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中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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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曹大牙气得在树下大骂,说你个小鳖犊子,你想砸死老子啊?你给我下来,看我咋收拾你。但黑蛋并没觉得害怕,他扶着树干,挺直一下腰身,还微微地笑了一下。他感觉今天他眼中的曹大牙,竟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不堪一击。曹大牙围着树转了几圈,试着攀了两次,但不管他怎么努力,总有一只脚始终在地面上。看着曹大牙那副无能为力的样子,黑蛋想起奶奶给他讲过的猫与老虎的故事。他觉得曹大牙的确是这片树林中的老虎,而他就是那只猫。他只要是呆在树上,就应该是安全的。

黑蛋没想到曹大牙会以静坐的方式来对付他。曹大牙把脚上的那双布鞋脱下来,并排地放在一起,他坐到鞋上,背靠着树干,开始抽烟。曹大牙抽完第一袋烟后,扬起头来瞅黑蛋一眼,还顺口骂了一句,说你个小鳖犊子,敢跟老子玩这套把戏,我看你能在树上呆到啥时候,有尿你从树上过夜。从第二袋烟开始,曹大牙只是抬头看一眼,那感觉就像是在看守着一件什么东西,看一下,只是确定这个东西是否还在。到了第三袋烟的时候,曹大牙连头都不抬了,好像把树上的黑蛋忘了。曹大牙不去理会黑蛋,这让黑蛋有些失落,也渐渐地失去了与曹大牙对峙的心情。

黑蛋实在是有点不耐烦了,他的屁股被树枝扎得生疼,两条腿也不断地抽筋。他真想从树上溜下来,让曹大牙踢两脚算了。凭以往的经验判断,曹大牙除了踢他两脚外,并没有更好的惩罚他的办法。曹大牙是合庄的护林员,负责看护庄上的树林子,防止有人偷树。但黑蛋并没有偷树,他只是爬到树上砍一些树枝子当柴烧。

眼看着太阳就要掉到山下去了,黑蛋的心也跟着太阳在下沉,刚才的那一丝胜利的喜悦,也渐渐地被沮丧所占据。望着远天飘过来的几片阴沉的乌云,他不由得想起王文林的脸色来。

两年来,黑蛋一直拒绝管王文林叫啥,这让黑蛋娘显得很为难。王文林刚到合庄来那会,娘就在背地里劝黑蛋,说我的小祖宗呀,你就管他叫一声爹又能咋地?你能矮一截啊?也省得他看你不顺眼,撵你上山捡柴火去。

娘开始说起这事时,黑蛋不吭声,没等娘说完,他就掉头跑出去玩了。后来娘又说了几次,他被娘磨叽烦了,他瞅着娘,翻着白眼说,我没有爹,我爹死了。娘看儿子说得这样坚决,也不好强求了,便改用商量的口气说,要不,你管他叫叔也成,叫叔他也能高兴。黑蛋依然坚决地说,我也没叔,我奶奶就生我爹这么一个儿子。娘听完儿子的话,气得过来拽着黑蛋的耳朵说,你个小犟种,从明个开始,你就天天上山捡柴火去吧。

自从娘说了这句话以后,无论冬夏,黑蛋放学,也不用谁经管,放下书包就走。对于他来说,上山捡柴火,应该不算是劳动,而是玩的另一种形式。

在合庄,别的孩子也捡柴火,但别的孩子都是去树林里捡那些被风吹落在地上的干树枝。黑蛋在刚开始捡柴火时,也是这样。黑蛋比别的孩子卖力气,或者说他比别的孩子更有力气,每次都捡得比别的孩子多一些。但他回到家里,还是得看王文林的脸色。别人家都是几个孩子一起捡柴火,黑蛋家只有他自己捡柴火,别人家够烧的了,他家却不够。

为了不看王文林的脸色,黑蛋决定不跟那些孩子一起混了。别的孩子捡地上的干树树枝,黑蛋去砍树去的湿树枝。这样,他就跟曹大牙犯了冲突,也就是说,除了王文林之外,在合庄,他又给自己树立一个敌人。

黑蛋第一次被曹大牙抓住,也是在树上。曹大牙像从坟里冒出来的鬼一样,突然大吼一声,黑蛋吓得从树上摔下来。好再那棵树不高,那时黑蛋刚刚开始上树,像现在这样高大的树他还爬不上去。黑蛋摔在地上,就哇哇地哭起来。曹大牙赶紧跑过来,拽着黑蛋的胳膊,让他在地上来回地走动,问他哪疼?黑蛋哭着说屁股疼。曹大牙听后,呲着他那口焦黄的大板牙笑了,用那张大黑手拍了拍黑蛋的屁股,说屁股疼没事,回家去吧。黑蛋刚走出几步,曹大牙又叫住了他,说把这些树枝也抱回去吧,以后别再砍了,回去后别跟你娘说从树上掉下来这事。

有了这次的经验,黑蛋并不像从前那样害怕曹大牙了。他渐渐地总结出一套对会曹大牙的套路,那就是一跺二跑三哭。他每次上山之前,都绕到曹大牙家的墙外,站在那里听一会动静。曹大牙是个老光棍子,家里就他一个人,他家的院里有动静,他一定是在家。黑蛋发现曹大牙在家里,他就放心地去树林子砍树枝。如果听不到曹大牙的动静,他则格外加些小心,但他依然得上山砍树枝。他站在树上,每砍完一根树枝,总是四处张望一下。他站得高,看得就远,发现曹大牙过来了,便从树上溜下来开跑。

