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放下手中的倒水的痰盂,把哥手中接尿的痰盂也接过来放到老叔的床下。哥俩一起架着老叔的双臂把他拎起来,让他坐到床沿上。满天又掐起老叔的双腿,抬起,拧回90度。满地绕到床的那边,把胳膊搭在老叔的脖子后,俩人按着老叔的肩,老叔又被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
哥,你吃吧,我去倒。满地说完,拎起床下盛尿的那个痰盂出去了。
满天没急着吃饭,他把铁盆里的水又折回到盛水的那个痰盂中,放回到老叔的床下。再从自己的床下扯出一个红塑料盆,盆里面有水,他洗了洗手。
满地拎着空痰盂回来,又放回到老叔的床下,也在那个红塑料盆里洗了把手。
满地在转身找毛巾的时候,他看见满天喝过的那个大茶缸子里还剩一小底啤酒,就端起来一口喝了。
满天瞅着满地挤了挤眼,他对满地说,这些天你的量还真渐长啊,两瓶子没好干啥呗?是不是还想喝,那我去再弄点。说完,拿起那个大茶缸子出去了。
几分钟后,满天端着大茶缸子回来了。他没撂下,直接就递给了满地,他说,就着凉快,快喝吧。
满地接过来,冲着满天举了举,示意他还要不要再来点,满天摇了摇头。
满地一口气喝了半缸子,他停下来,打了个饱呵,又冲着满天举了举。
老叔看着了,老叔又叫了起来,我也要喝凉水,我也要喝凉水。
满天刚端起饭盒扒拉了两口,听到老叔的喊声,他倏地转过身去,给老叔一个后背。
满地赶紧把手里的茶缸子放在床头柜上,他对老叔说,大夫不让你喝凉水的,你要是渴了,这有凉开水,你喝吗?
老叔眨巴了几下眼睛,算是同意了。
满地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根细塑料管,把一头放在老叔的嘴里,另一头插在床头柜上的水杯中,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端起大茶缸子咕咚咕咚地喝着,老叔也在稀稀溜溜地吮着。
满天对满地小声说,少给他点,喝多了一会又该尿了。
满地就把按着塑料管的手往上抬了抬,吱的一声,老叔喝的最后一口是空气。
等满天满地哥俩吃完了饭,老叔早睡着了。哥俩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抽烟。满地对满天说,哥,咱这样一顿四五瓶子地喝,这到时候咋跟满仁交帐啊?
满天瞅着满地很得意地笑着。他对满地说,这你甭管,我都弄好了,老叔一针药钱就能够咱俩喝好几天的,怕啥。
满天大大地吸了一口烟,把手中的烟屁股从窗口弹向楼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棵来,横在鼻子下面,来回地拉动了几下,嗅够了,才叼在嘴上,举起手里的“七匹狼”摇了摇,他对满地说,还有这烟,你没烟就上医院的小卖部去拿,让他们记在我的帐上,到时候我跟他们算。
满地拿出打火机,上前给满天把烟点着后,满地说,哥,成吗?满仁走时可是说了,不论买什么都得开票,没票的就得自己掏腰包。
满天说,没事,有票。
满地说,满仁只告诉咱们吃饭在医院食堂赊账,他回来算,可没说管着咱们抽烟喝酒,这烟酒的票他能给报吗?
满天瞪着满地,有些不耐烦了,他说,我让你拿你就拿得了,别的事就甭跟着瞎操心了。烟酒的票他不报,药费的票他还不报吗?真是死心眼。
满地看大哥有些要急眼,只顺从地点了点头。
满天和满地是被满仁雇来伺候他爹的。十八天前满仁跟他们俩讲好了,每人每月五百元工钱,吃饭由他负责,每顿俩人不得超过八元,直到他爹好了为止。
满仁走后,满天在老叔睡着后忿忿地说,什么直到好为止,是直到死为止吧。
满地听了,满地说,哥你别这么说,老叔咋说也是咱亲叔,别说满仁还给咱们工钱,就是不给,他没工夫,让咱们帮他看几天,还不应该吗?
满天睨了满地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说,什么亲叔,啊屁,他们爷们都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手。这你还不知道?就说当年老叔在工业局当局长那会,我去求他找个工作,多大个鸡巴事,不就是他一句话吗,他推三推四地到底没给我办。没办法咱爸才提前退休上我接的班。现在不也是吗?满仁在市里地税局当一把,按说咱这支股人就咱们哥仨,他有尿,他应该管咱们吧,他不是也大瞪着两个眼看着咱俩下岗吗?我跟你说满地,你是不是觉着满仁给咱那俩个B钱你挺知足的,就是咱俩伺候他爹一年的工钱,也没他收一个红包多。你觉着是他满仁在照顾咱们,啊屁,这是咱们在成全他,要不信让他把老叔接到市里照练照练,不用别的,不出三天,就满仁那媳妇,不把老叔抡打死才怪呢?你还记得老婶是咋死的吧?老婶不也是这病吗,满仁接到了市里,晚上他睡着了,老婶从床上都轱辘到地下去了。他们才不像咱哥俩这样,你半宿我半宿地大眼瞪小眼地守着呢?
满地听满天说话,一直点着头。满地听人说话时点头的习惯打小就有,既使骂他的时候,他也点头。
满地点完头后问满天:哥,照你说,老叔这病是没好了?
