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出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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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代序:怪才的凌厉招式

——季风长篇小说《出世记》的几点文学经验探索

在世间发出呱呱叫声后,婴儿就算出世,他生出什么模样,父母也无能为力,因为他从此属于空气和阳光,生死由命了。

邱华栋

个性化人格魅力

小说家季风对文学艺术的选择个性化,是要展示他的与众不同。他是个浪漫情结的人,他对主流文学规约与成见,持现象学的悬搁态度,目的不是要解构它,而是要让自己能够直观现实人生、真切体验现实人生和独特展示现实人生,他想给人们提供一种在他看来属于真实人性的东西。他几乎在所有的小说文本中创造了一个另类的“我”。都是用第一人称叙事的。小说中的“我”,尽管其个性特征有所不同,社会各阶层男人、女人、孩子,或者动物和神仙,但其共同点却是十分鲜明的:“我”,自恃很高、目光犀利;特立独行、不惧舆论;敏于独思、也不乏某种挑战性的放纵。这部凝结他心血之作的《出世记》,仍然不例外。

季风的独特性在于,他的长篇小说和他样式众多的中短篇小说,足以证明他对文学有着自我独特的选择。对文学小说形式的探索,充满艰险和猎奇突破。他的每部小说,都在寻找新奇大胆探索的新方向,思想和手法上充满小心翼翼和探头探脑地张望。让他的小说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充满了类似惊险的科学试验。他不是一味蛮干,在这过程中充满智慧性,但难以被大众容易接受和吹捧。或者他只接受小众化的读者,情愿为自己读者奉送精心烹调的鲜美饵汤。

季风,本名季永峰,西安市临潼县门长大的乡下孩子,面相白皙,内心却不是乖巧少年。在群星灿烂的小说家行列里,没有大红大紫,现在却异军突起,像是打泥土里蹦出来,被风一吹立刻现形出这么大个的庞然大物,出手要抛出几部长篇小说。他说十年库存,在适当时候每年会投放一部好读的长篇小说。这也是他雄大的文学抱负和井喷势头的才情。

从元话本到现代白话文,再到现在的标准汉语写作,文学也是种语言艺术。浑身长满倒刺逆鳞的季风,却宣告创造崭新的语言结构,在语言世界进行全新颠覆与革命。若没有一点和主流较劲的精神和起义勇气,恐怕是不敢如此夸口的。我认为他在这方面实验是成功的。他却在这部作品改弦易辙,语言老实规范起来。他说,为了一部重要作品传世和被人们普遍广知,需要流畅的现代语言,快枪手季风对这部作品拿出很少有的耐心来打磨修订。每次重新起稿,从第一个字开始写,不知道他承受多大压力和体力折磨,到现在小说稿已经易过第四遍手了。作为写小说的同人,我倒不认为修订的文本就是最好文本。有可能第一稿创造性的成就,大于为读者修订的内容。

他是个传奇人物,但并不是好运气的男人。上学时候,是部分老师喜欢,部分老师特别头疼,觉得是无法调教邪正两极的孩子。在他上学的乡村中学,在中考前的毕业班,十五岁的少年正值大胆叛逆高峰,在期中、期末考试中政治试卷上交白卷。缺少一门主课的分数上,仍在应届学生里排名第二。不得不说,他除了没有政治成绩外,还是个愿意接受正统教育的聪明学生。生性逆反强烈,就和一些好大学绝缘了。他跌跌撞撞勉强完善了大学基础教育,自幼随父亲读传统医学的《黄帝内经》《伤寒论》等中医经典和治病的汤头歌,科班学了六年中医,在县门少年成名,群众基础很好,有很多病人不信服老中医却只信服他。本来他该成为一名好中医生,却在十八岁发表小说后,冲动地弃医从文,不给父母招呼偷跑外面读文学大专,后升了本科,却觉得大学读书无用论,一度想用文学写作和学位等级做拔河,期待他像关云长拿把青龙偃月刀过关斩将,不受任何制度和大人物制约。他有极强血性,自恃少年时跟同学在民间拳客学过几年少林拳脚,可以骑马扛笔纵横江湖,遨游天下了。这些经历和性格,滋养了他天马行空特立独行气质。他内心本身,也是这么个个性明显的狂傲男人。

