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散班,高拱没有如约去苏州会馆与邵大侠相会,而是吩咐轿班径直抬轿子回家,并让人通知魏学曾速来家中相见。高拱到家不过一刻时辰,魏学曾就赶了过来。
“吃饭了吗?”高拱问。
“听说首辅找我,我就从吏部直接赶了过来,哪还顾得上吃饭。”魏学曾答。
高拱当下喊过一个家役,说道:“你去通知厨子,熬一锅二米粥,烙几张饼,直接送到书房来。”说罢便领着魏学曾进了书房。
这时天光黑尽,书房里早已掌起灯来。刚落座,高拱就急匆匆说道:“启观,出大事了。”
“啊,究竟何事?”魏学曾也紧张起来。
高拱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札,魏学曾接过一看,正是李延数日前最后一次动用两广总督关防给高拱黄马传邮的那封信。魏学曾读过,虽对李延这种做法鄙夷,但也看不出这里头会有什么祸事发生。正沉默间,高拱怒气冲冲说道:
“这个李延,我原以为他只不过能力稍差,人品还不坏,谁知他背着老夫,竟做出这等猫腻之事。”
魏学曾知道高拱素来廉洁自律不肯收人财物,发这一顿脾气原也不是假装。但事既至此,也只能拿好话相劝:“李延做的这件事,虽然违拗了元辅一贯的做人准则,但作为门生,李延对座主存这点报恩之心,也在情理之中。送不送在他,收不收在我。元辅既不肯污及一世廉名,把这四千亩田地退回就是,又何必为这区区小事动恼发怒呢。”
“小事?如果真的是小事,老夫会这么十万火急把你找来?”高拱烦躁不安,挪动一下身躯,继续说道,“下午刚接到这封信时,我同你想法一样,后来我又把这封信反复看了两遍,慢慢也就看出了破绽。按信上所说,李延是在出任两广总督的第二年,就为老夫购置了这四千亩田地。可是,为何过了一年多时间才来信告知?他陈述的理由是,本来是想待老夫致仕之后才把田契送给我,这理由也还说得通。说不通的是,他为何在撤官之后,又动用八百里驰传给我送来这封信呢?往日仕途平稳时不急着送田契,现在丢官了,就急得邪火上房,赶紧申说此事,启观,你不觉得这里头大有文章吗?”
“首辅洞察幽微,这么一说,李延这封信里,倒还真有名堂。”魏学曾说罢,又把搁在茶几上的那封信重新拿起来阅读。
这时厨子抬了一张小饭桌进来,摆好了二米粥、煎饼和几碟小菜。高拱瞅了瞅煎饼旁边的一碟酱,问道:“这是哪里的酱?”
厨子回答:“回老爷,这是御膳房的酱品,有名的金钩豆瓣,还是春节时皇上赐给您的。”
“不吃这个酱,口味淡吃不惯。你还是去把老家送来的麦酱送一碟子上来。”说着,高拱拿起那碟金钩豆瓣就要让厨子撤下去,忽然又放下,对魏学曾说道,“也许你喜欢吃,留下吧。”
接了刚才的话题,两人边吃边谈。
“这信你又看过一次,应该看出问题来了。”高拱嚼着一口煎饼,说话声调便有些改变,“李延字体你也熟悉,往常送来的折子或信札,一笔小楷个点个明,很有几分赵孟<兆页>的功夫。这封信却写得相当潦草,几处明显的笔误,像把‘涿’州写成‘琢’州,也没有发现,可见他写信时心绪烦乱。”说到这里,高拱盯了魏学曾一眼,问道:“李延有没有给你行贿?”
魏学曾摇摇头,说:“他进京述职时,曾来我家拜访,听说我女儿出嫁,他大包大揽说‘令爱的嫁妆就包在我身上’,被我一口回绝,此后便不再提起此事。”
“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身,说的就是这个理,”高拱笑过一回,又问道,“那么,他是否给你送过果脯?”
