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石头汤实验:文化隔阂为什么如此顽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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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我辩护

关于“文化产物”和“自文化”

人类这一物种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能够、同时也必须生活在一个被前人活动所改变的世界里。美国发展及比较心理学家迈克尔·托马塞洛(Michael Tomasello)在其专著《人类认知的文化起源》中将其称为“棘轮效应”。他认为,这些变化是由一代又一代的人通过人造物品这种形式积累起来的。“人造物品”或“文化产物”是一个包容性非常强的词汇,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不在其适用范围内。我们所创造的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里所有的物质事物都是文化产物;前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思维方式与行为准则也属于文化产物的范畴。文化产物既可以是物质的,如摩天大楼、纸尿布、铅笔、电脑;也可以是非物质的,如语言、数学公式、宗教信仰。文化由历史流传下来的所有物质及非物质文化产物构成,且与历史存续的时间长短无关。这一文化遗产是我们与其他人以及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进行互动的工具箱。

苏联发展心理学家维果斯基(Lev Vygotsky)在《社会心理:高级心理过程的发展》中将以文化产物为介质的行为活动定义为“行为的文化习惯”,这一习惯让人类能够“从外部”进行自我规范。苏联神经心理学家鲁利亚(Alexander Romanovich Luria)指出,文化产物渗透于人类活动,不仅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的生存条件,而且也促使人类本身和人类的心理状态发生相应的变化。我们用来解决问题的工具决定了我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同时也影响到我们对解决方案的选择。

拿一个比较简单的例子来说,如果要解答一个长除法问题,我们除了要用到纸和笔以外,还要遵循一套固定的认知和操作程序,这套程序和用算盘做除法时所遵循的规则大有不同,而这两种方法和用计算器解答时也都不一样。新工具的出现总会引起思维方式的质变,我们的思想会从本质上发生改变。使用算盘的人和使用计算器的人对除法这一概念有不同的理解,这种差异改变了未来的学习轨道,进而改变了个人的发展轨道。我们最初学会的除法计算方法会对我们产生持久的影响,同时也会影响到我们对其他涉及长除法的问题的理解。

为了实现不断变化的目标,文化产物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随着环境的变化,新的信息不断产生,新的行为方式也不断发展起来;新的知识产生新的文化产物并以这种经过修改的形式传递给同时代的其他人及子孙后代。鉴于文化产物的这一特性,社会文化人类学家詹姆斯·韦尔奇将其定义为“社会文化模式和知识的携带者”。

在创造文化产物的时候,人类心里往往都有特定的目的,表现在其行为和认知的设计规范上。还记得算盘吗?因此,心理控制源既不完全属于使用者,也不完全属于文化产物,而是在使用过程中不断变化着。使用者的意图指引着文化产物的使用;同时,文化产物的设计也指引着使用者的行为。文化产物并不一定会削弱或者增强使用者的能力,它改变的是任务的性质。

法国哲学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指出,物体不仅能促成并表达社会互动,还能发起社会互动。他认为,人类的互动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我们生来就处于持续不间断的对话之中,这些对话历史悠久,是我们的祖先世代传承下来的。这些古老的声音以物质或非物质文化产物的形式渗透到当代的对话中。他以邮局为例对此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当拉图尔走进邮局去买邮票时,里面的柜台、挡板、门、墙、桌椅等都会影响到他和邮局工作人员之间的互动。他应该站在哪里、怎样排队、怎样隔着挡板和工作人员交谈、怎样通过固定的小槽把钱递进去、应该使用哪些词汇,以及应该注意哪些表达,所有的这些行为都是由邮局本身的物理特点所决定和规范的。

幼教专家薇薇安·佩利(Vivian Paley)在《男孩女孩:洋娃娃里的超级英雄》中提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例子,论证了人造物品对人的行为举止的巨大影响力。佩利在书中讲述了自己在幼儿园工作的一个真实案例。有些小男孩精力过于旺盛,总是在教室里跑来跑去,严重影响到其他小朋友。于是,她拿来一卷胶带,把胶带粘在教室的地毯上画出了一条跑道,然后对孩子们说,他们可以在房间里跑,但只能在跑道上跑,在跑道以外的地方不能跑、只能走。没过多久,跑道就成了几个孩子最喜欢的地方。佩利说,有些孩子早晨一进教室便迫不及待地跑上跑道,连外套都顾不上脱,午餐盒也顾不上放好。地毯上的这条跑道对孩子们的吸引力实在是超乎想象,所以佩利后来不得不把跑道拆掉了。