那些年南方刊物办得风起云生,用高稿酬吸引作家们写热点纪实,他也写文学纪实凑热闹,触及贫困地区买媳妇的尴尬现实,文学故事变成新闻纪实,一下子掀起全国震动,却被冠名当年度全国十大假新闻第一,成为文坛一景儿。或者这些,更足以证明他的小说才华。两千多家报纸为是非难辨去臆断责骂,他自己倒手背着游山玩水,在闹市民居区和大山名川藏匿得无影无形。所以说,他只适合靠超凡想象力去写小说。这也是他做小说家的宿命。做职业小说家,一点不委屈他。

语言创造性的艺术

很长时间来,我在繁忙工作的夹缝中,一直在阅读他的长篇小说《出世记》。这部三十多万字的小说,篇幅不算最长的,却在阅读时间上付出很多。这不光是激赏阅读,而是在专意研究。在阅读过程中,我头脑突然闪现一种灵光预见:现代文学史将来要把这部小说收录进去,《出世记》可能是当下现实主义小说处理意识流题材的很好范本。他的其他长篇小说,也会作为这种类型的实物证明而存在下去。一种新事物的出现,面临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关键是陌生,不理解,这样的结果有可能被否定和埋没。当你慢慢研读,适应了它,就会品味出它真正的价值和滋味。世界上的事物无不如此,坦途都是走出来的。你不断地拓展,有力地延伸下去,走在上面的人不得不承认它是一条端直大道了。

出世,本来是佛家语,是逃离红尘人间意思。翻译成英语Born,是诞生的意思。小说《出世记》书名的确定,和他郑重地用仪式般的方式交给我阅读,也就意味着它真正诞生,要由季风之手携带风雨雷霆在世界上澎湃成大水,要给文学界带来一场文学和非文学的惊魂争议。

“如此苦难,我还老长不大,就像长久裹在茧中,身体裹满厚厚细丝破不了壳,呼吸不上新鲜空气,变不了身,荒唐地在世上活若干年。我说这话时已经长大,但体积和思维依然是蛹儿感觉。”这是小说前面开头一段。破不了壳,变不了身,只能长期被裹在茧中作蛹儿,把文本中第一人物叙事者“我”的身份、状态和感觉做了基本的界定。“我”还是蛹里的生命,只能用孩子的视角来讲述。这个在蛹里的孩子,有着古怪精灵感觉和无比智慧,出生好久才学会说话,这些条件决定了观察者和思考者的轴向。一个大人认为不听话的孩子,被教师打得弄坏了脑子,不敢去学校,跑到没人去的地方,在学校路口做白日梦,直到路口出现了放学娃身影,才起身拍身上尘土装着放学回家。被老师生硬教育打坏了脑子,用他“昧”的眼光观察成人世界,用他坏了的脑子思考成人精神,这样独特叙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孩子回忆父亲以前邪恶的过失,打杀神神,被神神假借命运之手算计,是整个小说贯穿的主要引线。这条线暗合命运悲剧和冥冥注定的人物宿命。这是古典小说表现的手法。季风热衷传统小说研究,也阅读大量引进的现代和后现代主义小说。他更多艺术成分,是接受多项小说方向熏陶和训练的,借助现代小说艺术表现和语言开放性,使得他艺术上如鱼得水,表现出多样性的艺术手法。

他描写有神秘身份的神神,除了人之外,活物似乎都是“神神”,长虫是神神,白粉蛾也是神神。人害怕这样的活物,尤其是怕打死的长虫回来报复,把它端到铁锨中走半里地,要扔老远才罢手,并且认为活了也回不来,这才真正放心。这种祛魅心态是人类长期迷信自然力量形成的。每个人都无法超越,孩子心理更不例外。小说由此点题,也让人心头一揪,预感父亲将来的悲剧命运。文本在现实生活贯穿的另一位神神,语言充满机趣的孩子奶奶。她就像预言家。劝说别害命,日行一善,可惜父亲不听。还有在蒙昧历史舞台上因为科技文明到来而谢幕的神汉,在新时代命运连一只蚂蚁都不如。“卡车开到各村将神神五花大绑。神神扭麻花样跌倒挣不起,孩子才知道人没胳膊站不起来,走不成路,像鸟儿断了翅。神神爬不上劈头盖脸训话的喇叭车,穿旧军装的民兵吆喝,一人提脖子一人抬腿,两个抬一个,一闪一闪地抛到车厢,抛到车厢里的神神像一车西瓜东倒西歪撞烂了,变成混蛋乱了黄。”抓神神是声势浩大的全民运动,和上天随时对话的神神形象顿时崩塌,造成孩子心灵震撼。打压过的神神成了没神老汉,“锅腰”“笼着袖双手掺着”“罗腿扑踏扑踏走路”“踢着土在南墙根趷蹴下”“神神像柴火一样晾晒着”,这连续动作加上凄凉环境衬托,刻画出神坛上揪下神神的失势和落魄。孩子眼里的神神是吃百家饭的乡村精神领袖,和官人一样下乡吃派饭,主人会像孝敬祖先样款待,给做上等饭食,这些都是孩子眼馋吃不到的。

