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蔡继刚随增援第4集团军的部队刚刚到达新郑以西的顺店镇时,战况急转而下,已经恶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豫西重镇临汝位于许昌以西二百多公里处,这里由国军第14军的一个团负责防守。5月3日上午,城墙上的守军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弟兄们面面相觑,谁也闹不清这是什么声音。这声音由远而近,很快就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守军的一个营长闻听后,脸色立刻变得灰白,他用变了调的嗓音喊道:“老天爷,这是坦克发动机的声音……”
这时城墙上的士兵们发现,远处地平线上卷起漫天黄尘,轰鸣的发动机汇成的声浪犹如海啸般滚滚而来。士兵们终于看清楚了,这是由二百多辆坦克组成的突击集团,在10公里宽的正面上摆成楔形战斗队形,高速向临汝镇扑来……
守军从军官到士兵谁也没见过这阵势,都被吓破了肝,呆呆地看着坦克集群步步逼近。
为首的一辆坦克距城门100米处才开炮射击,仅用两炮就轰开了木制城门,庞大的坦克集群引导着骑兵纵队迅速穿城而过,根本不理睬呆若木鸡的守军,似乎不屑于和守军发生战斗。
战场态势表明,日军的突击兵团在执行更为重大的战略任务。守军团长最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心里很清楚,随后而来的日军步兵部队才会放下身段,问候一下守军。
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赶快跑吧!现在跑还有机会,晚了连机会都没有了。守军一个团一枪没放,一眨眼跑得无影无踪。
从许昌出击的日军第12军,仅用了两天时间,其坦克及骑兵部队即穿插到位,占领临汝镇,切断了石觉第13军的退路,完成了南面和西南面的包围。日军第110、第62师团从两翼合力夹击密县附近的国军第4集团军110师,经过短暂的战斗后,日军占领密县,完成了登封东北面的包围圈。这时正在登封地区集结休整,准备反攻的国军第13军,禹县的第29军,连同刘昌义的暂编第15军余部,西撤的87军一部,一下子陷入十多万日军组成的巨大包围圈里,处境异常危急。
蔡继刚在15军军部接到第14军发来的电报,他沮丧地抱住了脑袋:完啦!将近四个军已经全部被装进日军布下的大口袋里。还是那句话:不是敌人太聪明,是我们自己太愚蠢。
在叶县的汤恩伯接到报告也大吃一惊,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心肝宝贝第13军有被消灭的危险,汤恩伯浑身颤抖起来。1932年,根据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命令,以汤恩伯为师长的第89师和以徐庭瑶为师长的第4师,合编为第13军,钱大均任军长。第13军从组建起即参加围剿红军,是绝对的嫡系,中央军中的王牌部队。到了1936年,汤恩伯出任第13军军长,他从那时就和13军结下不解之缘。到抗战中期,国军已形成四大嫡系,其中有何应钦的“元老系”、陈诚的“土木系”、胡宗南的“蒋家第一师”系和汤恩伯的“第13军系”。汤恩伯麾下20万大军,名列四大嫡系中的一大系,被称为“中原王”,如果没有其骨干部队第13军的支撑,他绝没有今天的地位。可以这样说,没有13军就没有他汤恩伯。
现在13军突然陷入重围,汤恩伯怎能不五内俱焚呢?
不过还好,登封一带紧靠着嵩山,有山就好办,你内山英太郎不就仗着有坦克和重炮吗?有能耐把你的重装备拉进嵩山遛遛。老天有眼,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四个军的部队若是在豫中平原上被包围,那才是灭顶之灾呢。
汤恩伯镇定下来,向被围部队发出命令:“第13军、第29军、暂编第15军、第87军,速将部队转进嵩山之中,力求避免被敌围歼,相机跳出敌军包围圈!”
日军的突击集团终于完成合围,准备进行最后的一击。从临汝到洛阳的公路上,日军的百余辆坦克在公路上来回穿梭,构成一条严密的封锁线。与此同时,日军第110师团、第62师团、第37师团从三个方向将被围的国军部队压迫到洛阳至叶县公路附近,准备一举全歼。
国军被围部队节节抵抗,退入嵩山之中。
蔡继刚和第31集团军司令王仲廉取得了联系,王仲廉命令他们暂时跟随13军的部队进入嵩山,蔡继刚随时可以使用13军及下属各师的电台与重庆军委会联络。
蔡继刚带着他的警卫班站在路边,13军的部队排成四路行军纵队从他眼前走过。关于汤恩伯与13军的传闻他以前听说过不少,只是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他也很想利用这次机会好好观察一下。
到底是国军的嫡系部队,他们的后勤供给应该是不错的,士兵们体格健壮,面色红润,看样子营养状况良好,比起那些吃不饱饭的杂牌部队简直是天壤之别。更令人羡慕的是装备,暂编第15军的刘昌义军长要是在这里,肯定会馋得流口水。13军的团以上军官都配备有指挥车,车上装有电台,每个师的师属炮兵营都装备了德制75毫米山炮和丹麦制20毫米高射炮,每个步兵团的迫击炮连装备的是82毫米迫击炮,步兵的轻武器也很整齐,中正式步枪、捷克式轻机枪、水冷式马克沁重机枪……蔡继刚得出结论,以中国现有的野战军,除了那个特殊的驻印军外,这个13军的装备已属第一流了。