“果脯?”魏学曾一愣,讶然笑道,“北京到处都是果脯,哪用得着他千里迢迢送什么果脯。”
“此果脯非彼果脯也!”高拱似笑非笑,接着就把上午隆庆皇帝的话述说一遍。
“皇上深居大内,怎么知道李延的果脯?”魏学曾感到纳闷。
“这正是我担心的理由,”高拱面无表情,其实心里头像翻开了锅,“别看皇上平常对政事并不关心,但他耳朵灵透得很。你想想,冯保管着东厂,暗地里专门监视百官动静,这帮王八蛋,一天到晚泥鳅似的四处乱窜,什么事情打听不到?前几天,一个工部郎官逛窑子喝醉了酒,回来从马上跌下来,摔掉了一颗门牙。第二天上午皇上就问我这件事,我还不知道呢。冯保这阉竖,每天都有大把的访单送给皇上。”
“提起东厂,百官又恨又怕,世宗一朝多少大狱,都是因为东厂兴风作浪造成的。”魏学曾对东厂从来都深恶痛绝,故愤愤不平说道,“冯保提督东厂,不知给皇上进了多少谗言,元辅应该想想办法,尽早把他收拾了。”
“这是后话,”高拱紧接着说道,“眼下李延之事如果处理不好,让人家拿到证据,我们就会让人家给收拾了。”
“果真有这么严重?”
“有!”
高拱说着打了一个响嗝,这是方才吃饭太急的原因。他喝了一口茶顺顺气,正欲讲下去,忽然门房来报,说是韩揖求见。高拱蹙眉说道:
“他来凑啥热闹,让他进来。”
韩揖灰头土脸进来,看见魏学曾在座,越发显得局促不安。
“你有何事?”高拱问道。
“有点小事,不过……”韩揖看了一眼魏学曾,吞吞吐吐说道,“不过,也不甚要紧。”
“不甚要紧你跑来干啥,”高拱毫不客气地训斥,“你没看见,我和魏大人谈事。”
韩揖弄了个面红耳赤,站在原地想走又不想走。魏学曾看出韩揖的意思是想和首辅单独谈事,于是起身说道:“韩揖有要紧事禀报,我暂且回避一下。”
“不用不用,你且坐下,没有什么事好瞒你的。”高拱这么一说,魏学曾只得又坐下。高拱又对韩揖说道,“有啥事就说吧,魏大人不是外人,听听无妨。”
韩揖遵主人之命,一躬身寻了把椅子坐下,讷讷说道:“首辅大人,我还是想和你说那一万两银子的事。”
“啊,原来你是为这个而来。”高拱点点头,见魏学曾兀自愣怔不明就里,便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向他述说一遍。
下午看过李延的信后,高拱独自一人在值房沉思,这时恰好他的书办韩揖送公文进来。这韩揖虽只是一个七品小官,但因在首辅身边当差,又深得信任,因此六部堂官封疆大吏等一应朝中大臣都不敢马虎他。韩揖尽管在外头拉大旗作虎皮招摇充大,但在高拱面前却显得谨慎小心,永远都是那一副克勤克俭虔敬有加的样子。高拱除了烦他事无巨细一概请示汇报这一条外,余下的也都满意,在心中也就把他当成了家臣。
却说韩揖放下公文之后,磨磨蹭蹭还不想走,高拱问他:“你还有啥事?”
韩揖打了一躬说道:“方才孟公公差人送了两盆花来,都是大内御花园培植的异品芍药。一盆黑色,叫霓裳舞衣,一盆猩红,叫秋江夕照,卑职三十多岁,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娇艳美丽之花。现请首辅大人示下,这两盆花是摆在这值房里呢,还是拿回家中欣赏。”
隆庆皇帝旧病复发跑来内阁寻找奴儿花花,以及李延来信这两件事,正搅得高拱心乱如麻,吃饭都味同嚼蜡,哪里还有闲心来赏花?韩揖话音一落,高拱就没好气地吼道:“闲花野草这等小事,也值得你嚼舌头禀报?下去!”
“是。”
本想讨个彩头的韩揖,只得唯唯诺诺退下。这时高拱忽然动了一个念头:“这韩揖平日在老夫面前帮着李延说过不少好话,这么做是不是得了人家的好处?”疑心一起,他又把韩揖喊了回来,问道:“李延这个人,你觉得他到底如何?”
