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虾蟆]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症候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今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段匹,又无花红财礼;把手为活过日,撒手如同休弃。不是窦娥忤逆,生怕傍人论议。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悔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恓惶泪。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感皇恩]呀!是谁人唱叫扬疾,不由我不魄散魂飞。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
这是《窦娥冤》第二折中两支著名的曲子。
这一折是全剧矛盾冲突的进一步发展,写张驴儿为了霸占窦娥,除掉碍手碍脚的蔡婆,买来毒药,本想将病中的蔡婆毒死,没想到放了毒药的羊肚儿汤被他父亲吃了。老子被毒死了,张驴儿非但不悲伤,反利用这一新的事态发展,提出“官休”“私休”的解决办法。窦娥这时对官府还有一些幻想,便选择了“官休”的道路。没想到贪官桃杌根据“人是贱虫,不打不招”的信条,严刑拷打窦娥。这两支曲子中,前面的[斗虾蟆]曲,便是窦娥在张父喝了有毒的羊肚儿汤死去后唱的;后面的[感皇恩]曲,是在公堂上遭受严刑拷打时唱的。
前人论曲,有所谓“活曲”与“死曲”之区别。不顾情景,不问性格,一味堆砌词藻,卖弄才学;抑或千人一腔,不辨甲乙;词语苍白,不知所云,皆“死曲”之谓也。而像[斗虾蟆]这种曲子,贴合情境,声口毕肖,可以说是元曲中典型的“活曲”,实属不可多得。
老实懦弱的蔡婆在出了人命之后惊恐万分,不禁哭了起来。窦娥却坦然沉着,因为她觉得蔡家与张驴儿父子非亲非故,并无半点干系,是他们强行闯入寡妇人家,现在死了倒也干净,没有什么可悲痛的;再则自己没做什么亏心事,自己并未投毒,因而一点也不必害怕。正是在这种心态驱使下,窦娥唱出了这支[斗虾蟆]曲,对蔡婆进行劝说。这段劝说是层层深入的。首先从人的生与死的大道理讲起。说人的生死是命中注定的。一个人有什么病症,如感风寒暑热,或挨饥饿劳役,他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人寿的长短是上天给予的,它不但和今生今世有关,怕和上辈子的善恶也有关系的。其次说到两家的关系:我们和他们父子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三朝五夕,根本就不是一家人,从未有过什么订亲的手续或礼仪(羊酒花红段匹,是宋元时订婚的礼物),现在他老子既然撒手人寰,也就算了。再从造成的影响说:不是窦娥敢忤逆你,实在是怕邻里旁人说三道四。下面提出解决办法:不如咱们自家认个晦气,白送一具棺材、几件布帛,发送了他就是了。然后说到自己的态度:这个死去的人与你并非什么结发夫妻。因为他与我非亲非故,所以我一点也不伤悲。最后劝婆婆:你也不必啼哭嗟怨了。这样层层道来,实在是入情入理。
曲子中的每一句曲辞,都是从当时特定的环境出发,从具体的情事出发,针对蔡婆的态度而发的,可以说与环境情事丝丝入扣。从眼前出人命说到人的生死是宿命轮回的道理;从如何处置这件事,提出破费一具棺材将死者“送入他家坟地”算了;从自己一点也不悲伤到劝婆婆也不必嗟怨啼哭和惊惶悲痛。这样的曲辞,正是明代著名戏曲家臧晋叔所赞叹的:“境无旁溢,语无外假。……随所妆演,无不摹拟曲尽,宛若身当其处,而几忘其事之乌有。”(《〈元曲选〉序》)
这支曲子与窦娥的性格十分吻合。窦娥是一个善良孝顺的媳妇,也是一个正直刚强的女性。因此曲辞写窦娥劝说蔡婆,句句设身处地,为其排解困惑,理智地分析眼前发生的一切,语气委婉亲切,但内里却正气凛然,是非分明,斩钉截铁,毫不含糊,表现了对恶势力的厌恶感情和毫不妥协的态度。
[斗虾蟆]一曲是元曲本色语言的范例。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谈到元曲之妙时说:“然元剧最佳之处……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他在引述关汉卿这支[斗虾蟆]曲子之后写道:“此一曲直是宾白,令人忘其为曲。元初所谓当行家,大率如此。”我们初读此曲,只觉得俚浅通俗,明白如话,情景逼真,声口毕肖。细细品味,则觉这种白描笔法,大有意趣,确如鲁迅所说“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曲辞要达到如此酷肖人物而浅白生动,真是谈何容易!
当然,曲中也流露了窦娥思想中存在宿命观念,这是不足为怪的。窦娥是十三世纪作品中的人物,她的头脑中有不少封建意识,如宿命思想、贞节观念等,这是很自然的。但过去有的评论文章离开了具体的时代环境与人物,把窦娥设想成一个反封建的英雄,身上纯洁晶莹,不夹杂半点封建灰尘。其实这并非关汉卿笔下真实的血肉饱满的窦娥形象。
中国戏曲艺术的特征之一是写意性,元杂剧就表现了这一特征。戏剧动作本身不少是虚拟化、程式化的。如此处写窦娥在公堂上受刑,就不可能像生活那样逼真,而是采用一种虚拟写意的手段,点到即止。因此,为了将场面表现得真实动人,这就要靠演员的抒情唱段来交代动作,强化感情。[感皇恩]一曲,真切地传达出公堂受刑的场面:如狼似虎的差役喊打喊杀的吆喝声,窦娥捱尽严刑拷打,昏了又醒,醒了又昏,被打得皮开肉绽,真实地揭露了元代吏治的黑暗和贪官污吏残民以逞的罪行。这一段从场面动作来说虽是虚拟的、写意的,但曲子传达出的感情却是饱满的、实在的。这样“虚实结合”,最大限度地调动了观众的情绪。
[感皇恩]一曲写得简洁精练而又浅白生动。李渔说:“凡读传奇而有令人费解,或初阅不见其佳,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绝妙好词;不问而知,为今曲,非元曲也。”(《闲情偶寄》)这种批评可谓深得元曲三昧。[感皇恩]一曲显得十分生活化,浅白到“入耳消融”,不论是文人学士,还是目不识丁的平民,都能从不同的层次上理解曲情,体味曲意。曲辞达到这样雅俗共赏、深入浅出,可以说是进入了化境。京剧等剧种均有改编演出。又昆剧所演折子戏《斩娥》,基本上为元杂剧原词。
(吴国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