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风沙很大,黄沙滚滚,看不清前路。
我想起在晋国时总抱怨那里天气干燥,但与西域比,那里着实是天堂了。所以人的满足,有时是从比较中得出来的。
我与师傅骑着骆驼,在滚滚黄沙中,艰难前行。
幽寂的沙漠中,只听到清脆的铃铛声。
我在这寂静中,寻求内心的安宁。
从晋国到传说中的西域,我们走了整整一年。
自抵达西域的那天起,槃莲的话就越发少了,但眼睛却越发明亮。
这里是佛家圣地,是所有僧侣最向往的地方。
槃莲也不例外。
我们最终在一个叫汩罗的小镇停留。
槃莲一改寡言的性子,镇日出去听和尚讲经,偶尔也会与志同道合之人一并讨论,没多久,他就在这里小有名气,渐渐的,开始有人请他去讲佛经。
我知道槃莲是真正的得道高僧,在这片属于他的领疆土上,他迟早会散发出真正的光芒。那与俗世不同,这是他真正归属的地方。
我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我喜欢这个宁静的小镇。
每天早上,我在钟声中迎着晨曦而起,在漫天星辰中入睡,每天除了诵读经书外,就是为槃莲做好斋饭。偶尔也会有与槃莲论经而留下来用膳的和尚,他们身上的气质也都十分宁静。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在傍晚,坐在屋顶上,看黄沙莽莽,长河落日。
那是一天中最苍莽壮阔的时刻。
好像整个世界,都被夕阳,染成了橘色。
而这个时刻,在美丽的飞天神像下,总会有西域舞娘在翩翩起舞。
她们穿着绯红的舞衣,赤脚踩在地上,旋转跳跃,长及脚踝的头纱随着她们的动作飞舞,又轻飘飘坠下,额头上的猫眼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这时会有看客在一边鼓掌大声叫好,偶尔还会有人以胡笳相贺,热闹极了。
我从不参与进去。
我只是坐在屋顶,看着远处不属于我的繁华,喝下清冽的酒水。
西域的酒也要比晋国和大周的烈。
第一次喝时,我醉的厉害,恍惚中总是听到周折殷在喊我的名字。醒来时,枕头湿透,却依旧是寂寂一人。
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喝醉。
我还是会想起晋国、大周,想晋婪殊,想音儿,想我的外祖和母亲,偶尔,也会想起他。
但是我想时间最无情之处就是,再炙热的情感,经过漫长的时光,都会变得平静下来。
再想起他,我已经不那么难过,不至于控制不住自己而哭出声。
我想我总有一天,会忘了他的。也许到那一天,我会请求槃莲放我回去,去看一眼我的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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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后的第六年。
周折殷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傅三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询问是否服侍他洗脸更衣。
年轻的帝王赤脚踩在地上,身上全是淋漓的冷汗,过了好一会儿,好似才分清梦境与现实,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是那个大周人人敬畏的王。
“更衣。”
这时才四更天,大部分人还在沉睡中时,年轻的帝王却了无睡意,用朝政填满自己空荡的人生。
傅三对此习以为常。
自从那位主子走了以后,周折殷的每一天,都是这样过来的。
好似随着她的走,他身上的最后一丝鲜活劲儿也被带走了。
她走了六年,他就这样行尸走肉了六年。
傅三有时会想,但凡当初主子不那么决绝,是否结局就会不一样。
但是很快他又会否决自己。
支撑主子从幼时活到成年的,就是对先帝的恨,如果不是那样浓烈的恨意,当年仅有十几岁的主子,如何能从战场上生生逃生,只身走回大周。是恨,支撑着他活了下去,却也是因为这份恨,让主子永失挚爱。
他理解当年主子的做法,却也更明白,赵锦乐并无错处。
这六年,主子一直在试图弥补,留下瑞王,主动和晋国签下晋国都不敢想象的优渥条约,只是为了,他们曾对赵锦乐的保护。
只是,那个真正该被弥补的人,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后悔了。
但是大概赵锦乐也不知道,他的主子,曾在那场逼宫前,买下了整个京城的烟花,倘若他能从那场谋反中活下来,他想用这些烟花,请求她嫁给他。
只可惜,上苍未能眷顾他们。
他没有等到那一刻,她也未能。
傅三是亲眼看到周折殷一点点变得清瘦而沉默。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好似就只有朝廷上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政务。