刚挨过训斥的韩揖,不敢贸然回答,因为李延给首辅的信是他半个时辰前送进来的。首辅看罢信后心情不好,却不知为的什么。他斟酌一番,回道:“李大人在庆远剿匪连连失利,落下个撤官的处分也不算重,但庆远乃西南崇山峻岭蛮瘴之地,李大人在那里待了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这琉璃蛋的话等于没说。”高拱鹰一样犀利的眼光扫过来,说道,“你与李延并不熟识,你来我值房办事,李延已在两广总督任上,就前年李延来京述职,你俩见过一面,也只是点头之交。可是,你为何老是在我面前帮着李延说好话?你现在解释一下这其中原因。”
高拱催问甚急,韩揖眨巴眨巴眼睛,又说了一句滑头的话:“我想着李延是首辅的门人,因此就放心地为他说几句好话。”
“放屁!说这种哈巴狗的话,你不嫌害臊?”高拱怒不可遏,手指头戳到韩揖的鼻梁上,喝道,“你现在老实交待,得了李延多少好处?”
“首辅大人……”
韩揖喊了一声却没有下文,高拱看他脸色陡变汗如雨下,已经明白这一“诈”起了作用,便索性一诈到底,他捡起李延那封来信在韩揖眼前晃了晃,冷笑一声说道:“好你个韩揖,吃了豹子胆,竟敢瞒着老夫收受贿赂,事到临头还敢抵赖。”
韩揖真的以为李延信中谈及此事,顿时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高拱面前,拖着哭腔说道:“首辅大人,卑职不敢抵赖,李延派人给我送了两次银票,每次五千两,共一万两。”
“你收了?”
“卑职……收了。”
高拱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脚把韩揖踹出门去。韩揖跟了高拱两年,从未见过高拱如此盛怒,吓得面如土色,贴身<衤阑>衫已被冷汗浸透。他腰一弯伏地不起,哽咽说道:
“卑职一时财迷心窍,辜负首辅栽培之恩,还望首辅念在卑职犬马之忠分上,饶我这一回,从今以后我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依高拱的性子,恨不能把韩揖送进都察院鞫谳问罪,但顾忌着“家丑不可外扬”,他又强咽下怒火,长叹一声说道:“你起来说话。”
韩揖瑟缩着爬起来,也不敢落座,只筛糠似的站在那里。高拱瞧他那副熊包样子,恨不得啐他一口痰。他看看窗外,花木扶疏,卷棚里也无人进出,但仍压低声音问道:
“你知道还有谁拿过李延的贿赂?”
韩揖知道几位大臣都得过李延的“孝敬”,但他断不敢攀连别人,摇着头说道:“李延做这种事情,断不会让第三者知道,因此卑职不知。”
高拱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又问道:“李延大把大把地往外送银子,这钱从哪里来?”
听这问话的口气,好像李延并没有在信中交待什么。韩揖不免后悔这么快“坦白”,但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为了求得高拱原谅,又不落下个“卖友”的罪名,韩揖便含糊答道:“李延怎样敛财,卑职也不甚清楚,但听说兵部驾部郎官杜化中知晓。”
“你现在就传我的话,命杜化中速来内阁。”
不到一个时辰,杜化中就气喘吁吁走进高拱的值房。他本也是高拱门生,因此一接到老座主指令,不敢怠慢,骑了一匹快马跑来。高拱又如法炮制,“诈”出杜化中三次共收下李延送来的礼金三万两银子,并从杜化中嘴中知道了李延“吃空额”贪污巨额军费的事实。
……
魏学曾听过这段叙述之后,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两道又浓又黑的眉毛顿时锁到了一堆,看着眼前这个韩揖畏畏缩缩的样子,气便不打一处来,也忍不住数落他几句:
“你这个韩揖,一万两银子就让人买走了气节。前几日,元辅还与我商量,要提拔你去六科担任吏科都给事中,这个官职的分量你也知道,天下言官之首!这下可好,鲤鱼不跳龙门,却跳进了鬼门。”
韩揖羞愧难当,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扭捏一阵子,方开口说道:“魏大人,下午首辅当头棒喝,犹如巨雷轰顶,卑职已知罪了。晚上卑职冒昧前来,为的是退还这一万两银子。”说着,从袖筒里抽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递给高拱。
