠空而起,义无反顾地射入沼泽之中的情景,在师一格脑中一次又一次地重现,给他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震撼。
以至于此刻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了。
这时,那妖异的光芒已渐渐消失,而天空中密布的乌云亦渐渐散去,天地间恢复如常。
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不远处有两只小鸟试探着叫唤了一声,复归沉寂。又叫了几声,也许发现并无危险,便开始长一声短一声地欢叫起来。
四周重现宁静,甚至是祥和。
但一个年轻的生命却已消失!
别之弃见师一格神色异常,忙安慰道:“也许,师弟所见到的,只是虚幻之象,这一带常常出现这种情况。”
师一格沉默了片刻,道:“那……哭泣声却是真真切切的。”说完之后,他又沉默了,仿佛是在等待别之弃给他一个可以让他心中释然的解释。
可惜,别之弃亦沉默了,因为他隐隐觉得事情绝不会是虚幻之象那么简单,方才途经之处有人迹走动的痕迹就是明证。
眼看可以挽回的生命在关键时刻却消失无踪,师一格心中异常沉重,他沉思了片刻,终还是道:“师兄,我想走到近处看看。”
别之弃望着他,道:“你要多加小心!”
师一格点了点头。
虽然只是一片沼泽,但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与不安。前面洼地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漏斗,“漏斗”四周是很光滑的石壁,很难借力,而那片方圆不过十几丈的沼泽地就在“漏斗”的底部。
如果不是自尽,以小草的武功,定然可以越过这片沼泽。
“那么,她之所以要投入沼泽中,是否因为在此之前,白辰从壁上滑落,坠入了沼泽中,她才做出这种惊人的选择?”师一格思绪联翩:“即使实际的情形与这种推测大致相同,那么他们二人又怎么会偏离山路,走到这儿?”
“难道真的是某种神秘而不可知的魔力将他们引到这边的?”
思忖中,他已到达沼泽地的边缘,地面略略倾斜,但这对身怀卓绝武功的人来说,却算不了什么。
师一格伫立于沼泽边缘,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触。他所站立的地方,正是方才小草所跪之处。
他的目光久久落在了那片沼泽中,沼泽如死一般平静,根本无法看出就在不久前,它曾吞噬了一个人的生命。
甚至,也许是两个人!
良久,师一格方轻叹一声,收回了他的目光,正待转身返回之际,他的目光倏然一跳,地上一件晶莹幽蓝之物映入了他的眼中。
是一块玉!
师一格的心一阵狂跳。
因为此玉的存在足以证明方才他所见的一幕绝非假象,这块玉极可能是小草在跪伏于地时遗落的。
他赶紧将玉拾起,匆匆返回别之弃那边,取出玉递给他道:“这块玉是在沼泽边缘拾到的。”
别之弃一见此玉,神色倏然剧变,脸色在刹那间变得苍白如纸。
师一格立觉异常,讶然道:“师兄,你怎么了?难道你识得此玉?”
别之弃极为吃力地道:“我当然识得此玉,因为当年你师嫂被害的现场,就有这块玉!”
师一格怔立当场!
那个摆放了许多药草的山洞中,别之弃与师一格静静地站在一张石桌前,两人的神色皆凝重至极。
在石桌上静静地放着两块玉,两块一模一样的玉。
至少,从表面看来,是完全一致的。
别之弃脸上的悲痛是不可抑止的,他声音低沉地道:“这两块玉一块是我妻子被杀现场找到的,一块是今日找到的,而这样的玉,世间本来仅有惟一的一块,换而言之,这两块玉中,必定有一块玉是假的!”
师一格有些明白过来了。
别之弃缓声道:“如果从我妻被杀现场拾到的玉是假的,那么极可能是我冤枉了墨东风,他是被人栽赃陷害的!”