蔡继刚想到许昌保卫战,汤恩伯明知新编第29师只有三千多人,其装备破烂不堪,却毫不在意地把这支部队置于配有重装备的数万日军的攻击之下。如果说牺牲这支部队能够达成重大战役目的,倒也值得,可事后蔡继刚对这场守城战进行检讨时,他不得不遗憾地得出结论,这场守城战对战役全局毫无影响,不过是为了应付蒋介石和军委会而已。在新编第29师将士们拼死搏杀的时候,装备精良的13军却在登封一带休整。汤恩伯才舍不得把13军用于守城,这种倒霉事自然是由杂牌部队去完成。
这种现状令人感慨,同样是中国军队,面对着同样的敌人,后勤供给和武器装备却如此悬殊。这样厚此薄彼,无疑会影响整体的作战效应,以往中国军队的很多重大失利都与此有关。
蔡继刚正想着,只见三架日军战斗机沿着山谷低空掠过,飞机的机腹下闪烁着骇人的火光,密集的扫射把路面打得烟尘四起。部队训练有素地立即散开,路旁的几门高射炮也立刻开火。敌机没有料到会有防空火力,猛地一下想拉起机头躲避,但为时晚矣,一架日军战斗机的尾部冒出一道黑烟,呼啸着一头栽在对面的山腰上,燃起一团熊熊大火。国军部队一片欢腾,叫好声、欢呼声响彻山谷。
大部队进入山区后,山地的好处立刻显现出来。嵩山地区复杂的地形极大地限制了日军航空兵的行动,飞行员们无法与地面部队进行协同作战。机群的高度很难掌握,飞高了影响攻击效果,飞低了又容易撞山,况且13军的高射炮也不好对付。
中日双方的军队在嵩山的崇山峻岭中兜来兜去,一时谁也奈何不得谁。日军的重装备进不了山,只能派出轻装部队随后尾追。比起日军无法携带的150毫米重炮和坦克部队,国军轻便的75山炮和82迫击炮就显出了优势。13军对付尾随的敌人很有办法,一旦后卫部队发现敌人,马上鸣枪报警,行进中的大部队立即向两边山脚散开,炮兵将所有火炮的炮口统统向后,待日军追击部队进入射程后,便开火急射,把后面的山谷打成一片火海。山谷的两边都是峭壁,一旦遭到炮击,日军步兵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因而伤亡惨重。日军追击部队吃过几次亏以后,就和国军部队拉开距离,只是远远地尾随。
蔡继刚这几天随13军军部一起行动,也有了机会和军长石觉中将探讨战局。石觉是广西瑶族人,黄埔三期毕业。他的经历和那些黄埔出身的将领差不多,都是从当排长开始的带兵生涯,参加过中原大战、围剿江西红军等内战。抗战爆发后,石觉任第4师第10旅少将旅长,几乎参加了所有的大会战,南口战役、台儿庄战役、武汉会战、随枣会战、枣宜会战……34岁时官拜中将军长。
和大部分黄埔出身的将领一样,一开始石觉对蔡继刚这种留过洋的军人很有些不以为然,他不太把西点或弗吉尼亚军校当回事,认为这些名校再好也是培养美国军官的,除非你毕业后在美国军队服役,否则就没有意义,美国军校的毕业生带不了中国士兵,因为国情不一样。
对这种看法,蔡继刚早已习惯了。他心里明白,别说石觉这么想,就连重庆军委会那些高官恐怕也这么想。国情不一样,美国军队的那一套拿到中国来是行不通的,像蔡继刚这类留过洋的军官,只能担任个幕僚或高参之类的职务,做带兵的军事主官可不行。蔡继刚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是不服气的,你们怎么知道我带不了兵?你们给我机会了吗?我在税警总团不是也从上尉连长干到副团长了吗?我在战争中独立指挥过团级建制作战,经历过最惨烈最血腥的现代化战争,流过血也负过伤,难道仅仅因为上过美国军校,就成了我不如人的理由?
石觉虽然军衔比蔡继刚高,但年龄却比他小几岁,加之蔡继刚又是军委会派来的督战官,所以很客气地称蔡继刚为兄长,凡事都和他商量。行军时,石觉总是邀请蔡继刚坐在他的吉普车上,两个人谈论最多的还是战局方面的话题。
“云鹤兄,我是前几天才听说吕公良殉国的消息,可惜啊,公良他走得早了些。”石觉叹息着。
“其实,他也是如愿以偿。我们以前谈到过死,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没有争议,都认为在战场上打到最后一颗子弹,然后阵亡,这是军人最好的归宿。”蔡继刚冷静地回答。
石觉表示赞赏:“我同意!要是可以选择,我也选择这种死法。作为军人,最糟糕的事,莫过于战斗刚刚开始就被一颗莫名其妙的流弹打死。云鹤兄,我听公良说起过你,他说你是中国军界少数几个有战略眼光的将官。”
“他那是客气,蔡某不过是在军委会跑跑腿,把自己的职责尽到就行了,何来的战略眼光?”蔡继刚谦虚地说。
“云鹤兄,你不要客气,我是真心想和你讨教几个问题。不瞒你说,我们这些黄埔生是有局限的,毕竟学制短,培养的是初级军官。多数人想的是如何带兵,如何使用战术,却很少有研究战略问题的。”
“那好,你的问题是什么?我们一起探讨就是了。”
石觉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云鹤兄,以你的判断,此次战役,我们能否在中原地区挡住敌人?”
蔡继刚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可能,我看日军的进攻势头,不仅是中原难保,湘桂也很危险。”
石觉吃了一惊:“你太悲观了吧?那么,你的理由是什么?”
“我们的战略指导思想有问题,完全是被动防御,拼命地守点,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地丢掉。从理论上讲,天下就没有攻克不了的要塞。许昌已经失守,下一步一定是洛阳。洛阳一旦失守,日军主力便会迅速南下,全力以赴进攻长沙。如果长沙失守,平汉线和粤汉线就得以打通,敌人的第一个战略目标就实现了。”
石觉反驳道:“敌人想拿下长沙可没这么容易,此前的三次长沙会战,日军哪次不是以败退告终?”