美国认知心理学家哈钦斯(Ed Hutchins)认为,人类的思维就像一个生态系统,在这个系统里,人的认知以文化产物为介质与组织资源丰富的社会环境进行互动。因此,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文化产物起着十分重要的协调作用。这些思维生态系统永远处于变化状态,这也就意味着,要想观察历史与未来之间的关联、文化结构和人类行动之间的联系,最好的方式就是参与以文化产物为介质的各项活动。我们正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将大学生作为人类参与者引入石头汤这一研究项目。我们向他们提供的工具箱里全都是我们精心挑选出来的文化产物,目的就是将学生的活动限制在一个特定的社会环境中,而这个特定的社会环境本身又处于一个更大的组织资源生态系统中。

美国社会学家加里·亚伦·法恩(Gary Alan Fine)用“自文化”这个词汇来描述小规模群体内出现的文化形态(特定的物质和行为上的文化产物及其与人类的关系)。他认为,要想了解文化行为的延续与演变,就必须考虑这些行为对行为者具有什么样的意义。“自文化”是一个群体有意义的传统和文化产物;是一个群体的思想、行为、语言模式和物质实体,产生于集体性的有意识活动并在应对群体所面临的挑战时获得进一步的发展。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自文化”这个词并非指构成一个文化群体的个体成员(虽然自文化只能通过群体成员的行为加以表现),而是该群体独特文化的总称。法恩以少年棒球联赛为例对此做出了明确而生动的解释。对一个球队来说,球员、教练和观众都不是固定的,球场的地点和设施会发生改变,队服和装备也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就连比赛的规则也有商榷和修订的余地。对于一队球员来说,不变的是棒球比赛所使用的由实物和程序工具组成的一整套理想形式及思维和比赛方式。这就是一支少年棒球联赛球队的自文化。用法恩自己的话来说,“一个群体的成员发现他们拥有共同的经历,而这些共同的经历可以让他们得到其他成员的理解,进而为参与者创建现实的可能性。”

在我们的研究项目中,我们可以将文化模拟实验过程中发展起来的两种文化产物看作两种不同的自文化,将学生是否掌握了其所在自文化中特定的文化产物作为衡量他们是否适应其所在自文化的标准。换言之,当一个人能够和群体内其他成员顺畅地沟通、能够使用适当的语言并采取恰当的行为、能够有效地使用该群体的工具、能够用该群体的标准和道德阐释他人的行为,那么我们就可以认定这个人已经完全适应了该群体文化。

人类的行为很难为他人所了解,我们根本就无法得知社会互动中参与者心中的所思所想,但我们可以通过观察他们使用文化产物的方式进行合理推测。如果社会关系太过复杂或者模棱两可,我们有时可以将注意力集中在影响互动的文化产物上,关注这些文化产物如何被选择、如何被使用以及如何发生变化,这通常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身边所发生的一切。

我们的实验项目进行到现在这个阶段,学生们已经完全掌握了手里的几件简单工具,学会了基本的活动流程,同时也对这些工具和流程进行了必要的修改以应对新的挑战。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两种自文化并非凭空出现,而是研究者们根据他们身边现有的文化开发出来的文化“入门套餐”。石头人自文化和商人自文化均植根于较大的班级文化中,班级文化又处于大学文化及社会环境之中。接下来的实验中,经过拓展和演变,这两种自文化将发展成为混合性文化,显示出班级活动及两个群体内成员不同的文化背景对其造成的影响。

4月22日:石头人召唤了一场龙卷风,商人不知所措

这一次,当公平贸易联盟的访客(贝拉贸易公司)走进石头汤文化的教室时,情况和之前大不一样了。这里没有热情的问候,没有石头人自己烘焙的美食,也没有欢快的音乐。之前每当商人走进教室时,那些天真无邪的石头人就会一窝蜂地围上来,然后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且还动不动就大把大把地往商人兜里塞金币。但是这一天,教室里空空荡荡的,只有迈克教授一个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他会定期参加两个小组的文化活动,所以出现在教室里也不算太奇怪。)他看上去和来访的商人们一样困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自己今天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石头汤文化的人,然后指了指被用胶带粘在地板上的一幅手绘图画(上面画着一个热带小岛的景色)让他们看。迈克教授和商人们对着画研究了好一会儿,但始终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更无法推测出石头人为什么不来教室。最后,他对商人们说:“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啊,你们弄明白了以后别忘了告诉我一声。”说完便回办公室去了。