高拱并不伸手去接那银票,而是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宋嘉祐年间刻印的《贞观政要》,翻到中间《贪鄙篇》一段,递给韩揖,说道:“你把这一段念一念。”
韩揖接过书,磕磕巴巴念了下来:
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曰:“朕尝谓贪人不解爱财也。至如内外官五品以上,禄秩优厚,一年所得,其数自多。若受人财贿,不过数万。一朝彰露,禄秩削夺,此岂是解爱财物?规小得而大失者也。昔公仪休性嗜鱼,而不受人鱼,其鱼长存。且为主贪,必丧其国;为臣贪,必亡其身。《诗》云:‘大风有隧,贪人败类。’固非谬言也……”
“好了。”高拱打断韩揖,奚落道,“你也是乡试会试这么一路考过来的进士出身,《贞观政要》这部书难道过去没读过?”也不等韩揖回答,又接着说道,“唐太宗一代英主,勤劳思政,魏徵、房玄龄、萧瑀等一班干臣,廉洁奉公。如此君臣际会,才开创出盛唐气象。当今圣上虽不像唐太宗马上得天下,但克己复礼,始终守着一个廉字,他本喜欢吃驴肠,自听说每天御膳房为他做一盘驴肠就得杀一头驴子,从此就再也不肯吃驴肠了。这样的好皇上哪里去找!可是你这做臣子的,轻轻松松就贪了一万两银子。皇上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都被你们这帮混账东西化为己有,皇上岂不寒心?百姓岂能不恨?刍荛岂能无怨?‘为主贪,必丧其国;为臣贪,必亡其身。’这是至理名言啊!”
高拱说这番话时,再也不是雷霆大怒,而是侃侃论理,句句动情。听得出,讲到后来他的喉咙都有些发哽了,在座的魏学曾与韩揖无不大受感动。韩揖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说道:“听了首辅这席话,卑职已无地自容,明天我就给皇上上折子,自劾请求处分。”
“这倒也未必。”高拱盯着韩揖,以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道,“只要你有这份认错的心,老夫就原谅你这一回,这事就到此为止了,你也不必哭丧着脸,让天底下人都知道你做了什么亏心的事,你也去跟杜化中讲讲,该干啥就干啥,不要心事重重,让人看出破绽。”
高拱一改刻毒态度,突然变得这么宽容,令韩揖始料不及,继而又感激涕零。他知道高拱与魏学曾还有事谈,连忙知趣告辞。
“回来。”高拱喊住韩揖,指着韩揖放在茶几上的那张银票说,“这个你先拿回去,怎么处理,等有了章程后再说。”
韩揖走后,魏学曾喟然叹道:“首辅嘴上如刀,却原来还是菩萨心肠。”
高拱自嘲地一笑,说道:“不这样,又能何为呢?据老夫思忖,李延这几年给京城各衙门送礼不在少数,两万名士兵的空额粮饷,够他送多少银子?你想想,他会送给谁?各衙门堂官,再就是要紧衙门的郎中主事,这些人又有几个不是经你我之手提拔起来的呢?我高拱在位执事多年,总算有了现在这一呼百应的局面,眼下正值与张居正较劲的节骨眼上,总不能让人一网打尽吧。”
高拱担心的这一层,魏学曾也想到了,这时忧心忡忡地说道:“李延贪墨数额如此之大,账簿上不可能了无痕迹,如今殷正茂接任,会不会顺藤摸瓜,查出这宗大案来?”
“是啊!”高拱附和,接着分析道,“这里头有两种可能,一是殷正茂难改贪墨本性,同李延一样张开鲸鱼大口,当一个巨贪,再就是他有所警惕,铁心跟着张居正,揭露李延,如果是这样,局势就岌岌可危了。”
“早知李延如此,悔不该让殷正茂去接职。”
魏学曾心直口快,又放了一“炮”。高拱心里头虽也有些后悔,但他从来就不是自怨自艾之人,愣了愣,他说道:“殷正茂前几日驰传给老夫的信,意在感谢拔擢之恩,字里行间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看得出来他还在观察风向。这个时候我们再拉他一把,兴许就能收到化敌为友的功效。李延是以佥都御史一衔领受两广总督,这殷正茂我看就提他一级,以右副都御史领衔两广总督,你明天就写一份公折送呈皇上说明此意,我即行票拟,这两天就发出去。”
魏学曾一听高拱对殷正茂的策略有些改变,立即问道:“监察御史已到了南昌,殷正茂在江西任上的事还查不查?”