好在前年,音公主回来了。
主子身上终于有了点人气。
他不再酗酒如狂,他开始学着笨拙地照顾着音公主。陪她吃饭,给她扎头发。
宣寒为此长长松了口气,他以为,周折殷终于能过去那个坎,但是只有傅三知道,主子的失眠,是越发严重。有时甚至整夜不能成眠,只能靠烈酒,来短暂麻痹自己。
去岁,锦乐主子的生辰,这对父女,静坐至天明。
那个人走了,他们却将永生活在,她给画下的心牢中。
又是一年重阳,又到了那位的生辰,只是不知道,今年今夜,这对父女,又该如何度过漫漫长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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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儿最开始,总会小声抽噎着要找母后,那时那个沉默的男人,就会把她抱在怀里,一下下拍打着她的背,直到她睡着。
在音儿最开始的记忆里,他总是含笑而意气风发的,他的笑很好看,音儿很喜欢,可后来,随着母后走了,她再也没见那人笑过。
甚至,在每一次她想起母后时,她会看到他背过她,眼尾通红。
她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会像失去母亲一般,失去他。
慢慢的,音儿就不在他面前提母后了。
她只是在夜里,会想起那个,温柔的哼着歌的女人,想她温软的怀抱。
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但她想,她会和父皇一起等下去,他们一定会等到她回来的那一天。
她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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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想到,那个人会先倒下。
当傅三带着一身风尘出现在我面前跪着求我回去见那人最后一面时,我手里拿着的佛经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
我一直以为那人会骄傲地活着,在我看不到的世界。我知道周折殷是多么聪明的人,但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先于我,要离开这个世界。
傅三抿着唇,满身悲恸。
“郡主……”
我垂下头:“你走吧。我不是郎中,就算我回去,也没有用。有时间求我,你更该去找顾青臣。”
一旁的侍卫没想到我这么绝情,立刻冷道:“陛下危在旦夕,郡主却连陛下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他瞪着眼,狠狠地念了一句最毒妇人心。
傅三立刻制止他,又向我道歉,“锦乐主子,当年……”
我出声打断他:“傅三,当年孰是孰非已经是一笔糊涂账,算不清了,我也没有再怨谁的意思。”
“只是,我早已许诺师傅,将余生奉献给佛祖。既然我给不了他要的,就不该给他希望。”我微笑着看着他。我知道,他能懂。
傅三怔然良久,然后果然如我想象的,最后深深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带了人走了。
我想,他还是想回去,在最后一刻,陪在他身边。
我弯腰欲要捡起那卷经书,手却抖着,几次碰到又掉下。
晚饭时,槃莲夹了菜,忽然看我一眼。
我啊了声,才想起,忘了放盐,立刻跑到厨房,拿了罐子,再试咸淡时,发现齁的要命,我一愣,才发现拿的居然是糖罐子。
槃莲放下筷子:“阿乐,我们谈一谈。”
我好似明白他要说什么,本能地抗拒他的话题,“师傅,我去拿盐。”
我起身欲走。
“阿乐。”
他无欲无悲的声音响起,我顿住脚步。
“你走吧。”
“师傅——”
“我当时说,要你用余生来侍奉佛祖,是见你当时存了死志,才有那么一说。现在,你在我身边六年,有什么要还的,也够了。”
“可——”
“阿乐。”他轻轻念我的名字,常年不见悲喜的眼睛看着我,唇角上扬,依稀是初见时小沙弥的模样。
“你用了六年也没能忘了他,余生,又怎么可能真正遗忘。”
“你的归宿不在这里。去吧,跟随你的内心。”
我的内心?
我茫然地看着槃莲,他却已经闭目微笑,不再多言。
夜,我坐在屋顶上,望着远方寂寥的天空,手边是已经空了的酒坛。
槃莲说要我追随内心而走。那我又是怎么想的?
难道我还爱着他吗?
我以为千帆历尽,我们已无法挽回,我以为我正在慢慢遗忘过去。
这两年,我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我以为我已经忘了他,但是为什么听到他要死的消息后,心里还会那么难受呢?