对师嫂被害之事,师一格只知晓大致情形,因为怕别之弃悲伤过度,同门人皆不会向别之弃问及细节。当时别之弃一口认定是墨东风所为,而墨东风亦未出面澄清,加上墨门南北两支一向明争暗斗,尤其以别之弃与墨东风的矛盾最深,北支的人对此事自然深信不疑。
别之弃道:“当年我在北支可谓是后起之秀,而墨东风因为是墨门宗主一脉传人,亦受南支器重,如此一来,我与他的矛盾最深——那时师弟已年满十七岁,应记得一些事吧?”
师一格点了点头,道:“当年你与他曾在黄河渡口激战一夜,难分胜负,如果不是大师伯及时赶到,也许你们会……会两败俱伤……”他与别之弃情谊甚笃,因此此刻毫不顾忌地说出事实。
别之弃苦笑了一声,道:“其实墨东风比我年轻四岁,与师弟年岁相近,我与他战成平手,就说明我落了下风。”顿了顿,又道:“众所周知,因为创下墨门的圣祖为墨氏,故墨门弟子中,一向以墨氏一脉最为显贵。虽然墨门讲求‘平等、兼爱’,但出于对师门之祖的尊重,众人对此皆奉行不违。”
师一格道:“不错,当年冷嚣的所做所为已足以让人心寒齿冷,但最终仍有不少人追奉他的弟子墨叹,究其原因,就是出于这一点。”
别之弃的目光落在了两块玉上,道:“这块玉就是墨门墨氏一脉世代相传的墨玉,它由师叔祖墨叹传至师叔墨西,最终传到墨东风手中。墨玉乃黄帝赐给圣祖墨显之物,源远流长,门中弟子对其奉如神明,正因为如此,当年冷嚣战死之后,先辈本欲将他的三名弟子一并诛杀,结果他最小的弟子——亦即黑叹墨师叔祖却因手持墨玉,同门中人不敢冒犯而幸存下来。”
他提及墨东风的祖父墨叹时,仍执晚辈之礼,以“师叔祖”称之,可见其心胸颇为磊落分明。
别之弃继续道:“墨玉看似与寻常之玉无异,但只需将它浸入清澈的水中,就可发现其非凡之处。”
洞内有一只大木桶,盛满了水,上面浮着两只木勺,是别之弃用以浇药草之用的。这时,他将两只木勺皆舀满清水,小心置于石桌上,随后极为慎重地将两块玉分别放入木勺中,静观其变。
他的神情显得甚是紧张,右手指关节被压迫得“咔咔”直响。
师一格亦目不瞬转地望着清水中的两块玉,只见两块玉在清水中更显晶莹圆润。
洞中极静,连他们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倏闻师一格“啊”的一声惊呼,显得极为吃惊。
他乃是墨门弟子,有关墨玉之事他自然也是知晓的,按照常规,纵然墨玉有何异变,他亦不应如此惊愕。
让他惊骇欲绝的是:此时两块玉皆有了异乎寻常的变化!
但见丝丝缕缕的墨线自两块玉石中不断渗出,并在水中化开,木勺中的水渐渐变黑。
这正是墨玉的神奇之处。
但世间本只有一块墨玉!
目睹眼前情景,别之弃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他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我道世间惟有墨东风手中的墨玉方有化水为墨的奇能,所以……认定墨东风是毒杀我妻的凶手,难道……难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一种刻骨仇恨,隐于心中十数年,无疑是极为痛苦的,但若当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仇恨也许是错误的,那又何尝不是一种更大的痛苦?
此时,木勺中的水已漆黑一片,再也无法看见其中的玉石。
墨显为华夏圣祖黄帝身边四士之一,四士为圣儒、孙战、墨显、祖玄。黄帝涿鹿一战大胜蚩尤后,遂以养民生息为重,明礼教,立法典。
黄帝身边的四士中,孙战担负操持兵革之任,圣儒教万民以礼,祖玄以其五行生克之理上观天象,下察人事。
而墨显则穷思禅心,制定诸般典章,相传,为书写诸类典藉,他曾“日用斗墨”,黄帝感其勤恳之心,特赐送可化水为墨的墨玉,以减其劳累。由墨玉化水而成的墨汁,比寻常墨汁更为润泽。
别之弃面对两块毫无二致的玉,摇首长叹:“墨玉误我,墨玉误我。”
师一格道:“两块玉石绝不可能全是真正的墨玉,却又真假莫辨,该当如何?”
