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的苹果堆里,每天都能挑出几筐腐烂的苹果。烂苹果猪都不吃,在每家后院里倒了一大堆,雨水一浇,腐臭味冲天,弥漫了整个始原村,盖过了其他气味。
始原村的人,眼睛被烂苹果的臭味熏红了,心都熏得鼓胀,见谁都看不顺眼,想发火呢。
亢永年的压力最大,打发村上的所有支委、小组长,全部出动,去找履带式推土机。好几天他都没合过眼,眼睛比别人的更红,是急红的,不像别人是让烂苹果熏红的。
亢永年来办砖厂的李满仓家,催他尽快修好拖土机。在此之前,每天都打发人催过,李满仓骂他们是催命鬼,说他能不急吗,不是天天都在捣鼓吗。李满仓还请人帮他一起修呢。
亢永年来催,李满仓没好气地说:“都知道催,我日夜在修,就是修好了,也得先拉我家的苹果,我的苹果也在腐烂呢。”
亢永年说:“不管先先运谁家的,只要把果子往塬下运就行。”
李满仓坚持说:“我费这么大劲,不先运我家的,我修它做啥?”
李满仓的这句话,叫学校的安校长听到了,她把李满仓的儿子叫出教室说:“李金宝,你背上书包回家去吧,我给你一个人放假。”
李金宝不解地望着校长。
安玲丽又说:“你爹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给你放假,算我用职权惩罚他,你回去吧,等通知让你来时,你再来上课吧。”
李金宝回去给他爹一说,李满仓扔下修车工具,到学校找安校长要问个明白。
安玲丽冷着脸说:“这种时候,你那样说,还是人话吗?”
李满仓说:“你不让我儿子上学,你以为你做的是人事?”
安玲丽毫不示弱:“在始原,大家怎么看待我,你应该清楚。对你这样的人,我认为我做得对。”
“这样才叫都不是人!”安玲丽又补充了一句。
气得李满仓说不出话,灰溜溜地走了。
亢永年到相邻的乡里去联系推土机。因为这些年推土机不是太实用,经营的人少,亢永年冒雨走了不少村子,好不容易联系到四台,人家都不太乐意。亢永年说尽好话,乡村人对果实看得重,勉强答应去运苹果。只是,一时解决不了拖车,人家的推土机毕竟不是用来运货的,都没备拖车。亢永年四处又去找拖车。
一时找不到四辆大拖车,只问到一两个小四轮拖拉机的拖厢,一看太小,装不了几筐苹果,不但解决不了燃眉之急,还会多掏运费,人家搞运输,是按趟数计算的。亢永年心急火燎,秋雨将全身淋得精湿,经风一吹,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却没觉着冷,像疯子一样,到处乱窜。后经人指点,一路打听,亢永年找到一家运输公司。公司分管车辆的调度一听亢永年的要求,不同意租借他们拖挂车。调度说,用的不是车,把拖车借走,不还了怎么办?亢永年再怎么保证,调度就是不松口。亢永年急得眼里有了泪花,只差叫那个胖调度爷爷了,调度才说,那就先交上四万块钱押金吧,四辆拖车值六七万块钱呢。
亢永年傻眼了,到哪去弄四万块钱? 亢永年求人家,调度死活不松口,弄得亢永年没法,听着屋外的雨声,他的心如煎在油锅里,那种灼痛折磨得他都快疯了。别无他法,亢永年硬控制住自己,挤出一份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进一步交涉。他突然想到上次请贩子吃饭提高苹果价格的事,扯上胖调度去吃饭喝酒。胖调度脸上缓和了些,推脱着,被亢永年硬拉到酒店,点了一桌亢永年没见过的海鲜,他忍疼陪着,心想在这关头,只能顾眼前,一边讨好地劝酒,一边察看胖调度脸上的表情。胖调度贪酒,喝得很畅快,边喝边道自己的难处。亢永年装成知已似的,理解着他的难处。
喝到一定份上,在亢永年的一再恳求下,胖调度终于松了口,两人讨价还价,最后从四万块钱降到两千块钱,再怎么也降不下去了。
“不过,”胖调度又说,“你得给我开个证明来,开乡上的就行,村上的不管用,弄不好还有假的。有了证明,我也好交差。”
亢永年满口答应。酒毕,亢永年倾其身上钱财,付了酒菜钱,就赶紧赶回来,先到乡政府去开证明,他脸被酒烧得红潮还没褪尽,被乡政府的张桉讽刺了几句,他不跟张桉计较。开好证明,去找乡长。书记乡长都去县上开秋播会,找个副乡长,一提到借钱,副乡长做不了主,一口回绝。亢永年知道,他自从提成副乡长后,到乡上办事比以前要难,大家都气恨他,尽管他是个挂名副乡长,却占个位子,挤了别人。
没办法,亢永年想回村想办法。
回到始原,亢永年见没一点动静,只有苹果的腐烂味在村里游来荡去,在心里骂上了狗日的李满仓,不知他咋整的,还没修好推土机。亢永年没进家门,直接去找李满仓看到底是啥情况,想着再向李满仓借点钱,去租拖车。
来到砖厂,见李满仓一边骂娘,一边和几个人在捣鼓那个破推土机。还没问情况,李满仓一通牢骚,骂起爹娘。亢永年催过修推土机的事,才提出借钱。
一听借钱,李满仓骂得更凶,恶狠狠地对亢永年说:“我没钱!就是有,也不借。狗日的始原人,没一个好东西,弄得我儿子都不能上学了,我凭啥给始原出力!”
