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昆嵛儿女(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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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复活

人生与乘火车旅行有点类似。

在起点站,人坐上了火车,沿着轨道,一直向前开,一站一站又一站,最后到达终点站。

一个人从降生起,幼年、童年、少年、青年、结婚生子、中年、老年,沿着时间的轨道向前,直至去世,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或者是托儿所、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工作、结婚生子、退休、老年至去世。当然,有的人的站点多,有的人的站点少,如有不少人上不了大学,也就工作了,或者种地或者外出打工;有的人站点多、路程长,有的人站点少、路程短;也有的在某个站点就分了岔,到达了不同的目的地。

时光荏苒,转瞬又过去了两年,振华又一次乘上了这趟曾给他带来希望、快乐、爱情与绝望的303次济南—烟台直快列车,这一次又会给他带来什么呢?

有缘千里来相会

夜已深了,列车在黑暗中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驰去。

振华坐在硬座上,思绪翻滚,心潮澎湃,他斜睨着一头秀发的娇妻,她的头倚在他坚实的臂膀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沉浸在甜美的睡梦之中。他不觉又陷入了深思。

天涯何处无芳草?属于自己的这棵芳草终于在月老牵线下,寻找到了。

在给程华夏发走那封“痛定思痛”的长信后,振华已经从失恋的打击中振作了起来,在高炉生产中已能独当一面。

独立值班是没问题了,可终身大事还是没有着落。既然母亲、姑妈、兄弟姐妹和同学们都希望在济南就地解决,那就争取争取吧!

厂办的庞姑娘,比振华大三岁,免谈;那个读电大的在仪表室工作的宋姑娘,当初托人向振华伸出橄榄枝时,振华正和徐静鱼雁往来、渐入佳境之际,因而婉拒;当振华“痛定思痛”之后去找宋姑娘,表示愿意做朋友时,她却正和一位水电学院毕业生谈着呢!奇怪的是,当振华正和面前这位娇妻在热恋中时,宋姑娘又来找他,说和那位水电大学生散伙了!三个回合而无交集,可谓无缘。

省棉麻公司王阿姨对振华的婚恋一直很关注,想介绍亲戚的女儿刘学士跟振华认识,刘姑娘是山东医学院七八级大学生。原本约好了见面时间,没想到刘学士骑自行车下坡时摔倒,将脸部擦伤,约会取消。当刘学士伤愈后,振华已和程华夏介绍的表妹认识了。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1983年6月份的一个星期天,振华正在宿舍里看托尔斯泰的名作《复活》。看完了,他就一边琢磨托尔斯泰,一边琢磨小说中的主人公聂赫留朵夫。

振华躺在床上,把《复活》放在胸口胡思乱想,忽听几声敲门声。他懒洋洋不想动,正在犹豫,又是几下敲门声,谁呢?这么烦人!

他不耐烦地打开门一看,哇!门口站着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兵,她俊秀的面庞,白白的瓜子脸,两弯柳叶眉,一双含情目,挺直的鼻梁,面带笑容,齿如编贝,使人如沐春风。天哪!这是哪方仙女下凡?

振华眨巴着眼睛问:“您找谁啊?”

“您就是王振华同志吧?”女兵笑盈盈地反问道。

“是啊!”

“来了客人,也不请进屋里坐坐?”

“请进!请进!”振华把门全打开,夸张地弯下腰,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女兵进了屋,从挎包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振华说:“这是程华夏托我交给您的一封信,您看看吧!”

“哦!”振华忐忑不安地接过信,先放在桌子上,说:“您先坐坐,这么大老远来,我给您沏杯茶。”

振华找出一只玻璃杯,拿到水房里洗涮一通,一边思索着,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徐静部队来人兴师问罪吧?估计不会,已经“过去”了,也没有再生枝节,还有什么罪可问?给程华夏寄去最后那封长信后,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吧,她没有回信,怎么会让一个女兵这么老远亲自送来一封信?

振华回屋后,见女兵正拿着《复活》在翻阅着,就沏了一杯六安茶,放在床头的小桌上,说了声:“您喝茶!”

“谢谢!”女兵抬起眼,看了振华一眼,又翻起了《复活》。

振华取过信来,信没有封口,信封上写着“请转交王振华同志”。他抽出了信笺,坐在床上,看了起来。

振华同志:您好!

您的长信早就收到了,看了几遍,感慨良多,收获良多!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给您回信。和您相比,我真是才疏学浅啊!真怕您笑话我,要是让您再笑掉几颗大牙,我可担不起啊!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要面向未来,未来的路还很漫长呢!

经过几次通信,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您是一位相当杰出的青年才俊,如果说大学生是当代青年的佼佼者,而您则是大学生中的佼佼者!

您来信的最后,为自己描写了一幅画像,“画”得还真是不错,完全“值得一位好姑娘的爱恋”,并且提出“如果贵军有这样的好姑娘,能否介绍一下?”

我原以为,您可能是在开玩笑,或者嘲讽一下吧!但我后来却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我是已经结婚了,但我有一个表妹,23岁,是我姨妈的姑娘。她在宁波的解放军某部医院当兵,是一个真正的好姑娘,是我姨妈、姨夫的掌上明珠。在我们的通信中,我把您和徐静的故事大致对她讲了,她倒想和您认识一下,如果有缘,能做个朋友,那是最好了。

我这个表妹叫张丽娟,家就在济南市。姨夫也在部队当过多年兵,现已转业到济南光明眼科医院工作,姨妈在毛纺厂工作,还有两个哥哥,也都工作了。

表妹已当兵好几年了,她这次回家探亲,我把这位“好姑娘”介绍给您,希望你们互相交流一下,多接触接触,看是否是您一直在寻找的那棵属于您的“芳草”。

祝心想事成!

华夏

1983年6月26日

看完了信,振华偷偷地看了看丽娟姑娘,她脸上透着红晕,还在看着那本《复活》。

振华把信笺折好,放回了信封,站了起来。丽娟姑娘大概也一直密切地关注着振华的举动,她注意到振华看完了信,站了起来,就把书合上,抬起了头。

振华说:“您姐姐的信写得很好啊!丽娟同志,感谢您来看望我!”说着伸出一只手,丽娟一看,也站了起来,羞涩地握了握手。

……

“旅客同志们,本次列车的终点站烟台就要到了……”

在悠扬的乐曲声中,播音员悦耳的声音在车厢中回荡着,列车经过一夜的行驶,载着振华和丽娟这一对新婚伴侣,迎着初升的朝阳,驶进了滨海之城,开始了他们崭新的生活。

桑榆非晚

1985年五一劳动节前夕,振华偕新婚妻子回到了阔别数年的文登城。母亲正住在妹妹振雁那儿,帮她照看着未满周岁的小外孙女。

母亲看到自己最小的儿子西装革履、风度翩翩领着大城市的漂亮媳妇回来了,乐得眉开眼笑,赶紧把自己积攒下的200元“彩礼”给了新媳妇。如果四个儿子都在农村,光娶媳妇、盖房子,就是把老娘卖了也没有办法。

大家拉了一阵子亲家公长、亲家母短,话题就转到母亲找老伴的问题上来了。母亲觉得就不要等儿子“审讯”了,还是主动坦白为好,以争取“宽大处理”。她笑眯眯地说:“这个杨老头啊,过去在厂里的时候就熟,我上他家去,他倒挺热情,拉了半天丝厂的事。他又吹,说媒的踩破门槛,只是还没碰上合适的。我说,那么我呢,你是不愿意?老头马上说,你,我愿意!我又说,光咱愿意还不行啊,还得我那些孩子都愿意才行。我那个小子五一回来结婚,等着都来看看,你可好好招待呀!”

自1964年5月父亲去世,二十多年来,母亲含辛茹苦,把她的七个子女全都养育成人、成家立业了,而母亲也算找着归宿了。在昆嵛山区,提起这一家人,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其实,早在振华回家结婚前夕,他就收到了大姐振萍寄来的一封长信,介绍了为母亲寻找老伴的前前后后:

振华弟:你好!

来信收悉,对你结婚的安排和打算,我们全部赞同,就按你说的办。

有一件事,本来想等你回来一块商定,怕提前告诉你,分了你的心。可这次大哥回来,了解了有关情况,让我写信跟你说说,也好听听你的意见。

3月下旬,乡妇联刘主任和我一起闲谈,说起她的一个姨娘姐姐,45岁,男人死了,她给这个姐姐介绍了一个对象的事。后来,我就说,我妈妈也真够可怜的,41岁时我父亲就去世了,她自己拉扯着我们兄弟姐妹七个,孤单地过了21年了。刘主任一听,说你应该解放思想,给你妈找一个老伴,过一个好的晚年。我说我妈年纪大了,还找什么老伴?刘主任就说了一大些道理,守着儿女再好,也不如老伴儿贴心。在儿子家住,媳妇不贴心,在女儿家住,女婿不贴心。只有老两口才是最贴心的。她又说,小界石村有一个退休老头,今年65岁,老伴也是退休的,但今年正月初四死了,他们唯一的孩子十一岁时死了,后来帮姐姐养大一个外甥,早已分居,不是过继关系,而是抚养关系,现已不大来往。老人无子无女,每月工资70多元。如果你们同意,这真是个好地方,离你又近,有事常跑着些,要我跟妈说一声,看这事好不好。