别之弃道:“当年我以清水一试,便确信在亡妻现场中拾到的玉石即是墨玉无疑……为今之计,只有拜见大师伯,大师伯见多识广,也许可分辨真假!”
师一格道:“我愿为师兄代劳。”
别之弃摇头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应自行去见大师伯。”
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离开药鼎山。
都陵只觉自己的呼吸已陷于困顿状态。
血腥之气充斥了天地间每一寸空间。
月惨星淡,秋风萧瑟。
他已不再是一个对死亡很敏感的人,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常常制造死亡的人。
但此时他的心中却微微泛起一丝寒意。
这不是畏惧,而是一种悲哀,因深感生命的脆弱而悲哀。
但他的手心却有汗渗出,那是因为幽求的剑!
幽求的剑已出。
幽求剑出之时,就是死神降临之时!
已有三十多名风宫“吉祥营”的弟子倒在他的剑下。
没有伤者,惟有死者!
因为,幽求的剑法本就是最具杀气的剑法,剑一及身,生机必将为其所吞噬,这一切便如魔念般不可抗拒。
但幽求自身亦受伤甚重,鲜血已将他的衣衫浸染得通红。
因为,他所面对是五十名已漠视生命的“吉祥营”弟子。当一个人将自己的性命也视作杀敌的工具时,即使他的武功并不高明,亦绝对可怕!
何况,“吉祥营”弟子的武功本就不弱。
何况,这样的人有五十名!
幽求如剑般傲然而立,此时,他整个人已是一柄被鲜血浸透的剑!
幸存的十四名“吉祥营”弟子将他围于当中,三十六名同伴的鲜血没有让他们畏惧,在他们的眼中,只有越来越炽热的疯狂。
幽蚀负手而立,对场上的局面,他很满意。尽管他带来的五十名“吉祥营”弟子已折损大半,但更重要的是幽求也受了伤!他明显地感觉到幽求的动作已经有些滞缓。
同时,他心中亦产生了一种不可抑止的惊愕之情,他不曾料到幽求在吸入因灯笼燃烧而四散的毒烟后,还能击杀三十六名“吉祥营”弟子!
此时,场上出现了短暂的默默对峙,双方都在积蓄最后的力量以作生死之搏!
这时,秦月夜已借机以内家真力逼出体内之毒,但素女门弟子却有几人因功力较浅,而致使毒气攻心而亡。
幽求当然明白幽蚀之所以迟迟不出手,绝不是真的因为不屑与他相战,而是要在他伤重力竭之时才出手。
幽求知道幽蚀因为其母容樱的缘故,对他有刻骨铭心的恨,为了除去他,幽蚀会不择手段!
当幽求杀尽“吉祥营”弟子时,已绝不可能再应付幽蚀了。
但,幽求的眼神竟依旧那么孤傲与自负,似乎他仍有必胜之心!
他的目光冷冷扫过十四名“吉祥营”弟子,那眼神就如同屠夫在最后一次扫视自己圈养的羔羊。
随后,他缓缓地道:“你们全都得死!”他的声音并不响,却给人一种无可驳斥、无可抗拒的力量。
幽蚀的目光倏然一跳,不安之感第一次袭向他的心头!他的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幽求的确不该如此就败亡的……
此念一起,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时,一股无形无质、不可捉摸的肃杀之气突然弥漫开来。
虽然无形无质,但场中每一个人都清晰无比地感觉到了,它轻而易举地渗入每一个人的灵魂之中。
这股肃杀之气甚至比三十多人的死亡更让人心惊!
