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工是从第二天开始设计工作的。他首先给科里的三个人进行一下分工。李工和他们在一起工作最少三年了,对他们有着很深刻的了解。小段脑子灵活,有创新精神,李工让他上网络和图书馆里查找相关的资料;小张办事认真,善于发现问题,李工让他跟着自己记录测量的数据;小邱是个女同志,不爱动,制图水平又是他们三个人中最好的,当然就是看家并制图了。
开工的那天上午,几个人各尽所能,管弓的弓弯,管箭的箭直,干得热火朝天的。到了中午下班时,小张和小段并没和往常一样急于回家,他们围着李工献计献策。等走廊都静悄悄的了,小张才大声地对小段说,下班了,咱们回家吧。小段一边应答着,一边偷眼看着李工,见李工还在低着头核算数据,好像没听见似的,他又对李工说,李工你忙吧,我们回家吃饭去了。李工这才抬起头,点点头,又低下头干活了。
李工画完退火窑的地基草图,便去钢花宾馆吃饭。这个宾馆产权属于钢管厂所有,修建的目的是为了节约招待费。由于经营不善,跑冒滴漏现象严重,再加上厂子的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去白吃白住,每年所产生的费用比没有宾馆前还大。后来单位干不起了,就承包给工业局局长的老婆了,让她每年上交十万块钱的利润。钢管厂来了客人,还去那里吃住,所产生的费用顶下年的承包金。对此,厂里有个特别的规定,只有副厂长以上资格的,才可以批准核销在这里产生的费用。
李工要了两个炒菜,一瓶白酒,一碗大米饭,自己坐在餐厅吃起来。他只喝一口杯白酒,把剩下的大半瓶交给服务员,让他们替他保管着,说下次再喝。服务员要给他开个房间,让他吃完饭后休息一下,他说不用了,得赶紧回单位工作。
下午,小张上班后,进屋打个照,就匆匆地去钢管车间了。他说车间的设备出点故障,车间主任给他打电话了。他走后不到二十分钟,冷轧车间主任也打电话找小段,说他们车间的设备也出毛病了,让小段赶紧去一趟。冷轧车间主任的电话是打到技术科的,而科里的电话又放在李工的桌子上,这个电话就是李工接的。技术科有两部电话,另一部安装在王玉林的办公室里。王玉林自己一个屋,就在李工他们的隔壁。
李工刚给小段安排完下午的工作,让他去分厂实地测量一下用来建退火窑的地方。接完电话,他不得不取消这项安排。他对小段说,你先去车间吧,我去分厂,等你把车间的事处理完了,你再去分厂找我。小段答应得挺痛快,说要是小毛病,也就是一会的事,马上就回来。
李工是下午四点多从分厂回来的。他进屋后,见科里就小邱自己,她正在看一本杂志。李工问小邱,他俩还没回来?小邱说还没有。李工说,看来车间那边的问题还挺严重的,我去看看。说完便去了车间。
李工先到钢管车间,见小张没在,车间的主任也没在。他问生产班长,设备出啥毛病了?班长说小毛病,早就整好了。他问小张呢?班长说走了,跟他们主任一起走的。他又来到冷轧车间,刚到主任办公室门口,就听到小张在屋里大笑。他推开门,看见钢管车间的刘主任,冷轧车间的齐主任和小段都在屋里,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瓜籽,喝着茶水,聊得热火朝天的。
几个人看到李工来了,都打过招呼。小段把自己坐的椅子让出来,让李工坐下。小张用自己喝水的那个杯子,给李工重新倒上一杯茶水。李工问冷轧车间主任,机器咋的了?主任说,没多大事,小毛病,修好了。李工问啥时候修好的?小段抢着回答,说刚修好不大一会儿,这还是小张帮着修的呢。
李工没再问什么,他也坐在那儿跟着大伙唠闲嗑。齐主任说起退火窑的事,说这件事的成功与否,关系到全厂职工将来的吃饭问题。李工能担此重任,真是急领导之所急,想同志们之所想,为此,我代表全车间的工人对李工表示感谢。