说真的,弟弟,这一晚上,我几乎没睡好觉,我翻来覆去想得很多。父亲刚去世的时候,我们都很小,为了把我们拉扯大,妈妈41岁就守着我们,生活再苦再累,她也从没有提出嫁人。1971年,由于二嫂的一些做法,使妈妈心灰意冷,她想到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大了有了媳妇,就对我这样,我把他们都拉大了,老了,还不是一样没人理吗?所以在别人的撮合下,妈妈同意到历城去,远离昆嵛村。弟弟你一定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吧,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姐弟四人,齐声求妈妈不要扔下我们走,我们的眼泪和哭声,终于使妈妈那横了的心又软了下来,她决定不走这一步了,和我们一道过,把我们拉扯大。弟弟,那一年妈妈才48岁,她多么需要有个人和她一起生活啊!但为了我们,她牺牲了自己。弟弟,如果不是崇高的母爱,妈妈在认为生活已无奔头的情况下,是不会答应我们的。

1982年秋,妈妈在家住,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确实动了心。我们一回家,看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儿女们,对她那样好,就又觉得不忍心,妈妈的思想我是非常清楚的。当时,我考虑一是没有合适的,二是怕妈妈找老伴,对我们兄妹影响不好。就同在家的几个商量,让妈妈出去住两年,到几个儿子那里转一转,回来就给振雁和你看孩子。

结果让母亲先去二哥处,后又到大哥处,由于振美一定要妈妈回来,所以妈妈只住了不到一年就回来了,大半时间帮振美料理家务。

弟弟,这几年我思想上有过多次斗争。看过小说《心祭》,我的心极其难受,我这个大姐,不正是书中的那个大姐吗?不让妈妈找老伴。如果说,1971年是为了我们还小,那么1982年却完全是为了面子。我常常觉得我对妈妈是有罪的,我在心里欠妈妈的账。我今年34岁,再过七年也和妈妈当年一样大,41岁在一生中还是黄金时节,可妈妈自己度过的21年,已经比和爸爸共同生活的时间还长。

想到这一切,我同意了刘主任的看法,到文城去和妈妈说了这件事,妈在殿后丝厂时,老头也在那干,互相都熟悉。妈妈和振雁一开始也觉得这一家条件很好,可又觉得怕以后再出问题,等等看吧。

二月二,妈妈到界石吃人家订婚的喜面,到小界石杨老头家去坐了一会儿。老头的四间住房以及房内摆设都挺好,老头身体也很结实,在家养了二十多只鸡,还有兔和羊,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妈妈也就动心了。妈妈说她同意这件事,但要等你回来再定。

在3月下旬到4月上旬,妈妈和妹妹在文城,我在界石却为这事犯了愁。往好处想是件好事,往坏处想则不敢想。我甚至恨刘主任,不该提这件事。妈妈在文城思前想后,饭也吃不下,还上火,瘦了好多,真是举棋不定。

4月12日,我去文城,正巧大哥到大连、青岛等地检查教学,回到文城,听妹妹介绍了这件事的始末,大哥非常赞同。他说,妈妈虽然经济上生活上都很好,但精神生活孤单,妈妈一生为我们兄妹做出了最大的牺牲,现在我们应该让妈妈过一个幸福的晚年,就是九泉之下的父亲也会高兴的。二是老头那边无儿女,也没有什么纠葛,条件很好。三是过去和父亲、母亲在一起工作过,有基础。四是居住地好、方便。

大哥问我,你最大的顾虑,是不是怕别人说我们兄妹七人,不能将妈妈养老送终、老了还要嫁人?

我说,是的。

大哥说,这个只要我们以实际行动证明,我们是为了让妈妈晚年生活得好,人家就不会说三道四了。虽然老头的退休金够他们用的,但那不是妈妈的钱。就是妈妈嫁过去了,我也要每月给妈妈寄10元钱,让你二哥、三哥每月5元,振华结婚后,也寄一点,在家的几个女儿,也要常去看望,送点东西、衣服什么的。这样,谁还会有异议呢?我们的孝心也尽到了。

听了大哥一席话,我心里像打开了一扇窗户,我再也不为难了。

大哥是4月12日早晨7点到的文城,下午3点和我一块回的界石,然后我们一起到小界石老大爷家坐了两个来小时,对有些事进行了交流,谈了我们的看法,做了一些交代。

大哥说,各方面都很好。13日上午10点,大哥就到烟台了。他让我写信告诉你,他说他回去也要给你写信。

弟弟,现在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呢?我知道,你和妈妈一起生活的时间长,对母亲有着特别浓厚的感情,乍一听说这样的事,可能会想不通。但我相信,只要你设身处地为母亲着想,你一定会同意的。

从主观上讲,我们兄妹七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母亲生活得好。可我现在有一个亲身体会,就是在任何一个儿女家里,母亲都是孤单的。白天,我们上班,她一个人在家;晚上,母亲独自歇息。你很快就要结婚了,这些事,你就要体会到的。去年春节,我让彬彬、他奶奶和妈妈在一块睡。今年春节,在文城我特意关照振雁,春节这几天,不要让妈妈一个人睡。结果,红军自己睡东屋,妈妈和振雁睡一起。如果妈妈有个伴,就是到我们谁家住,为了妈妈,我们也都高兴,你说是吧?至于你们将来有了孩子,振雁的孩子还没大,需要有人照看,妈妈跟杨大爷谈过这事,他说,孩子该看一定看,不吃奶了还可以领回家看着。老人在外工作多年,很通情达理,你见了面就知道了。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你跟弟妹好好说说。我想你们也不小了,一定会想得通、支持妈妈的。为了妈妈生活得幸福,我们在感情方面也需要做出一点牺牲,才对得起妈妈,你说是吗?

至于妈妈什么时候搬过去,等五一节你们一块回界石时,再商定,妈妈一定要等你回来。要说的话太多了,等你回来再说。如果有时间,动身前可给我回封信。我担心你想不开,我希望你能想开,我们等着你归来。

姐姐振萍

1985年4月16日

振华看了这封信后,也深以为然。想兄弟姊妹七人中,已有五人知道和同意母亲的选择,那就再征求一下二哥振业和三哥振刚的意见吧。就写了两封信,发往东北与新疆。

不日,新疆方面发来一封电报:“同意共度晚年”。

东北方面的信也来了:“知道母亲一事。我的看法,咱们应该服从咱妈的意见。尽管我们可以保障妈妈的生活,又可以不惹母亲生气,但是这都不等于老人的晚年生活得幸福。要使咱妈晚年过得好一点,就得随她自己的意思。我们做儿女的,不可横加干涉。尤其咱妈把咱们都拉扯大了,这二十年的时间,是多么不容易呀!回想起来,让人落泪。什么是英雄?普通的英雄——母亲,就在我们身边。咱妈找了老伴,我们做儿女的照样要养活老人,使晚年过得好一些,以报答养育之恩。现在我深深体会到,我拼死拼活地干,养活这三个孩子,并没有多少节余,何况咱们兄弟姊妹七个,长大成人是何等不易啊!”

好啊!各路豪杰都拥护母亲的英明决策,那么,五一回家结婚,还肩负着为母亲相一相对象的重要使命,是否也要为母亲的喜事准备一点礼物呢?

棒打鸳鸯难离分

从济南到烟台,一晚上的硬座列车,又换乘汽车到文城,也是很困倦和疲劳的。和母亲聊了一阵子,母亲就安排这一对新婚夫妇先睡觉,她抱着小外孙女串门子去了。

一觉醒来,妹妹、妹夫也都下班回来了。

妹妹产后已半年多了,体形也基本恢复,刚做了妈妈,再加上盼望已久的小哥、小嫂的到来,兴奋得满面春风,“小哥”“小嫂”叫个不停。

妹夫于红军,原来也在京剧团当演员,长相英俊,脸色黝黑,个头不高,文化程度也不高。他见了“小哥”,有点不好意思,只是忙着干活,收拾碗筷、洗涮酒杯。

后来,振雁还跟振华说:“小哥呀,这个于红军现在还对你当年来打‘扑棱搅’耿耿于怀呢!”振华笑笑说:“这个没良心的,要不是我,恐怕你早上南京享福去了,还有他的吗?”

振华这是第二次见红军了,第一次见面不好意思提起,是和母亲一起来棒打鸳鸯的。

小妹妹振雁是王氏三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身材高挑,面如芙蓉,肤如凝脂,能歌善舞,已成为剧团的主要演员之一,在《红楼二尤》的排演中,她饰演尤二姐,并自创唱腔,深受观众喜爱。她还刻苦善学,唐诗宋词学了不少,自己也经常吟诗作词,真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令心高气傲的徐静也颇为叹服。可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样一位妙龄女郎,又是“艺术界”大名人,在文登县城里可就成为青年才俊们追求的对象啦!某局局长的儿子、县领导的公子经常往剧团驻地跑。振雁自有主张,自己尚年轻,要好好地学点真本事,就来了个“三不”政策,洁身自好,使那些有想法的小伙子们只能望之兴叹。

剧团内一个比她大五岁的武生演员爱上了她,近水楼台,穷追不舍,死缠烂打,让她没有办法。家里人没有同意这事的。一是振雁年龄太小,这么早就谈恋爱干什么?二是都在剧团里,对婚后生活也诸多不便;三是男方各方面条件都不是很理想;四是振雁本人也不想早就谈婚恋,对他也不很满意。

经过一家人商量,并经振雁本人同意,在振华大学毕业,休最后一个寒假的时候,和母亲一起到了文城,执行“棒打鸳鸯”的重要任务。

在振雁的宿舍里,女方一家三人,振雁、母亲、哥哥,阵容强大;男方也约了一名朋友助阵,两军对垒,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难解难分。女方义正词严,强扭的瓜不甜,年轻当以事业为重。几个回合下来,打得红军败下阵来,无奈地表示,再不纠缠振雁,好好工作,也不打击报复。

胜利完成任务后,振华在家过了元宵节,也就回厂上班了。

不久,先后收到小妹和于红军的来信,各诉衷肠:

小哥:您好!