“查!不但要查,而且还一定要查出他的贪墨劣迹来。”高拱斩钉截铁回答,“万一他揭发李延,我们手中也必须攥住他的把柄。先给他糖吃,不吃糖,再给他兜头打一闷棍。”
“如此两手准备,不失为万全之策。”魏学曾思虑变被动为主动,也只能如此行事,接着说道,“殷正茂升迁公文,我明日到部即行办理。但李延一人身上系着众多官员的安危,却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个你就放心好了,我自有主张。”
一番计议,不觉夜深,魏学曾告辞回家。
魏学曾前脚刚走,高福后脚就跨进了书房。高拱有些疲倦,伸了个懒腰,然后问道:“事情办妥了?”
“回老爷,办妥了。”高福毕恭毕敬地回答。
“没难为他吧?”
“没有,老爷没指示下来,刑部里头那帮人,任谁也不敢胡乱行事。”
“备轿,我现在过去。”
“老爷,夜色已深,是不是明天再去?”
“此刻路断人稀,正好出行,再说,人家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咱也不好太冷落。大轿子就不坐了,你去备一乘女轿。”
“是。”
高福退出。高拱去内室换了一身道袍,然后到轿厅里上了女轿,趁着夜色朝刑部大牢迤逦而来。
他此行前往拜访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南京专程赶来与他相见的邵大侠。
却说上午高福跑来内阁告知邵大侠到京的消息后,高拱让高福带信给邵大侠诸事小心,慎勿外出。想想又不放心,又派人把高福找回来,嘱咐他去刑部找几个捕快暗中跟踪邵大侠,若他出街闲逛,就寻个由头把他弄到刑部大牢关押起来。高拱下这道命令,原也存了一份心思,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邵大侠弄死。出任首辅之后,他对邵大侠这个人一直放心不下。后差人暗访,邵大侠在南京一门心思做生意,从未谈起过帮助他东山再起这段往事,因此他便收了杀人灭口之心,决定放他一马,从此天各一方互不相挨。去年邵大侠托人进京找上门来帮胡自皋说情,他内心便不愉快,虽然给面子免了胡自皋处分并升了个南京工部主事,但对邵大侠已经淡下来的提防之心又重新收紧。这次邵大侠突然来到京城并说有急事相见,高拱凭直觉就知道他又是为掺和政事而来,因此心中老大不高兴。他本来就想让邵大侠无踪无影永远消失,现在既然送上门来,焉有任其逍遥之理?高福深知主人心思,因此办这件事也特别卖力。当邵大侠被抓进刑部大牢后,他又跑来内阁报信,请示下一步该如何处置。此时高拱正被李延来信搅得心绪不宁,只说了一句:“先打入死牢秘密关押,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暂时也不要给他加刑。”高福去后不一刻,高拱便起轿回家与魏学曾相见,一番深谈之后,关于如何处置邵大侠,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高拱来到刑部大牢时,差不多已是一更天气。斯时更鼓沉沉,万籁俱寂,刚刚钻出天幕的下弦月,洒下点点寒光,朦朦胧胧照得大牢门前一对石狮子更显得面目狰狞阴森可怕。砭人肌肤的春寒峭风在阒无人迹的巷道上扫掠而过,更让人产生那种阴阳未判大限临头的恐惧。一交酉时,戒备森严的刑部大牢就把大门关闭,夜间办事公差都由耳门进出。知道高拱要来,管理大牢的狱典一直不敢离去,这会儿见高拱一身便装从女轿下来,先是一愣,接着跪迎自报家门,高拱让他头前带路,狱典起身要把高拱领进朝房。
“人关在何处?”高拱问。
“在死牢里。”狱典回答。
“那就直接去死牢,不进朝房了。”
“回首辅大人,死牢里鬼气森森,连只凳子也没有,大人还是去朝房升座,我吩咐捕快去把那人带来。”
狱典是担心死牢里关押着犯人会把首辅吓着,故委婉阻拦。高拱觉得朝房仍有闲杂人等,不如死牢里安全,故不领情,说道:“别啰嗦了,快前面带路,去死牢。”
狱典无法,只得命人扛了凳子,一行人拐弯抹角往死牢走去。