李工跟齐主任客气两句,他说这是啥重任啊?纯粹是赶鸭子上架。我这也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好再有小张小段他们帮忙,我尽力而为吧。
刘主任在没说话之前,先把大拇指竖起来。他说李工真是高人,以前咱们咋就没看出来呢?设计一个退火窑,对于你来说,那还不和瓦匠垒个鸡窝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但干活归干活,事上不能不说明白,这次你跟领导叫板是对的,别让他们觉得咱们哥们不识数。这样的好机会,轮到你李工的头上,那可是百年不遇的事,你得好好地把握,隔三差五地也让我们这帮兄弟跟着粘点光,不吃白不吃,过了这个村,以后可就没这个店了。
李工听完刘主任的话,很勉强地笑一下。他说啥高人矮人的,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我现在是如履薄冰啊,一个不小心,便可能掉进冰窟窿里。你们要真是拿我当兄弟,就别给我找麻烦了。
齐主任和刘主任听后对视一眼,两个人又看小张和小段一眼,齐主任马上开头一个新话题继续闲聊,小张和小段也跟着聊起来。
过了一会,小张给小段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先后站起来。小张对两个主任说,车间不是没别的事了吗?我们先回去了,有事你们再打电话。小段跟在小张的后面,说李工,你们呆着吧,我俩先走了。
刘主任站起来,说你俩别走啊,今天我坐东,请你们吃饭,上小吃部,四菜一汤。咱们不像人家李工,上宾馆吃大菜。咱们就吃点小菜,喝点小酒就知足。说着,刘主任过来把俩个人拽住了。
李工离开齐主任办公室时,刘主任和齐主任都挽留他,说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喝两盅吧?李工说不了,我今天晚上还要核对一些数据,不能喝酒。刘主任说那我们可不敢再强留你了,真要耽误你的工作,刘厂长还不得扒我们几个的皮,别看你惹得起他,我们可惹不起他。四个人一起把李工送出办公室。
接下来的两天,小张和小段早上先到办公室签到,再到科里打个照面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中午也不回来了,直接就跟车间主任他们一起吃饭去了。等到晚上快下班前,再到科里打个照面。李工每次回到科里,看到的只有小邱一个人。他问小邱,说这两天钢管车间和冷轧车间真是邪门了,咋还天天有事?小邱只是笑笑,说不知道。第三天,李工老早就来到单位,小张和小段刚进屋,他就给他俩分配任务。小张和小段答应得都很痛快,说行,正好今天车间没事,我们就帮你个忙。可是还没等到小张或小段完成任务,车间又打来电话,让他们赶紧过去,而且电话开始打到王玉林的屋里,是王玉林站在门口把人叫走的。
自从李工接下退火窑的设计,王玉林很少到科里来,偶尔进屋转一圈,也只是关心一下科里的卫生和纪律,技术上的事一概不闻不问。他跟李工多年来形成的这种分工,现在表现得更加明显了。
到了第八天,王玉林在下班前到李工的办公室来过一次,见李工忙着,便坐到小邱的对面,和小邱闲聊。他说今天本来该轮到销售科胡科长请客了,他却临时出差了。而他老婆今天中午又值班,他回家只能是煮方便面了。说完又骂了胡科长几句。小邱抬头看看李工,见他还在专心致志地工作,便对王玉林说,要不你去我家吃吧,尝尝我婆婆做菜的手艺。王玉林赶紧说不了,便站起来走了。