信已收到,勿念。您的眼光是很尖锐的,尽管我已有了四五年的社会阅历,毕竟还是太短浅了,幼稚、善良的心是最容易上当的。

对于红军这个人,我征求了几个跟我真正不错的人的看法,他们都说他不会伪装。不管他会不会,您的意见是对的,需要长时间地考验一个人,如果是真金,就不怕烈火炼。

哥,真是奇怪得很,人怎么会变化这么大?他过去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的派头,现在我那样瞧不上他,他有时还来帮我打铺盖卷,当然都被我拒绝了。尽管我的外表是非常孱弱的,但内心也是很坚强的。他现在还时常痴痴呆呆,也很少说话,变得很孤僻。我发现他在发狠练功,好像拼命似的。

哥,我们又有两个多月没回家了。昨天上河洗衣服,看见一个老大娘,跪在河边奋力搓洗衣服,风吹起她的一缕白发飘拂在脸上。我心中一阵绞痛,赶紧蹲下来帮她洗。我想起了妈妈,我们都思念她啊!过去在昆嵛村的时候,我总是让她把衣服攒下来,留着我回家洗。

前几天过清明节,家家户户蒸燕子,妈也一定在家里惦念我们了。这几天非常难挨,心中老是忐忑不安,再有四天就要放假了,回家心切。我们这次在南海演出,我想买点鱼捎回家。这次放假可能要半个月左右,你说我干点什么呢?真想出去旅游一次,等回家跟妈妈商议一下。

大哥老想让妈妈去南京,妈妈想去的话,我这次可以陪她去,顺便看看大哥、大嫂和小萌萌。

因思念妈妈,作了一首诗,抄给您看看,指教一下。

我的母亲

不是战争年代的英雄,

不是当今社会的先进,

跟千百万农村妇女一样,

一个普通的人——我的母亲。

人生的艰难给她留下伤痛,

世间的沧桑给她面刻皱纹,

因为我那慈祥的父亲已经亡逝,

留给她的是高堂双亲姊弟七人。

曾记得雄鸡的第一声啼叫,

母亲就赶忙起身。

一日三餐不停手,

缝补浆洗不得闲。

弯弯的月牙已高悬夜空,

家中的纺车又吱吱低唱。

多少个盛夏,她挥扇送风把蚊赶,

多少个寒冬,她半夜重把被盖身。

为了姥姥的重病,她不顾疲惫端屎送尿,

为了婆婆的痊愈,她双眼熬红心血耗尽。

为了孩子们的学费,她忘记了春暖花开、秋菊芬芳,

为了我们过年的新衣,她胳膊累肿、弯曲了腰身。

那时,我还是幼稚的孩童,

怎能理解母亲的苦心。

我羡慕别人的幸福,

哭着跟她要爸爸的温馨。

恰似钢刀刺母心啊,

仰对遗像泪滚滚。

强装笑脸抚慰我,

泪水打湿我衣襟。

流尽了多少辛酸泪啊,我的妈妈!

忍受了多少人间苦啊,我的母亲!

如今,我兄妹七个已长大成人。

啊!您的面庞已皱纹缕缕,

您的双手已暴裂青筋,

您的腰身已不再挺拔,

您的鬓角已白丝闪银。

啊!我的母亲!

不是战争年代的英雄,

不是当今社会的先进,

却是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人。

小妹振雁

1983年3月15日

振华兄:您好!

收到这封冒昧的来信,会使您感到惊讶,也许还会增添您的厌恶之情。实无别的出路,我百思极虑,只得硬着头皮,求助于您。

振雁以前经常提起您,她对您是非常尊重的。虽然我们只见过一面,您给我留下的印象却也是很深刻的。无奈之际,只好提起这颤抖的笔,向我同龄的兄长求援,倾诉一下我心中的剧痛吧!

自春节以来,那晴天霹雳炸响之后,我就没有舒心过。一开始,我告诫自己,男子汉大丈夫,一定要宽宏大量,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统统忘掉。我对您说过,我不会对振雁打击报复,是的,我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您若不信,可以问振雁。然而,我是在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啊!在这里,我连个可以诉说的人都没有了,他们说我愚蠢,说我中邪了,说我是痴呆。

振华兄,我想您不会见我的笑吧?我曾多次强迫自己忘掉她,可是一闭上眼睛,她那善良的面容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怎么也驱赶不走。不少人规劝我,朋友们安慰我,有些所谓的好心人,还给我介绍对象,怎奈我的心胸太狭窄了,只能容纳一个人,只能容纳她自己,我也不想容纳别人,也不能容纳别人了,因为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再也没有一个人能与她相提并论的了。

什么样的人都有,还有的人就经常在我面前说振雁的坏话,向我讨好,可惜他们弄巧成拙看错了人,我义正词严地对他们说,我了解她就跟了解我自己一样,他们真是不了解我的心。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有时痛苦极了,就头撞墙壁,这样似乎能解除一下内心的烦闷。

振华兄,我是个不愿把感情外露的人,过去我爱她,热烈地爱,爱她聪敏、善良、纯朴、诚实、热情、大方,有文化修养,绝不是那些碌碌无为的庸人之辈,可我从没有让感情任意放纵,怕耽误她的学习。有时我只有把强烈的感情埋在心底,更没有甜言蜜语、无微不至的体贴,总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对她漠然置之,我想可能就为此,伤了她的心,这是终生不能饶恕的罪过。

现在剧团里一些势利小人,看她势弱力单,对她百般讥笑、讽刺挖苦,给她难堪。我看得出来,她是强把泪水往肚里咽,我多想挺身而出,帮助她啊!然而看到她那倔强的冷若冰霜的脸庞,虽然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但却没有勇气那样做,怕引起她的不快、误解,只能背地里偷偷做些对她有益的工作。

振华兄,我多么希望您能帮助我做做振雁的思想工作,我现在是太痛苦了、用语言无法表达的痛苦。咱们是同龄的人,您可能也尝到了爱情的苦辣酸甜,我多么希望您能理解我此时的心情。

我现在才体会到爱情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它既可以激发人上进,又可以轻而易举地断送一个人的青春,我现在正处在绝望的边沿。人世间太无聊了,书看不进,戏学不进,饭吃不进,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缥缈,黯然无色。有时自己气得猛捶自己,坚决不再想了,一心搞好工作。可是,我的心却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振华兄,如果你们认为她还小,怕耽误她学习和工作,等她几年我也心甘情愿,结婚早了也没有什么益处。青春的时光是短暂的,自己也想趁此良机多学点知识。

我现在确实是不能自拔了,求兄长助我一臂之力,使我能够在痛苦的漩涡中挣扎出来!

由于自己才疏学浅,水平有限,心情又特别激动,有满腹的话想对您谈,又缺乏恰当的语言来表达,望兄莫怪于弟。

前些日子我从会计室里看到您给振雁的来信,我就默默地把您的地址给记住了,休假在家,写下了这封冒昧的信,打搅您了。

此致

敬礼

于红军

1982年5月13日

看了于红军的信,振华的心里也涌起了波澜,这怎么办呢?自己和母亲一起到的文城,去拆散他们的,现在怎么表态?正在这里犹豫,又收到了振雁的一封信:

小哥:您好!

信已收到,知近况不错,心中很是高兴。

三姑给您介绍的这个姑娘,您可要三思而行啊!三姑妈这个人,夸什么,就夸得一枝花,天花乱坠;贬什么,就贬得一无是处。从您的来信看,您对她很钟情,大概很不错吧!小妹衷心地祝福你们。

好吧,现在该倒倒我胸中的苦水啦。我近来心情非常忧闷,只能在书籍当中寻求一点快乐。哥,现在咱们姊妹七人,给我写信的就是唯一的您了。春节期间,我一连给大哥去了三封信,都没有得回音,不知是何缘故?在人生艰难曲折的道路上,谁不会碰到挫折?谁又能不跌跟头?难道就因为我在个人问题上,处理得不恰当,大哥就不搭理我了吗?

哥,我真是思念咱们的父亲,看到跟我一起长大的姑娘们,在父亲的怀抱中撒娇,您能想象到我心中的酸楚吗?我常常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在苍茫世海中,我,一个孱弱的女孩,好比一叶孤舟,经受着狂风激浪的冲击,我多么希望能有人伸出温暖有力的双手,把我拉上彼岸!

小哥,您是姊妹七人中,跟我最亲近的一个,从小在一起同甘共苦长大,您没有忘记我,您给我精神上带来极大的安慰。

近来,常常有一种幻觉,父亲真的去世了吗?是不是到哪里去了呢?说不定他会突然回到我们身边,那时我将跪在他老人家面前,放声痛哭一场。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叫过一声“爹”啊!大哥常说,“长者为父”,可他这个“长者”现在已经不理我了。

前些日子,正处在风口浪尖上,领导找我谈话,做工作,不少人也背后说闲话,过去跟我很不错的也跟我疏远了,尽管我心里很痛苦,但为了将来,我都咬紧牙关挨过来了。可现在,又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于红军留恋我几乎都要发疯了!任何人给他介绍对象,他都拒之门外。任凭我怎样拒绝他,不搭理他,他始终如一甚至比过去更加深了对我的爱。

他是个不愿意把感情暴露在表面的人,这是我知道的。过去,我也总认为,他并不是真心爱我,现在我明白了,可我又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来表达,讲给您听才好,您可别嫌我啰嗦。他没像我想象的那样嘲讽、辱骂我,背地里还净替我说好话。他悔恨因自己的粗鲁而刺伤了我的心,始终不认为是我的过错,他留恋我的热情纯朴,留恋我的善良勤劳。他也曾强迫自己忘掉我,可是根本办不到。一眯上眼,我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他眼前。这都是二哥的好朋友梁老师说的,他对我很好,也很了解于红军。别人给他介绍再好的,他不闻不问,说不如我,甚至连我身上的缺点也被他视为美好的了。

哥,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他说假如我真正被他伤透了心,那他也将终身不娶,做一个现代的李上源。本来我已经下定决心断绝关系了,领导的压力、群众的误解,我都能忍受得住,然而他的真情痴意却深深感动了我。我知道他是不会装的,过去,我总认为他并不是真正爱我,现在我才知道,在他的心灵深处,埋藏着如此强烈深沉真挚的爱,我的文笔是表达不出来的,哥,您说我该怎么办?

