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是出殡的日子,阴阳先生在头天晚上就把今天的各项日程的时间确定下来了。九点开光、九点半起灵、十点下葬。早上还不到五点,做饭的就下厨房了。六点半左右,参加报庙的人都到齐了。这是最后的一次报庙,来的人比以前的几次多。七点准时开饭,那些抬杠的匆忙地吃过饭后就上山了。因为他们在九点半之前,还得负责把坟坑挖出来。外面天寒地冻的,想挖出一个能放下李连娘这口大棺材的坑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家里的人也没闲着,他们把应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做完了。那些家里有小孩子的女人们,还忙里偷闲地到棺材头上用红绳给孩子系长命锁。有的人挤不到棺材头前,就站在旁边系,等系好了,在棺材头上摆放一会,也算是沾上了福气。志刚的媳妇抱着孩子腾不出手来,在旁边看着干着急。志刚看到他三嫂子刚刚系好一个,才放到棺材头上,就窜过去一把抢走了。他说三嫂子,你再系一个吧,这个我要了。说着就跑到媳妇跟前,把长命锁系到他儿子的脖子上,气得三嫂子撵着打他好几巴掌。
八点四十多分,阴阳先生告诉老六,说可以把棺材天打开了。让家里的这些亲戚朋友再瞻仰一下老太太的遗容,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等一会开过光后,就全盖上了,再也不能见光了。阴阳先生说完后,他又强调一点,说老太太忌属相,凡是属牛的,属狗的,都不能上前,否则,对谁都不好。
在场的人中,属牛的有三个人,都是老李家的本家。他们在入殓时就已经看过了,所以看不看的也无所谓了。属狗的只有王财一个人,他看到别人都排起长队,从棺材边上走过,他一个人在屋里坐着,不免又落下几滴清泪。
开光的过程很简单,就是儿子拿着一根针,在死者的眼嘴手脚等部位假装扎一下,就算完事了。但这个过程又是最让人难过,最让人揪心的。从开光之后,棺材就要被钉死,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盖棺定论了。只是现在提倡火葬,一会还得拉着人去火葬场,便不再钉上。只是还把棺材天扣合,抬到坟地,放到打好的坑子里,再打开棺材天,把人连同盖在身上和脸上的被子一起抬出来拉走。为了保护开光的有效性,到火葬厂,就连人带被子一起烧了。回来时把骨灰撒在棺材里,再钉上钉子、埋上土。
李连拿着一根针,哆哆嗦嗦地来到棺材前。很多人都闪到旁边去了,怕看到那个场景忍不住哭出声来。有的人脸背过去,瞅着院墙。棺材旁有阴阳先生、老六和几个上岁数的人。
李连每开到一处,他都喊一句,说娘啊,开眼光,亮堂堂;开嘴光,吃八方;开手光,抓钱粮;开脚光,走四方……李连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沙哑,在院子的上空缭绕。所有的人都在使劲地眨巴着眼睛,防止泪水滴落下来。
开过光后,李连和傻子一样地还在棺材旁站着。他的两个侄子赶紧过来把他搀扶走,老六指挥着其它的人,把棺材天扣上了。
接下来人们便开始拆灵棚。在撒供桌时,李连看到早上放在盘子里的蛋糕,现在已经一块都没有了。
老六叫人拿来些木桩子,在当街门口绑成能抬棺材的架子。棺材头这边四杠八个人,棺材尾部两杠四个人。这一切就绪后,在山上打坑子的那些人也都赶回来了。他们把棺材底下穿上六根绳子,两个人拎着一根绳子,把棺材抬到当街,放到绑好的架子上,再用绳子把棺材和架子绑在一起。这时,那些抬杠的也把李连给他们的杠头布拿出来,有的折成手帕的形状,掖在帽子的边上。没戴帽子的,就干脆掖到脖子后面的衣服领子里,外面露着半截。其实所谓的杠头布,也算是孝布的一种。只是这些来抬杠的人,跟死者不沾亲不带故的,没法要求人家戴孝,所以把孝布换个名称而已。
本家的这些人和来的亲戚们,女的手持哭丧棒,站到棺材的后面。男的拿着花圈,站在棺材的前头。李连,大壮和志强各持白幡花幡和红幡站在棺材旁。这个红幡按理说应该由长孙志刚拿着,但志刚得抱着他两岁的儿子打着香幡,所以持红幡的事就落到志强的头上了。
九点半,老六把丧盆子拿出来了,也就是这三天来放在棺材前用来烧纸的那个瓦盆。李连持幡跪在棺材头前,老六把丧盆子放到他的头上顶着。阴阳先生站在李连的身边,他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时辰一到,阴阳先生用手按一下李连的头,那个丧盆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这个丧盆子就是起灵的命令,很像体育比赛时发令员的枪声。抬杠的那些人听到指令,便同时扁担上肩,棺材忽悠地一下就起来了,一路向前移去。
前面持幡的人和那些近技的侄子孙子们,每向前走几步,便转过身来跪下,冲着棺材磕上个头。这种做法,一是为了显示孝道,因为路边有很多看热闹的。更主要的是挡在前面,不让抬杠的人走起来。他们怕棺材走得太快,惊吓着躺在棺材里面的人。而后面的女人,送到庄口也就回去了。按着这里的风俗,女人是不能上坟地的。她们一生只准许来一次,那也是最后的一次。
李连家的坟地,在西树林子里,离合庄大约有半里地左右。李连娘不需要再另立坟头,只是把李连爹的坟刨开一半,把棺材放进去就可以了。之后再埋成一个大的坟头,就算是把他们合葬了。
