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上有后悔药,那天,他一定不会让清莲自己带着儿子到海边游泳。他是太大意了。
清莲是土生土长的船家姑娘,水性好得像条鱼,只要天气允许,恨不得天天往水里钻。
而大福自打刚满一岁,就被清莲在脖子上套个小救生圈,把他往海里扔,教他游泳。
这孩子也像是跟水特别有缘,第一次下水就没哭过一声,不但一点儿没表现出害怕,还在浪花里拍胳膊蹬腿,笑个不停。
发现大福有病之后,他们和儿子之间唯一有效的沟通就是去游泳。只有在水里,他动作的协调、舒展,他的快乐、松弛,才会像个完全正常的孩子一般。也只有在这时,他似乎才能打开心扉,用肢体语言向这世上与他骨肉相连的两个人表达亲密。
他们带着儿子去过海边无数次,谁能想到,偏偏那一次,毫无征兆地,清莲竟出了意外!
很多年过去,王心诚也不敢特别去回想那些细节。那是个不能触碰的伤口,已经深入骨髓,永远也长不好。
多年来他甚至已经形成一种本能,只要思绪接近那个雷区,就会自动变得一片空白。之后,胸口就像被某种野兽的巨爪牢牢按住一般,会让他只剩下喘息的力气,再无追根究底的富余。
不去想,不敢想,不能想,想也没用!王心诚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洗脑一般。
人已经没了,再想有什么用?全是他的错,为什么那天他本可以陪清莲和大福去海边的,他一时犯懒了没去,结果……结果就是诀别!
照片上那个依偎在他身前,明眸皓齿,笑得一脸甜蜜的姑娘,他的妻,就这样突然地走了。她被大海带走了,莫名其妙地带走了。
有时他甚至会想,真的是大海把她带走的吗?还是她自己早就打算跟着大海走了?
只要想到这一层,他的心更疼了,本已流干的眼泪仍会止不住地涌出来。
终究是他害了她。他没保护好她!
所以他还有什么理由埋怨她一走了之,埋怨她从此把这担子撂给了他一个人。他没资格埋怨,他只能为她少受世间这些辛苦而庆幸。
花只浇了一半,水就没了。大福又躲进厨房里鼓捣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那声音打断了父亲的思绪。
王心诚把目光从墙上那排照片上收回来,颓然地坐倒在沙发里。他故意转身背对着它们,免得里面的一双双眼睛会在注视中质问他:你这是怎么了?又到底想怎么样?
上次带大福回老家,他其实就是想一了百了的。不是他残忍,而是实在不知道以后怎么安置大福。自己在,就是豁出命也要照頋好儿子。这是他在妻子的坟前许诺过的,但是如果自己不在了呢……
桌子上那个大信封里装着一封信,王心诚愣愣地盯着,目光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那封信上面写着他最后的殷殷托付。这信是要给柴嫂的。
那天临走时他给了柴嫂家门的钥匙,叮嘱她过一星期来照看一眼。想着到那时候她再发现这封信,一切木已成舟。虽然她一定会伤心、会怨他,但他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还能容他这样放肆地伤上一回。
现在这封信仍放在原来的位置。看情形,没到一星期,她还真没来过,这让他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
他拿起那信封,把信抽出来又重新看了一遍:
“柴嫂,我和大福走了,有几件事要麻烦你……”
真傻,真的,现在看来,这些话就像个笑话。其实,要是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托付的,无非是钱、房子,这些身外之物。
他并不想拖累别人,这辈子已经活得够拖泥带水的,够不敞亮了,他只想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地离开。可没想到连这份清清楚楚、干干净净,他都拥有不了。
“老王,老王,在家吗?”