贝拉团队的人又在教室里逗留了一会儿,盼望着石头人的出现。但是并没有人来。最后,他们吃掉了自己带过来准备同石头人分享的橙子,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地盘,结果发现其他商人也和他们一样困惑不解。交易大厅像往常一样准时开市,商人们准备迎接来自石头汤文化的访客,迫不及待地想要交换石头人手里异常詹贵的交易卡。但是并没有人来,这意味着公平贸易联盟当天的利润肯定会大幅下滑。

在校园的另外一幢楼里,石头人们正在召开秘密会议。用梅丽莎的话来说,他们是“跑到高地上躲避龙卷风”。实际上,这也是石头人的一次反思。上课前一天,瑞秋给每个石头人都发了一封电子邮件,邮件内容是这样的:

现在,外族人已经知道了石头汤文化的全部秘密、规则、传统以及游戏内容,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祖母及我们的文化遗产全都暴露无遗,这让我们变得无比脆弱。我们必须想办法保护自己。(瑞秋,石头汤,4月20日)

这段文字后面跟着一个变更上课地点的通知,告诉石头人不要去原来的教室,而是去校园另一幢楼的某个房间集合。(公平贸易联盟并没有获得任何形式的特别通知。)于是,石头人在网上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其中一个石头家族决定在原来的教室里为第二天来访的商人留下一点线索。杰米写道:“我们没有书面语言,所以留了一张画给他们。画面上是一座小岛,岛上的居民因龙卷风的来袭而全体迁往高地去了。”我们从未跟石头人说过他们没有书面语言。事实上,他们手里有一本《石头汤文化大全》,里面有很多词条都是用英语写的,只不过他们与公平贸易联盟之间的交流从未采用过书面形式。这次,他们一致同意使用绘画这种形式给来访的商人留言。

石头人在秘密集会地点开会的时候,洛蕾塔家族的每一位成员都受到了来自其他石头人家族的白眼和指责,因为当洛蕾塔滔滔不绝地向外人泄露秘密时,他们就坐在旁边,但却没有出声,没有及时地出面阻拦。不过,这些责备和训斥很快就过去了,而且没有人说太重的话。大家一致认为,石头汤文化的一些活动和规定应该做出一些改变,以便让外人更难破解。但是,具体应该改变哪些规定呢?他们认为,石头汤文化原来的世界观不能变,他们应该继续保持热情好客、善良友好、重视沟通和交流的传统。

这节课剩下时间的主要任务便是设计新的游戏和新的交流方式。设计要求是必须遵循石头汤文化的价值观,但同时又不能让外人一眼就看透。最后,大家设计了几个新的纸牌游戏,提出了更加严格的“族宝”规定,将原来盛金币的罐子“埋了起来”,启用了新的货币制度。

石头汤文化游戏规则的最初设计中有一项通过出示特殊纸牌的方式来指责违规行为的规定。当玩家违反了石头汤文化的规定,被冒犯的一方就会停止说话并将一张“谴责扑克牌”举在违规者面前,几秒钟之后便转身离开。这项规定在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就宣布了,但学生们并未将其付诸实践。现在,石头人终于开始认真对待这条规定了。他们商定用J、Q和K这三种牌来提醒其他玩家其行为违反了重要规定。石头人希望能通过这个措施来监管商人的行为举止,同时也能让自己的形象变得更加复杂。

虽然身处逆境,但石头人却出乎意料地兴奋和活跃,甚至显得很欢乐,这是之前课堂上从未有过的现象。瑞秋注意到,他们似乎变得更加亲密,更像是一个“有凝聚力的团体”,“散发出强烈的认同感,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学生们的现场记录也进一步验证了她的想法。这是石头人首次遇到需要一起解决的切实问题,有了需要他们团结起来一起应对的敌人。比起之前只想成为一个温文尔雅的部落这种模糊不清的目标和定位,现在的任务则更具紧迫性和吸引力。以下是弗雷德里克对当天事件的回顾。

