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有德下达命令,让来福伪装成特务,打进敌人内部。这敌人当然是这条路上不姓戴的那帮学生。
来福问有德,为啥让我去而不让别人去呢?有德说,你去最合适。来福问,为啥我去最合适呢?有德说,你姓李又姓戴,两个姓的人就适合做特务。来福说,可是我早就不姓李了,这你知道的。有德说,你姓戴也是你娘把你带来的,也没有我们姓戴早,我们这些人,在娘的肚瓜里就姓戴了。
来福没话了,但他并没执行有德的命令。
来福被“解放军”当成叛徒,老戴家的人都不理他了,他落单了。这时,原来的敌人便乘虚而入,公开叫来福是“带犊子”。“解放军”大小指战员也觉着这个外号挺好玩的,也跟着叫。
开始的时候,来福还有还手之力。他说,你们是一伙啥破军队,一点都不正规,司令是代司令,军长也是代军长,没有一个人是真的,我还不愿意跟你们混在一起呢。几天之后,“带犊子”这个外号一路汹涌到学校,大伙一起叫起来后,他连招架之功都没了。他有的只是怨恨,他恨有德,恨自己的娘,恨死去的爹和后爹,渐渐地,他开始仇视合庄所有的人。
来福变得沉默了,他每天低着头走路,和谁都不说话。有人叫他“带犊子”,他就用手捂着耳朵。后来,他干脆从家里找两团棉花揣在兜里,从走出家门那时起,就把耳朵堵起来。放学后,就一个人悄悄地躲进西大沟里,躲到一棵大树的后面。
一个月后,来福硬是把一块条形的铁板磨成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有了这把匕首,路上没人敢再叫他“带犊子”了。有德见了他,不是命令他的部队就地隐蔽,就是命令他的部队赶紧撤退。因为有德的“解放军”是真格的土八路,每放一枪都是嘴响枪不响,打老远地还颇具声势,一但面对面,“解放军”对着刀子,也颇为尴尬。
“解放军”照来福都发毛了,何况敌人?阴差阳错,歪打正着,来福竟成了这条路上真正的老大了。仅几天的工夫,原来的敌人都陆续地投奔到他的这杆大旗下,开始叫他李司令了。他也觉着李司令要比戴司令更好听,也就默认了。
这种游戏一直玩到小学毕业,来福从内心深处,只认同自己姓李了。
毕业后,来福没考上中学。当年上秋,我七舅爷就把他打发到公社砖厂推砖去了。因为终于离开合庄,离开了老戴家的这窝子人,来福挺开心的。从上班的第一天,他就长了个心眼,大伙问他叫啥名,他只说叫来福。大伙也没管他姓啥,就来福来福地叫开了。
到了晚上,大伙在食堂吃完饭,就聚集宿舍门前的空地上。因为砖厂离街面很远,这里没有啥娱乐设施,吹牛皮便是打发时光的最好方法。
来福觉得自己没啥可吹的。大伙都在说自己的村子怎么好,而他无论如何对合庄好不起来。大伙都在炫耀自己家族曾经或现在出过啥样有尿的人物,对此,他只有保持沉默。有几次,他想说说他在上学时当司令的事,可话到了嘴边,他又叭嗒两下嘴,随着吐沫咽了下去。他知道,提起此事,必然会涉及到老戴家的人,涉及到事情的来笼去脉,也就把自己的姓氏问题曝露出来了。
来福也曾鼓足勇气吹过一次,仅有的一次。结果不但骂了自己的娘,还差点让王刚揍了一顿。
其实他并不是存心想骂王刚,他说的这个事还确实是实事,不过说的不是时候罢了。打大伙坐下来开吹时,他就想说这个事,只是一时半会的没抢上槽子。等王刚说起他弟弟体格好,才七八岁,就能搬动十来块砖时,他看大伙都没笑,他也觉着王刚说的并不好笑,他想逗大伙笑一下,他就讲了。他说他家有只大搭拉耳朵的大黄狗,可有劲了,有一次,生产队分七八十斤胡萝卜,他娘拿不动,就放到狗身上,那狗驮着噘嘎噘嘎就回家了。
他讲完了,大伙倒是笑了,可王刚不干了。王刚说来福是在骂他,骂他弟弟,说他弟弟不如一条狗,站起来就要揍他。后来大伙劝着,说来福肯定不是成心的,他是说着玩的。他要是成心骂你,他能说他娘还不如狗有劲吗?大伙好说歹说的,才把这事压下了。