惨淡的月色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一片乌云遮住,周遭的一切声音完全沉寂下来,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声音:幽求身上的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一种面临天绝地灭般的感觉占据了十四名“吉祥营”弟子的心灵,他们全身的肌肉神经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而心中无畏的战意突然开始不可抑止地消退。
每个人都感觉到手中的兵器变得越来越冷,但很快他们便明白过来:变冷的其实并非他们手中的兵器,而是他们的心!
“铮——”
剑身颤鸣!
一柄寒剑倏然自幽求身侧闪现,以惊人之速冲天而起,直破云霄!
幽求的身形亦如剑般飙射而起!
剑鸣之声未绝,十四名“吉祥营”弟子同时动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掠空而出,利剑所指的目标全是幽求!
闻声而动的不仅仅是十四名“吉祥营”弟子,赫然还有一直不肯出手的幽蚀!他身形射出时,滑幺怀中的尊贵宝剑受其气劲牵带,亦脱鞘而出,幽蚀反手一带,剑已在手,人剑融为一体,犹如一道金光,向幽求疾迎而去!
幽蚀竟在这时候出手,无论是秦月夜,还是远处的都陵,皆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
剑鸣之声化作隐隐风雷之声,幽求的身形已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剑气呼啸激荡声中,幽求身挟利剑,自天而降,已使出惊绝天地的一式剑招!
正是他继“破傲四式”后,穷其毕生剑慧悟出的——错剑式!
十四名“吉祥营”弟子只觉上空光芒剑气已组成一个硕大的“错”字,以灭绝万物之势当头压下,剑未至,众人已饱受劲气切割肌肤之苦!
凄厉的吼叫声中,十四名“吉祥营”弟子将自身修为提至极限,与幽求悍然一拼。
与此同时,幽蚀亦将自身功力提至十成,从另一个角度,全力攻出!
惊天动地的爆响声倏然响起。
十四柄利剑同时断碎。
十四名“吉祥营”弟子在惊天地、泣鬼神的必杀一式“错剑式”之下,赫然化作无数血肉骨骼,化作漫天血雨,四散飞射。
幽蚀只觉一股空前强大的劲力狂涌而至,手中之剑立时脱手而飞,身躯已如弹丸般飞出数丈开外,身在空中,只觉气血翻涌,忍不住喷出一口热血。
滑幺身形甚快,一见不妙,立时倒掠而出,秦月夜也在第一时间抽身而退,饶是如此,他们亦为四散迸射的血肉骨骼所伤。
而素女门正在以内力抗拒毒素入侵的弟子竟无一幸免,悉数为剑气毙杀,尸首狼藉,惨不忍睹。
纵是隐身十余丈外的都陵,亦为这惊世一击所波及,只觉横溢的劲风如剑,急忙后掠,所幸同时亦有树枝被如剑之风切割的断裂声,将他所发出的声响掩盖了,未被他人发觉。
地面已被剑气切割得支离破碎,远远望去,只见纵横交错的划痕组成了一个大大的“错”字,方圆达数丈。
好一式义无反顾的惨烈剑招!
幽求落地,如剑般傲然而立,浑身上下,透露着无比骇人的杀机!
阴风愁惨,血腥之气浓烈得仿佛触手可摸。
苍天造就幽求这一绝世剑才,却没有给他一条平坦的习剑之路,是天之错!
幽求本贵为风宫少主,尊崇无比,但他心中执念的却并非高高在上的权力,而是剑道,是人之错!
命运使容樱成了他父亲的女人,但他却深深铭记着这个女人,是心之错!
天错、人错、心错——剑错!
天人皆错,天人可诛!
这是怨天恨地、戾气冲天的一式剑法。
这是以幽求的灵魂、暴戾凝合而成的剑法!
只要肉体不死,神元即不可灭,神元不灭,剑法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