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歇过来了,便挪动着身子,从墙角扯过两个枕头来,给两个孙子枕上,再扯过来一床破棉被,搭在两个孙子身上。毛毛还没睡着,看到奶奶起身,也跟着动起来,伸手扯住她的裤腿。她又扯过个枕头和被子,把毛毛安顿下来,毛毛还是扯着她的衣服不放。她不想躺下去,怕躺一会儿便睡着了,只好把小拇指塞入到毛毛的嘴里,让她含着。她把最后的那张被子披在身上,直了直腰,她要为她的人生,做第六十五年的守望了。
这种守望在刚开始时,日本人还在中国横行霸道,她和她的那些同学相约,在大年夜里,为前线的战士企福。而她比其它的同学,态度更虔诚,内容更丰富。那时在这个十九岁少女的心里,便装上了一个男人,一个抗战的英雄,一个对于她来说,如同神一样的精神支柱。所以她才不顾家人的反对,甚至付诸了跟父亲决裂的代价,毅然地嫁给了他,躲进他为她买的那个二层小楼里,专心地为他守望着他们的儿子。
日本人跑了,可她的丈夫还没有回来。那时她每天盼望的,就是内战早一天的结束。她在那个小楼里,天天守着个收音机,听关于战争的消息。直到现在,她还能毫不打哏地说出三大战役都是哪年开始的;北平是哪年解放的。她把一封封用思念和眼泪写成的信投出去,却总也盼不到半纸回音。三年后,她从丈夫的一个旧部下那里打听到消息:她的丈夫还活着,只是在大海的那边了。
这之后的若干年里,她的企盼有着很丰富的内容:盼望着儿子快快长大成人;盼望着丈夫能平安健康;更重要的是盼望着两岸能够和平统一,她的丈夫能回到她的身边来。她每年的大年夜,都成宿地坐着,看着儿子熟睡的样子,想着远方的那个人。
那段日子太漫长了,但因为还有盼头,她过得还算有滋有味的。她每天守在收音机旁,听到这边讲一定要解放台湾,她就兴奋,就像看到大年初一早上的第一缕阳光;听那边说要反攻大陆,她也兴奋,也好像看到丈夫站在门前,在轻轻地叩打着门环。她在跟别人唠磕时,总是说他要回来了。结果说出了麻烦,她被人检举揭发了。她被打成了国民党隐藏在大陆的特务,被毒打,被拉去游街。但不管如何批斗,她的信念还在,希望还在,她相信她们一家终久会团聚的。红卫兵把她的收音机砸了,她就省吃俭用地再买一个。她记得那段时间,她光收音机就买过三个。为了买收音机,把他留给她的一对玉鐲子都卖了。
她逃离城市后,便把守望也一同带到了合庄。她盼望着儿子能说上个好媳妇,再给她生几个孙子来,她这一生也就知足了,也算对那个人有了个交待。在受到表哥骚扰的那段时间里,她盼望过表哥早点死去,甚至盼望着那个骗了她的姑姑也早点死去。这些年来,就这个愿望如期实现了。她的表哥因为强奸庄上的一个傻女孩,被抓进监狱,死在里边了,她的姑姑不久也死了。姑姑的家里,除了表妹远嫁到河北,再也没有别人了。那些关于她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随着阶级斗争的日渐弱化,她终于可以在合庄过安心的日子了。
从打儿子淹死后,她似乎再没有什么可盼望的了。平常的日子里,她就跟这几个傻孩子在一起消磨着时光,没有黑天和白天的区别。几个孩子白天睡够了,她的夜晚就是白天。他们满炕上爬着,她就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别爬到地下去。他们饿了,她就给他们做吃的。他们拉了尿了,她就给他们擦屎擦尿。她感觉自己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她的身体。但她在每个大年夜,还依然坐到天明。她把前半夜和后半夜分开来,前半夜想她这一生中的那些高兴的事,想着想着还能偶尔地笑一笑。她给自己立过一个规定,这一年只想这么一次。而这几年,她发现可想的事情越来越少了,有些事情也想不起来了。有时候没等想到十二点,就没有了内容,她便提前进入后半夜了。