虽是深夜,死牢门口依然布满岗哨。守牢的锦衣卫兵士盔甲护身持刀而立,如临大敌不敢有些微松懈。狱典命兵士卸下死牢门杠,亲自开锁,领着高拱踏进死牢甬道。走了大约十几丈远,便看见甬道两旁都是一个挨一个的单人牢房,除向着甬道一边是厚重木栅之外,剩下三面墙壁都是一尺见方的石头垒砌而成。隔两三丈远,甬道上就挂着一盏风灯。火光昏昏,暗影幢幢,站在甬道之上,真有一步踏入地狱之感。
高拱平生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乍一闻到令人作呕的霉臭味与血腥味,顿时不寒而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许是听到他们脚步声的缘故,一片死寂的牢房忽然起了小小的骚动。虽单禁一室犹刑具加身的死囚们都昂起头来看这一帮人橐橐走过,不知深更半夜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高拱随着狱典刚走过三四个房间,突然听到一阵声嘶力竭的叫骂:
“我操你八辈子奶奶!你们看看,这只老鼠一尺多长,把老子的脚啃得只剩下骨头了。”
出于好奇,高拱停下脚步,朝传出骂声的牢房看去,只见一个囚犯躺在窄小的土炕上,被铁链锁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一只肥大的老鼠正趴在他的脚背上啃噬着腐肉。看见人来,那只老鼠闪了一下身子,却并不逃走,只瞪着绿莹莹的一双豆粒眼睛,警惕地注视着木栅外的人影。被它啃过的脚背,真的露出了白厉厉的骨头,这凄惨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怎么不给他松一松绑?”高拱问道。
狱典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冷漠回道:“这是等待秋决的犯人,原也不值得同情的。”
高拱“哦”了一声,便挪动脚步。狱典领着他一直走到最里头,又见一道铁门,并有两个狱卒把守,狱典做了一个手势,其中一个狱卒掏出钥匙打开铁门,走进去两三丈远,又见一扇小门。高拱走进这扇小门,才发现这里原来是一间四面没有窗户密不透风的石头密室。
这本是囚禁钦犯之地,邵大侠就关在这里。
高拱进来时,邵大侠正蜷缩在土炕上,背对着小门睡得迷迷糊糊。狱典放下凳子,躬身退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高拱、高福主仆二人。见邵大侠犹自酣卧不醒,高拱便清咳一声。
邵大侠一动,转过脸来,揉揉眼睛,一看是高拱,连忙翻身坐了起来。
“太师!”
邵大侠这一喊真是百感交集。高拱假惺惺装出关切的样子,急忙问道:“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怎么没有为难!”邵大侠愤然作色,怄气说道,“平白无故诬我强奸良家妇女,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我一链子锁到这里来,这是个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
“你一路走来,怎会不知道这是何处?”
“我怎会知道,他们扭住我,便往我头上套了个黑布罩子,牵狗似的弄进这间屋子,才把头罩卸下。”
邵大侠一边说一边比画,十分窝火的样子。高拱故作惊讶说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倒真是受了委屈。”
“太师,现在咱们可以走了吧。”
“不能走,偌大一座京城,只有这里才是万无一失安全之地。”
“这是在哪里?”
“刑部死囚牢房。”
“死囚牢房?”邵大侠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有余悸说道,“亏得太师及时找到,不然,我邵某成了冤鬼还无人知晓。待老子出了这个门,一定找刑部这帮捕快算账。”
高拱说道:“这事怨不得他们。”
“那怨谁?”
