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寻找大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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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过后,人们对那场战争的记忆,只剩下了一些只言片语的述说。

至于那场大战的真实背景,至今没有人能述说清楚。就是亲眼目睹过那次布鲁克之战的牧人,也都丢弃了所有苦涩的记忆,在岁月如水的流动中,或已作古,或在生命的边缘徘徊,没有可能在历史中沉浮,再目睹一次惊心动魄的战事了。

至于大舅,那个布鲁克之战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也只有坐在如今的开都河边,望着平缓流动的河水,卷支莫合烟,轻轻地抽上一口,悠然自得,安之若素。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就连我这个亲外甥,都已成为遥远的记忆,不在他的亲情范围之类了。那种冷漠,连一个陌生的普通牧人都无法做到,可见大舅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天山在苍茫的荒野上堆起一座气势非凡的高地,使东方大地从此有了高度,有了一片明净的天空和圣洁的厚土,从此,晶莹的雪不再消融,冰封千里,承受着阳光的重量,也吸引世人的目光,作为仰望,能够掂量出天空的誓言,这些誓言焦灼了千年万年,很难改变。

巴音布鲁克草原像一条绿毯,在天山腹地摊开,把过去和现在覆盖得严严实实,即使骑着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马,也找不到埋伏在草丛里的血迹。感觉那一片绿色,可以找到大海迁跿的痕迹,可以找到冰川消融后慢慢汇聚成开都河的源头,却找不到关于那场战争的丁点痕迹。

大舅今生注定的要做一回军人的,在一个战乱的年代。那个年代里的青年,都怀有满腔热血,大舅也不例外,但大舅的性格,更适合做一个中学教师,或者是一个纸上谈兵的诗人。外祖父也一直是这样培养大舅的,先让他上完县国立中学,然后考上师范,想着日后王家若是出一个先生,那就是大舅,也算是给祖上争光了。

母亲时常说,外祖父是一个思想僵化、顽固拙劣的生意人,他经营杂货店日鬼捣蛋,总没有起色,常在食盐里掺上白沙,在辣面里掺上染红的锯末,根本不讲一点信誉。可外祖父却对自己的“希望工程”投入了不少精力,一心扑在大舅身上,想在王家的族谱上翻开新的一页。

大舅属于有知识的学生,看待问题不同于外祖父,他接触的社会面广,认识社会更直接。在他进入师范的第二年,差点就跟着“国军”的一支部队跑了,硬叫外祖父用烧火棍给追了回来。如果当时大舅不惦记着家里,回家报个信,就那么走了,外祖父也没办法将大舅追回来,可他偏偏要给家里打个招呼,想走得明明白白的,却被不明不白地给追回来,并且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挨了外祖父的烧火棍,丢尽了面子。

大舅再没心思上学了,他在外祖父的严厉控制下,在师范学校吊儿郎当,整天胡思乱想,后来竟陷入了情网,与一个叫叶雯雯的女同学爱得死去活来。

被爱情滋润了心田的大舅,慢慢地放弃了从军报效祖国的念头,完全投入到了构筑爱巢的行动上。叶雯雯的美貌与淑女气质,使大舅非常着迷,爱情的力量使大舅忘记了一切。

母亲说,大舅是个爱走极端的人,叫外祖父用烧火根打退了雄心壮志,变成了一个不思上进的小男人,整天与叶雯雯卿卿我我,过着浪漫天真的生活。大舅辜负了全家的期望,特别是外祖父对他寄予的厚望。

一家人正为大舅的事痛心疾首的时候,外祖父却破天荒地想通了,他托人捎话给大舅,让大舅把那个叫叶雯雯的女孩带回家来看看。

当外祖父托的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大舅时,大舅不相信这话是外祖父说的。“什么带回家看看,还不是想当着人家女孩的面,想再敲我几棍子。”大舅对来人说这样说。

来人是外祖父收买的专看大舅的“线人”,为了防止大舅再跟着部队跑,外祖父不惜重金,甚至连师范学校大门口看门的老头也没买通了。

线人对大舅做了许多有力的证明,大舅才诚惶诚恐地带着叶雯雯回了趟家。不过,大舅事先给叶雯雯说过,不论有什么事发生,也动摇不了他爱她。叶雯雯说,能发生什么事呢?不就去见公婆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爹妈又不是日本人,还能把我杀了?

大舅说,你爹妈才是日本人哩。大舅还知道维护自己的父母,当时的人把最坏的人都比喻成日本人。

大舅和叶雯雯回到家,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全家人面带微笑,恭候着叶小姐的大驾。外祖父斯斯文文,一见叶雯雯的面,便很有绅士派头地做了个请的动作,惹得大舅和叶雯雯差点笑出声来。

问了叶雯雯家庭情况,外祖父就把大舅拉到一边,告诉大舅他同意这门亲事,但男大当婚,一定要慎重。接着,外祖父问大舅是谁保的媒,他要和媒人交涉一下,有必要将双方父母的意见交换交换。

大舅说,没有媒人,都什么年代了,还要那些烦琐做啥?

外祖父说,没有媒人咋行,谁给咱传话呢?

大舅说,就自己传,有话当面说。

外祖父脸阴了:“说的啥话?我看这姑娘太大方了,想请媒人传话,让她家今后管严点,得懂些规矩,第一次上门就这样大声说话,今后还了得?”

大舅说:“这是什么规矩?人家是有学问的人,你不能拿老尺子来量新洋布,洋布都用米来量,一米就是三尺。”

外祖父眼睛瞪着大舅,气了个“哼哼”,心想女孩有学问倒也好,今后会出息,但还是不放心地说:“以后得给她多说点规矩,大家闺秀还是要的,再有知识也是个女人。”

大舅说:“知道知道,你就别加罗嗦了。”

外祖父想着,又说了句,这次就依了你,但今后你可得好好读书。

大舅满不在乎地说:“只要你不干涉我的亲事,我也会让您满意的。”

大舅这么说了,心思还是放不到读书上去,整天为了爱情奔忙,根本不把学业当一回事。

后来的事发生得太突然,大舅根本没来得及想对策,就被现实扼杀了他的初恋。

蜂拥而至的“国军”一夜之间将县城的角角落落扫荡了一遍,大舅的情人叶雯雯被“国军”一个叫孟向坤的团长抢走,霸占为姨太太。

为了夺回美丽漂亮的未婚妻,大舅像疯了一样到处乱窜,结果不但没有找到自己的心上人,还差点被乱军打死。

母亲说,大舅那次差点丢了命,他被人送回家时,已经奄奄一息了。

等大舅醒过来时,县城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冷清,但已面目全非。大街小巷像被洪水洗劫过一般,脏乱不堪。大舅身体还没恢复,就四处打听“国军”的去向,最后得到消息,孟向坤的“国军”已经西行,具体到了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楚。

大舅不吃不睡,整天疯子似地乱转。一家人伤透了心,痛恨“国军”的劣行,断送了大舅的前程。

之后的一天夜里,大舅出走了。外祖父尽管看管得很严,但还是有打盹的时候,叫大舅给钻了空子。

从此,大舅没有了一点信息。外祖父直等到死,也没有再见上他一面。母亲说,外祖父的余生很悲惨,家境败落,一家人都没法糊口了,迁到了乡下,才算保全了性命。

外祖父是大舅出走的第二年冬天死的,冻死在乡村的野地里,身上没穿一件衣服,死得很惨。

这些,大舅一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