我虽然幼稚,但也工作几年了,也稍微成熟了一点。我认为,爱一个人,不应该爱他的钱财和外表,爱的应是他的品德、才能和心灵(当然其他条件也应考虑),只要两人能真心相爱,即使受苦受累,也会感到幸福的,因为生活是充实的。

我现在一切照旧,练功、学习,我没有因为这些痛苦而中断过。您放心,我还是会好好干的。前几天,重感冒再加上火,病倒了,幸亏房东大嫂是位热心肠的人,把热炕倒给我,成天照料。可这丝毫不能弥补我的思亲之情,妈妈要是在眼前该有多么好啊!

盼您回信!

小妹振雁

1982年5月16日

唉,真是伤神!这怎么办呢?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不幸和痛苦之上,恐怕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思前想后,请教一下自己一向非常敬重的杨素玲大姐吧,她是大哥的高中同学,山东中医学院毕业生,分配在文登中心医院工作,自己复习考大学时,她还热情地帮过忙呢。

振华就写了一封信,把自己的情况以及振雁碰到的难题向她做了汇报,想听听她的意见。

素玲姐回信表示:“我和振萍议论过此事,但心里都没有更好的主张。振雁和剧团那位青年有恋爱关系,但据她说,并非心满意足。目前又抛弃不了。两个人在一个单位,接触的机会多,加上男方又确实爱她,这就不好办了。振萍是不赞成此事的。我对振雁这样说过,如果真有感情,就不要受其他方面因素的影响;如果没有真正的感情,也不要受其他因素的影响而去勉强成全之。婚姻问题不是小事,草率不得,否则将后悔莫及。振雁才20岁,依我看,不应急于去解决。她的自然条件好,又聪明,我觉得能找到理想的对象。原想把她从剧团调出来,但他们团长无论如何也不放她,这就难办啦!我想让她在剧团再干两年看看,也可以。”

根据素玲姐关于感情的重要论述,振华给妹妹去了一封信,大意是说婚恋要以感情为基础,年龄还小,不要过早考虑婚姻问题。

振雁回信称:“我现在一切都可以,和于红军的事情,我不想再犹豫了,太伤神了。他的家庭不理想,道德品质都是不错的。物质方面的丰富弥补不了精神上的空虚。我相信他将来对妈妈会是不错的。”

没几天,振华又收到了于红军同志的来信,也算化干戈为玉帛。没想到,他俩快刀斩乱麻,连证都领了。

大概就在领证不久,振雁趁放假之际,想去南京散散心,也长点见识吧,就去了南京。恰逢大嫂领着园林研究所的同事们到无锡、苏州考察园林,大嫂就把振雁也带去了。

这个考察团队里面,有一个刚参加工作的胡姓研究生,被振雁花蕾般的年华、迷人的容貌、优雅的气质所倾倒,频频示好,一路上无微不至地照顾,大嫂也颇有当红娘之意。

回文登后,振雁给小哥写了封信作了汇报。振华考虑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大概振雁并没有跟大嫂提及已经领证的事,这要处理不好,要出人命的!振华就给这位研究生写了一封信,介绍了有关情况,这位胡研究生也就知难而退了。

为此,振华后来到南京时,大嫂还为此事感觉很遗憾,感觉这位研究生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真是可惜,还埋怨振华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他们虽然领了证,原打算结婚的时间尽量往后拖,但由于分房等难题的逼迫,他们很快就举办了婚礼。

振雁于1983年11月中旬来了一封信,说明了其中原委:“我和红军快结婚了。因为剧团盖了一栋新楼,现在的房子可以腾出来做宿舍,结婚的给分,没结婚的日后就要自己想办法。红军的父母央求我,只好依允。这就是现实生活,这就是生活所赐予我的,随凭命运的摆布吧!

“您放心,即使结婚了,我也忘不了事业上的追求,我不会甘心于只做一个家庭妇女的。在生活上,我要做一个忠实的妻子;在事业上,要做一个有志气的人。有时想起来,胸中感慨万千,如果父亲活着,或多听一些哥哥姐姐们的意见,也许我会少走一些弯路,前途对于我来说,也许会光明一些,我恨自己的幼稚,恨自己的固执己见。

“再有半个月,我们就要回文城休假了,我们准备在假期中把婚事办了。准备很简朴地办办就行了,也不请客,少给妈妈增添负担。我是姊妹中最小的一个,大姐本来想好好给我张罗一下,都让我谢绝了。不知为什么,心中总有阵阵悲哀、惶恐,不知今后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在等着我。

“考虑您的实际情况,您还是不回来的好,也不要为我花什么钱,只写一幅字表示祝贺就好。您现在身体好吗?上次我去,看您瘦成那样子,只想掉泪。哥,千万多保重。”

振雁和红军于1983年11月20日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剧团给分了两间房子。

唯一的妹妹结婚,小哥再困难,也要表示表示。振华给寄了20元钱和一个最新式的能跑日历的闹钟,又写了一幅字。

本来,振雁打算结婚后过几年再要孩子,春节期间跟母亲说了想法,母亲却提出不同意见,意思是早要孩子,她还可以帮助带一年,过了生日,就可以交给红军家里,由他父母帮助照看孩子。如果过几年,就不好办了,若振华结了婚,有了孩子怎么办?

这边振雁怀着孕,京剧团里则闹得不可开交,团长和书记势不两立、水火不容,团员们也拉帮结伙,四分五裂,不少人都调走了,把个好端端的京剧团搞得乌烟瘴气,没法排演节目了,最终于1984年9月份给解散了,成立了一个文登吕剧团。

京剧团的原班人马都各奔东西了,振雁被分配到文登绣品厂,红军分配到了文登电机厂。振雁到绣品厂上了两个月的班,就当上了妈妈。

祖宅空屋的纠纷

1985年的五一正好是个星期天,可以连休两天。

五一清晨,吃了早饭,振华、丽娟陪同着母亲,振雁抱着小菲菲,红军提着一些行李,乘长途汽车到了界石。

大姐、姐夫早就做好了准备,小姐、姐夫也和辉辉一早就到了。

大姐夫在部队当兵时是司务长,买菜做饭是拿手好戏,大姐也很喜欢做饭,以做好吃的饭菜为乐,小姐、小妹想帮点忙,人家还嫌碍事。

在全世界劳动人民的光辉节日——“五一”国际劳动节,振华这个钢铁工人也终于娶上了称心的媳妇,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大开喜宴,推杯换盏,气氛热烈。

大姐夫当过兵、上过大学,又担任着镇党委副书记,不但见多识广,而且也经常参与接待各级领导,劝酒是很有一套的。两个姐夫、一个妹夫,大姐夫个头最高,小姐夫次高,妹夫最矮。但是,她们的媳妇可就倒过来了,大姐最矮、小姐次矮、妹妹最高。

若论酒量,是大姐夫最大、妹夫次之、小姐夫最小。

要论话多,大姐夫口若悬河,满面生辉,左右逢源,滔滔不绝;妹夫话不多,小姐夫更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要想让他敬个酒,那难了。

母亲坐在首席上,看着这一群孩子们,瞎闹腾,耍酒疯,就跟看热闹似的,满脸是笑。

大姐夫发挥出色,把他的两个连襟都灌得不行了,又把小舅子也灌得差不多了,他自己也不大行了。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就胡拉八扯。

小姐振美发表了一通高见,她说:“人的姻缘还真是天注定的。前年老弟领那个人到我家里去,邻居一个人看见了,过后她跟我说:‘这个人不是你弟媳妇,你弟媳妇在济南。’当时我还不信。现在才知道,弟妹还真在济南,你们看看,弟妹一脸福相、旺夫相,那个人瘦得跟个竿似的,一看就没有福,看样还挺厉害。哎呀,你不服都不行!老弟有福啊,找个好媳妇。”

彬彬比辉辉大两岁,两个小家伙闹腾得热火朝天,一会儿逗着小妹妹笑,一会儿缠着小舅妈要“抓个”吃。

小舅妈是大城市人,不知道“抓个”是个啥,就问大姐。大姐解释半天,新娘子才明白,“抓个”是没有,喜糖有的是,把两个小家伙的小衣兜塞了个满满当当。

这位小舅妈有个特点,特别喜欢孩子。曾表示,她理想的工作是当一名幼儿园的老师,整天和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在一起。大白天她不和小舅一起玩,而是和三个外甥、外甥女打得火热。她抱着一个,领着两个,到处玩耍,嘻嘻哈哈,其乐融融,过足了孩子头的瘾。

第二天上午,这一伙子人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要到小界石去看看母亲相中的老伴。

杨大爷就住在界石镇西南方约一里地的小界石村,村东北就是振华上学的界石中学。

这杨大爷虽然65岁了,是退休职工,还是个厨师,生性豪爽,老伴去世不久,无儿无女,在农村也算是个“钻石杨老五”,给他做媒的人可也真是不少。据杨大爷后来吹嘘:“哎呀,有个娘们,四十来岁,烫那个头就跟个狮子狗似的,那个脸抹得佻白佻白呀,干么有一寸厚,一笑就往下掉渣渣,花枝招展的呀!坐我炕上就不走,让我拿笤帚疙瘩赶出去了。”

杨大爷的房子在村东头路北,四间大瓦房,一个大院子,三面围墙,一个大门楼,上面攀附着满满的凌霄花,院子里还有一眼压水井。

大概杨大爷已接到通知,正在灶房里忙活,听到门口大黄狗“汪汪”叫唤,知道是客人到了,赶紧出来迎接,他把客人们让进屋里坐下,招呼大家吃糖果花生喝茶,又从振雁那里接过小菲菲,逗她玩。彬彬和辉辉跑前跑后地围着他,一口一个“爷爷”地叫个不停,高兴得老头乐开了花。大概他这个房子里从来也没有来过这么多人,这个久违了欢乐的孤寂农家小院顿时充满了生机。

这一顿午饭,葱烧海参、扒肘子、清蒸大黄花、蘑菇炖土鸡……桌子上是摆不下了,这位大爷,大概拿出了全挂子武艺,要显示一下他的诚意,比昨天大姐、大姐夫整得还丰盛。大姐夫在部队是司务长,这杨大爷可是正儿八经三级厨师,正被粮管所饭店请去当厨师呢!