“此前三次长沙会战,是因为日军并没有集中强大兵力进攻,我军虽然守住长沙,但也不能认为日军是溃败。比如第一次长沙会战,日军第4师团已经占领了长沙,虽然三天后放弃,但第4师团还是全身而退,损失不大。我认为,这三次长沙会战固然打得不错,但战果被夸大了。当然,新闻界为了鼓舞士气,在报道方面进行一些夸张也是可以理解的。”蔡继刚有些尖刻地评论。
石觉点点头说:“好,你继续说。”
“此次战役,敌人还有两个战略目标:一个是摧毁我西南地区的中美空军基地,消除其轰炸日本本土的威胁;另一个是最大限度地消灭我军主力,特别是中央军部队。我判断,为了达成这两个目标,日军在拿下长沙后,下一个攻击点应该是衡阳。衡阳之后是桂林,我们在衡桂一带的空军基地也将不保……”
石觉神色黯然:“唉,如果是这样,那简直是一场大灾难。云鹤兄,照你判断,日军会一个一个拿下这些城市,而我们每丢掉一个城市,就向后退一大步,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蔡继刚反问:“你不是要谈战略吗?这就是战略分析。我说过,我们统帅部的战略指导思想有问题,恕我直言,如果一味消极防守,其结果必然如此,没有别的可能。我们的统帅部没有丝毫的进攻意识,就像一个蹩脚的拳击手,在整个比赛中不发一拳,只是小心翼翼地护住要害部位,消极被动地躲避对方的攻击,他不求建树,只求自保,想撑到比赛结束便完事大吉,这完全是掩耳盗铃。我们的对手非常凶悍,在战役指挥的智力层面上要高我们一筹。进攻意识是大战略的灵魂,敌人进攻,我们也要进攻,从战术上的反突击到战略层面的局部反攻,都可以称之为进攻。反正不能被动挨打,要想尽一切办法进攻,没有进攻意识,等待我们的就是死亡。”
石觉叹道:“我以前和一些军师级指挥官也交流过,但没有人谈过进攻意识,包括我自己,我以前总在想,我们不是不想进攻,但进攻是要有物质条件的。比如集中强大的兵力,有强大的空中支持和强大的火力,还要有充足的机械化装备解决机动能力。如果没有这些,就谈不上进攻,我们只能进行点线的防守。云鹤兄,刚才你的一句话点醒了我,从战术上的反突击到战略层面的局部反攻,都可以称之为进攻。你说得有道理,我要好好梳理一下。”
“我的理解是,没有进攻意识的军人,注定是失败的军人。我们要把这种意识浸透到骨子里,溶化在灵魂里。”蔡继刚望着车窗外若有所思地说。
“云鹤兄,目前对我13军来说,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目前我们没有摆脱危机,还在敌人的包围圈里,出了山以后会有一场恶战。不过没什么了不起的,敌人的兵力有限,胃口又太大,他们的包围圈不可能严密。其实突围与进攻是一码事,只要双方稍一接触,我们立刻施以重拳,集中全部重火力和优势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进攻打垮它!”蔡继刚胸有成竹地说。
几万大军在嵩山里艰苦跋涉了四天后,13军先头部队的军官士兵们眼前豁然一亮,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先遣营的营长明白,他们快要走出嵩山了。石觉和蔡继刚得到消息,连忙驱车赶到先遣营,这时先头部队已停止前进,在路边待命。
蔡继刚和石觉登上一块巨大的岩石极目望去,广阔的豫中平原一片赤黄,只有少数灌木,稀疏地点缀着可怜的一点绿色。他们居高临下用望远镜观察,没有发现日军的动静,周围安静极了。
这时13军的电台收到命令:“令13军、29军及87军一部出嵩山后,折向西南,开赴嵩县以北地区,如遇敌军阻击,要以坚决迅猛之手段奋勇突击,力保突破日军第37师团之封锁。同时,令暂编15军余部及87军余部折向西北沿叶县到洛阳公路火速驰援洛阳,此令,汤恩伯。”
出山的第一战在嵩县以北的汝阳一带展开。日军第37师团和27师团一部已经在此等得不耐烦了,国军13军的先头部队刚一露面,日军主力就全力以赴展开攻击。日军第3坦克师团的几十辆坦克组成楔形战斗队形,全速向前突击,后面的骑兵、步兵部队潮水般涌来,一时间杀声震天。
石觉早有防备,他集中了全军三个山炮营摆在两翼,山炮群后面布置了若干个团属迫击炮连。当日军坦克集群逼近时,炮兵们压低炮口,用直瞄方式进行抵近射击,日军95式坦克前部装甲只有可怜的12毫米厚度,哪里抵得住75毫米炮弹的直接命中,第一轮射击后,前排的十几辆坦克立刻起火爆炸,其余的坦克纷纷后退。
山炮群的射击还没有结束,后面的近百门迫击炮又是一阵急射,炮弹雨点般落在日军步骑兵人群中,在急促爆炸的火光硝烟中,日军步骑兵被炸得人仰马翻,血肉横飞,在五公里宽的正面上,到处是人和马匹的残肢断臂……
炮火过后,石觉集中了三个步兵团组成第一攻击波,全线展开反击。
日军指挥官显然没有料到,被包围的国军部队居然摆出全面进攻的架势,而且把所有重火器都集中在一个点上,造成了日军一线进攻部队的大量伤亡。日军被打懵了,纷纷向两翼溃退,日军阵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国军13军的大批步兵快速跑步通过突破口,石觉指挥的后卫部队也很有特色,他们把轻、重机枪架在吉普车上,用密集的火力掩护步兵且战且退,有条不紊地冲出了日军的封锁线,向西南撤去。
出山第一战就打垮了日军的阻击兵团,13军果然出手不凡,不愧是第一战区的精锐。蔡继刚暗暗称奇,从某种角度来看,中国军队不是不能打,关键在于指挥官驾驭部队的能力。
蔡继刚按照长官部的命令,随同刘昌义的暂编15军和87军驰援洛阳。和石觉分手时,两人恋恋不舍。他们以前并不熟悉,但通过这几天的接触,两人结下了友谊。
石觉紧紧握住蔡继刚的手说:“云鹤兄,相见恨晚啊,你多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蔡继刚笑着说:“不好意思,我们谈了一路,光是听我讲进攻了,到最后你不言不语打了个漂亮仗,用行动诠释我的进攻理论,佩服,佩服!你也保重!”