门外忽然响起脆快的叫门声,吓得王心诚手一抖,信封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存折、房本都摔了出来。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拾起来,想不好把手里的东西往哪儿塞,情急之下顺手塞到了沙发垫子下面。
门开了。柴嫂腋下夹着这几天积下的一叠报纸,抱着一只软塌塌的布狗玩偶,空出的手里还拎着一桶食用油,悄声地站在门口。
门里的男人才几天不见,可看上去好像瞬间老了好几岁。在屋里透出来的暗淡灯影下,他脸色青灰,眼神游离,有点儿魂不守舍,甚至都忘了请她进去。
“我这一抬头,看见你家里的灯亮了,我赶紧就过来了……这是这几天的报纸,还有街道送给大福的生日礼物……哎,你倒是接一下啊!”柴嫂的嗓门大了起来。
听到这句话,王心诚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伸过手去。
柴嫂把东西递给他,自然而然地想往屋里去,却发现男人的身体刚好把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今天这个王心诚有点儿怪怪的,跟平时好像不大一样。柴嫂心下觉得奇怪,面上却笑着嗔怪道:“你就让我站门口说话啊?”
王心诚愣了一下,赶紧侧身让开,脸上泛起尴尬的笑容:“是……是我糊涂了。”
柴嫂径直走了进去。这还是她熟悉的屋子,每次来,所有东西都摆在同样的位置,基本都没有动过。他们做了这么些年的邻居,也从来没见家里的东西变过。柴嫂环视一圈倒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眼前的这个男人她也了解。十几年前他孤身带着一个儿子,从外地搬来,一直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就靠打各种零工养活自己和孩子——那时她自己还没离婚,还有个家。
后来住时间长了,大家也都知道这孩子打小就有病,七岁那年孩子他妈又意外去世,一个男人独自撑起了这个家,委实不容易。
家里没女人,可也从来没见他们过得窝囊不成样子。
两人每次出门,总是收拾得干净爽利,衣服都干干净净的,让人看着舒服。他总是紧紧拉着孩子的手,见人脸上就带笑。周围的邻居对这爷儿俩印象都挺好。大家也没有因为大福这病嫌弃这孩子。
那回王心诚到她小卖店里买酱油,付钱的时候正赶上店里一根电线突然短路,店里漆黑一片,空气中弥漫着胶皮烧焦那种难闻的味道。当时柴嫂吓坏了,有点儿不知所措。
王心诚只是把钱压在柜台上,跟她说别担心,转身就走了。
柴嫂以为他随口安慰几句就走了,没想到等他再回来,手里已拿上了手电筒和工具,二话没说,闷头就修起来。
柴嫂感激地看着他忙上忙下的身影,心里突然很暖,已经好多年没有体会过被人照顾、有人依靠的感觉了。王心诚只顾专心修理,当然不知道柴嫂正满怀感激地看着他。
三下五除二,王心诚就把电路给修好了。临走的时候,柴嫂硬塞进他手里两瓶水和两包烟,不想他一样也没拿,只憨憨一笑就走了。
哎,真是个老实人、好人,也是一个苦命人。柴嫂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住地叹道。就跟她一样,都是苦命人。
以前她看到别的女人被老公抛弃,总庆幸自己的老公还行,至少没背着她拈花惹草。哪知道,只是她傻,天天闷在那个小店里什么都不知道。等到她老公突然跟她提出离婚,她才如梦方醒。跟王心诚一比,她真觉得自己那老公离开也好,论人品、善良、气度,样样比不上。
这年头,老实可靠的男人没几个,王心诚绝对算一个。只是今天,这老实人有点儿像丢了魂,跟在她身后进屋,却半天都忘了放下手里的东西。
“你怎么了这是,木木呆呆的,倒是把东西放下啊。”柴嫂看了王心诚一眼,从那如梦初醒的脸上看出一丝慌乱。
这几天没在家,也不知这爷儿俩上哪儿去了。她环视一圈,随即看到了电视机旁边的鹦鹉螺,不禁拿起来一看:“哟!海螺还有长成这样的呢,你们这是上哪儿玩去了?”