酒足饭饱之后,大家都很满意。

大姐表态:“等两天,我拿着你们的户口本,把证领出来,也省得你们二老再跑腿了。”

回到大姐家里,振华把在济南精心构思挑选的两个红木嵌银的手杖拿了出来,双手递给母亲说:“妈呀,这些年您把我们都拉扯大了,也都成家立业了。您吃了那么些苦,受了那么些罪,这到老了,您的福也来了,我们这些兄弟给您拿着钱,这些姊妹经常去看看您,您就跟着杨大爷吃香的喝辣的吧!这两个拐棍,送给你们,您二老拄着,白头到老吧!”

母亲高兴地接了过来,嘴里还嘟囔:“花那个钱弄么呢!”

5月3日,回文城的已回文城,上班的都去上班了,呼呼啦啦地一下子都走了。振华用自行车带着母亲,丽娟也骑一辆自行车,还带了些喜烟喜糖的,回昆嵛村看看左邻右舍、父老乡亲们。

刚到村东头,就看到有个人在那里收拾新房子,仔细一看,原来是振华的初中同学于启新,也就是于启智的弟弟,他是村里的会计。一招呼,他就跑了过来。

振华掏出一盒红色的“大鸡”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他:“来,抽支喜烟!我这回来结婚,这是张丽娟。”又对媳妇说:“这是我的老同学于启新,是大队会计,了不得呀!没人敢得罪,得罪会计笔头错呀!”

“你这个家伙,真能瞎掰!媳妇弄么?”

“在医院里上班。这是你盖的新房子吗?”振华指着不远处那所新房子问道。

“哎呀!为盖这个房子,真他妈要命了!”于启新感叹道。

“两千块钱能盖起来吧?”

“那好弄么呢?五千!”于启新伸出一个巴掌,在振华面前来回晃,两个眼瞪得比牛眼还大,像要吃人似的吼叫道。

“五千?要这么多钱哪!这可真是要了命了,这得拉点饥荒吧?”

“能少拉了吗?慢慢还吧!你这回来能住一阵?”

“回来看看,等两天也就回去了。”

丽娟从包里掏出一小袋喜糖,笑嘻嘻地塞给了这位“得罪不起”的老同学,就一起推着车子沿村中间的大道向西走去。

一路上,和熟人搭讪着,到了村中间大房子处,向南一拐,路西第三个门,就是振华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宅老房子,从德仁堂时期至今,已住过四代人,有上百年的历史。

打开门锁,进院一看,虽然久无人住,可院内两棵大苹果树、梨树却依然生机盎然,满树花开,欢迎远方的游子归来,特别是振华栽在正屋门旁边的那棵水杉树,长得比碗口还粗,长势喜人,早已高过屋顶,直冲蓝天。

这个院落,正屋六间,东西各有四间厢房。由于在德仁堂时期,这里是一个大伙房,长年烟熏火燎,灶房中间的梁都烂坏了,振业在家时,找两块钢板用螺栓把梁紧固了起来,才支撑到现在。振华在家时,把东厢房的草屋顶换了瓦,当时看那檩条、屋笆都被虫子蛀得不轻;振华上学后,振萍又把正屋都换了瓦,西厢房还是草苫的,草屋顶也烂得不大行了,从屋内情形看,已经有漏雨的痕迹。

1982年春节,振华、振雁和母亲一起回来在这里过了个年;1982年夏,振华领着初恋女友回来时,母亲也从小姐那里回来了,又在这里住了一阵子。1982年底,在东北的二嫂回老家探亲,陪同母亲到东北二儿子那里过了春节,住了半年多,还想到新疆去看看三儿子,再到南京、济南转转。

对此,在母亲启程到东北之前,大哥就发了两封家书,请母亲不要去东北、新疆,希望母亲到南京去。大哥在给振华的信中写道:“60多岁的老人能经得住黑龙江滴水成冰的严冬吗?!能吃得消北疆的飞沙、风雪和干燥的气候吗?关于这个主意,我不想多发表意见,这无疑是冒险的!抚养母亲是我们光荣而崇高的义务,我已发出第二封信了,以我们三口的名义,殷切地希望妈妈速来南京欢度春节。”

东北外边冰天雪地,可屋里烧得很暖和,吃的大米、白面、黄米、籼米、高粱米,还有大[粮] [查]子、小[粮] [查]子,品种繁多。只是冬天的东北,只有酸菜,别的蔬菜是没有的。在“栾流子”那里住几个月没问题,住长了肯定有问题。

天气暖和了,母亲又到本家闯关东的常水兄弟的两个儿子和闺女家里看了看,就乘火车到了济南,新疆就不去了。

接二哥电报,振华到济南站接着了母亲,小妹妹振雁知道母亲到了济南,特意请假来济看望母亲。

因大哥在来信中嘱咐,不要再麻烦棉麻公司和父亲的老同事,在济南住了几天,就按大哥要求,把母亲送上了去宁的火车,并提前发了电报。

母亲在南京住了几个月,二姐振美就写信,请母亲回来,到她家住着。要秋收了,家里家外忙得很,也好有个照应,姊妹们也都很想念妈妈。

国庆节过后,振华利用出差的机会,到南京去把母亲接到了济南。遗憾的是,放在硬座底下的手提包,让人趁深夜偷走了,里边还有出差时借的部分公款。

此时,振华的新女友张丽娟已于“八一”之后,转业到了地方,在济南如意毛纺厂职工医院工作,两人相处得很好,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丽娟的爸爸早于1979年就从部队转业,任市光明眼科医院副院长。他只此一颗“掌上明珠”,把女儿许给一个什么样的女婿,可是他关心的一号大事。他老人家找女婿的条件之一,最好女婿家不在济南,这样过个节日什么的,女儿就可以回娘家来了。

星期天两人约会时,振华总是先到厂宿舍区南边不远处的铁路桥那里等她,再一起到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金牛公园等处“考察”济南的名胜古迹。

这一天,两人会齐后,商定到大明湖划船。振华拿出仅有的一张“大团结”,买了船票,把船划到了历下亭。在历下亭,振华又拿出手帕放在石礅上,请丽娟坐下,又去买了两瓶饮料,请丽娟喝着。

丽娟神秘地对振华说:“咱们处了这么久,我爸爸老想着看看女儿的男朋友长什么样?今天可是看着你了呀!”

“啊?在哪看着我了?”振华惊讶疑惑地问道。

“咱们见面时,我爸爸就站那桥上面看你哪!”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我也好准备准备,精神精神,注意一点,这老爷子要是相不中,这不麻烦了。”振华笑道。

济南这地方谈对象,都是处得有眉目了,差不多要确定关系了,才能到双方家里去,双方老人都满意,这也就算订婚了吧!而胶东地区则不同,经媒人介绍后,女方先到男方家里“过目”,喝上一顿面条子,若满意,男方再到女方家里“相亲”。

此后不久,振华就应邀到丽娟家里做客,阿姨是毛纺厂的老职工,已退休;丽娟两个哥哥,大哥在德州火车站工作,二哥在新华印刷厂工作,大哥比振华大一岁,小哥比振华小一点。

女方家对未来的女婿已“过了目”,男方家还没有“过目”过未来的媳妇。振华就跟丽娟商量,并征得她父母同意,母亲到济南后,到丽娟家里做客,老亲家们见见面。

列车到济南站,已是下午三点多了,丽娟接电报后,亲自到车站迎接。车站到纺织厂宿舍不算远,走着走着就到了。

来了贵客,丽娟全家上下齐动员,两个哥哥也早早地回来帮忙,做了一桌子菜,宾主频频举杯,大家都很高兴。

只是振华由于在火车上丢了手提包,去程的车票也没了,怎么报销呢?不免面有忧色,高兴不起来,大家可能也感觉不对劲。

母亲只得解释说:“唉,这个振华呀,在火车上一个提包,半夜里让人偷走了,里边可能还有些公款,车票也没了一张,这不,正发愁呢!”

两亲家见面,都很满意。

饭后,又喝了杯茶,振华就要和母亲回济南铁厂。丽娟出来送一送,她悄声地跟振华说:“丢了多少钱?我这还有200元,你先把公款还上。”

振华一听,忙说:“不多不多,不用不用,几十块钱吧,我发了工资再报销,没问题。”

尽管振华语调很轻松,但丽娟这番话却在他心里涌起了巨大的波澜。常言道,一滴水能映出太阳的光辉,一件小事能反映一个人的思想品质。振华已看了不少中外名著,世事也经历了不少,丽娟的话,使他立刻感悟到:这就是自己要寻找的属于自己的那棵“芳草”,这就是能够与自己同甘共苦的终身伴侣,就是她了!