事是过去了,可这事对于来福,就像一块石头,一直地压在他的心上,让他越发地觉着自己是被人欺负了。他认为,这话要是搁在旁人嘴上说出来,王刚是不敢扎刺的。来福知道王刚和有德有点亲戚,王刚的姥姥家和有德的姥姥家是一个村子的。有一次,王刚问起来福是那个村的,来福说是合庄的。王刚问他认识有德吗?来福说认识。王刚说,有德借走我两本书,啥时候你回合庄,给我要回去呗?来福没答应,他说他最近这几个月都不打算回去。可是没过几天,天突然热了,来福回合庄拿单衣服。回来后,这事让王刚知道了。王刚背地里骂来福,说了他许多坏话。事情传到来福耳朵里,他心里很委曲,他想找王刚解释一下,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好应该怎样去解释他和有德之间的事。
这之后的半年里,来福总觉得王刚瞅他的时候,眼神怪怪的,就像当年在路上大伙叫他带犊子时一样。王刚在跟别人说话,来福总疑心王刚是在嚼他的舌头,疑心有德跟王刚说了啥。来福感觉自己站在人堆里,分明是矮了半截,便越来越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凑了。
正是这种感觉黑天白天地折磨着来福,才增加了他背着娘和后老回家认祖归宗的决心。在他看来,人没啥都成,就不能没有根。根这东西比命还重要,没有它,就没有底气,没有精神。
来福早就听娘说过,在李家窝铺,他有一个叔叔,当年娘改嫁时,叔叔就想把他留下,娘没答应。当时叔叔就很生气,这些年跟娘也没走动。来福跟有德闹别扭后,他就想回去看看叔叔,看看他出生的地方。他也跟娘偷着说过,娘怕后爹知道不乐意,就一直地没答应。来福觉得现在是时候了,他长大了,又吃住在外面,去个三天两天的,神不知鬼不觉,应该没多大问题。
那年月,这个砖厂还属公社所有,规章制度虽不是怎么严格,但很死板。比如说你生病了,想休息,那得上公社医院开个诊断。有诊断的,属于病休,不扣工钱。来福看到其它的工友每隔两个月,就能休息三天两天的,他很眼馋。他也打算享受一下这种待遇。更重要的是他想用这个机会,回一趟属于自己的老家。
来福打定主意,就开始装病,带病工作两天后,他去了公社医院。
大夫问来福咋的了?来福说,我早上起来,瞅天焦蓝,瞅地焦黄,拉完屎后,我就想吃。大夫看了他一眼,问他在哪上班,他说在公社砖厂上班。大夫笑了,说你确实是病了,你出去给我买一盒烟,我给你开个诊断,你休息几天就好了。
来福到供销社,花五毛钱,买了一盒当时比较不错的香烟。回来后,放到大夫的桌上。
大夫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来福。大夫说你是姓赖吗?他说不是。大夫说那你姓啥?这是在诊断上必须写清楚的。来福说我姓李,大夫说你叫李来福是吗?来福犹豫了一下,他想,自己的事,跟大夫一句半句也说不明白,就点了点头。大夫给他开完诊断,建议他休息三天。来福谢过大夫,他想,有三天的时间也就够了。
来福从李家窝铺回来,他觉着他终于和大伙一样了。他拥有自己的村子,那就是李家窝铺;他也有了自己的家族,老家的人对他又是那么的好,他回去之后,差不多全村子里的人都去看他,说他长得好看,像他爸爸;他叔叔还为了他的回来,请了几桌子席;他叔叔的三个孩子都亲切地叫他大哥,叫得那个甜,可比娘和后爹生的那两个弟弟叫得甜多了。来福觉得这些事情,都是砖厂这些人所不知道的,都是他曾经羡慕的,他梦寐以求而不曾拥有的。他现在拥有了,他现在得到了。他真想和大伙说一说,他想立马就让大伙知道,他想把大伙都叫到一起,和厂长开会时一样,一五一十地全都说给他们听听。
就在他想说又有所顾虑,再不说感觉就要憋死的时候,来福娘托人捎来口信,让他回去一趟,说家里有事找他。来福刚休完病假,才上班不长时间,他不能再去开诊断了。他只好等晚上下了班后,赶夜道回去了。
来福赶了二十多里的山路回到合庄,都是晚上八点多了。
来福一进家门,就觉着家里的气氛不对。后爹见了他,连一句话都没说。后爹不说话倒也没啥,他的俩个弟弟也没搭理他,这让来福很心惊。