后半夜的内容更是单调,她也没啥期盼的了。这三个傻孙子一眼入骨,再盼望再祈祷他们也精灵不起来了。有些时候,她甚至盼望着自己早一点地死去,但这种想法刚出现,就被自己立即否决了。就像她来气时,骂那三个孩子不如早点死了,但话出口后,她又觉得非常后悔一样。她还是希望自己能活下去,最起码身体能活下去,给三个孩子活成一面挡风的墙。
在前五年,她得过一次大病,感觉自己快不行了。她让前来看她的邻居把村里的书记主任都找来,把孩子们托付给他们。后来这事又惊动了上边,镇里来车把几个孩子接走了,安排到敬老院里,给他们单独找了个屋子,指定专人看管着。那时,她觉得自己终于无牵无挂了,可以放心地上路了,去看她的儿子了。所以她拒绝吃邻居送来的药,也拒绝吃饭。可没几天,她又奇迹般地好了,能下地了。她说这几个孩子的路还长着呢,她早晚有走的那天,就着现在还能动弹,不能给别人找麻烦,又把孩子接回来了。
窗外的鞭炮声渐渐地稀疏起来,她知道又一年过去了,现在她已经八十四岁了。她抬起手来,掰着手指算了算,如果她的丈夫还活着,正好是一百岁。如果她的儿子还活着,今年应该六十四了。她又低下头来,看着身边横躺竖卧着的这三个孩子。她还能记得这些孩子们的年龄,甚至还能记起他们的生日时辰。她一直把某些日子看得很重要,认为那是一个人生命的标签。她在还年青的时候,每到他们结婚记念日那天,她总给自己买朵花戴。就算是和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那段时间里,她也能想起这个日子。买不到花,她就随手在路边采一朵野花戴到头上。
从儿子出生的那天起,她一直为儿子过着生日。直到儿子没有了,她便把他的生日改到祭日那天去了。她认为,死就是另一种生。虽然这些年,她没再去刻意为儿子搞什么仪式,但到那天,她总能想起来,给自己一个与其它日子不一样的心情。就连眼前这三个连时间观念都没有的傻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她连一个生日都没给他们落下过。其中的哪个孩子过生日了,她总改善一下伙食,让孩子们吃个饱,吃个够。家里实在没有可吃的东西,她那怕是借,也要借到一个鸡蛋。煮熟了,扒好了,背着另外两个孩子,偷偷地塞入到这个孩子的嘴里。
面对眼前的这三个连个户口都没有的孩子,她突然伤感起来。当年她给儿子买回那个傻媳妇时,没能办理登记手续。父母的婚姻都不是合法的,孩子当然也不是合法的了。如果再把孩子们的年龄和生日丢了,那他们的生命连个标签都没有了。想到这儿,她坐不住了。她想找个纸和笔,把三个孩子的年龄和生日记上,放在家里的显眼处。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一口气倒不上来,政府在接走这些孩子时,也好能给他们登记一下,让孩子们有属于自己的身份,让大宝和二宝之间也有个区别。也许到孩子生日那天,有人那怕给煮个鸡蛋,对孩子来说,也没算是白托生一回。
可是家里哪儿有纸和笔呀?她感觉自己都有几十年没见过这两样东西了。她开始在屋里搜寻起来,企图能找到可以替代纸和笔的东西。他先看到了墙,觉得墙是可以替代纸的。古代的人作完诗,写到墙上就等于发表了。墙不但代替了纸,还是个显眼的地方,来的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可是,古代的人往墙上写字,是用毛笔的。家里连个铅笔头都没有,怎么可能有毛笔呢?她想如果有毛笔的话,自己是可以写的。在念书时,她练过毛笔,而且写得还不错。
