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内山完造:魔都上海
10319000000006

第6章 内山完造谈中国(4)

钟声

有一年正月,我在照例解放的三天,到杭州去逍遥作乐。

有一天租了一艘小船,享受着不像是正月的温暖的阳光,游玩放鹤亭、平湖秋月、孤山公园、湖心亭、三潭印月等地。午后三点左右,前往有名的南屏山净慈寺参拜。被丛丛古木所包围的古刹,正在重新修建。和尚十分懂得生意经,我听他引路前往参观寺庙创建时有名的运木古井。借着烛光,见到了井中央那没锯完的大树,喝声“好、好”,投了五个铜板,就出门了。看见门前路旁的石碑上,清晰地刻着“南屏晚钟”几个字,心想着这座寺庙的钟也是有名的西湖八景之一,不知不觉间,就向山上爬去了。这里曾经因为白蛇娘娘的故事和高耸入云的巨人似的雷峰塔,吸引过无数游客;自从巨塔倒塌之后,钟声回荡,倍感寂寞,真变成清幽的境地了。然而从这座山上瞭望西湖又别有一番趣味。我不经意感叹着“好景致,好景致”,躺在草地上,呼吸着虽是正月却连一点儿微风都没有的温和的空气,眺望着高空中悬挂着的白月。

突然间,传来一声钟响,“当——”,又一声,“当——”,余音在我耳间回荡,人像被吸进去了似的。啊,妙音哪,这就是南屏晚钟了。我感觉这声音不是人撞击出来的,只想着是钟在这种环境下自己响起来的。天与地,人心与钟声,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我只是恍惚入神地聆听,不禁想起了三井寺的晚钟。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秋天日暮时分的事了。从比睿山(译注:日本名山,可以俯眺京都和琵琶湖)回来,在将近日暮时分时参拜三井寺。也不知是谁撞的,琵琶湖的湖面上,传来一阵豪壮的“咚——咣——咣——咣——咣——”的钟声。我不禁哆嗦起来。因为在这豪壮的声音之中,我觉得有一种不可明说的凄惨之感。现在同样还是我,躺在夕照山的落日里,听着西湖南屏的晚钟。听三井寺晚钟发抖的我,听着南屏晚钟却恍惚入神了。哎呀,这是为什么呢?一个是“咚——咣——咣——咣——咣——”,一个却是“当——当——”的。前者的声音一张一弛地响着,成了忧伤阴沉的钟声。后者则只是向外扩散,扩散开了去,而不收回,就渐渐消散了。前者的音色中带着一种哀伤的味道,不觉让人心生一种万物无常之感。

首先,钟的形状就不同。日本所有的钟口都略向内缩而稍厚,相反,中国的钟口却都是像风铃那样,向外开的,而且比其他地方薄。日本的钟楼结构都很堂皇,而且钟是高高地吊起,撞木也很粗很长,而中国的钟多在山门或佛堂的一角,用细细的圆木搭了个台子,吊得非常低。撞木也像玩具似的,很小。与其说是能使钟声产生波形的撞,倒不如说是敲呢。

因为这种种条件,钟的音色就分为两样了。但实际上还有一种眼睛看不见的影响在作怪,才是使声音不同的重要原因吧。不管怎么样,寺的钟声,应该像三井寺的好呢,还是像净慈寺的好呢?回到住处,吃完晚饭,钟声仍然无法从我的脑海中散去。

随后,我走马灯似的东走西看。试着将在各地所看到的中国寺庙里佛像的脸对比思考了一番,没有一张脸看了让人觉得可怕恐怖。孩子们进了五百罗汉堂里仍旧可以笑嘻嘻地玩耍。踩着小鬼站立的钟馗的画像,也始终没有什么鬼气逼人的地方。哼哈二将也好,四大天王也罢,既不恐怖,也不可怕,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注目凝视一会儿,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总觉得大气得很,不能让人真正感到一种压迫、肃正之感,也可以说令人感受不到那种不苟言笑。与此同时,日本的佛像,却充分地表现出其不苟言笑的样子,不由得令人觉得还是后者更胜一筹。这里所谓的“不苟言笑”,原本是必然含有一种可怕的意思的,因此日本所有的佛像,多是可怕恐怖的。而且站在他们面前,就有一种战栗的感觉。岂止佛像和艺术品之类是这样呢,日本人的脸和身体上也凛然体现着这一种“不苟言笑”。在上海这种各国人可以一目了然的地方,可以清楚地意识到的,也不妨说就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相互长短优劣之处了。