中国广袤的农村大地,是一个民间传说众多的神性大地,处处流传着神仙的踪迹。在奶奶病故后,孩子的童谣故事和童话世界消失,孩子被逼进入南阳学校接受正式教育。父母传统管教和体制教育磨合孩子野草样的自然心性。正在成长,全心观察思考世界的孩子,本能是逆反的,反抗方式遭到苟老师和家长惩罚,他梦想是人王,梦幻自己是帝陵里的帝王托生。作为心智尚不健全的孩子,有荒诞奇怪的梦想是很正常的。孩子要用超级威权力量来对付改造他的体制教育和成人世界的压力。孩子没有选择存在意义上的自由,他出世的地方,家门前是中国第一帝王高大墓冢。生活在帝王乡的乡亲也陶醉在帝王文化里,喜欢向孩子讲述千古一帝的传奇事。

在孩子受伤委屈中,展开追溯的记忆长河,在父亲出门谋生,在他孤立无援的成长年代,也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时代。父亲在计划盖三间房而只能盖两间的院子中养野蜂,期待变成蜜蜂为自家采蜜。芸芸众生世界里,万物生命平等竞争,成人也与孩子争食物,凡是孩子认为好吃的东西都被成人占有,甜味食物和肉蛋白是人体必需的生命补充,人的精神,感情起伏,也几乎由嘴里食物所左右。甜味食物是天堂的食物,对孩子来说,就像做超人一样特别。因为食物短缺,人会把狗打死吃它。孩子的狗被谋杀了,自己又被苟老师家的狗欺负,孤立无援的他找父亲替他报仇。先猜想父亲出门是坐船走的,要过西边大河。这大河是华夏之源,周秦汉唐帝王文化从它流淌的河道贯穿起来的。父亲还有另一个方向出门,可以坐火车出行。孩子期盼父亲回家,是他受伤身体和精神迫切需要的愿望,需要身材高大地位强势的父亲回来护驾,把欺负他的狗杀掉。在日纵千里神游的思想里,孩子的身体和思想疼痛延伸,荡漾起来的连续记忆连缀,逐渐开放的思维爆炸升腾起来,用立体空间全景式表现出来。

记忆里的孩子去采药惊动野蜂,结果被蜂蜇了,孩子也是土法医治的高手,用面面土撒,用刺蓟叶捏烂绿汁涂搽,天黑了不敢回家,实在没有办法包藏住了,后母花花的出现,治疗方法用唾沫、碱面……蜂蜇及对于蜂蜇处理,情景画面连续推进十分精彩,值得玩味。这个说话晚,走路也晚的孩子,无疑是他思想上特殊音符。心灵和大脑会在语言和身体限制下,转动得比常人更超快些。擅长思考的孩子,大多数情况下是独来独往的。他为了独自玩沙中脚浴,“被狼咂血也不在乎”了。祖母讲述的和孩子想象的狼,是小说里数次出现的,在现实生活没有出现,当然,见过狼的孩子会难逃厄运。狼只是邪恶象征,与现实嗜血的草原狼相去甚远。

结体复杂的艺术结构

长篇小说艺术,是虚构性的,它往往都结体复杂,有连续情节来推进故事前行。传统式小说章回体,正是现在卫视里连续剧的母本和祖宗。季风这部长篇小说,却在连续性中靠大量鲜活细节来支撑,并推进庞大身躯行动。也给小说的叙述和阅读带来一定难度,容易造成视角疲累,在阅读中稍有瞬间岔神,思维就偏离了主线航道。小说主角中的孩子,也就是文本里的“我”,是操控着方向在整条细密宽广航道上运行的轮机长。他在想象的特殊时代里,以成长顺序延续主线,用心灵感应去敏感地阅读一九四九年后创业史的大时代,观察数次时代更替和变迁的国民映像,记录沿途眼见芸芸众生的丰富景象。他心底里的丰富世界,本身也是一道绚丽风景。他追溯理解的生命来由,回顾家族渊源复杂的血统和神秘,转化到生育他生命的父母亲,才让小说叙述在想象云端坐落在地上,回到了人物叙述的社会现实中来。