石觉的13军在嵩县和转移到此的汤恩伯及其幕僚们会合,朝嵩县以南伏牛山的崇山峻岭中退去。
冈村宁次的这一合围没有收到预期效果,他的眼中钉国军第13军就像条泥鳅,硬是从他指缝里滑脱了。不仅仅是13军,就连29军、暂编15军及87军也顺利跳出包围圈,冈村宁次功亏一篑。
在汤恩伯兵团于中牟、许昌、登封地区与敌血战和周旋,并吸引了全部日军主力的20天时间里,蒋鼎文的11个军,却一直蹲在黄河南岸边,静静地坐等日军的进攻。
这一奇怪的战场态势,使人不由想起一次大战时的“西线静坐战”。
蔡继恒凌晨5点就起床了,虽然他目前还是个没有战斗任务的闲人,但今天出征的空勤人员中有不少他的同学和好友,308轰炸机大队的美籍驾驶员丹尼斯中尉、中国籍副驾驶员“海盗”丁震天、“公牛”纪云浦;担任护航的第23战斗机大队飞行员孙正清、雷金涛等人,蔡继恒一定要为他们送送行。其实谁心里都明白,战争时期空勤人员的伤亡率高得惊人,他们每一次起飞出征都意味着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天刚蒙蒙亮,B-24D轰炸机的机组成员和担任护航的战斗机飞行员们,早已披挂整齐,他们草草吃过早餐,便背上二十多磅重的保险伞,走向情报室,等候情报官讲解今天的具体任务。
在清晨的冷风中,蔡继恒夹在忙碌的人群里,通过一排排的营房,进入机场的停机坪。5点30分,跑道东侧的停机坪上早已人声鼎沸,灯火辉煌,几十架C-46运输机在滑行道上摆成两排,中间空出供飞机滑行的跑道,所有运输机的舱口都已经打开,上千个身穿卡其布军装的新兵安静地坐在巨大的C-46机翼下边,准备登机。
蔡继恒知道,这些新兵都是准备开赴印度蓝姆珈训练基地,补充中国驻印军的兵员,这支为大反攻组建的部队早已名声在外了,他们吃得好,穿得好,武器及机械化装备相当于现役美军的乙种部队,连排级的训练科目都有美国教官亲自指导。有这么好的待遇,国军官兵们几乎人人都想去印度开开洋荤。总之,这是一支牛皮哄哄的部队,仗还没打名气已经很大了。
蔡继恒怜悯地望着那些表情兴奋的新兵想,这些新兵蛋子们大概还不知道“驼峰”航线的凶险,且不说气候地形的复杂和日军战斗机群的截击,就是单从C-46飞机的性能上看也不是很靠得住。在这条“驼峰”航线上,C-46运输机经常因机翼结冰、发动机熄火而坠毁,这种飞机本来是为执行低海拔地区物资运输任务而设计的,现在却必须在高原地区飞行,发生事故的概率自然加大了。印度机场潮湿炎热的环境,和飞机高空飞行时遇到的寒冷干燥环境反差巨大,以至于C-46飞机即使在地面检查时一切正常,可一到了空中,飞机零部件就会一个接一个出问题。由于战争形势危急,中国战场需要大量的物资,因此在“驼峰”航线空运期间,C-46飞机很多时候都是带着故障强行起飞的,因而造成的损失也是如此巨大,尤其是运送兵员的飞机,每坠毁一架就会造成数百人的丧生。
蔡继恒随着人流走进情报室,这是一间巨大的铁皮顶木板房,大约可容纳400人开会,情报室的四壁挂满了战区地图、敌情照片及日军各型号作战飞机的识别图,大厅中间放了十几排长条木椅子,正面讲台上坐着一位美军少校情报官,他笑容可掬地和陆续进来的军人们打招呼:“早晨好,先生们!”
大批的美军飞行员已经到了,他们松散地坐在木条椅上,嘴里嚼着口香糖,有的人还吹着口哨,互相开着玩笑。他们都是坐着吉普车来的,自然要到得早一些,而那些中国飞行员却没有汽车接送,他们只能背着沉重的伞包步行而来。蔡继恒数了一下,美国军人有一百多人,按照B-24D“解放者”轰炸机每机10人的编制,今天出动的是12机编队,加上20架护航的P-51战斗机飞行员,总人数应该是140人。
蔡继恒看到第23战斗机大队指挥官罗伯特·斯科特上校走过来,连忙迎上去向斯科特上校敬礼:“早上好!上校,我有个请求……”
罗伯特上校还礼道:“鳄鱼,你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蔡继恒说:“上校,我请求参加今天的战斗,您如果能借我一架P-40战斗机,我将不胜感激!”