“要怨就怨我,此举实乃老夫的主意。”
高拱的话扑朔迷离,听得邵大侠如堕五里雾中。高拱接着说道:“看你这样子,想必晚饭也不曾吃。高福,去吩咐狱典弄桌酒席来,我就在这里陪邵大侠喝几杯。”
高福遵命而去,屋里只剩下高拱与邵大侠两人。邵大侠狐疑问道:“太师为何要把我弄进死牢?”
高拱坐在凳子上,又把这密不透风的密室打量一遍,佯笑着说道:“京城天子脚下,既是寸寸乐土,也是步步陷阱。东厂、锦衣卫,还有巡城御史手下的密探,都是一些无孔不入的家伙,满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你知道谁是好人,谁是特务?你住在苏州会馆这么惹眼的地方,又包了一栋楼,如此挥金如土之人,还不被人盯死?”
几年未见,邵大侠没想到高拱变得如此小心谨慎,心里头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懊恼,怏怏说道:“我邵某可以打包票说,京城百万人口,能认得我邵某的超不过十人。”
“但几乎所有的三公九卿,文武大臣,都知道你的名字!”
高拱说这话时,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毒从眼神中掠过。灯光昏暗,邵大侠没有察觉,但从高拱的语气中,他依然听到某种可怕的弦外之音。为了进一步探明高拱的心思,他悻悻地说道:
“太师觉得不便相见,让高福告诉我就是,又何必这样风声鹤唳,把我弄到死牢来受这份窝囊罪呢?”
“若说不便相见,倒也不是推托之辞。”高拱屈指敲着自己的膝盖,说起话来也是字斟句酌,“京城最近的局势,想必你也知道。自从隆庆皇帝犯病以来,张居正谋夺首辅之位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我猜想你此番进京,大概也是为此事而来。”见邵大侠频频点头,高拱接着说道,“古话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三年前我高拱荣登首辅之位,你邵大侠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新郑一别,你除了差人送来那一副对联表明心迹外,却从来不登我的家门,这是真正的世外高人作风,仅此一点,我高拱对你就敬佩有加,焉有不见之理?不要说你主动来京城见我,你就是不来,我还要派人去把你请来相见,在这非常时期,我的身边正需要你这种不为功利只为苍生的义士、荣辱与共肝胆相照的朋友……”
说着说着高拱竟然动了情,眼角一片潮润泛起泪花。邵大侠本来就对高拱知之不深,现在见高拱与他促膝谈心,出口的话诚挚感人,那一点狐疑也就烟消云散,不免也动情道:
“自从三年前在太师故里相见,从此我邵某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太师,只是因为太师在朝为柄国重臣,邵某在野为闲云野鹤,身份悬殊不便相见。诚如太师所言,现在隆庆皇帝的病牵动两京朝野百姓万民之心,宫府之间内阁之中的一些摩擦也渐为外人所知,邵某虽然身处江湖,但偶尔在官场走动,也听到一些传闻,因此很为太师担心,这才又斗胆跑来京师,原是想投到太师门下,在这一场纷争中尽一点责任……”
邵大侠话匣子打开,正欲就宫府内阁的纷争发表意见,高拱却把他的话头截断,说道:“你对老夫的一片深情我已心领,多余的话也不用说了,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老夫的气数是否已尽?”
邵大侠脑海里次第闪过李铁嘴和钱生亮的形象,下午见到的这两个人,可谓一忧一喜。邵大侠笃信神灵命运,想了想,答道:“气与数是两回事,气中有命,数中有术。命不足之处,当以术补之。”
高拱听罢大笑,说道:“好一个以术补之,好,好!命由天定,术由人造,按你的意思,我高拱气数未尽?”
“是的。”邵大侠一半恭维一半真诚说道,“只是要提醒太师一句,一定要注意术,就像在棋枰上,务必要下出套住大龙的妙手。”
“说得好,邵大侠真乃无双国士也。”高拱一番称赞,使邵大侠眉宇之间神采飞扬,高拱见火候已到,趁机说道,“老夫现在倒想了一术,不过,若要完成它,还得仰仗邵大侠的妙手。”
“太师请讲,只要邵某能做到,万死不辞。”
“有你这句话,老夫放心了。”
高拱说着,便从袖筒里抽出李延的信,邵大侠接过读罢,不解地问:“这是门生对座主的孝敬,这么绝密的私人信件,太师为何要让邵某过目?”