现实中的父亲,在农村生活之前在一所精英大学教书,三月份组织研究要他出国,四月份在学术讨论上却分在“右派组”,世外桃源的母亲并不知晓“右派”帽子是何物,主动背包袱嫁给人生落魄的他。父亲由吃供给粮食的天堂城市回乡当农民,因为年轻有知识,被新社会主义医疗站需要,变成迎接新生儿来到人世间的接生员,也是保障广大农村人民身体健康的赤脚医生身份。知识分子是蒙昧时代的光明使者,生命之神。在大集体生产观念崩塌时,各层人事地震风波迭起,人们个体道德沦丧,高尚精神明灭不定,父亲在救死扶伤的医疗事业和人生理想精神双重坍塌的时期,他主动逃离这块伤心之地。父亲打鸡踢狗,骂它们不长眼,因为医疗站解散了,他不得不另择事业,为养活一家老小单独外出谋生卖药看病。人物视角延伸到县门街道,神性人物堕入民间江湖歧途,成为底层社会一叶飘零小舟,为他的家庭和孩子们小心地谋生,经常被恶人算计和无奈地呛水。但心理和脾气还没有被极端苦难扭曲,形象和精神的保持像太阳光辉一样温暖明亮,新政权培养的第一批知识分子的文质气象犹在,忧国忧民的道德情怀还那么强烈。孩子帮助出门前的父亲干活,在乏味劳作中间隙歇息,父亲和孩子交流,说出孩子生命之源的人物,也就是母亲的故事。小说的生命主线变成人物出场,又开始朝前拽动游走了。

这部凝结作者心血的意识流大作,涵括华夏之源历史长河和生生不息的生命奇迹。主线朝前,就像航母离港驶入航道徐徐而动,让你无法感受冲浪和飓风的急速快感和刺激。但粗劲主线延伸,仍有股不可抗拒的向心力朝前行走。母亲强势娘家也交代清楚,小说家戏谑说出母亲是新政府区长妹妹的女儿,也是新社会闹婚姻自由的代表典型。

虚构的家族渊源,蜘蛛结网式的兜住了人物关系,让小说里的各式人物立体交叉起来,季风注重于现实力量,他更会高度细密地关照现实,在精心涂抹掉了现实故乡地名后,凭空虚构一个叫许仙家街道的乡村,也就是文本中主人公“我”的家乡。许仙是中国神话的名人,也是四大神话传奇里《白蛇传》的男主角,是集儒医武等技能为一身的俊秀男人,也是儒医结合的优秀知识分子。自古穷文富武,穷书生做医生施药更穷,也符合人伦道德。要是施药从医成了富人,那肯定是趁火打劫的坏人,从痛苦不堪的病人身上敲诈钱财的大恶人,就像神父有了美貌妻女,大和尚有了貌美夫人。一切都要按传统读书人安于清贫,又以医术和诗书济世的美德来定位处理。季风父亲曾是当地街道著名的中医大夫,深谙传统中医沾染的江湖某些迷信诟病,这些修养知识会言传身教并告诫他。打铁、卖药,在农家子弟的父母眼里,是最好的职业。因为投资很小,铁匠把别人的旧铁打长淬火,变成新铁器卖钱。连绵的秦岭沟壑里,丛生的珍贵中草药取之不竭。乡村教育出身的季风,忠于父母对他的职业选择,扎实地学了六年中医临床,长期浸泡在阴阳五行哲学辩证的理论和半巫半医的临床里。这得天独厚的体验和能洞晓行业隐秘,也是季风文学创作中独一份的文化禀赋。

有“阴谋”的季风是有深意指向的,他耗尽心力给受众搞一个神话世界,就是不想让你随意翻懂和读透拼命掩护的思想本质。在他小说里,母亲父亲等身份的成人,仅是孩子来到人世间的引路人。人是自然界万物之灵,各式学说也充满科学猜想,却到底也说不清具体来由的。一切科学,都是来自于智慧猜想。孩子有理由认为,生身的父母,只是借肉身来世的生命载体。人是有神性的。人神合体,轮回投胎,就像匠人拿泥在揉捏塑型。把泥巴变成泥胎,后装窑煅烧,一切差不多了,匠人歇手,闷火关窑。七七四十九天过去,匠人开窑取器。这些也符合季风的想象推理。他给“我”冠名“页全本”,就像一本大戏的剧本,从第一个页码掀开,有楔子,引出正戏,人物出场,矛盾、冲突、高潮。每个板结大块,就像影视分镜头,体现他的写作意图,思想和个性化风格。分镜头运用得是否流畅自然,就看他的组装手段高级与否了。