罗伯特上校耸了耸肩,摊开双手说:“鳄鱼,很遗憾,我只能拒绝你,因为我不是你的指挥官,你目前只听命于陈纳德将军。”
“可是……上校,今天的任务非同小可,12架轰炸机只有20架战斗机护航,实在是太危险了,我想,护航战斗机多一架是一架,反正我也是闲着,不如让我以志愿者的身份参加战斗……”
“鳄鱼,我已经说过了,不行!我不会由于你的固执而违反军纪,请不要再耽误时间了,你应该去擦飞机了,祝你好运!”罗伯特上校转身走了。
这时中国飞行员们陆续走进大厅,背着伞包的丁震天老远就兴高采烈地向蔡继恒打招呼:“嗨!鳄鱼,你这个地勤人员怎么也来啦?”
他身边的公牛也笑着说:“鳄鱼,你还是老老实实去擦飞机吧,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面目狰狞的孙正清拍着蔡继恒的肩膀开玩笑道:“鳄鱼,你一个擦飞机的地勤居然敢吃空勤灶?太不像话了。”
蔡继恒苦笑着问:“滑翔机,停机坪上还有没有加满油的P-51?哪怕是P-40也行。”
孙正清警惕地问:“鳄鱼,你又在想什么坏主意吧?我劝你少想歪门邪道,一点成功的可能也没有,羊街机场的规章制度非常严格,没有作战任务的飞机不可能加油装弹,没有空子可钻,你小子就死了这条心吧。”
参加出航任务的空勤人员到齐之后,讲台上的情报官详细讲述了今天的作战任务。据他介绍,三亚日军物资转运基地存有大量的弹药,只要投中一枚炸弹,就会引起连续爆炸和燃烧,B-24D的航行高度与投弹高度要保持在6000米,另外的20架P-51负责掩护攻击,其中10架在B-24D上空1000米高度担任掩护,其余10架战斗机与B-24D同高度,在一公里距离内左右伴行。
情报官讲解完任务及飞行要点后,又指着正面墙上的地图说:“先生们,在物资转运基地港口及附近的车站,驻有日军一个步兵大队和两个高射炮大队,防空炮火十分严密,大家一定要小心。另外,在海口市及周围地区,驻有日军一个联队,岛上其余地区大部分是重庆政府控制的民间游击区,五指山地区有中共琼崖纵队控制的小片游击区,我机如发生意外或迫降时,最好选择民间游击区迫降或跳伞,当地的游击队可以向机组人员提供掩护和帮助。”
最后情报官又问众人:“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下面静悄悄的,无人提问题。
情报官点点头,又宣布道:“好,如果没有问题,请大家马上去领意外备用金,我们定于6时整准时起飞!”
于是,所有的美国军人都领到一条布板腰带,里面装有两根金条和部分美钞、国统区的法币、日本占领区发行的军票、南京政府的伪币,还有共产党根据地的货币。美国军方为自己的飞行员考虑得相当周到,这些钱是用来为飞行员跳伞或迫降后使用的,既可以报答为自己提供方便的人,又可以向敌方人员行贿,为自己买一条生路。当然,如果不出意外,每次出航回来,这些钱必须要上交。
领到意外备用金的美国军人们纷纷把布板腰带系在腰上,他们对这些钱毫不在意,反正是过路财神,出不出意外这些钱都不属于自己。
领取意外备用金的场景对蔡继恒来说也很熟悉,他曾驻守过不少机场,衡阳、桂林、重庆梁山……好像哪个机场都一样,出征前美军空勤人员们都能领到这种装钱的布板腰带,而中国空勤人员却从来没有,蔡继恒对此已经很习惯了。
这时中国飞行员们都很知趣地先行走出大厅,丁震天对蔡继恒笑笑说:“兄弟,人家是阔少,咱不能比,谁让咱穷呢?要比就比技术和勇气,这一点咱不比美国佬差。”
蔡继恒握住丁震天的手,略带苦涩地说:“什么都不说了,祝你们好运!都能平安回来。”
蔡继恒把丁震天、纪云浦等人送到停机坪上,此时早已加满油、试好车的12架身型巨大的B-24D“解放者”轰炸机已经整齐地排列在停机坪上,机头下边供人进出的小门也全部打开,机组人员登着铁梯一个个进入机舱,先是正副驾驶员,然后是领航员、投弹手及机械士官,最后是操纵机枪的射击士官。
6点钟整,一颗红色信号弹从塔台上方升起,12架B-24D“解放者”轰炸机的引擎同时震耳欲聋地发动起来,庞大的机群开始慢慢滑行,一架架轰炸机依次滑向跑道,机翼梢上的红色航行灯一闪一闪……
蔡继恒看见丁震天在驾驶舱里向他挥手告别,他举手向出征的机群行军礼,眼看着轰炸机群一架接一架在跑道上加速疾驶,最后腾空而起,隐没在云层中。
随后是20架喷涂着鲨鱼嘴和美人身子图案的P-51战斗机群起飞,景象也颇为壮观,机群在空中完成编队后消失在远方……
蔡继恒踩着梯子正在仔细擦拭P-40战斗机的座舱盖,他大汗淋漓地光着上身,头上戴着一顶云贵地区常见的竹编斗笠,显得十分滑稽。云贵高原的气候并不炎热,但阳光却格外强烈,才几天时间,蔡继恒几乎被晒脱了一层皮,他到集市上买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感觉方才好些。
一群机场红十字会的中美护士从停机坪旁的小路上经过,沈星云也在其中。女护士们一见蔡继恒的狼狈相都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蔡继恒一见美女顿时来了精神,他摘下斗笠向护士们挥动了几下,兴致勃勃地用英语打招呼:“嗨!美人们,下午好!”