我们发现有个朋友将我们石头汤文化的秘密全都透露给了来访的商人。我不知道其他人对此有什么想法,我个人还是有点烦恼和不安的,原本那么清晰的界线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被打破。但是,我们是朋友,我们的族人足智多谋,定能很好地面对和处理所有的问题。因为我们自己的营地遭遇了“龙卷风”的侵袭,所以我们在另外一个安全的地方开会,这样可以让我们在不违反实验项目规定的前提下放心地讨论此事的解决方案。最后,我们决定用J、Q、K这三种牌规范纪律性,并且将原来使用的金币换成美国硬币的复制品。我们觉得这样可以让商人感到困惑,他们肯定想知道这两种货币之间在价值上有什么区别。当然,我们向来不在意金钱,所以到时候只会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这些货币只是礼物而已,这也是我们的文化与他们的文化之间最主要的区别。(弗雷德里克,石头汤,4月22日)

弗雷德里克和其他石头人的观点大同小异,他们都在现场记录中表达了对石头汤文化相似的认识和理解,同时还指出了每一个石头人所肩负的责任。丹尼斯认为,石头汤文化所推崇的个人品质全都和整个文化的特点息息相关、不可分割,比如说,友好善良和不重钱财就和石头汤文化中宽容大度这种道德标准密切相关。弗雷德里克对此也表示赞同。

我们用来描述石头汤文化的所有品质都彼此相关、相互兼容,比如说,团结、分享、理解、善良、爱心、重友谊、重传统。每个人都积极参与讨论,每个人都有很多好想法。这让我们在思考和行动上更像一个不可分割的集体,从而进一步促进合作、促进彼此之间的认同。我觉得,这项文化模拟活动已经证明了一点,那就是人可以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凝聚成一个有机体,而这本身就很令人兴奋。(弗雷德里克,石头汤,4月22日)

不过,正是这些核心品质和价值观(开放性以及缺乏攻击性)造成了石头汤文化的唯一问题——容易被外人利用。这一矛盾并非来自石头汤文化内部,而是来自石头人与商人之间的互动,结果成为阻碍石头汤文化前进的“第二十二条军规”[1]。任何旨在保护石头汤文化的生活方式不受外界侵犯的尝试,比如将金钱藏起来以及增加其活动的神秘感等,都将导致这些生活方式的改变,同时也违反了石头汤文化慷慨大方、公开透明的原则。在秘密会议上,石头人对此提出的解决方案就是遇到问题不能一概而论,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对每个案例进行单独的讨论并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大家一致认为,经常性地调整规则终将削弱石头汤文化最为詹视的一些传统,但是没有人能提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对此,米兰妮在自己的现场记录中有非常典型的描写。

我非常清楚石头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们热爱和平、尊重其他文化、愿意保护同伴,我们把团队成员的幸福看得比物质上的东西更重。开会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之前竟然忽略了我们文化中很多重要的方面,比如讲故事、玩纸牌游戏、我们的祖先、创造性、亲情和友情,还有生活中各种有趣的事情,这让我很惊讶。当别人分享这些的时候,我认真地倾听。他们的很多想法都和我一样,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这次会议和之前的模拟活动有很大的区别。之前通常都是先宣布规则,然后开始模拟活动。但这一次,我们作为成员不仅参与讨论了现有的规则,还有机会就如何修改这些规则发表看法。我非常喜欢这种变化,喜欢参与制定新的规则。我觉得自己应该更加积极主动一点,对某些问题的想法应该更加坚定一点。不过我也明白,过于针锋相对会与石头汤文化的精髓相左。会后经过认真的思考,我觉得我们对原有文化做出的这些改变意义重大。在整个模拟实验中,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在不解释活动规则的前提下与商人们进行互动。而我们之所以很难做到这一点,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本身就强调沟通交流。所以,在我看来,造成这种困惑的根本原因就是我们很难在讲故事和解释我们行为方式这两者之间画定一条界线。(米兰妮,石头汤,4月22日)

石头汤文化唯一没有商榷余地的一条行为准则就是要善待他人,就像赛勒在自己的现场记录中写的那样,“我们最终决定,不论如何都必须保留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永远都要善待他人。”赛勒表示,这一道德标准在处理石头人之间的关系时尤为重要,而且在大家讨论石头汤文化价值观的时候进一步巩固了石头人之间的团结。石头人朱莉分享了她自己对这场危机的理解。