他几乎蒙骗过我了,我差点以为在《百家姓》里面,华夏姓氏真有页姓这么一支人。直到在看到第二部总第五章的开始,读到借用祖父叙述,说他是火德星君的儿子,那天随母亲去烧天火惩治人间善恶,换装成一行讨饭娘三个,却发现老寡妇是善人,就主动放过她家,把自己留在她家做儿子顶门立户。这是季风虚构人物“我”的第一祖先出处。由此说,文学智慧和家族渊源,就是调皮捣蛋的小说家在随物赋形和任意编造。不过华夏姓氏源远流长,科考也有遗漏的地方,你能大胆想象到的,以后也能在人类社会中验证到。季风言之凿凿的有据结论,我想将来会验证出来的。

照耀现实主义的神话

有评论家认为季风是天才小说家,经常创造天才性语言。这得益于他喜欢读诗,也喜欢写诗,只是为写小说而发表少了诗。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诗歌滋养了他语言艺术。他在陕西民间肥沃厚土里汲取的丰富多样化养料,加上身处信息时代,难以逃离时刻变化的庞大信息包围,也有强灌进去现代文化意识。他传承了农耕文化和农家子弟的本分。一切的想象,都来自于土地上。一切的神性,也是栽植在肥沃泥土里的。土地泥沼粘住人行动的腿脚和飞翔的翅膀,才让孩子视角的各个亲人被现实命运戕害和带走,有了造物主造的完美无缺流线型腿脚被机器挤压伤害的悲剧,才让父亲身份的男神无法凌空飞翔和高地跳跃。

这部小说最大的艺术成就,在于思想寓意所指。父亲是家庭的主宰,父亲是孩子在这个家庭的主流文化。在大生产时代,父亲是水利事业的肢体牺牲者,变成一个肢体残缺者,肢体的残缺,势必让精神和人格受到损害,变成残缺者。高速发展的农业大生产时期,并不能为水利事业牺牲肉身的男人买单。历史车轮前行,纷纷抛弃在车厢板外的不幸者,类似父亲那样的人们手脚把不牢,就被时代列车在中途颠簸下去,变成一路倒伏的牺牲者之一。

在长篇叙事中,车是他小说里反复出现的符号,也是人类超越肉身脚力的现代文明工具。善于艺术喻向的季风,有极深切的指向。文本里因为经常有车的想象,有孩子骑的脚踏自行车,现实中孩子借用父亲出门代替腿脚的单车,变成他克服地力的翅膀。骑车摔倒地的惊险,让孩子的肉体差点变成蛆虫分解的食物。奶奶灵车的象征,是人生谢幕三十六抬乡俗规格的棺椁,就像帝王出行的九龙车辇,也是乡村盛大节日,是一个凡人隆重谢幕的图景。女人一生有两次华丽车轿:一次是做新娘出阁的花轿,一次是她繁衍的一群儿女抬埋的华丽棺椁。

东方红拖拉机,是农业大集体时期的生产机械,在大集体一夜之间分崩析离解散时,变成农村书记和村长家大孩子占有的私产。“东方红号”和“斯大林号”,都是特殊符号和图腾,也是季风借助的艺术道具,用来佐证那个时代机械文明的有限高度。轻骑摩托和伤害父亲肢体的县门官员切诺基车,季风把工业文明伤害乡村宁静,表现得刻薄残酷,这也是季风典型文人情怀气质和恋旧的乡土情结。科技、速度,都是人克服地力吸引,朝宇宙高远遨游的航天文明和救治人类灾难的诺亚方舟方向发展。这是科技征服宇宙时空的趋势,也是人类未来表现的高级智慧和凌空力量。