那么,也许,我还爱他吧。
决定回去只是一瞬。
我回到屋里,收拾了包裹,在槃莲门前端正地扣了头。
我知道师傅并没有睡着,但是我们俩谁也没有出声。
“师傅,再见。”
我无声告别,然后转身,朝着朝阳的方向走去。
此去,我不知未来会如何。
但是我想,至少我该给我前世今生的爱恋画一个句号,无论他是生,还是死。
开始还只是在走,到后来几乎是跑起来。
在无垠的沙漠上,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就算千帆历尽,我依旧爱他。
就像在菱湖河底,我前尘往事皆尽忘却,却依旧会奋不顾身地,重新爱上他。
也许我们的缘分早已写在三生石上,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回到大周。
重新站在这片阔别六年的国土上,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然而还来不及我感伤,就看到百姓们头上都系着白布,那是,国殇。
刹那间,我如坠冰窟。
原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吗?
守城的侍卫见我傻站在原地,疑惑地看向我,我闭上眼,就算,就算他没了,我也想,送他最后一程。
我抬头,忽然看到,巍峨的城门上,用龙飞凤舞的笔迹,写着应悔城三个大字。
我自是熟悉他的笔迹,知道那竟是他亲手写下的。
烈日下,我忽然泪流满面。
周折殷,原来有些爱恨,在生死面前,都可以不介意。
我不恨你了,那么,你可不可以,活过来。哪怕,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我是到得城里,才听有人在小声说是今儿个抬棺。
我一愣,然后疯了般,拔腿往皇宫的方向跑去。
在这一刻,我心底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再见他最后一面。
皇宫守卫重重,我没有入宫的令牌,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在侍卫盘查不知哪位大臣的令牌时,硬是凭着一股子猛劲儿硬冲了进去。
唯一庆幸的是,今儿个出殡,城门处人并不多,不然我是无论如何也跑步进来的。
侍卫们先是愣了一下,才大喊有刺客。
只是今儿个人都在祠堂那,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人察觉这边的动静。
我在宫里横冲直撞,拔足狂奔。
后面一连串的侍卫穷追不舍,口中大喊有刺客。
路过的侍女和太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大概还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刺客吧。
我胸腔里的氧气都要耗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往祠堂跑。
按大周的习俗,是要到午时才起棺,那么这会儿,棺材一定还在祠堂。
而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一旦被他们抓住,我不会再有机会见周折殷最后一面。
全凭着一股意志力往前跑着,眼前有什么也看不清了,好在在失去意志前,终于跑到了祠堂,大臣们都在地上跪着,密密地跪了一地。
我甚至顾不得会不会踩到他们,硬是从中间那细小的缝里挤了进去,然后看着那纯黑的棺材,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我的眼泪无声滑落:“周折殷……”
“抓刺客——”
侍卫的高喊,成了一片静寂中唯一的杂音。
我抱着棺材,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一声一声念着他的名字,心头绞痛,恨不能要随他而去。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所有语言都是苍白的。
我多希望,躺在里面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周折殷——”
我撕心裂肺地大喊。
恍惚中我看到有人站在我面前,熟悉的脸上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他瞪大眼睛,滑稽地看着我。
我同样怔怔地看着他。
在那一瞬,我以为他会抱我,然而他没有。
我看到他垂下眼睫,自嘲地笑。
傅三张大嘴走过来。
“主、主子?”
脸色苍白的男人揉着眉心,“傅三,我又出现幻觉了。”
“啊?”