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护士笑着回答:“你好!先生,你是新调来的地勤吗?”
蔡继恒毫不脸红地自我介绍:“不,我是新调来的蔡继恒上校,受陈纳德将军的委派,正准备接替第23战斗机大队指挥官罗伯特·斯科特上校的职务。请大家多关照!”
美国护士夸张地睁大眼睛:“上帝啊,好年轻的上校,你大概十岁就进军校了吧?”
蔡继恒从梯子上跳下来,穿上衬衣一本正经地说:“这很正常,莫扎特五岁就会作曲了,我为什么不能十岁进军校呢?”
护士们被逗得大笑起来:“哈哈,原来我们这儿有个少年天才……”她们笑着走远了。
沈星云留了下来,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蔡大哥,你可真能吹,张嘴就敢冒充上校……”
“哟,这不是我的营养师吗?那我可得好好侍候,不然得罪了沈小姐,我连空勤灶都吃不上了,来,喝口饮料!”蔡继恒随手递给沈星云一瓶可口可乐。
沈星云也不客气,接过瓶子喝了一口,开玩笑说:“嗯,尽管是个冒充的上校,但还是挺有绅士风度的。蔡大哥,你慢慢熬吧,早晚能熬到上校。”
蔡继恒不屑地哼了一声:“上校算什么,总有一天,上校们见了美女得冒充蔡继恒。”
沈星云“噗”地一口把可乐喷出去,又一次大笑起来。
蔡继恒弯腰把抹布在水桶里涮了涮拧干,然后登上梯子准备继续擦飞机。
沈星云仰起脸望着蔡继恒说:“蔡大哥,休息一会儿吧!”
蔡继恒拉开飞机的座舱盖,跳进机舱坐下,他随手摆弄着操纵杆说:“沈小姐,我敢说你从来没进过战斗机座舱,是不是?”
沈星云的确没有近距离观看过飞机座舱内部,她好奇地登上梯子伸头去看。
蔡继恒指指操纵杆顶端的红色按钮问:“知道这个按钮是干什么的吗?”
沈星云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
“这是机枪发射按钮,需要射击时,先翻开这个盖子,这是保险盖,然后按下这个红色按钮,飞机上的六挺大口径机枪就同时打响了……”
沈星云奇怪地问:“那我怎么没看见机枪呢?再说……这么窄的座舱里好像也放不下六挺机枪啊?”
蔡继恒哭笑不得地说:“你以为机枪都架在座舱里啊?战斗机的机枪一般都装在机头或机翼上,P-40战斗机的型号也是在不断改进,安装机枪的数量也不同,比如这架飞机是1941年以后出厂的P-40E,两侧机翼上各安装了三挺点50机枪,射速是每分钟600发至1200发。”
沈星云指着一块仪表问:“那……这是什么?”
“哦,这是高度仪,你可以通过这块仪表确定你的飞行高度。”
“那这个仪表呢……”
蔡继恒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我说你怎么这么大好奇心,还问个没完了?我要开始工作了,你该干吗干吗去!”
沈星云是个好脾气的姑娘,被蔡继恒数落两句也不生气,她恋恋不舍地扒着驾驶舱边缘央求道:“蔡大哥,你就给我讲一讲嘛。我今天下午休班,没事的。”
蔡继恒眼珠一转问道:“这么说,你今天下午没事?”
“是啊,只有到晚餐的时候才去餐厅值班。”
“噢,我明白了,你是没事干闲得难受,这好办,我这还有几块抹布,你和我一起擦飞机怎么样?”蔡继恒居心叵测地望着沈星云。
“行啊,不过你得把斗笠给我戴,我最怕太阳晒。”
蔡继恒没想到沈星云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他喜出望外地摘下斗笠扣在沈星云头上:“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可真是个好姑娘,我来三天了,这么多老同学、老朋友,没一个来帮我的,管风琴这小子来比划了两下就跑了,我是叫天天不应啊……”
沈星云捡起抹布一边擦一边说:“哦,你说的管风琴就是丹尼斯中尉吧?这家伙坏着呢,他每次见到我就凑过来说,密斯沈,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那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亲爱的丹尼斯,你的军衔太低了,我的男朋友至少应该是个少校才行。结果丹尼斯和我较上劲了,我每次到餐厅值班,他一见到我就故意拼命吃,有一次居然一次吃下五个鸡蛋和半公斤火腿,我去制止他,他一往情深地看着我说,密斯沈,你不答应我,我就把自己吃死,反正活着也没意思……”
蔡继恒大笑起来:“这小子追女人的方式太拙劣了,也不怕撑死?”
沈星云也笑了:“其实丹尼斯是个很好的人,他只不过还没有长大,还是个大男孩呢。上帝保佑他,今天能平安回来!”
“沈小姐,你信上帝吗?”蔡继恒问。
“当然,我从小在教会学校里上学,身边的人大部分都是基督徒,我是18岁时受的洗。”
“噢,你是基督徒?那可真不该到军队里来,这里不是讲仁慈的地方,军队的存在价值就是杀人,这和你的信仰有冲突。”
“圣女贞德也是基督徒,她统率千军万马保卫自己的国家,这其中肯定没少杀人,但上帝并没有因此而责怪她。战争总是有正义之战和不义之战的区别,所以我参军与我的信仰并不矛盾。”
“问题是战争的性质由谁来定呢?只要是打仗,谁不说自己是正义之战呢?十字军八次东征,哪次不是以上帝的名义?哪次不是打出正义之战的旗号?其实不过是组织起来到东方去抢劫财物罢了。”
“蔡大哥,在宗教问题上,我们最好不要辩论,好吗?”