娘给来福热了一碗剩饭,让他去后屋吃。他去了后屋,娘也跟到后屋,他吃饭,娘就瞪他。来福问娘咋的了?娘说还不是你惹的事。来福说我咋的了?娘说你没事闲的,吃饱了撑的,你改的那门子姓呀?来福说我没改姓,我多暂改来?娘说这话从你们砖厂传出来的,说的有枝有叶,有鼻子有眼的,说你病了,上医院开诊断,叫的就是李来福,你还打啥马虎眼。来福问娘,这话是谁瞎传的?我去问问他。娘说是有德传的,你们砖厂的人跟他说的,你去问吧。
来福不吱声了,他低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着饭。娘又对来福说,你爹为了这个事,伤透心了,和我生了好几天气,说打小白拉巴你这么个狼崽子了。再加上有德他们总给你爹吹风拱火,你爹说从现在起不要你了,你爱姓啥姓啥吧,你爱那去那去,以后你说媳妇盖房子什么的,他都不管了。
娘说着眼里便噙了泪。
来福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而且事态这么严重,他端着碗愣在那里。他跟娘说,其实我也不是成心的,我只是顺口搭音地那么一说,大夫就给我写上了。娘说,你成心不成心的,我不管,我也管不了,你别跟我说,你跟我说也没用,你去跟你爹说去吧,他要是能原谅你就行。
娘说完,冲来福使了个眼色,出去叫着来福的两个弟弟,去了西屋。东屋就剩下后爹坐在炕上抽烟。
来福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去了东屋。他不知道该向后爹说些啥,也不知道该从啥时候说起,自打有德他们管他叫带犊子后,他就觉着与后爹之间隔了个什么东西似的。他特别留心听别人讲后爹如何虐待儿子的故事,听了之后,他觉着他的后爹还算不错,没像故事里说的那样,他也产生过感激之情。可这份感情就像一块礁石,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凸现出来,而一经遇有波涛,又忽地被波涛吞噬了。
来福进屋后,他站在地当间瞅着后爹,后爹也坐在炕上瞅着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瞅了一会,来福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了。他扑通一下跪在地当中,冲着后爹咣咣咣地磕三个响头。磕完头后,来福站起来,径直地向院外走去。
来福出了合庄,听到娘站在门口叫他的名字。听着娘那撕心裂肝的呼唤,来福哭了,他想娘也真是不容易啊。
从第二天开始,砖厂再有人叫他来福时,他应答之后,总特别地补充一句,说我姓戴,我叫戴来福。尤其是在王刚面前,他不止一次地强调这个戴字,他是想让王刚再传一次话,把他现在的表现传到合庄去,传到后老的耳朵里。
一段时间后,来福回合庄,仍然不见效果。老戴家的那些人见到他,都是爱搭不理的,他主动跟他们说话,他们就哼哈地应答着。他不主动跟他们说话,他们每个人都和瞎子似的。后爹见了他,总是阴沉着脸,只有来福把工资交给他的那一瞬间,呲一下牙,算是笑了。
来福二十一岁时,还是不见后爹给他张罗婚事。庄上和他这个年龄的人,都结婚了,有的都有了孩子。上来福家说媒的人倒是不少,每次后爹哼哈地也不放在心上。来福再也看不下娘为他天天掉泪的情景了,他咬咬牙,跺跺脚,托砖厂的人在离合庄四五十里外的东坎村,把自己招成了养老女婿。
在办理户口迁移时,来福堂而皇之地将戴来福改成了李来福。他说,我姓什么倒无所谓了,谁叫我命苦来着。但我得为后代儿孙着想,我不能再让别人说我的孩子适合做特务了;我再也不能让我的后代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不能再让我的孩子在人前背后抬不起头来了。
来福走的那天,除了一套新行里,后爹啥都没给他带。
合庄的人,除了他娘,没有人送他,包括他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我七舅爷说,他到底还是拉巴了一个狼崽子。
合庄的人也都跟着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