话题再转回到佛像上来。佛教本来是以圆满具足为真谛的,从圆满具足的本质方面看,与豪壮呀、凄惨呀、恐怖呀这类事物究竟相不相称呢?以外行的思维来看,似乎觉得无论如何都是极其不相称的。因此佛像的面容,不应该如此,而应该非常静穆,也就是圆满具足者的为好。

见了日本的佛像,便想到其豪壮、凄惨、恐怖,毕竟也是由那种“不苟言笑”生出来的。恐怕多半是佛像雕塑家在创作时,用刀过分投入,所以不知不觉中,竟然将圆满具足的佛像本质忘了的缘故吧。

钟声也是同样的道理,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击出那可怕阴沉的音色来了的吧?说何首乌是长生不老之药,就专吃起何首乌来;说豆腐滋养,就专吃豆腐;大蒜可以增长精力,就专吃大蒜。甚至,恨不得把它们囫囵一下吞进去。总而言之,我们对一件事过于热衷,而忘了综合才是好的,这种共同的特质,也很难保证说我们绝对没有吧。

鄙人不才,在艺术和宗教上插起嘴来,实在是显得荒谬。还请看作是跑偏题的漫谈,而加以宽恕吧。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

赌博的概念

古人的话真有道理。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在日本内地这句话诚然是大家都赞同的,而一到上海之后,越发可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更佩服这话说得太贴切了。简单来说,日本人所说的东洋和东洋人,指的是日本人、朝鲜人、中国人、印度人,以及其他位于亚洲东部的国家及其人民。然而中国人所说的东洋和东洋人的意义则大不相同。东洋指的只是日本这一个国家,所以东洋人就是日本人。

顺便再写几句,“日本”这两个字,难道不是与“日出国”一起,最初原本同为中国浙江省东海岸和福建省东海岸的人们所用呢?

是不是因为浙江福建一带东海岸的居民,看见每天太阳都从东方的海上升起来,于是想象着有一处土地是太阳打那升起来的,所以称其为“日本”和“日出国”呢?

现在这些地方人们的“日本”两个字的发音,虽然明明是Nippon(pon的发音虽不是那么清晰),或Yapon,但我国的人们,如果说“日本”或叫“日出国”的话,应该是指比日本更东方的地方才对。因为从日本看来,太阳升起的地方是在日本的更东方的。

闲话不多说。

日本人所说的赌博的概念,是指一切以金钱为赌注而争胜负的事。这种概念,当然是国家法律所教的。总之,如果以橘子或糖果为赌注,就不能叫赌博,只是一种消遣。

《中国旅行记》呀,《中国谈》等里面常常写到,中国是个没有法纪的国家。国家法律上,明明禁赌,对于赌博犯,也正式地定了刑罚,然而事实上,督军公署里、兵营里,甚至在警察局里,也在若无其事地赌博。再一打听,说是因为他们在任何机关,甚至警察中也赌钱,身为官员警察,却无所顾忌地赌博(最近已经没有),我这才恍然大悟,如此场景,怪不得那么说。这就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忘了这是在中国了。因为完全按照日本的思维方式,所以把中国当作没有法纪的国家了。但是,应该考虑一下环境一变,风俗习惯也会改变。那又是怎么改变的呢?再进一步看看好了。

中国在法律方面,是明令禁止赌博的。但这种赌博的概念,与日本的概念相差得太远了。中国人觉得橘子糖果和金钱没什么区别,甚至可以当作是一样的。消遣和赌博的不同,得由赌博决胜负双方的人来决定。

即使在以金钱为赌注而比输赢的情况下,如果参与赌博的纯粹是家人、朋友、亲戚,或者是宾客的时候,那么完全可以作为消遣来解释的。

但如果在座的人中,有一个是把赌钱作为职业,也就是所谓的“内行”赌徒混在里面的话,那才算是被法律所禁止的真正的赌博。但中华民国在革命之后,曾经一度仿照日本的办法,规定凡是赌钱的人,便作为赌博犯处刑,但因为到处行不通,就将这条法律加以修正,仅认定在公共场所以金钱为赌注的行为为赌博。但这样仍旧不方便,而又做了第三次修正,听说又和日本一样,凡是赌钱的,一律作为赌博犯处刑。但高等法院的一位法官加以解释道,法律虽然如此规定,实际上却并不是依此条文裁判的。