母亲从济南回文登之后,再没有到昆嵛村去,这栋祖宅已经两年多没有人住了。

振华想,这所房子若长期没人住,用不了几年,必倒塌无疑。

母亲已找到了老伴,杨大爷的房子也很好,离闺女们也近,母亲是不会再回来住了。

振华和母亲说起自己的忧虑,与其让房子倒塌了,不如卖了省心。母亲也认为,这栋房子留着已没用了,等着商量商量卖了吧。

1986年3月底,接到大姐一封信,说昆嵛村老宅的房子以2000元卖了。妈妈的意思,按老一辈弟兄四个算,每家分500元。子女们回来要,就给他们。二大爷家1964年在烟台盖房子时,已给了他们300元,再给200元就行。

因为按照胶东农村的传统,所谓“分家”,也就是老子和几个儿子分家产,和女儿没有什么关系,“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

没想到的是,“巾帼不让须眉”。大姐又来信说,镇江二姑妈于10月28日来信,说亲戚写信给她,意思是按新颁布的《遗产继承法》,女儿和儿子一样,都有遗产继承权,并提出了一个分配方案:三姑、小姑、小斑子(大姑妈之女)、二妈、小芒子(大爷长女)各300元,母亲500元,并要求在11月15日前,把钱寄到他们手中。否则,就要上法院,打官司,通过法律渠道解决问题!

振萍把二姑妈来信的意见向兄弟们通了气,征求意见,惹得兄弟们群情激愤,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大有李铁梅“提起敌寇心肺炸”之慨:她们一天也没有伺候过爷爷、奶奶,全是母亲一日三餐、接屎接尿、养老送终的,母亲恪尽职守,尽了一个儿媳妇的孝道;她们少小离家,现在都有工作,都有工资收入,不缺吃、不缺穿,却要和一个茹苦含辛、守寡二十多年、抚养大王家七个后代的弱嫂打官司,争这每家几百元的遗产,她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吗?这还有人味吗?不嫌丢人吗?

不争(蒸)馒头争口气!让她们打,打官司可是要在“被告”所在地界石镇法庭起诉,天时地利人和,她们一条也不占,让她们都回来,最后官司不但赢不了,再花上千把元的路费、食宿费、诉讼费,让她们光着腚轧碾——转着圈丢大人。

弟兄姊妹们通过各种渠道,发泄着心中的愤怒,坚决要打官司!

母亲一看,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这几个姑啊,恐怕也不是为这点钱,估计还是对她们这个嫂子改嫁不满意。要是我把钱都拿走了,那不相当于王家的祖产让别人家占去了!算了吧,就按你二姑说的,把钱分了吧,省得人家说闲话,有这么点钱也富不哪去,没这么点钱我也饿不着。你们这些孩子都长大了,能上大学,这些姑也没少帮扶过。咱要记着人家的好处,受人的恩惠,要想着报答,不要因为这点钱就闹得王家四分五裂,让人看笑话。”

母亲的指示必须执行,可振萍毕竟心里有气,她没有把钱寄给各家,有的她也不知道地址,她留下了应该留的,把其余的款项都寄给了镇江的二姑妈。虽然二姑妈本人没要一分钱,就算她做一个证人吧!振萍曾给她写信说,1964年曾给过二大爷300元,二姑妈回信说“没有证据”。这也是个教训,就由二姑妈分吧,省得再说钱没收到而再生波澜。

唉!母亲就是母亲,一席话化干戈为玉帛,要么人们都说母亲伟大呢!真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后来,振萍还给振华写信说起:“1989年4月下旬,镇江二姑妈和姑父一道回老家来了,还领了个小孙子,在我这里住了两天,又到振雁处住了一天,我们款待了她们。本来我是很想跟二姑好好说说关于分房钱一事,可我看姑妈那么大年纪了,头发都白了,人家又一分钱也没要,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就是讲到最后,我还能让她认错吗?要真那样,我也于心不忍。所以,几次想说,也终于没能开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现在过得比过去好多了,也没有必要再计较这些往事了,你说对吗?”

若干年后,三姑妈、小姑妈对“三嫂”改嫁的气也消了,大概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小姑父的去世,确也体会到“三嫂”的不易,每年春节前夕都给“三嫂”寄点钱来,即使三姑妈全家都移居到了美国,也没忘了让她的女儿来办理此事,而且随着通货膨胀,还由每年的500元上涨为800元,大概也是借以表达她们的愧悔之意吧!

唯此,当姑妈们退休之后,思念家乡之时,也还能回来看看,还有人接待她们。

试想,若真的打起官司,上了法庭,互相视若仇寇,她们还有面目再回家乡吗?还有面目再见家乡父老吗?

泰山之力

五一节过后,振华、丽娟这对新婚夫妇和母亲一起,到南截山看望了大姑妈,又到潘格庄看望了舅舅、舅妈。

婚假也差不多了,就收拾行李启程,再到烟台看看三姑妈吧。

这时候,大妈、大爷已先后去世,由于振华年幼时还偷过大爷的儿子两块钱,也就不好意思再去添麻烦了。二大爷也去世多年了,加上振华对这些堂兄弟也存有一些看法,也不想再去打扰了。

到了烟台市广仁路46号,三姑妈看到侄子领着新媳妇来了,倒履相迎,兴奋异常,这回可不用担什么心了。看着这位新媳妇,左端详,右端详,一个劲点头:“好!好!大老华子有眼力,有眼光!可找着一个好媳妇,又漂亮,又温柔,大老华子算有福了!”

游览了烟台山、毓璜顶,第二天一早,振华又偕新娘子乘汽车到蓬莱阁游览。

一路上,振华思前想后,感叹人生。

不过,这次可不用导游了。过了“人间蓬莱”牌坊,弥陀寺、子孙殿、龙王宫、天后宫、吕祖殿、三清殿、苏公祠、蓬莱阁、普照楼、避风亭,游览了一圈,又参观了水城,再到牌坊街拍了几张照片。

中午饭是结婚以来两人单独吃的第一顿饭。“手中有钱腰杆子硬”,家中最小的弟兄办喜事,也是兄弟姊妹七人中最后一个结婚的,哥哥、姐姐、妹妹们也都有一点贺礼,“穷家富路”,好好款待一下新媳妇吧!

振华在县城最高档的“蓬莱饭店”找了一个临街的雅座,点了几个高档菜肴,要了一瓶汽酒。这种酒是用苹果酿造的,一打开瓶盖,直往上冒气泡,味道很怪,不像汽水,也不像啤酒,也不像葡萄酒,不怎么好喝。也可能是由于故地重游,想起在这伤心地的伤心事,而心绪不佳。和新娘子碰了两次杯,喝了一点,振华就不愿再喝了。

新娘子一看,新郎官喝酒兴头不高,估计是悠悠往事惹的祸。不行!得让“老公”高兴起来,振作起来,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统统抛到蓬莱的汪洋大海里去!

她把两个大玻璃杯并排放好,拿过酒瓶,把两个杯子都斟满了,递过一杯给振华,碰了一下杯,说:“来!老公,我陪你喝!”说着,拿出军人一不怕酒、二不怕醉的战斗作风,一口就下去一小半。

振华一看,新娘子跟自己叫板,将了一军,绝不能让新娘子小瞧了!这要让新娘子压倒了,这一辈子还能翻身吗?就端起杯子,哪怕是杯“敌敌畏”,也得喝出个样来。一仰脖,喝了一大半。

新娘子一看,很满意,像个大丈夫,行!终身有靠了!

然后,她就很神道地问:“你知道喝酒为什么要碰杯吗?”

“喝酒为什么要碰杯?”哇噻!一下子把振华问住了!

振华琢磨,自己从出生到上大学之前,一共也就喝了两次酒,一次是本家常水大爷的大儿子娶媳妇,他作为家庭代表出席了婚宴,是坐在一个叫“后瞅”的位置上,也就是一座席最末的位置上;第二次是妈妈的干儿子,也就是昆嵛村最有名的老中医周文新大爷的大儿子结婚,人家来请,母亲把振华打发去了。喝了这两次酒,振华感觉自己成了大人了。两次赴宴,酒是喝了一点点,也跟着碰了几次杯,可为什么要碰杯,可就不知道了。

“喝酒为什么要碰杯?”不但小学、中学老师没讲过,就是大学老师也没讲过,还真不知道。

振华是实在人,就老实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不碰杯就不能喝酒了吗?”

新娘子一看,把新郎官考住了,就得意地说:“哎呀,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大学生呢!”

振华虚心地说:“真是不知道,请教请教。”

“人有五官,这个总知道吧?”

“这个知道,耳、目、口、鼻、身。”

“哎哟,了不得,知道五官。这喝酒,和五官有着密切的联系,人们喝酒,一般都是有高兴的事才喝,”她拿起酒杯晃了晃,又接着说,“你看,这杯酒,透明的玻璃杯盛着,浅绿色液体晃荡着,很好看吧?”

振华忙说:“好看!”

丽娟又把酒杯送到振华鼻子底下,问:“味道怎么样?好闻吧?”

“好闻。”

“你喝了感觉好喝吧?”

“好喝。”

“这三官都有感觉了,就是这耳朵还没有感觉到这喝酒是怎么回事?为了让耳朵也高兴,大家就想出一个办法,就是碰杯,两个杯子一碰,‘当’的一声,耳朵也听到了声音,这四官都有了感觉,整个身体也就感觉到了喝酒的快乐,明白了吧?”

“明白了,还真是有道理。”振华算服了,喝酒这么个小事,都有这么高深的学问,人家大城市的人就是了不得,自己就不知道,以后慢慢向媳妇好好学吧!