有什么可以代替毛笔呢?她想到了棉花。家里的被子都破了,棉花是可以找到的。但问题是没有墨水。于是她又想到了煤,她想用煤在墙上写字。她开始注视地下的那一撮子煤块,那是村上秋天送来的,是上好的元煤,煤块大得和砖头子似的。可那东西和石头差不多,能写字吗?那得多大的力气?她感觉自己已经没有那份力气了。否定煤之后,她又开始在屋里寻找。这是她这些年养成的性格和总结的经验:天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办法是想出来的,困难是能克服的。这些年,她就是凭着这点精神才活过来的。
她把屋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排除着。菜刀、铲子、条帚,凡是能拿得动的,她都用目光筛过了。最后,她的眼神集中在地上的一根木根子上。这条木棍是烧火时用来捅灶火的,一头已经烧成了炭。她记得木棍原来有三尺多长的,现在不到二尺了。看到这条烧火棍子,她脸上皱纹舒展一下。她把手指从毛毛的嘴中轻轻地移动出来,又给身边的大宝扯了扯被子,这才把身体挪到炕沿前。她坐时间久了,便不敢冒然下地,因为以前有过几次差点摔倒的经历。她先把两条腿垂到炕沿下边,前后地轮动几下,才试探着把脚放到地上。
她把那个烧火棍子拿到炕上来,绕过几个孩子,来到炕稍的墙下。这面墙斜对着门口,进屋的人,第一眼就会发现。墙面原来是沙泥抹成的,黑呼呼的,五年前,村书记说县长来慰问,找人给刷了层涂料,变成白的了。经过这五年的烟熏火燎,现在呈现的是那种灰白色。墙面很干净,上边连点尘土都没有。在过小年的那天,按照这里人的习惯,她刚打扫过的。她把木棍举起来,以最大限度从高处往低写下这样的四行字:
王大宝1980年6月26日7点
王二宝1981年8月12日11点
王毛毛1982年10月9日3点
农历
这些字不是她一气写成的,期间木棍上的炭没有了,她又下地把木棍插入炉火中烧了两次。她用去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等她最后完成时,窗外彻底地静下来了,这个夜晚和以往的其它夜晚已经没有了区别。她知道,人们都睡下了;没睡觉的,也都在静静地守岁呢。
她也累得不行了,右胳膊像是要掉下来似的,腿也突突地打颤。她把棍子扔到地下,是扶着墙和窗户挪到炕头的。在三个孩子边上坐下后,她免强拉过被子,把腿盖上,把背靠在炕头的墙上,把头扬起来,看着墙上的那几行字。她觉得这些年的大年夜,今年过得最充实,她替孩子们做了件大事。以前她的那些祈祷和守望,都远不及这件事做得有意义。
以往的大年夜,为了省电,后半夜她都是关了灯坐着的。但今年,她怕关了灯,自己睡着了。她看到大宝又把脚伸到被子外边了,便给他盖上;看到二宝梦里还在吧嗒着嘴,像吃东西的样子,她笑了两次;她感觉毛毛也没睡塌实,总是一惊一乍的,她便贴着墙,往下矮了矮身子,把小拇指还塞到她的嘴中。毛毛感觉到了,便又咕咕地吮起来。
但这一切努力,还是没能阻止住困意的袭击,她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三个孩子被窗处的鞭炮声吵醒,他们各自玩一会儿,便感觉到饿了。二宝用头去拱她,毛毛也拿起她的手,开始拉扯着。她在这合力的作用下,倒下去了,躺在炕头上,身子还保持着坐的姿势。
她的这个家,平时是没人来串门的,大伙都嫌乎那股臭味。就是村上有人来送米送面,也只把米面放到当院就走了,根本没法进屋。再加上炕上的三个裸体孩子,都长成大人了。男人进屋不妥当,女人进屋也不妥当。包括着大年初一,有人来拜年时,也都是站在当院招呼她,等她出来,问个好就走了。
但今年,第一帮孩子们没把她招呼出去,孩子们以为她还没醒,便嘻嘻哈哈地去别的人家了。第二帮中年男人们也没把她招呼出去,有人回到家里,便跟女人们说了。等几个岁数大些的女人赶过来,扒在窗户上看时,这才发现情况不对,三个孩子都伏在她的身上,而她却一动不动的。女人们跑进屋里,见她早就死了,身体都硬梆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