不论法律如何修改,一般人总依旧保持着一直以来对于赌博的概念。因此,以这种概念,唯有以人为中心,才有合理的判断。这么想,怎么样?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

洋纱

恰好在十年前,日本的洋纱商,计划着将洋纱引进中国,结果组织了庞大的宣传队,自华北南下而到了上海。

包下了先施公司的食堂,也就是东亚酒楼,请了数百名中方商人,找了全上海的妓女,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晚宴。当时还令所有的妓女,一律穿了新做的洋纱中式服装。从南京路开始,各大商店的橱窗里,全都陈列着洋纱。总之,宣传费花了数万元,可以说盛极一时。

当时被委任作为其总代理店的某洋行内,有我的一个朋友在。一天那位朋友来了,跟我谈到了洋纱宣传的盛况,以及将来销路有望等等。我自己以前因为曾经做过大阪一家洋纱店的伙计,所以一听到洋纱,还是感到十分亲切的。

听了朋友的话之后,我说:

“老实讲,我在报纸上一见到洋纱大肆宣传的消息,就立刻觉得这是要失败的。现在又听了你的话,很遗憾我仍然觉得这是行不通的。请容我解释。”于是,我又说了大概下面这一番话:

“在日本,一切货物总是以面向中层消费者卖得最多。因为中层消费者会买,同时下层消费者也会买,而上层消费者中的几成也会去买(下层消费者愿意买,有其自身的理由,这另当别论)。洋纱这东西,比棉布贵,比丝绸便宜,也就是面向中层消费者的物品了,所以称为在日本销售得最多的货物之一。因为能如此畅销于日本,所以想象它在中国也能畅销(虽然还有其他理由),于是才扩大宣传的吧。但我认为用不了多久,就能反映出这实在是没经过研究而得出的结果。”

中国人像日本人一样,大多可区分为上层人、中层人和下层人。还跟日本相同的是,上层最少、中层较多,下层属于大多数。但仅仅因为这样,就以为洋纱在中国能像在日本一样畅销,那还真是大错特错了。

为什么呢?大体说来,中国虽然有上层中层下层三种人,但这是就收入方面看的;从支出,也就是消费方面来看,不如分为两种更合适。也就是上层和下层。中层消费者这种情况又属于哪一种呢?极少数的可归到上层里,而大多数则属于下层。这点是和日本人大不相同的。

这样一来,中国上层消费者的衣服是丝绸,下层消费者的衣服是棉布。

所以,运了比棉布贵、比丝绸便宜的洋纱来时,我就想问了,究竟想以哪一种人为顾客呢?我说行不通的理由就在这里。就这点来说,有什么方法可以补救呢?比如能不能将洋纱的价格降到和棉布一样呢?或者能不能使洋纱做出和丝绸一样的质感呢?如果可以把以上两点任意一点改良成功,也就算了,否则肯定要失败。

此外,洋纱有易遭虫蛀的这一大弱点,也是不被中国人喜欢的重大原因之一。

我的解释,朋友好好地思考了一番,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总之洋纱最终不幸惨遭失败了。

然而有趣的是,后来日本的形押棉布大量引进到了中国。另一方面,日本的一种印染着友仙花纹(译注:友仙,是日本绉绸印染的一种格式,一般以对角线或中线为分界,半幅印有图案,半幅底色渲染,底色一般以黑白红金四色为主)的花绸也流行起来(关于这件事,应该还有其他原因)。我以为这两种布料的畅销,就是洋纱的代替品了。因为虽然比容易虫蛀的洋纱价格略微高一点点,但可以在花绸上反复染色,所以上层消费者爱用花绸。而在下层消费者之中,同样有着友仙花纹的印花棉布流行了起来。

这是自然的。分成上层和下层的中国消费生活,依然是丝绸和棉布两种,不许有中间物存在。洋纱之所以失败,正是因为当初没好好研究的缘故。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