曹大牙也很能跑,但他毕竟四十来岁了,跑起来不如黑蛋快,转弯时也不如黑蛋灵活。曹大牙每次只撵黑蛋几十步,撵上了,黑蛋就蹲在地上哭。开始那会儿,黑蛋哭不出眼泪来,只是用手捂着眼睛哼哼,曹大牙就拽着他的胳膊,看他的眼睛,发现他是在装哭,就踢他一脚,说你个小鳖犊子,心眼来得还挺快,你还会演戏了。赶明个不许再砍树了,你要是再砍树,再让我抓住,我还踢你。后来黑蛋发现,他一经哭出眼泪来了,曹大牙便不踢他了,只是骂他几句也就算了。可是,想真哭出眼泪来,也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黑蛋每次都是边跑边酝酿哭的情绪,渐渐地他发现,只要是想起他死去的爹,他的眼泪便自然而然地就下来了。

在曹大牙刚点上第三袋烟的时候,黑蛋曾产生过一些悔意。他觉得刚才曹大牙在树下喊他时,他就应该顺从地从树上下来。以他惯用的方法,哇哇地哭几声也就过去了。为了能哭出眼泪来,黑蛋在树上也想起过他爹,甚至还想许多让他伤心的事。刚刚有那么点感觉,他低头瞧见曹大牙的秃顶,想到刚才曹大牙生气的样子,就不由得笑了,眼泪也就缩回去了。

曹大牙是在太阳落山后站起来的,他扬起头来瞅一眼黑蛋,正赶上黑蛋也骑在树丫上低下头瞅他,两个人对视一会,曹大牙指着黑蛋恨恨地说,小鳖犊子,今天算你小子有种,那天你让我逮着,我踢不死你。说完趿拉上鞋走了。

黑蛋又在树上骑了一会,他怕曹大牙藏在那片庄稼地里,等他下来了,突然跑出来,逮他个正着。他又往树梢上爬了一点,站得高些,这样他就能看到曹大牙的家了。黑蛋一直从树上呆到曹大牙家的烟筒冒出浓浓的黑烟,才从树上溜下来。黑蛋站到地上,两腿突突地打颤。在树上这一个多小时里,他的腿麻了。他扶着树干,在曹大牙坐过的地方坐下,他也背靠在那棵树上,用拳头砸着腿,他每砸一下,就小声地骂一句,说你妈的曹大牙,有种咱们靠到明天早上。他骂了大约十来句,他的腿好使了,便跳起来去捡他砍下来的树枝。他把树枝归笼到一起后,从腰上解下一根绳子来。他每天上山,腰间总缠一根绳子,把镰刀别在绳子上。镰刀上用来砍树枝的,绳子是用来捆树枝的。

黑蛋扛着一捆树枝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娘正站在院子里张望,她听到黑蛋从后墙外把树枝籀进院,就赶紧过来。她对黑蛋说,今天咋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又去淘气了?是不是又上大沟去掏鸟蛋了?黑蛋没吱声,他最近的这一段时间,也很少跟娘说话。他把镰刀挂在厢房的屋檐下,便进了里屋。

里屋的炕上放着桌子,炕上的菜饭早就凉了。黑蛋家的晚饭是白面馒头,娘蒸馒头一直沿用传统工艺,头天就把面发上,等发出酸叽叽的臭味后,再用面碱揉一下。今天可能是用碱的量大了些,蒸出的馒头焦黄,跟本看不出是白面的了。馒头还开了花,像小孩子在咧着嘴笑。桌子中间放着一大碗菜,是土豆炖倭瓜,这些都是家园子里自己种的,粘乎乎地一大碗,中间被剜去了一个大坑,显然王文林早就吃过了。王文林坐在炕头上,一只手夹着旱烟,别一只手抠着脚丫缝里的黑泥。

黑蛋进屋后,他没去看王文林的脸。他跳上炕,拿起一个馒头,一口从顶部咬去一弯月牙,他边嚼着边去够桌子边上的筷子。娘从后边跟进来,进屋后也从桌上拿起一个馒头。铁蛋抬头看了娘一眼,说娘,你也没吃呢?娘说还不是在等你。黑蛋夹了一块倭瓜放到嘴里,他的嘴塞得满满的,因此说话也有些含湖不清,他说娘,你以后不用等我了。

从这天起,黑蛋不再跺避曹大牙了。他上山之前,也就不用去曹大牙的墙外听动静了。他去的是全庄最大的那片树林,他知道只有大树林子,才会有大树。他只要是攀上大树,他就是安全的。

曹大牙再次发现黑蛋砍树,是在他们对峙后的第三天下午,黑蛋刚爬上一棵大树,曹大牙就出现在树下了。黑蛋光顾着往下砍树枝,并没注意到曹大牙的到来。黑蛋用左手砍一会,他的左胳膊有些累了,便把镰刀换到右手,用左手搂着树干。他把身体附近的枝杈砍得差不多了,他也想换个方向,他就是在树上转身的时候低头看见曹大牙的。

曹大牙远远地站在另一棵大树下,把右手搭在眼眉的上方,顶着夕朝日头看着黑蛋,在看那些手指粗细的树枝纷纷从树上落下来。曹大牙似乎没有什么表情,就像一个过路人,在看一件与他不相关的事。黑蛋把手里的镰刀停下来,他紧抱着树干,居高临下地看着曹大牙。黑蛋虽然从内心里感觉不怕曹大牙了,但让他当着曹大牙的面接着砍下去,他好像还没有这份勇气,或者说他还没做好这种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