“好啊,那就不谈宗教,聊点别的,小沈,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我五岁时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他后来报考了军校,现在也在军队里服役。”
“哦,也是军人,他在哪个部队?”
“我哥哥在重庆军委会工作,是个少校,给一位姓蔡的将军当副官。”
蔡继恒浑身一震,抬起头来:“你哥哥叫沈光亚,是重庆人?”
沈星云惊奇地说:“是啊,你认识他?”
蔡继恒跳下梯子说:“真巧了,沈光亚是我哥的副官。”
沈星云扔掉抹布,撅起嘴来:“天哪,这个世界真小!我哥是你哥的副官,我呢,又帮你擦起了飞机,我们兄妹俩侍候你们兄弟俩,凭什么呀?”
“这说明咱们有缘啊!喂,把抹布捡起来,继续干活儿。”
傍晚,蔡继恒和沈星云走进空勤人员就餐的大餐厅,这是个长条形木板结构、铁皮屋顶的临时建筑,可以同时容纳二百多人就餐,餐厅主任是美国军士长戴维。
戴维军士长主业是地勤维修,同时兼任餐厅主任。他是个很敬业的军士长,工作的时候一丝不苟。为了使每天餐桌上都能摆上鲜花,他甚至在俱乐部后面建了个玻璃花房,请了专职花匠。好在云南的气候很适合养花,因此餐厅里总是布置得花团锦簇。
戴维的举动让中国军人们大惑不解,认为他简直是神经病,这是典型的形式大于内容之举,战争时期居然还有这么穷讲究的人?餐桌上是否有鲜花似乎并不耽误吃饭。
每当有大规模作战任务时,戴维总是亲自安排空勤人员的膳食表,并且在归航的空勤人员进入餐厅之前,戴维和服务员们一定要穿上浆洗过的雪白工作服,站在餐厅入口处列队欢迎。按照戴维的说法,这是让飞行员们感受到家庭的温暖,羊街基地就是个温暖的大家庭。
戴维见到沈星云兴高采烈地说:“密斯沈,今天是你值班吗?”
沈星云举手敬礼:“军士长好!今天是我值班。”
戴维看了看手表:“刚才塔台值班员打来电话,说空勤人员已经上了汽车,估计马上就要到了。大家各就各位!”
戴维的话音刚落,空勤人员们已经陆续走进餐厅,先进来的是第23战斗机大队的飞行员们,随后是308轰炸机大队的驾驶员、领航员、射击士官等空勤人员。蔡继恒很敏感,他立刻发现所有的空勤人员都脸色铁青,默默无语,没有了平日的嬉笑喧哗声。这情景不对,出征人员中一定是出现伤亡了。不过这并不奇怪,这是战争中常有的现象。
蔡继恒在寻找自己熟悉的人,环视了一遍后,他的心一沉,丹尼斯、孙正清、纪云浦、雷金涛等人都不见了,最后一个进来的是阴沉着脸的丁震天,蔡继恒迎上去想和他打招呼,而丁震天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
餐厅主任戴维军士长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他数了数人数,又低头核对手里的就餐人员名单,发现竟然少了68个人,这些空勤人员中,其中有60人属于第308轰炸机大队,8人属于第23战斗机大队76中队。
戴维脸部的肌肉抽搐着,嘴唇也哆嗦起来,他一把揪住一个美国飞行员大吼道:“少了68个人,这是为什么?告诉我!”那个美国飞行员摇摇头,一句话不说,只有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滴落在胸前……
沈星云泪流满面,无声地哭泣着。
蔡继恒的心里翻江倒海,心中的悲痛难以自抑,对于羊街基地来说,今天的远途出征变成了一场大灾难。由此算来,今天损失了6架B-24D轰炸机和8架P-51战斗机,整整60名轰炸机机组人员和8名护航战斗机飞行员永远不会回来了。
此时餐厅里所有的空勤人员及服务员们都沉默着,每个人都在压抑着自己的悲痛,大厅里变得鸦雀无声,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突然,戴维军士长声嘶力竭地狂吼一声:“上帝啊,这该死的战争……”他猛地掀翻了一张餐桌,桌上闪亮的餐具和插满鲜花的花瓶哗啦啦地摔在地板上,大厅里轰然响起金属的碰撞声和玻璃器皿的破碎声……在场的所有人那被强压着的情绪都在突然间爆发了,大家把餐具和器皿摔在地上,放声痛哭……
人群中只有蔡继恒没有哭,因为自从懂事起,他就再也没有哭过,时间久了,他觉得自己的泪腺好像已经退化,遇到再悲痛的事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况且蔡继恒对战争有着自己的看法。
1937年12月中旬南京陷落,蔡继恒正在清华大学从长沙到昆明的南迁队伍中。到了12月月底,有关南京大屠杀的详细消息陆续传来,同学们震惊之余无不失声痛哭,中国政府就南京大屠杀问题向国联提出强烈控诉,后方的新闻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着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悲惨消息,大后方的民众无不悲痛莫名,极度悲伤的氛围一时笼罩着整个国统区。
1938年5月4日,由北大、清华、南开等大学的南下师生组成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昆明正式开课,那天蔡继刚正好去昆明出差,他赶到西南联大去看望弟弟。当时的西南联大校舍非常简陋,连自习室都没有,学生们上自习课都是坐在校园内的草坪上。蔡继刚看到了令他惊讶的一幕:几个女同学正在语气激烈地指责蔡继恒,而弟弟坐在草地上,背靠着大树,无动于衷地看他的书,对别人的指责充耳不闻,似乎根本没听见。
蔡继刚经过了解才知道,原来刚才同学们就南京大屠杀的问题展开讨论,在讨论中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哭了,唯独蔡继恒不但没掉一滴眼泪,他甚至连讨论也不屑参加。同学们很愤怒,认为他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于是纷纷指责他,而蔡继恒既不解释,也不申辩,只是专心致志地看自己的书。
蔡继刚把弟弟拉到一边,兄弟俩就南京大屠杀的问题进行了一次对话。
蔡继刚说:“继恒,你是怎么回事?对同学们的批评好像无动于衷,你为什么不申辩呢?据我所知,你不是个感情冷漠的人。”
蔡继恒不屑地说:“我懒得和他们解释。哼,中国文人的通病,就会练嘴,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继恒,你应该知道,我们的首都被敌人占领了,从各方面传来的消息说,被屠杀的被俘军人和平民有几十万人,听到这个消息你难道不难过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蔡继恒合上书本,冷静地回答:“我在想我小时候,男孩子之间经常打架,既然打架就会有吃亏的时候,我也常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哥,你知道我们小伙伴之间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吗?”