满天很有把握地回答:好个屁,你没听人说吗?这叫富贵病,是吃好的才撑坏的,这就是给医院拉赞助的病。就这病,像咱这道号的,想得都得不上,得上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主,治还治不好,不治吧,还不好看。等多暂钱遭没了,罪受足了,人也就完蛋了。照我看,老叔卯足劲也就挺个个月期程的。
满地听后竟忧心忡忡地说,看来咱们又快下岗了。
满天满不在乎地从床头柜上抓起一串葡萄,边吃边说,下就下呗,反正又不是没下过,老叔是死活咱都得下岗,依我看,这鸡巴活还不如跟建筑队去干省心呢?
事还真打满天的话一来,就在老叔在住进医院的第三十三天早上七点半,正好医院大夫交接班的时候,老叔也交班了。
老叔走的时候显得很匆忙,连一句话也没顾得交待,灵魂就像一只放飞风筝,一下子就把心电图里的那条线抻直了。
九点十分,满仁从那辆黑轿车里走下来的时候,他爹已经搬出了病房,到后院的那间看起来很太平的屋子里休息去了。
满天看满仁下车后,他悄悄地嘱咐身边的满地,你别多嘴,我跟他说,一会我刺激刺激他,让他难受难受。
满地点头。
满仁进了太平间就扑到他爹身上哭起来,满仁媳妇也扑到满仁的背上跟着哭。
随着满仁同来的还有六辆轿车,从车上下来一群男男女女,跟在满仁的后面。
这些人,有的在用手绢擦眼睛,有的在用手背擦眼睛,有的在用眼镜布擦眼镜。
三五分钟后,有人上前拽开了满仁的媳妇,接着便拽满仁,拽了两三次,总算把满仁拖了出来。
满仁出来,跟满仁来的那些人都过来和满仁握手,说局长节衰。
满天也过来和满仁握手。这是满天第一次和满仁握手,以前他们兄弟见面只是打个招呼,并没有握手的习惯。
满天握着满仁的手,左手拍了拍满仁的肩,他说,兄弟,你爸也没遭啥罪,你就别太伤心了,一大堆子事都等着你办呢?说完,把手抽出来,在眼睛上揉了揉。
那伙擦完眼睛或眼镜的人也都围过来,在满仁的身后围成一道雨过天晴的彩虹。
满仁问满天,我爸临终前都说了些啥?
满天说,其实也没说啥,他只是叫着你的名字,来回地用眼睛找你,没找到你就……
满天似乎说不下去了,不住地用手背去揉鼻子。
满仁听了满天的话,一下子蹲到了地上,两手抱着脑袋,又哭了起来。
这次比刚才更伤心。
满天在满仁的身边蹲下来,他对满仁说,兄弟啊,其实咋天下午给你打电话时,老叔就快不行了。当时你说你正在市里开会,我就没往深说,我寻思你开完会后咋地也能赶回来呢?昨晚老叔有一阵子挺明白的,老叔说他就是想见你一眼,见孩子一眼啊。我对老叔说你们正在回来的路上,老叔听了就不错眼珠地盯着门口瞅啊,瞅啊,可等了半宿,你们也没回来,这是老叔唯一死不瞑目的事啊。
满天还想往下说,他感觉身后有人捅他一下,他回头见是刚才跟满仁来的那伙人中的一个年青的,那人正在瞪着他,眼神中还流露出一丝仇视。
满天不说了。
满仁在身后的那些人的解劝下也不哭了。
满仁从媳妇手中接过一块手绢,他擦了擦脸,点手叫走了一个人,一个戴眼镜的胖子,二人去了墙的拐角处。
十几分钟后,那个胖子踱回来了。他把一同来的那些人叫到了一起,逐个地给他们交待了任务。那些领了任务的人,一个个齐唰唰地掏出了手机,四处找犄角旮旯打起了电话。
中午,满仁要去南山宾馆订客房。在离开医院的时候,他给了满天五千块钱,他让去办理下医院的各项结算。他让满地跟着去把病房里的东西收拾一下。
在去病房的路上,满天对满地说,看着了吧,满仁这小子要发大财了。
满地点头。
满天接着又说,看来咱哥俩真他妈孬种,就知道弄几条烟,喝几瓶酒,咋就没寻思弄点钱呢?
满地这回没点头,他直着脖子问:哥,现在咱该咋办?
满天说,还能咋办,人都死了,药条子也开不出来了。我去把病房里那些剩药拿来,去医院的小卖部换再几条烟,你把那些他们看老叔时送来的凡是能吃的东西,都拿咱家去。
第二天早上,各式各样的车辆像涨潮一样涌到了早阳县的南山宾馆,在门前停了一大片。从车牌子上看,有早阳市的,还有早阳市所属的早阳县的,凌头县的,喀中县的,设平县的,票阴县的,昌建县的。
从车上下来的,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西装革履,就连司机也是西装革履的。
满仁戴上孝,满仁的媳妇带上孝,俩人站在宾馆的门前,迎接着前来吊唁的来宾。
满天和满地也在左右帮着忙活着。
到了上午十点,离出殡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满地悄悄地对满天说,算上司机,现在都来了三百三十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