社会建设的中坚力量,在季风的眼里不是农民和工人,而是知识分子,他加大知识分子的地位比重,乡村知识分子在他的文学理解中,也是国家半神的通灵人物。季风艺术再造的父亲类型,正是人和半神的结合体,智慧通达,肩负国家未来命运走向的策划者,但在时事列车上震荡意外坠马,无奈坐在现实列车在贫瘠蒙昧的乡下站口下车,从此在许仙家街道娶妻生子,并肩负家庭养家糊口的男人责任。在历来华夏社会秩序中,国统辖一方之土,也是一个家私属地,家是独立王国,国法、家法维系秩序,让两个单元在共存共亡中平和安宁地相处。父亲是家庭主宰,也是家庭首相,也曾经是社会培养的精英苗子,在经历生活沦落后,尽管为谋生而无奈道德沦丧和丢失,被一群盗墓的强人掳走,却还在忧患政经走向与操控巨轮的人观点不合,造成巨轮震荡的莫大伤害。

在日渐削弱介入的文学时代,小说家都热衷变成高版税收入者,追随社会变化和读者热衷兴趣,追随出版社和独立出版人策划的热门题材。季风却自选险境处理文学,这一进去就是几十年,并把自己变成一个孤立写作者。季风是有文学革命意识的小说家,关注人类重大历史变迁和民间社会时政,这样的意识文本,在当下却往往不被阅读轻松的读者喜欢。活人难,重负之下的城市人为适应进化,习惯忘掉苦难,甚至背叛历史,热衷于给疲惫不堪的身心补充心灵鸡汤类的精神鸦片。这艺术和财富不能双收的人生缺憾,也是上帝赋予季风不是神的智慧缺陷。

在季风文学意识里,造人的上帝不是西方神坛的上帝,除父母造人外,还有女娲时代的女娲神神。他家乡那块神性的土地,处处是女娲神留有现实生活痕迹的神邸。神造的人,也有致命缺陷。在好莱坞电影里,有一个大机构扶持的科学家掌握克隆技术,妻子患有癌症离世,对爱情忠贞不渝的他按基因再造了妻子,克隆的妻子又一次癌症离世,妻子告诉他,不要这样经历生死离别,生死离别的片刻真是活不如死,所以不要克隆她。他给临终前的妻子透露,妻子不是第一妻子,他用基因造了三次,就为她陪在身边。他不知道有破坏性病毒深植在基因里,他和妻子生死离别,心被生生折磨了三次。好编剧都是天才,人掌握了科技,也变成了能造人的神,却在阴谋中让克隆新生的人,都是病体再生。他的痛苦也是。

季风讲生命和学习。他在学习父亲以前的经验,孩子又重新学习他幼年一样的经验和课本。人生进化和进步,不能像接力赛那样,又在跑同样的路,读同样重复的课本,人由幼儿园开始,小学、中学、大学到读研究生,到中年的三十岁后,智慧和思想才适当成熟,在藤蔓上会结一个成果不大的小瓜。这个时间和生命,生生耽误在基础教育。对于人类探索世界以外的未知世界,是多大的精力损耗。人类进化是哲学家的命题,也是自然科学家的命题,似乎更是小说家的文学命题。

崇高人文情怀的良知

小说文本的思想过程,一直从孩子视角想象生命的由来,判断和验证生命的无限可能。这些,也是作家正直思想的文学掩护。季风是一个有伟大抱负的人,文学仅仅是他表现盛大才华的部分,借助于文学飞翔的工具。这也是和著名儒家代表张载同在一个故乡的缘故。陕西关中的理学创始人张载,这位北宋年间的思想家、教育家,年轻时代喜欢兵法,为抗击西夏侵扰边境,给主持西北防务的三军司令官范仲淹上书。年老时修学问搞儒学,并建立自己的学说体系。他认为人生在世上:要遵顺天意、立天立地立人,做到诚意、正心、致知、明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冯友兰四句话概括他的儒家学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就把陕西读书人的道德责任圈定住。你要著书立说,只能这样干。这样干,有高尚的人文情怀,才能被天下读书人信服。也是这样的土地滋养,才会有季风这样的作家,好像不关注国事民生,就像官吏在任上渎职犯罪,像标榜不是做正式文学一样。这样,他把自己生生搅进在文学以外的尴尬境遇上。

《出世记》的文本叙事,经常在孩子灵魂游离故事之外,由想象上升到精神层面,进入复杂纷纭的思辨性思考。文学升华就像娇艳的花朵,来源于生活泥土,高于生活的经验化。每个人物那么亲切,那么熟稔相知,把众多人物轴动在某种关系上,变成复杂人物往来图景。躁动失序、灵魂游离、心灵地震的小人物群,大家的命运在底层社会挣扎。在特定背景状态下,孩子视角里有社会宏观的大题,也有个体微观复杂的小题,都精彩地呈现在孩子正在历练的人生经验里,也呈现在他充满智慧的清晰审视里。