“让你看,就因为方才讲的那一个‘术’,就由这封信引起。”
高拱收回信小心放进袖筒藏好,然后把李延以吃空额方式贪污巨额军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仔细讲了一遍。
邵大侠听罢,也深感事态严重,忧心道:“若让张居正知道这件事,太师就危在旦夕。”
“是呀,不止是我,京城各大衙门,一时间恐怕都会人去楼空。”
“你说,这件事如何办理?”
高拱缓缓地捻动胡须,反问道:“依邵大侠之见,此事应该怎样处理才是?”
邵大侠咬着嘴唇思忖片刻,突然一击掌,目露凶光说道:“只有一个办法,杀掉李延,以堵祸口。”
高拱心中一震,一双贼亮的眼睛定定地瞅着邵大侠,半晌才摇着头说:“不行,这样做太刻毒。”
“太师,江湖上有句话,无毒不丈夫……”
邵大侠还想据理力争,但高拱挥手打断他的话,说道:“李延毕竟是我门生,他如此贪墨固然可恨,但让我置他于死地,又有些于心不忍。”
“那,太师打算如何处置?”
“我想让你辛苦一趟,前往广西见一见李延,一来向他要回那三张田契,二来带老夫的口信给他,我可以对他既往不咎,但条件是他必须守口如瓶,避居乡里,再不要同官场上任何人打交道。”
“就这个?”
“就这个。怎么,邵大侠感到为难吗?”
“这点小事,有什么为难的。”邵大侠拍着胸脯说,“太师放心,我邵某一定把这趟差事办好,把口信带过去,把那三张地契带回来。”
高拱看着邵大侠的神态,知道他把意思理解错了,连忙解释说:“我要那两张地契干啥,你把它烧掉就是。”
“也好,太师你说何时启程为好?”
“越快越好,最好今夜启程。”
“这么急?”
“真的就有这么急!不及早同李延打招呼,恐怕隆庆一朝最大的谳狱就会从他嘴中吐出来。”
“既是这样,我这就走,只是我带来的一干家仆,都还在苏州会馆。”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已差人把他们全都送往通州,你现在可以赶去和他们见一面。明天一早,他们沿运河乘船回南京,你则可沿中州大道直奔广西而去。”
“仆人中,有三四个功夫不错,我得带上。”说到这里,邵大侠一拍脑门,叫道,“哎呀,差点忘了,我这次来京之前,给太师在南京物色了一个十六岁的良家小姐,叫玉娘。虽非天姿国色,倒也有闭月羞花之貌,我本说当面交给太师,现在只好让高福领回去了。”
“你怎么想到这个。”高拱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老夫今年六十一,你领来一个娇娃一十六,像什么话!”
“上次去新郑,就听高福讲,太师一生不曾纳妾,老夫人又没生下儿子。我当时就留了心,一定要给太师物色一个合适的好女子,给太师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邵大侠说得恳切,高拱却不动心,摇着头说道:“心意我领了,人还是让她回南京。”
“太师,你总得给我邵某一点面子。”
邵大侠说着就沉了脸。高拱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不肯让这等小事误了大事,只得应承下来,说道:“好吧,我让高福去通州,把这位玉娘接回来。”
“如此甚好。”
邵大侠腾地下炕,一拍屁股就要开路。
“慢着,”高拱拦住他,说道,“我们的酒席还没吃呢,这个高福,弄了这半夜,酒席还不知道在哪里。”
“老爷,酒席在这里。”
话音未落,高福和狱典两人便推开门,抬了酒席进来。原来酒席早就备好,高福见里头两人正谈得火热,生怕打扰,就静静地站在外面守候。
邵大侠看看一桌已经凉了的酒菜,也没有什么胃口,说道:“方才太师进来时,我肚子的确感到饿,现在又什么都不想吃了。”
“不想吃也得吃一点,”高拱说着拿起酒壶,斟了满满两杯,举了一杯说道,“三杯通大道。来,邵大侠,既是为你接风,又是为你送行,我们来满饮三杯。”
邵大侠笑了笑,端起了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