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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今年夏天,我出差路过老家,事先给哥打了个电话。哥说,顺道回一趟家吧,你又有一年半没回来了,父母都很想你。

父母越来越老了,人一老,似乎感情也越来越脆弱,对于亲情的依赖也就越来越深,如果过上三五天不打个电话回去,父母他们就在家里坐卧不安,还要充分地发挥他们丰富的联想,以为我出什么事了。到最后实在忍耐不住,逼着哥给我打电话,要问清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凡这个时候,我都是用工作忙搪塞,大概也只有用这样的理由才能让他们的心真正安静下来。其实我一点都不忙,只是我怕给家里打电话,更怕回家,原因是这几年只要我回一次家,父母准得吵好长一段时间的架。他们吵架也不是他们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其实都是别人的事情惹的祸。这些事情都与我的父亲有关。父亲原本不是个很虚荣的人,我从乌鲁木齐调到北京,在村里许多人看来,北京几乎是他们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甭说在北京工作,就是来趟北京,那也是值得炫耀的一件大事儿,所以,有一个在北京工作的儿子,父亲受到了许多村人艳羡的目光。

这使父亲十分受用。父亲是一个很热心的人,如今他的儿子又到了北京,他的热心就发挥到了极致,便经常地而且十分得意地揽些村子里左邻右舍儿女们要当兵、考学、提干、转士官的麻烦事来。母亲在学识上不如父亲,可母亲却比父亲更能体谅我的难处,她是用同情的心态来看待我的,或者是我常说的工作繁忙让她更多地对我有了心疼的成分。她骂给我揽这些事的父亲。父亲不服,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在给我添麻烦,而认为只要能把他揽来的这些事办成,这是为我,也为他在村里人面前争光。父亲就和母亲吵,说母亲目光短浅,根本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他们一吵起架来,全家人都毫不犹豫地站在母亲这边。父亲孤伶伶的一个人,势单力薄,显然很可怜。我虽然也能理解父亲,甚至也同情父亲,可我只是一个记者,并没有父亲想像中的那么有能耐,去帮他达成愿望,办成这些事。没办法,我只好尽量减少回家,也只有这样,才能减少父母为别人的事吵架的次数。

这次看来不回家是不行了,从家门口经过,不回去说不过去。大禹当年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成为史谈,如今,我还要玩这个的话肯定落人话柄,成为笑谈。所以开完会后,我顺道回家,主办会议的单位出于好心,派了辆车送我回去。车是桑塔纳,小轿车,对既没权也没势的我来说已经够不错了。车子刚到我家门口,村人围了过来,我推开车门走下来,有许多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看到他们脸上写着不同的内容,可一律都是带着笑意的。我忽然心里一热,自豪感竟像气球一样,慢慢地膨胀起来。这种感觉,还是很美妙的。我掏出了一包精装的“红塔山”,准备一下车就给众人散发,好风光一把。

可在这时,有人突然说了句:“哟,回家来咋还雇了个出租车啊!”我连忙说:“没有啊,这是人家单位上的车。不是出租车。”那几个人上来,从我手里接过香烟,一边点火,一边不停地瞅着车说:“这不,红色的,不是出租车还能是啥车?”一下子,倒把我给问住了。送我的车确实是红色的桑塔纳,跟北京城满街跑的红色出租车一个颜色,也和我们老家县城街道跑的红色夏利车颜色一样,他们见到的出租车都是红色的,所以他们认为红色的车都是出租车。既然这样,哪又有什么理由说这辆红色的车就不是出租车呢?送我的驾驶员那天刚好没穿军装,从车上下来手勤脚快地拿着抹布不停地擦车,看上去还真像爱车的出租车司机,我跟眼前的这些人咋能解释得清呢?

干脆,我不解释,冲着那些人笑笑,叫上司机穿过那些目光走进了家。

我父亲却留在外面,非要给那些人讲个明白。这个时候,车是部队单位的车不是出租车对他来说,反倒比我回到家显得更重要一些。也不知他到底讲明白了没有,过了一会,父亲回来了,一脸的不高兴,往沙发上一坐,闷头抽起了烟。

我知道父亲也解释不清,那些人压根儿就不相信,不相信不说,反觉得父亲非把一辆出租车说成是部队的车,是在向他们炫耀。父亲为此生了一肚子闲气,母亲一见,却高兴地对父亲说:“这下,你该没话说了吧,整天揽别人的事,还和我吵架呢,看你吵得值不值,现在知道了人家是咋对待你的吧。”母亲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我生怕父亲为这事又要和母亲吵起来,赶紧岔开话题,问今年麦子的收成咋样。

谁知这一问,父亲不高兴了,冲着我说:“你这个时候回来干啥?麦子刚割完,你就不能晚回来几天?”

我刚要解释这是会议上安排的时间,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母亲却说:“你爹是不想叫你回来干活。这不,麦子割完了,还没有碾呢,你这个时候回来,赶上这活,怕你受不了……”这时母亲倒又和父亲站在一条战线上了。

“这有啥怕的?”我说,“你们放心吧,我还能干。以前我又不是没有干过。”

父亲看了我一眼,说:“我没说你不能干,只是这活……磨人。你前几天打电话回来,我就给你哥说,叫你别忙着回来,这时回来在家也呆不长。我和你妈只想等你放假时,你和媳妇孩子一起回来,一家人热热乎乎地……”

我心里一酸,说不出话来,眼眶里立马有些涩涩的感觉,我赶紧别过脸,看着别处。

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忙又说道:“你既然已经回来,别人也都看到了,你不去干点活,别人都会说闲话的,你就到打麦场上转转吧,给送送水啥地,就成了。这点活,那要你插手呢,一家人几下就做完了。”

我赶紧说:“这哪行呢?回来既然赶上了,就得干点活,不然,我这心里……不好受。”

父亲吸一口烟,等烟雾散尽了,才说:“有啥不成?你看那些坐办公室的,谁还干这种活呢,就是干着也不像。”

我忙说:“我咋是那种人呢?我还是去干些活吧,免得让别人说闲话。”

父亲白了我一眼道:“你如今也算是个县团级了,咋不懂我和你妈的心思呢,你啥时候才能像个领导似的,也摆摆谱,叫别人看着你出息了呢。”

我一听,有点哭笑不得:“我只是一个记者,也就是搞文字的,哪里是什么领导。”

“北京那可是首都,就算你不是领导,可也比一般人强吧,那地方能是一般人呆的?再说了,你不是领导,人家能用小车大老远专门把你送回来?”父亲言之凿凿,他的表情看上去很自豪。

我听了,一时还找不出合适的来说,又怕说重了,让父亲难堪,只好什么也不说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