李工接下退火窑设计的头一周,他只在宾馆吃午饭,晚上就回家了。随着工作量的越来越大,干活的人越来越少,李工每天晚上都得加班到十点多,只好住在宾馆里了。这样一来,就有些同志跟他开玩笑,窜掇他晚上找个小姐,说反正费用单位出,你怕啥呀?如果嫖娼的钱没法报销,你不会开到饭费上吗?报销的菜单上加上个王八汤,就够跟小姐喝一宿的了,反正刘厂长也没限定你每天吃啥。
李工每次听完这些话,总是胡乱地笑一下也就过去了。他明白说这些话的人话里的意图,或者说他们告诉他的不啻是意图,连同处理事情的方法都有了。但大伙越是这样,李工心里越觉得不踏实,好像是有人挖好陷阱,大伙都在推着他跳进去一样。有几次他真想去找刘斌,求他把给自己的这份待遇取消算了。可他每次走到刘斌的门前,他又返回来了。他不知道怎样跟刘斌解释这件事。拒绝一件坏事不需要理由,而拒绝一件好事,总得有个理由啊?刘斌给他这份待遇,对他应该算一件好事,他没有可以拒绝的理由,总不能把实情跟刘斌说了。
李工经过反复考虑,最后决定还是捱着吧,等图纸设计完了,事情也就过去了。所以每到中午或晚上下班时,李工总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办公室里,啥时候听到走廊里没有脚步声了,他才敢出来,才敢去宾馆。尽管这样,他每次走出办公室楼时,保卫科的那几个值班的小子见到他,总是笑嘻嘻地说,李工,又去宾馆吃饭了?回来时把你喝剩下的酒、吃剩下的菜给我们哥几个拎回点来呗?
第十天中午,李工回到宾馆,依然是点了两个菜,把上顿没喝完的酒要出来,服务员在给他倒酒时说,今天上午王玉林来了,从巴台上拿走一条云烟,他说让记在你的饭费里。你看咋记?李工听后一愣,他说这事他也没跟我说啊,他咋能这么干呢?服务员听后赶紧解释,说没事的,你要是不乐意记你帐上,我下午就去单位找他要钱,他不会不给的。服务员说完就要走,李工赶紧叫住了她,说别找他去要了,还是记到我帐上吧。从今天起,我每顿还点两个菜,你只要给我上一个就行了,啥时候还够那条烟钱,啥时候你再给我上那个菜。服务员听完后,大笑起来,她说李工你这人真有意思,你每顿多点一个不就得了。其实一盘大闸蟹就使不了用不尽的,犯得上这样嘛?李工没再吱声,他说我一个人吃一个菜也就够了。他又告诉服务员,说以后不管是谁来吃饭还是拿东西,都不许再往我帐上记了。
这顿饭李工吃得不顺心,半杯白酒就把他喝迷糊了。吃完饭,他觉得很难受,就回三楼房间里躺一会,没想到竟睡着了。他是下午三点多到单位的。他刚进屋,小邱就告诉他说,刘厂长来过了,看你没在,很不高兴地走了。小邱还特别强调一点,说刘厂长走的时候,把门咣地一下带上了。
半个月后,李工拿着一卷子图纸和几张发票去见刘厂长。刘厂长看过图纸后,说不错不错,我就知道你有这个能力,有能力的人要点待遇也是正常的事。接着刘厂长又看看那几张发票,他问李工总计花了多少钱?李工说1683块。刘厂长点点头,拿出笔来,刷刷地签上字后递给李工,说你送到财务科核销去吧。
李工来到财务科,财务科长老马看过发票后,摇了摇头。李工以为老马嫌他花多了,便跟老马解释,说宾馆那边的菜价忒贵,炒一盘干豆腐还十来块钱呢。老马听后笑了,他问李工,你知道刘厂长他们出去考察花多少钱吗?李工说不知道。老马伸出食指和中指,在李工的鼻子面前一正一反地晃了两下,说他们花了两万两千多,就你这点钱,还不够他们的那个零头。
图纸完成后,退火窑工程也就由技术科转向生产科了。李工的工作和生活又回复到原来的样子,只是再没有人请他吃饭了。每到中午,大伙仨一帮俩一伙的走了,就剩下李工孤伶伶地在办公室里坐着。开始的几天,李工就去街上的小吃部要一碗饺子或面条。不到半个月,他就吃不起了。之后每天早晨上班时,他拎着一个网兜,里面盛着一大一小的两个饭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