振华正在这里感叹,只觉一股气体向上涌来,一张嘴,含着苹果味的气体从入口喷涌而出,直射蓬莱的上空,真是爽极了!在蓬莱这地方的闷气也终于从郁闷的心中全部喷吹了出去,化解了胸中块垒,身心算是彻底轻松了。

返回烟台市,姑妈又忙活了半天送行宴。

姑父知道丽娟当过兵,爸爸曾打过日本鬼子、抗美援过朝,也是部队的团级干部,和自己平级,只是一个是陆军,一个是海军,一个保卫祖国的国土,一个守卫国家的海疆,话题也自然多了起来。

席间,振华聊起此次回老家,到母亲找的那个老伴家里看了看,兄弟姊妹们都认为很好,又聊起昆嵛村的老房子不行了,没人住可能就要塌了,母亲的意思,放在那里也没什么用了,与其塌了,不如卖了。

这两个信息,让姑妈颇感愕然,愣了半天,没有吱声。

5月10日清晨,列车又把这一对新婚夫妻送回了济南。

在出站口,远远地望见老泰山正在人群里,向着他们招手呢!

这时候,老泰山已调任市人民医院院长、书记,乘着吉普车来接娇女、快婿。

胶东那边都称岳父、岳母为老丈人、丈母娘,可为什么省城这里都称岳父为老泰山呢?一查《辞源》,原来这“泰山”里面还有故事呢!

《辞源》上说,旧时称妻父为泰山。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十二语资:“(唐)明皇封禅泰山,张说为封禅使。说女婿郑镒,本九品官,旧例,封禅后自三公以下皆迁转一级,惟郑镒因说骤迁至五品,兼赐绯服。因大酺宴,玄宗见镒官位腾跃,怪而问之,镒无词以对。伶人黄[细][番]绰奏曰:‘此泰山之力也。’”

老泰山和老岳母都是泰安市新泰人。老泰山个头不矮,戴着一副眼镜,梳着首长的发型,派头十足。曾在淮海战役中,三天三夜不下手术台,救治了数不清的战士们的生命,华东野战军授予他“人民英雄”称号。

1953年上半年,中央下发了文件,大意是说,在战争年代,没有条件学习,现在全国解放了,部队有文化的年轻同志,可以报考学校,可以上大学深造,可以免试外语等科目。尚学同志一贯崇尚学习,在部队当医生,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了。他一看机会来了,学习的劲头更足了,一铆劲,考上了设在上海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军医大学。他1979年转业前,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学院卫生处处长。

4月29日晚,在老泰山家里,一家人一起吃了顿团圆饭,就要送闺女“出门子”了。抚养了25年的宝贝闺女——“贴身小棉袄”就要离开承欢的膝下,给人家当媳妇去了,老泰山眼泪汪汪,可谓百感交集。

虽然老泰山有点“娘们”,可是厉害起来,也够吓人的。

丽娟的大哥张思平,“文革”中在德州地区下乡,后招工在德州火车站工作,老泰山一门心思想把大儿子调回济南。他的想法,大儿子调回济南后再结婚,大儿子结婚了,小儿子才能结婚,小儿子结婚了,闺女才能结婚。

为了实现他的计划,他决心在1979年转业,一周之内,连续打了七份转业报告,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非转业不可。领导一看,没办法了,挽留不住,就批准他转业了。

可调动工作是极其困难的事情,特别是德州站属于北京铁路局管辖,济南站属于济南铁路局管辖,跨局调动更是难上加难,要调动这个工作,大概还要经过铁道部吧!

一直到1983年,大儿子也没调回来,把老泰山愁得头发白了不少,晚上头倚着墙睡不着,把墙皮都蹭黑了。

振华和丽娟恋爱关系确定后,老泰山就通过关系让闺女很快从部队回到他身边了。

大姐来信,意思是,弟弟也27周岁了,该结婚了。她认为,哥哥结婚和妹妹出嫁没有必然联系,也没有什么冲突,不应以哥哥结婚了为前提,妹妹才能结婚。

根据大姐的指示,振华思考了一番对策,和老泰山摊牌。那意思,大哥办调动那么些年了,还没办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调回来?我们家里的意思,我们能不能先结婚?

丽娟两个哥哥都有了对象,就被调动耽搁得都不能结婚。老泰山为这调动愁得睡不着觉,正处在焦头烂额、非常烦闷之时,振华提出这个问题,让他猝不及防,根本没考虑过。

说来说去,把老泰山说恼了,先警告了振华一句:“我这个人是行伍出身,脾气不好!”

这意思是让振华别再说了,可是没有引起振华的警觉和高度重视,也可能振华感觉没有完成大姐交给的使命,大概有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仍然喋喋不休,强词夺理,老泰山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最后气得两手一拍沙发扶手,蹦了起来,怒吼道:“反了!反了!!”

振华一惊,坏了!把老人惹火了!这还了得,吓傻了!不敢吱声了。只能洗耳恭听老人的训教了:“在这个家里,谁不听我的,就给我滚出去!”

振华一听,还结婚呢!这要滚了出去,还能再滚回来吗?这怎么办?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还是大哥的对象徐欣说:“振华,你先回去吧,叔叔心情不好,你也别生气。”就把振华送下了楼。

这怎么办?负荆请罪吧!就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寄给了市人民医院张院长,说自幼丧父,没有父亲的疼爱和教诲,养成了个性耿直、不服气等不良个性,顶撞了叔叔,很不应该,希望叔叔以后像父亲一样多多教导,并表示以后坚决改正错误,尊重老人,决不再和老人顶撞云云。

等到再和丽娟见面时,丽娟笑着说:“你惹老爸生那么大气,你走了之后,我跟老爸说,‘爸,咱和他散伙吧!’老爸两个眼一瞪:‘胡说!’要是老爸说‘好’,咱可就再也见不着面了。”

1984年下半年,张思平终于从德州站调回了济南站,元旦就举行了婚礼;张思建也在春节举行了婚礼;张丽娟和王振华也在五一前夕踏上了结婚的旅途。半年之内,两子一女全部结了婚,也真是不容易。

结婚要有房子住。把医院分给张院长中午休息的一间楼房给大儿子当新房;又通过关系给二儿子在济南站北边的官扎营找了一间平房;再找熟人在济南站东边北坦给闺女借了一间平房当新房。

坐上了吉普车,女儿依偎着爸爸,坐在后排,兴奋地说起来没个完。

在岳父家吃完了中午饭,夫妻二人就返回了他们的新房。

毛纺厂宿舍在胶济铁路北,新房在胶济铁路南向东不远,紧挨着铁路,火车经过时,书橱上的推拉玻璃就被震动得“嘎啦嘎啦”响。

这里是一个大集体小企业的职工宿舍,一排坐北朝南的平房,住着七八户人家。大部分人家是两间房,振华的新房只有一间,门前有几户人家共用的一个水龙头,厕所是百米之外的一个公共厕所。

这间12平方米的新房,由丽娟的小哥思建约了个同事来忙活了一天,扎了一个顶棚。一应家具,也大致有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差不多两米长、一米宽的大写字台,这是比照着南京李伯伯的画案大小,请厂里的木工师傅做的。

有时候,岳母也到家具制作现场去看看,或者送点香烟、茶水什么的。她看见这么一个大台面,赞叹地说:“哎呀!这个台子好啊,卖豆腐脑没治了。”木匠师傅们听了她这一番高论,都开心地笑了。

丽娟转业到毛纺厂职工医院工作后,就报考了电视大学,是山东医学院的药学专业,《药理学》《生物化学》《局部解剖学》《免疫学及病毒学》已经通过考试。婚后也是要一边工作,一边上电大,是很辛苦的。

振华在高炉上值班两年后,调到了厂设计科工作,这里和高炉上可就完全不同了。一是不用三班倒了;二是工作环境好,不用天天换那身厚帆布工作服了;三是设计科全是知识分子,有不少毕业后分来的大中专学生。振华和一个五十来岁的王工程师,一起负责工艺设计。

设计界有一句话,叫作“工艺一条线,土建干半年”。可见,在工矿企业设计中,工艺设计是极其重要的,其余专业如机械、电子、自动控制、土建等都要围绕着工艺设计要求,来进行各专业的设计。

振华到设计科工作后,好是好了,只是结婚后怎么办?

在铁厂给一间房是绝对没问题的,可是张院长舍得让他的掌珠每天路上花三个小时来回奔波吗?那电大还上不上了?为女儿着想,还是想办法在市里找间房子,再想办法把这个未来的女婿调到市里来工作吧!

想调到市里来,对口的是冶金工业厅,当然其他单位也可以。能调来吗?振华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肯定是没办法,那就只好依靠“泰山之力”了!

不过,调动工作谈何容易,大舅子哥用了数年时间才办成功,而一个企业干部要调到省级机关,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也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人事,听天命吧!

可行性研究

想工人之所想,急工人之所急,需工人之所需。

振华到设计科后,首先想到的是为铁厂的四座高炉设计堵渣口机。

高炉有两个出口。一个铁口,出铁之后,要用液压堵铁口机往铁口里注入炮泥,把铁口堵死;另一个是渣口,冶炼产生的炉渣,从渣口放出,然后由一个炉前工拿一根钢钎,前头有一个锥形的铸铁件,瞅准了渣口一捅,就把渣口堵死了,等炉渣凝固后,再把钢钎抽出来。

问题是,在这一捅的瞬间,喷出来的火红的渣液在撞击中,溅到工作服上,就烧一个窟窿,溅到皮肤上,就烧伤一块皮肉。

在高炉上值班时,振华到炉前看操作工堵渣口。堵上之后,这位三十来岁的操作工把工作服脱了下来,说:“王工长,你看看,我这浑身烧的。”

振华一看,可了不得了!特别是胳膊上,触目惊心,烧得一块一块的伤疤。

振华到过多座钢铁厂,看到全是用堵渣机来堵渣口,而不是由人工来堵渣口,就问道:“咱这高炉为什么不安上堵渣机呢?”