蔡继刚摇摇头:“我小时候可不像你,我很少打架,也记不清当时怎么处理这类问题了。”
“哥,我告诉你,作为一个男孩子,挨揍本来就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要是你挨了揍,又哭哭啼啼向老师和家长去哭诉,某某某欺负我,你们管不管?哥,这是不是更没有面子?”
蔡继刚笑了:“嗯,有点意思!我有点明白了,你继续说。”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男孩子的思维似乎比成年人更直截了当,也更接近真理。既然哭诉是件丢脸的事,那就牙掉了咽进肚子,养精蓄锐,找机会再干一场,打服了那个欺负人的坏小子。”
蔡继刚惊讶地说:“继恒,你还真说到点子上了,这是真正的军人思维。”
蔡继恒若有所思地说:“一个国家也该是这样,挨了打就哭哭啼啼向国联去控诉,指望国际社会来为我们主持公道,指望一些利益不相干的国家为我们去惩罚恶人,这根本指不上。哥,我问你,中国养这么多兵是干什么用的?”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为了保卫国家。”蔡继刚回答。
“这就对了,保卫国家是军人分内的事,指望别的国家来主持公道,那国家养这么多军人干什么?战争有战争的法则,战端一开,打得好也罢,坏也罢,反正要打到底,总不能四万万人都当亡国奴吧?要是中国人都这样,就算日本人不杀我们,我们自己恐怕也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哥,我觉得,军事上的失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国人的心态,是我们的精神太软弱。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打不赢这场战争。”
蔡继恒始终认为,老百姓可以流泪,妇女和儿童可以流泪,唯独军人不可以流泪,军人需要的是敌人的鲜血,而不是自己的眼泪。
这次出征受到重大损失,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原因,否则悲剧还要重演。很明显,这次失败是情报和战术方面的重大失误,从表面上看,用20架战斗机为12架重型轰炸机护航,搭配是合理的,但如果缺乏战区状况的第一手情报,那就相当于盲人骑瞎马,随时会招来灭顶之灾。蔡继恒推断,如果日本间谍潜伏在羊街机场附近,机群起飞时他马上即可将飞机数量、型号、飞行方向用电台通知敌人的指挥部。从昆明到海口的飞行距离大约1200公里,鬼知道在途中会有多少日本间谍在不断报告机群的方位,日军指挥部只要判断出机群的数量和目的地,就随时会调集大批战斗机前来拦截。广东沿海及海南岛上有至少十几个日本海军或陆军的航空基地,他们的反应时间是极为充裕的。
蔡继恒叫过哭泣的丁震天问:“震天,告诉我,你们今天是不是受到敌人战斗机的拦截了?”
丁震天擦着眼泪说:“我们一路上遇到过三次拦截,损失了两架P-51,最后到了三亚上空遇到敌人的大机群,足有四十多架零式机,日本人肯定是事先得到了情报,专门在这里设伏拦截。23大队18架P-51和敌人四十多架零式机缠斗,实在无法掩护轰炸机,我们308大队的弟兄一边用机枪和敌人空战,一边冒着防空炮火向目标俯冲投弹,丹尼斯那架飞机刚刚投下炸弹,就被高射炮火击中,当时就在空中解体了,我看得清清楚楚,10个乘员没一个来得及跳伞。纪云浦的飞机是完成投弹后向上爬升时被敌人零式机击落的……”
蔡继恒打断他的话:“那个物资转运站炸掉了吗?”
“连仓库带码头全部摧毁了,为了这个目标,我们的轰炸机被击落了6架,23大队损失了8架P-51,可他们击落了12架零式机,其中雷金涛一个人就击落了两架。当时我的位置离他不远,我看到他的飞机已经烧成一个大火球,可他的六挺机枪仍然在射击,直到把一架敌机打得凌空爆炸,雷金涛拉开座舱盖,他浑身是火,连飞行帽都在燃烧,看样子实在没力气爬出座舱跳伞了,他朝我招了招手,好像还喊了一句什么,就这么坠落下去……”
蔡继恒握住丁震天的手说:“震天,别难过,从战果上看,今天弟兄们的牺牲也值了。”
丁震天望着窗外喃喃自语:“在返航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雷金涛临死前到底喊了些什么……”
蔡继恒冷冷地说:“也许过不了几天,我们都会和雷金涛见面,到时候你问他好了。”
这时他身边的沈星云突然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蔡继恒,住嘴!求求你,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