问明情况,才知道李满仓儿子被放假的事,亢永年也火了,骂安玲丽胡来。劝了李满仓一阵,说好话借钱。李满仓气乎乎地说他确实没这么多钱,一场秋雨,下了两个多月,砖厂的窑都快被雨水泡塌了,没烧一窑砖,哪来的钱?手头有的,修这破推土机,花了一千五呢。
亢永年好话说尽,见借钱无望,就催快修推土机,苹果一天比一天烂得多,拖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呵。
李满仓还是那句话,修好了,也不给别人运苹果。“狗日的始原人,没一个好东西,停了我儿子的学,我就不运他们的苹果。”
“哼哼,整我哩,看谁整谁?”李满仓又冷笑着说了一句。
亢永年心里直骂安玲丽做得太过分,劝了几句李满仓,无奈地走了。本想回家,再把家里买电视机的钱拿上,上次交过税后还剩五百多块钱。往家走时,亢永年却拐弯去了学校,想找安玲丽,劝她赶紧通知李满仓的儿子上学,已经够乱的了,别叫她再添乱子。
亢永年来到村小学。已经放学了,校园里静得只能听到雨声,空寂得有些骇人,安玲丽一人固守在这里,真能耐得住空寂,一年四季日子长呀,十二年了。亢永年望着雨中的校园,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不像是要感叹的那种。
安玲丽一个人边做饭边看书。亢永年敲门进去时,安玲丽明显惊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镇定。
亢永年说:“你怎么停了李满仓儿子的学?”
安玲丽说:“不是停学,是放假。”
亢永年说:“胡来,你咋能这样做呢。”
“我咋做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小学是村上办的,我就管得着。”
“你还是管管自己吧,苹果腐烂完了,是你的失职,村上有人等着看好戏呢。我也等着看哩。” 安玲丽冷笑道。
亢永年心疼了一下,像针刺了一般。
“你滥用职权,添什么乱子?”亢永年还是把话扯入正题。
“我就是滥用职权,添乱?现在的始原,还不知谁在添乱呢。”安玲丽一点都不让步。
亢永年竟无话可说,噎住了。顿了好久,才说:“总之,你尽快让李满仓的儿子复课。”
“复不复课,是我的事。”
“必须复课!”亢永年说完,转身走了。他不想再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他去办呢。
天快黑了,又一个阴雨天将要走进夜晚。
亢永年回到家,老婆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回来?咱家苹果烂得差不多了,给猪都不吃。”
亢永年说:“你先给我弄点东西吃吧。”
老婆没理他,拧过身子把背对着他。亢永年就去取钱。老婆却冲过来,拦住了。
“一边去。”亢永年一把推开老婆。
“还要拿钱?”老婆又扑过来,抱住装钱的盒子,说“你上次把钱弄到哪去了?我还没问清你呢。”
“走开!”亢永年说,“你管我弄到哪儿去。”
老婆倔上了:“我就要管,这家不是你一个人的,也有我的份。你得给我说清楚,把钱偷拿给谁了?”
“不用你管。滚开。”
“钱不是你一个人的。”
亢永年扯住老婆,往一边推。老婆急了,乱抓亢永年身上的衣服。
“你再不走开,我就……”亢永年也不知该咋样。
“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就不让你拿。”
“你走不走开?”
“不走!”
亢永年抱起老婆,扔到一边。他去取钱时,老婆又扑过来,抱住他的腰,任亢永年怎么也甩不掉。
“你要败这个家,就先把我打死!”老婆哭闹开了。
亢永年被老婆缠得火起,几天来的压抑、苦闷冲了出来,他用劲将老婆的手扳开,将老婆推倒在地。
老婆摔得不轻,边哭边骂。亢永年不理她,只管拿钱。
老婆骂得更凶,却没一点用处,骂的更重,她骂道:“亢永年,你不是人,这个家你早就不想要了。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一直不顺眼,我还指望你呀。如今你当乡长了,你甩了我吧,你可以再娶个老婆,小学校的那个骚货不嫁人,她张开大腿一直等着你呢……”
气极了的亢永年转身给老婆脸上甩去一巴掌。老婆寻死觅活地大哭起来。
亢永年拿上钱,想赶快离开这个家,离开老婆杀猪似的哭叫声。前脚出门,又退回来,想着就这点钱,离交拖车的押金差得太多。他去屋角捡了一筐苹果,心想那个胖调度人贪,送点苹果,说不定会借给他拖车呢。
自家的苹果都是老婆精心挑过,用铁丝圈套过的上等品。在老婆的哭声中,亢永年背上一筐苹果,走了。他走进阴冷的雨幕,把老婆的哭声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