李连来到坟地,看了一眼他爹坟边的那个坑子,马上把头扭过去了。他走到离坟坑几米远的地方,站了一会,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他并不是看到这个坟坑联想起他爹,老爷子去逝近二十年了,他已经不想念他了。李连所以难过,是因为他爹的身边,还有一口小棺材。
李连爹年轻时,说过一房老婆,但那个人不是李连他娘,而是另一个女人,李连娘应该算是李连爹娶得第二房老婆。那个女人来到李家后,在生孩子时,立生,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因为她属于少亡,且又没留下子嗣,不能入老坟,就埋在树林子北头的乱石岗子上。
李连爹死后,因为他儿孙满堂,可以入祖坟。按这里的规矩,那个李连不知道姓名的女人也可入祖坟了。这里管这种情况叫做土里熬儿,也就是说,李连爹的儿孙,都应该是这女人的儿孙了。人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她男人一起,享受儿孙们进奉的钱物了。李连给那个女人打个小棺材,把她的骨什装进去,随同他爹一起合葬。从这个女人入驻他爹坟里的那一刻,这件事便成了李连心里一块永久的痛。他每次来爹的坟地上坟,都觉得有一丝委屈。以前他也把这种感觉跟他娘表达过,他娘很豁达,说人家也不易,在乱石岗上等了这些年,应该享受这种待遇。
李连娘的棺材放在坟的最西边。在风水学上讲,东为大,从东往西依次是李连爹,那个女人,李连娘。李连看着他爹和娘棺材之间的那个小棺材,他真想坐在地上大哭一场。
棺材放在坟坑里,李连要象征性地填上几锹土。至此,逝者算是入土为安了,抬杠的那些人也算完成任务。这时,火化车早就停在树林子外面了。李连他们把老太太从棺材里拎出来,用担架直接抬上火化车。坟地留下志强和几个小哥们看着,其它的人该回去的回去,不该回去的,都跟着火化车一起去火葬厂。
阴阳先生从坟地回到李连家,开始驱鬼。他把李连娘住过的这间东屋窗户打开,在屋里放了一挂一千头的小鞭。又找来五谷杂粮,嘴里念着咒语,对着屋里的各个角落扬了一些。他在临走之前,把一份写好的文书交给老六。文书对于死者,是一种类似介绍信身份证一类的东西。证明这个人的年龄、籍贯和所有财务的来源与合理性。阴阳先生没在这里吃午饭,刚才有人打来电话,说王庄也有个老太太没了,等着他去料理呢。他接过老六给的二百块钱劳务费,骑上摩托车匆匆地走了。
等李连父子一行处理好坟地的事情后,家里已经开席了。
吃过饭,大伙便分头去准备送盘缠的事情。虽然人已经埋上了,但埋的是人的躯体,她的灵魂还没走,还在庙上呆着呢。所谓的送盘缠,就是给她送去路费。人死了,就不再是人了,便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行走了,所以这个仪式必须得赶在太阳落山时进行。
大壮和志强开着三轮车去街里买纸活,家里的这些女人忙着叠金元宝。屋里屋外的气氛已经不像前两天那么凝重了,亲戚之间拉起家常。李连依靠在炕头上,他先是听着那些人唠磕,时不时地搭几句话,后来渐渐地不吱声了,过一会,竟响起呼噜声。
四点多钟,老六就开始招呼人们去庙上。
大壮媳妇先在庙前放好桌子,点上香烛,碗里盛上饺子,杯里倒满烧酒。那些女人们跪在桌子旁边,伺待着老太太吃饭。这顿饭,算是孩子们孝敬老人最后的晚餐了,很丰盛也很庄重。
因为买回来的车马人都不在一起,还要进行重新布置与结合。人们把马套在车上,把两个佣人放在车的两侧。这两个佣人是有名字的,他们一个叫做顺手,另一个叫做得用。不管这两个人身材高矮,长相丑俊,一律都叫这个名字。大壮还从家里拿来一把干草,放到马的跟前,算是喂马了。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李连先给佣人和马开光,让他们具有灵性。老六把文书宣读后,放到挂在车上的钱搭子里。李连把那个附着他娘灵魂的纸人请到车上,志刚把火点起来了。随着一阵热滚袭来,人们的脸上都泛起红光。那些女人都根据自己的身份,有的叫娘,有的叫奶奶,有的叫七姑八姨的,她们喊的内容也不尽相同,有的让老太太出来捡钱,有的让老太太别着急慢点走。
在火光熄灭之时,大壮拿过来一个橙子,扶着他爹站到橙子上,志刚拿过来一根棍子,把粗的那头递给爷爷。李连用棍子指着西南方向的天空,他说娘啊,西南大路,天堂安身,空中使钱……
多少年来,合庄人“指路”都是这三句老话。这三句话在流传下来时,本来是有顺序的,因为必须喊三遍,李连竟喊出三种版本,就第一次喊对了。但不论怎么样,意思并不差,无非是告诉他娘走哪条路,去哪里和以后汇款的方式。李连喊完最后一遍,他身子一晃,从橙子上重重地摔在地上。
对于丧事来说,今天晚上的这顿饭才算是正席。合庄的所有人家,都来随份子了。院里设上礼帐桌子,老六在写礼帐,志刚负责收钱。李连领着大壮和志强各桌上敬酒并磕头答谢。酒席一直持续到晚上的十点才结束,远道的亲戚没法回去,就住在李连家里。
第四天早上,李连听到老婆和儿媳妇起来做饭,他也跟着起来了。他去一趟房后的厕所,出来时顺着西墙跟悄悄地溜出院子,往西边的树林子走去。他想到娘的坟头坐坐,好好地痛哭一场。
李连刚走出合庄的村头,他发现大壮和两个孙子也远远地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