我们的回答全都一样:善良友好、思想开放、诚实正直、祖母和历史、身体接触、快乐有趣、族宝、分享、彼此坦诚相待。这次的龙卷风绝对让我们变得更加团结。每个人都积极发言,这在石头汤文化中也是第一次。不过,因为我们的观点不尽相同,因而很难做出最后的决定。但是,尽管我们意见不统一,也无法提出某个确定的解决方案,但我们觉得自己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强大。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要分享我们的价值观,同时也要保护我们自己不受商人文化的影响。这次龙卷风事件表明,一个事件对文化的影响具有两面性,既有消极影响,也有积极影响。当我们的秘密被泄露给商人时,我们觉得自己受到了侵犯,毫无安全感可言。但是,我们并没有干坐在那里抱怨或者哭泣,我们将悲痛化成了力量。虽然这场龙卷风来得十分突然,但我们还是能共同面对问题、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我们充分利用了所有有利和不利因素,对石头汤文化进行了相应的修改。希望这些修改能让我们的文化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朱莉,石头汤,4月22日)

商人们的相互指责和自我反思

石头人新建立起来的友爱精神和公平贸易联盟内酝酿的不和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商人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随时随地都能听到愤怒和指责的声音。关于“石头人失踪那天”(哈里)的现场记录表明,两种文化对待违规行为的态度截然不同。在公平贸易联盟内部,没有人问“我们是谁?”或者“我们的核心价值观是什么?”这类问题,大家争论的焦点在于,到底是哪些商人的哪些行为激起了石头人如此大的反应,以及应该怎么做才能扭转目前的局面。因为所有人都情绪激动,教室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导致隔壁教室的老师专门跑过来要求我们小点声。

大家起先是相互指责(“她用五美元的钞票给你做了一条漂亮的手镯,但是你连戴都不戴,直接当着她的面拆开手镯放进自己的钱包里。”[安娜]),然后是自我忏悔(“我觉得自己和那位女生交易时非常没有礼貌,明明从她那里拿了两张卡,却只付了一张卡的钱。”[詹])。很多学生都认为,石头人之所以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很有可能是因为公平贸易联盟对“祖母”一词缺乏尊重以及交易的时候太具有攻击性。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流露出了恼怒和不满的情绪(“我觉得他们不应该这样不告而别,事先连声招呼都不打一声。”“他们不能这样对我们,对不对?”“他们这样旷课是不是应该扣分?”[布鲁诺])。

商人们绞尽脑汁想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应该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大部分谈话都围绕着“祖母”这个关键词。

我们这才意识到,用“祖母”和“祖父”这两个词指责犯错的人本身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因为这两个词在他们的文化里非常重要,我们这么用这两个词很有可能是对他们非常大的冒犯。(安娜,公平贸易联盟,4月15日)

我最新的想法就是,我们很可能冒犯到了他们,不是肢体上的冒犯,而是情感上的。我们对“祖母”这个词的使用可能真的伤害到了他们,因为他们非常重视自己的家族,所以无法忍受我们这么做。同时,这也进一步印证了我们之前对他们的判断,他们的确是一群“以家族为重的嬉皮士”。(哈里,公平贸易联盟,4月15日)

大家一开始都各持己见,但后来我们一致认为,一定是我们的某些行为冒犯到了他们……当有人使用违规手势时,我们会用“祖母”这个词来指责违规者,我们觉得,他们听到之后肯定以为我们是在取笑他们。石头汤文化非常重视和尊重他们的祖母,所以,当我们大喊“祖母”的时候,他们一定会觉得我们不尊重他们和他们的家族成员。我们必须马上解决这个问题,希望他们能回来。所以,我们决定不再用“祖母”这个词指责违规者,而是用一个数字来指责那些犯规的人。如果有人用摇头表示“不”而不用规定的手势,对方就可以大声说出一个数字,比如“23”,然后从违规者手里拿走一张交易卡作为惩罚。(崔维斯,公平贸易联盟,4月15日)

较为客观的外部视角

到目前为止,实验项目的讲述者均为深度参与模拟活动的各方,因此,做出判断的时候不可能不偏不倚,正所谓“当局者迷”。以下文字的作者是当天前来观察公平贸易联盟讨论活动的本科生伯纳德,他因为请了两周的病假,所以和两边的文化都没有关系。因为他错过了最初关键性的两个星期,我们不想让他中途加入任何一种文化,所以将他列为“中立观察员”,让他在两个组之间来回穿梭,认真观察,然后以旁观者的身份写现场记录。