“他妈的,还有人管工人的死活吗?提了好几回,白搭!”这位工人愤愤不平地说。

振华一琢磨说:“这么着吧,等有机会,我给张总反映反映,张总是我们老校友,我跟他说说,这个堵渣机很简单,别的大点的钢铁厂都在用,也花不了多少钱。”

经过一番汇报、审批,并到济南钢铁厂300立方米高炉上进行了考察,把这个堵渣机移植过来就可以使用,不过部件小一点罢了。

这算为炉前工们做了点好事,也算履行了自己对那位工友的诺言。

这是个小项目,举手之劳。

振华独立设计的第二个项目,是耐火材料制备工艺设计。这是为制备高炉生产使用的堵铁口炮泥以及维护铁水沟、渣水沟、渣铁分离器等设施使用的耐火材料。

第一步还是先考察,到了济南钢铁厂、济南第二钢铁厂去看了看,都不怎么样。经过一番思考,吸收了这两家的优点,进行了新的构思,画出了平面图、立面图和几个剖面图,写好了设计说明书。交科长审定后,经厂领导批准,就由其他专业的人员进行施工图设计了。

这个项目就在高炉车间北面不远处建设,施工期间,振华有时候过去看看,解决一些现场出现的问题。

这一天,振华过去一看,坏了!怎么把碾泥机和耐火材料贮存场之间的墙全砌死了?按设计,这里有一台斜着安装的皮带机通过,在贮存场把各种耐火材料配好后,倒入料斗,由皮带机输送到碾泥机上方,经碾压后即可使用。这把墙全砌死了,怎么安装皮带机?

振华当场向施工人员提出这一失误。可他们说:“我们不能听你的,我们得听关工的,他画的施工图,我们按图施工,你找他去吧!”

振华一听,还真是呢,“县官不如现管”。

回到设计科,对关工说:“我看看你这施工图怎么画的?”

一看,他果然没有把这个安装皮带机的洞留出来。振华拿出工艺图给他看,他故作惊讶地说:“还有这事?还是由我来处理吧!”

设计科有十几个人,除了工艺之外,其他专业如土建人最多,有六人,机械、电子、仪表、自动控制等各一二人,还有两名描图员。

这“关工”是青岛人,由山东冶金建筑学院毕业分配来的,一起来的还有他一个大学同学,学机械的盛工,也就都是助理工程师吧!振华工作一年后,也晋升为助理工程师。有两个是工农兵学员,都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中专毕业来的女生张敏。

这一天,新分来一个大学生,科长领着他到处转一下,认识认识。到振华面前,科长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张建行同志,学自动控制专业的。”

振华问:“哪个学校毕业的?”

“东北工学院。”建行答道。

“哈哈哈!”振华一听,仰天大笑,这回可来了个小学弟,真是太好了!

在这一伙青年知识分子之间,振华年龄最大,毕业的学校也最有名,再加上是负责工艺设计,经常和他们各专业的设计进行沟通,或者提出设计要求,因此威信还是蛮高的。

第三个项目,是设计了一座小型炼铁高炉。

八十年代初,乡镇企业发展迅速。长清县工业局的领导来到济南铁厂,请铁厂为长清县磷肥厂设计一座13立方米的炼铁高炉。该厂原有一座生产磷肥的炉子,现在要转产。要求尽量利用原来留下的鼓风机、热风炉等设施,以尽可能减少投资。

振华的毕业设计,是设计一千多立方米的现代大型炼铁高炉,这设计十几立方米的小型高炉,那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不过,“战略上藐视敌人”是对的,但“战术上必须重视敌人”。设计工作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这可不是画着图玩的,而是要“按图索骥”,建设工厂的。

还是先考察一下吧!13立方米小型高炉在山东有多座,最有名的是烟台小钢联的,就去烟台吧。

一行人乘火车到了烟台,又换乘汽车到了牟平,找着了小钢联。

一接触,接待的人还认识,是东工钢冶系七八级的一位学弟。他带领振华他们到现场看了看。振华上上下下,把这座高炉的结构都看清楚了,又跟这位学弟要了一套小高炉的图纸。

回来以后,就开始计算,画高炉剖面图。通过一步步的计算,发现原图纸有很多错误。如果图省事,让描图员照原样描一张图纸,那算把人家坑了,因为原图纸根本没法用。

为了了解原厂区布置情况,振华陪同科长已经到磷肥厂考察过一次。然后就连续作业,画好了几张平面布置图、高炉剖面图。

科长又率领振华和各相关专业的设计人员到磷肥厂再行考察,以让各专业人员也做到胸中有数。

长清磷肥厂就在济南西南方向崮山火车站附近,下了火车,向前走一点就到了。

这一天出奇得冷,在考察中把大家冻得清鼻涕直流,手脚冰凉,脸色泛青,怨声载道。

这是个小站,晚上还回不去,只能住下。磷肥厂的领导就安排大家住在不远处的崮山供销社的招待所内。所谓招待所,也就是几间小平房,没有暖气,只有几张木板床,铺盖也不厚实。由于晚饭喝了点酒,振华躺下后,一会儿就睡着了。

酣睡中,振华只觉得好像灵魂离开了躯体,慢慢向西飘去,俯瞰着长清的山山水水,来到了开山村西边的西大山【1】,看到一架小型飞机停在山顶的平地上,一看机身上还有几个大字“济南号”,旁边一个人正坐在石头上抽着香烟。

他一看振华来了,就站了起来,自我介绍说:“我是徐志摩,今天我从南京到北京,经过这里,知道你也来了,特意来看看你。”

振华一听,“徐志摩”,这是很熟悉的一个名字!再一看,这徐志摩三十岁左右,相貌清秀,举止潇洒,风流倜傥,这才想起他就是当代著名的诗人,顿时兴奋起来。

徐志摩缓缓地对振华说:“我这一生啊,一个是对两个女人的爱,一个是对文字的爱。但是我在爱情和婚姻方面却是不幸的,也被她们伤害得太深。你虽然也被伤害过,但你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你要珍惜啊!我的精神,都凝结为诗句了。我希望你也能把文学创作作为自己终生的奋斗目标,你有这方面的天赋,且有超常的毅力,不要被挫折和困难所压倒,要坚持下去,我会关注着你的。”说着,他从上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说:“我这里还有一支‘派克’笔,送给你,希望你能用它写出最美最新的文字,你一定会成功的!”

振华接过“派克”笔,又握着志摩的手,激动地说:“谢谢!谢谢!谢谢您的指导和鼓励!”

志摩又说:“我现在忙得很,北京、南京两头跑,我马上就要到北京参加林徽因的一个讲座,咱们后会有期!”

说着,志摩又使劲握着振华的手,摇了两摇,就上了飞机,看着飞机向北方飞去,振华的思绪也随着飞去了远方。

“哎呀妈呀!我的腿不能动了!”随着一声喊叫,把振华惊醒了过来。

原来,一起来的这些弟兄们,冻得他们一晚上也没有睡着觉,就那么蜷缩了一晚上,把腿、脚都冻麻木了,而振华却睡得呼呼的。

他们嫉妒地说:“哎呀,你这个家伙可真行,一躺下就睡着了,冻得我们一点觉也没睡。”这大概得益于振华在东北读书时,天天洗冷水浴的锻炼了!

振华参与的第四个项目,可就是大项目了,是关系济南铁厂前途命运的新产品开发项目。

在钢铁企业,炼铁、炼钢本身并没有多大的经济效益,产生效益最大的就是轧钢,轧制出的各种钢材比生铁和钢锭能高出几倍的价钱。

济南铁厂从1958年建厂以来,就一直生产铸铁,或炼钢生铁,或铸造生铁,企业的经济效益一直很低。企业要发展,必须进行产品延伸。经过一系列的调研、考察,济南铁厂决定向生产球墨铸铁管方向发展。

在当时的中国,球墨铸铁的生产是比较成熟的,但是却不能生产球墨铸铁管。因为生产工艺不同,生产球墨铸铁管需要有大型的离心铸造机和退火炉等关键设备、设施。在欧洲、日本等国,已经有比较成熟的球墨铸铁管生产技术,如果要引进全套生产设备的话,其外汇资金不是济南铁厂所能承担的。

经省冶金厅同意,决定利用国内大专院校、科研院所的力量,共同合作,来开发这一新产品。按1981年国务院规定,所有新建、扩建大中型项目,都必须有可行性研究报告。进行《球墨铸铁离心铸管车间可行性研究》的任务,就由设计科承担。

振华作为设计科负责工艺设计的主要人员,几乎参加了全部的工作。他和副科长一起,到蚌埠机械工业部第一设计研究院、北京机械工业部设计研究总院,委托进行退火炉可行性研究;又和王工一起,到哈尔滨工业大学委托进行试验及离心铸管机的设计。

此后,振华就天天到山东工学院的图书室,对有关书籍、各种期刊,进行了地毯式搜索,积累了大量的资料。编写一个完整的可行性研究报告这一重任,责无旁贷,落在了振华的身上。

从报告的起草、打印、装订,连轴转地忙活了几个月,精装的16开本《济南铁厂球墨铸铁离心铸管车间可行性研究》全部完成。

在进行可行性研究的过程中,振华曾数次到蚌埠、北京、哈尔滨与王建华、王秉铨等机械工业部设计研究院的专家接触,多次与哈尔滨工业大学铸造教研室陈洪升、林柏年教授探讨有关问题,和他们结下了浓厚的友谊,也学习到了很多专业知识。

可行性研究报告完成后,济南铁厂以红头文件报送省冶金工业厅。

还没有等到冶金厅的批复,一纸调令,将振华由济南铁厂调到了省级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