人物运转的轴心,就是早慧孩子的思想,通过他错综复杂的亲人关系解读世界。母亲、父亲、担当母亲后任的后妈花花、和父亲在相互安慰的情人桂英,也有孩子的伙伴和情人旗。旗不光是人名,也是风里欢实如鱼的旗帜。寓意象征不得知,或者只有作者自己内心知道。若把小说故事整体剥离出来,这个故事则显得异常悲情:一个人在农业社时代贪嘴偷吃了集体农药百草枯,拿此要挟父亲爱她和捍卫自己的家庭地位。在农业化学时代的开始,孩子失去了母亲。父亲在乡村为农业水利建设,保护国家机器却被愚笨的乡亲割水草一样割掉缠在齿轮上的血肉之躯。这现实悲剧力量,感性男女眼泪早就吧嗒掉下来。季风用文学叙述掩护那么深,就为了点透出更深层的主题。让孩子由天马行空的想象,借助于神哲色彩包装,把文学主题提升到永恒价值上。文学故事往往可能在这里走偏,不让热衷看别人悲欢离合热闹的读者轻易看懂它。

在孩子童真的眼睛里,世界上所有的熟人和亲人,都像纷纷凋谢的花儿,被季节更替的冷风吹落。孩子势力也在慢慢成长起来。主次人物,作者有条不紊地安排了结局。后妈花花在母亲前出场,花花的两个女儿,一个是孩子的玩伴,和他在戏水时被鱼塘的水带走生命,一个是孩子成人标志和启发混沌意识开蒙的情爱导师。母亲在孩子意识闪现中告知死因。奶奶也被回忆告诉为奉作神灵样的人物而离世不见。信主受过洗的信徒旗和孩子,被马路飓风卷在现代公路的车轮下,琥珀一样透明地镶贴在新铺的油路上。父亲也经历这样的车祸灾难,为超越地心引力吸附的父亲,在现代机械文明社会购买了国内出产的轻骑摩托,被县门急速奔跑的切诺基卷压在车轮下,彻底没有了唯有的那条真实肉腿,没有了人在世界上自信站立的海拔高度。他配有一辆能滑翔的轻便轮椅,政策落实后按专长做县门医院的医生,因为以前的出游习惯偶尔在庙会挣钱治病。在最后一次女娲庙会上,他被一群强人掳走关在幽暗地窖里,那是一个非远古人类群体遗弃的洞窟,他在不为人知的洞窟发现夹墙壁里填满了粮食。从此他永远都衣食无忧,从人世间彻底蒸发,也从孩子的记忆里凌空消失。这些,明显是臆造的戏剧性结局,也是小说家季风故意设计的迷局,给后面的叙述留有伏笔。

在文学作品中,在文学美感和伦理中,特定身份的神性是不能被破坏的。譬如神、人民、父母亲等,这些半神一样地位的人物不容玷污一点。季风在开篇点题破题,把人伦世界上的天地君亲恩五个神都抛弃了。与其说神抛弃他,还不如说已修成精的他回顾往昔叛逆,检讨不正常按花期的结果。被苦难催发出来的早熟智慧,是孩子在人生无奈中的尴尬,包含了多少无限心酸和苦楚。

这些也是小说轴线,也是结构顺序转动的主次齿轮。神们的毁灭,导致迷信的人们道德失重,秩序坍塌又重构。这些其实是社会学家和哲学家要研究和解决的,而不是我们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关注的。

在这个高速运转的特殊幻化年代,小说家季风把自己搞得苦累,在精神上,徒劳地给自己扛座沉重的人文情怀十字架而已。小说家的个性,往往也就犟在这里。他不想张扬浅显的人物命运。因为人间悲剧太多,经典也太多,戏剧高潮早被历代大师们提炼成金变成神话经典,早扒光了艺术形式的高梢顶尖的果实。他不是戏剧家,也不是编剧,之所以把一个故事写烦琐,写得支离破碎,就是他暂时不想取悦人,也不想被习惯阅读快餐的人迅速解读。这个世界上,季风似乎不想对大家取悦,但我想说的是,读读这部《出世记》吧,你就不会丧失阅读一部佳作的唯一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