这时大福听见声音,从阳台上快步走过来,小声嘟囔了一句:“柴姨好。”
他紧张地盯着柴嫂手中的海螺,生怕她就这么拿走了,赶紧想也没想地从她手上夺了过来。这可是他的宝贝,谁也不能抢走。他把海螺小心地摆回原来的位置。
柴嫂好笑地看着大福,也没说什么。
大福见柴嫂没有再打海螺的主意,又走进厨房,忙活他自己的事儿去了。
柴嫂笑了笑。从认识这孩子起,他就这样,她也见怪不怪了。
客厅里只留下王心诚和柴嫂,他们四目相对,那气氛有些微妙。
王心诚有些紧张,他觉得女人的目光里有什么勾得他嗓子有些痒痒的,连忙转过头,低声干咳了两下。
柴嫂会意,便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半开玩笑地说道:“你回来了,我就别再拿你们家钥匙了。你可看看别丢什么东西。你说过七天让我过来照应一眼,这才五天,还没到七天哪,我可没进来过啊。”
王心诚一脸干笑,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
柴嫂知道这个男人一向话少,她又说道:“哎,你不是说要去好多天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话真是问到了痛处。王心诚避开她投过来的热辣辣的目光,没事找事地去开电扇,然后支支吾吾地答了一句:“啊……我临时改主意了,所以就提前回来了。”
王心诚走的时候告诉她要带着儿子出去旅游,她也没有细问,但她心里明白,也许出门旅游只是借口,没准就是带孩子去看病。她更倾向于认为这个要强的男人是为带儿子出去看病找个不会让人另眼相看的理由。
于是她试探地问:“这次出门,是带大福去看病吧?”
谁知道王心诚竟断然否认了,口气还很大。
柴嫂看他有点儿恼火,心里有些不悦。心想我这是关心你,随口问一句,至于吗。
有时她也有些看不明白,面前的这个男人有时也挺奇怪的,好似刻意做出一种与她保持距离的姿态。
她一直觉得,她和王心诚之间至少要比普通的邻居走得更近一些,说不好有一天还可以更近一些。然而这次外出回来,王心诚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防备和抗拒,像是从来没把她当自己人一样,所以她才故意让他看看房间里丢没丢东西。
这个男人有时她真有些琢磨不明白。他对我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连些许的好感都没有?至少比一般人多一些信任吧?如果没有这份信任,他为什么要把钥匙这么重要的东西让我保管?但既然对我信任了,为什么回来又对我这么生分?难道我心里所想的一切,都是自作多情?
柴嫂一时不知说什么,客厅里的气氛有些僵。这让她心头涌起一股突如其来的尴尬。
大福的出现及时解救了他们。他从厨房里拿出碗筷,旁若无人地径自走向餐桌,毫厘不差地摆下一碗、一筷、一碟,坐下来安静地等待,这是他对肚子饿了的最明确的表示。
王心诚知道大福饿了,赶紧去厨房张罗着做饭。柴嫂见状,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下来。她并不想现在就离开,而是闲不住地走进卧室去开窗户。
“瞧瞧你们这几天不在家,也不知回来打开窗户通通气,家里一股子味。”见没人回答,她又顺口问,“大福,你爸带你上哪儿旅游去了?”
“大海。”大福明白地答了一句。
“是吗,上大海玩什么了?”柴嫂继续问。
大福说:“跳水。”
跳水?这算哪门子的闲情逸致?柴嫂有些不明所以,又有些好奇,还想再问下去,但这时王心诚从厨房里走出来,到冰箱那儿拿鸡蛋,成功地截住了她的话头。
冰箱里只有鸡蛋了,也没什么别的菜可做。王心诚拿了两个鸡蛋继续转身又进了厨房。
见王心诚也没打算留她吃饭,她在这儿确实也不好再待下去,只好告辞。
临走前,柴嫂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跟去厨房说道:“对了,差点忘了,有个人民医院的周医生打我那儿电话找你,说你手机关机了。”
她看见王心诚的表情一僵,他顿了一顿问:“哦,周医生说什么了?她是不是有急事?”
怎么一听周医生的电话就这么紧张?柴嫂心里有些不舒服,倚着厨房门低声道:“也没说什么。我告诉她你出门旅游了,她说等你回来再说。哎,我听她声音挺温柔的,人是不是也长得挺漂亮的?”
这问话中显然带着点儿醋意。
王心诚愣了愣,只回了声:“哦。”
见王心诚这么心不在焉的,柴嫂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转身就告辞了。
是啊,每个女人都有自知之明,柴嫂更是。心里越是对王心诚在意,她就越怕他轻看了自己。自从离婚后,柴嫂也认识过几个男人,但是没一个让她动过心,除了眼前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