“我又看到她了。”他低低一笑,带着无尽的悲凉,我的心也好像跟着被撕碎,剧烈的疼痛。
“主、主子……”
“也许,不是幻觉……”
周折殷看他,身子忽然僵住。
我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周折殷,是我,我回来了。”
我看他从茫然到不可置信到狂喜。
然后,我被紧紧抱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我望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一时竟分不清,那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我呆呆地看着他,我看他怜惜地擦去我脸上的泪珠,吻着我的额头,我听到他说:
“赵锦乐,你回来了,我就再不会放你走。”
他执起我的手,展眉而笑,面对众位大臣,朗声宣布,他的皇后回来了。
手里的温度灼热烫人,我终于意识到,这都是真的。他没有死。
我疑惑地看那棺材,然后听他低声说,今日是太后,不,应该是太皇太后的下葬之日。
我心头一松,然后疲倦如洪水般将我掩埋,眼前一黑,我昏了过去。
鼻息间还是那好闻的檀香味儿,我被他抱在怀里,分外安心。
+++
我后来又见过周琏璋一次。
那是在我册封的前一夜,我在回寝宫的路上,见到站在芜廊中的他。
彼时夜色正好,花香正浓,他微微回首,一如初见时捧着暖玉珠要送我的清隽少年。
“殿下。”
他笑得有些怅然,“锦乐,当年我执意想让你喊我一声琏璋哥哥,时隔多年才发现,能听到你那一句清浅的殿下,我竟已经满足。”
他摸着我的头发:“锦乐,我要走了。”
我定定看他。
他微微笑了笑,“很早以前,我就想离开了。但我一直没等到你回来,现在,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了。”
“锦乐,”他抱了我一下,“要幸福。”
我轻轻地点头。
他拍拍我的肩,背对我挥挥手,往远处走去。
“琏璋哥哥。”
他猛地顿住。
我微笑:“乞巧节那天,我说的都是真的。赵锦乐,从未怪过你。无论如何,你都是锦乐最感激的人。”
我看到他的肩膀颤抖着。
良久,他才回过身,轻轻笑了。
笑容中是前所未有的释然。
“锦乐,我真的得走了。但是以后,我还会再回来看你的。”
我点头,目送这个曾经骄傲无匹的皇子,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我想以后,没了皇宫的枷锁,他最终会得到自己想要的,过的比谁都幸福。我由衷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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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正好的时候,我抱着音儿在御花园里晒太阳。
音儿这两年长了些肉,不过还是很瘦。
许是离了我,她的性子变了很多,不过唯独不变的是,她依旧不喜欢做功课,逃学是家常便饭。但可怕的是,无论她想出什么荒诞的理由,那个素来以铁面无情而闻名的许太傅,都会信,甚至会委婉地批评我这个做母亲的对音儿照顾的太不周到。
我实在委屈,但当音儿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我时,我又狠不下心责备。
我为此十分生气。
周折殷倒是看得开,甚至还会开导我,就算音儿将来一事无成,他也会保音儿百岁无忧。
他的女儿,绝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对于这位资深的护女狂魔,我实在是无话可说。
不过比起音儿,也许他对我的宠爱,要更胜一筹。
我回宫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世人已知,景元帝已得到此生最为挚爱的珍宝,甚至于朝堂之上,在谏言帝王应当开枝散叶的百官面前,立下誓言,此生除了我,再不会有旁的女人。
至于子嗣,如果以后我不想再生,那么音儿,就会是大周的太女,成为大周历史上的第一位女帝。
许是被周折殷的狠绝吓到,那些大臣再不敢逼他,曲线救国,求到我这里。
我开始以为,他们是像前一世一样,要求我离开他,或者让我主动为他选妃,却没想到,那些头发花白的大臣苦着脸搓了一阵子手,竟是委婉劝我,再多生几个孩子。
但是即使如此,周折殷得知消息后,也是愤怒异常,嚷着非要把那几个冥顽不灵的老匹夫给关起来才成。
我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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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折殷的病时好时坏,当时傅三来找我,周折殷身体确实已经亏空到了极致,我不敢想,若是我没回来,以后他又会如何。
回宫后的大部分日子,我在绞尽脑汁地想着为他调理身体,各种药膳,滋补身体的药,如流水一般给他灌进去。
老实说,到后来,我闻到那苦味都想吐,周折殷却一直是乐在其中的样子。好在,我的苦心都没有白费,他的身体,终于慢慢好了起来。
我是到很久以后,才发现周折殷偷偷茹素,把饭食里所有进补的肉类全都扔了。
我厉声质问他为何不爱惜身体,他抱着我,声音沉闷,他说我曾许下侍奉佛祖的誓言,却因为他而违约,他怕神佛怪罪我,就偷偷承诺,用自己吃斋念佛,换我一生平安顺遂。
后来大周的佛庙遍地开花,大周成为除西域外佛文化最兴盛的地方,世人都以为是这位年轻的帝王信佛,却无人知,他只是为了保护那个女人的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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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不冷不热的时候,周折殷会尽快把朝政处理完,然后带我出宫,去见我娘和外祖,弥补我这些年离开而欠下的缺失。
时光正好,阳光正暖,我看着争着抱音儿的娘亲和外祖,看着身边这个清瘦的男人,扬起唇。
“周折殷。”
“嗯?”
“快到除夕了,陪我去放烟花吧。”
他看着我,眸子温柔似水。
“好。”
我摸着尚还平坦的小腹,微微笑。
上苍到底还是眷顾我们,兜兜转转,我又重新回到你身边。
前世今生,在此刻重叠。
所有伤害和遗憾,有幸还能弥补。
那么余生,请多指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