我和公平贸易联盟的成员之间没有太多的互动。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无视我,有可能是因为我既没有钱也没有卡,而且不会说他们的语言。前往石头汤族访问的那个小组很快就回来了,这很出人意料。他们找到了一张20×30厘米大小的图画,图画的内容是一群人坐在独木舟上向岸边划去,背景是群山绿树。他们认为,这幅画暗示石头人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们想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石头人离开了自己的地盘,因为石头人知道当天会有客人到访。有些人(商人)指出,石头人很有可能是觉得商人们态度粗鲁、没有礼貌。

那么,石头人到底觉得公平贸易联盟的哪些方面不好呢?之前石头人来访的时候,商人们并不是非常欢迎他们。虽然石头人手里有交易卡,但在语言上有很大的障碍,商人们经常会利用这一点强行拿走他们手里的交易卡。商人们不会和他们坐在一起闲聊天,因为时间就是金钱,而赚钱对商人来说非常非常重要。还有一个关键点是,他们觉得自己对“祖母”这个词的使用不当。商人们使用的语言属于表音类语言,因此,“祖母”这个词听起来确实像是在戏仿石头人的语言。况且他们还将“祖母”一词用于表达否定的含义,而石头人又那么喜欢谈论自己的祖母,这两种含义的冲突自然使两种文化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

有个拜访石头人后失望而归的商人大声喊道:“干脆跟他们打一架好了!”另外一个人则认为,还是要跟他们搞好关系,这样才能继续收到他们的礼物。这时,我的内心出现了两个声音,一个说:“你们真的是发自内心想要这么做吗?”另外一个声音说:“你们就是为了得到更多的财富才这么做吗?”我觉得,后面看他们的做法,就能知道他们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了。其他比较有意思的观点还包括在他们的文化中引入新的词汇和活动等。他们认为,“欢迎”这部分内容是最重要的,因为它奠定了基调。尽管公平贸易联盟的文化并不崇尚温暖与关爱,但为了维护与石头人之间的关系,他们愿意在下次互访的时候用拥抱来欢迎来访的石头人。

我认为,公平贸易联盟在文化上的演化符合达尔文的进化论。一开始,他们只想最大限度地获取利润,为此不惜剥削前来访问的石头人,甚至在去他们那里访问的时候直接开口要钱。但是现在,他们愿意花更多的时间欢迎石头人并与他们攀谈,同时,出访的时候也不会一心只想着钱,以便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自私。他们之所以做出这些改变,是为了更好地满足自己的需要。(伯纳德,外部观察员,4月22日)

两种文化都在不断进化,不光符合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还符合法国博物学家拉马克(Lamarkian)“用进废退”以及“获得性遗传”理论。由于课程结构的限制,这两种文化必须共处,而文化模拟实验项目是大学课程设置的一部分,因此,学生不能选择分道扬镳。当然,两个组里也没有人提议这么做。石头汤文化选择继续进行下去,但是更加团结、自我意识更强,同时也更加谨慎。为了保持与石头人之间的文明贸易关系,公平贸易联盟看上去像是在对自己的某些欲望和野心加以控制,但实际上,组织内部各成员的意见并不一致,有些商人呼吁用战争的形式解决问题。

尽管在一番自我反省之后,商人们决定对那些导致石头人疏离他们的行为加以控制,但后来他们发现,已经形成的习惯很难改变,尤其是对“祖母”这个词的使用。而且,这个词不仅得以保留,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已经不再仅仅局限在教室里。杰西卡在现场记录中这样写道:

“祖母”这个词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非常重要。我们专门就是否应该继续使用这个词组织了一场主题辩论,结果大家说个不停,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我甚至已经开始在教室以外的地方使用这个词了。前几天,我和朋友去书店,看到一本书的封面上用很大的字体写着“祖母”两个字,结果就开始咯咯傻笑起来,因为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犯规了”,看到书的封面就好像有人在耳边扯着嗓子喊“祖母”一样。我朋友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傻笑,我跟她解释完以后她也没发现这里面有什么好笑的地方。(杰西卡,公平贸易联盟,4月29日)

有好几个学生都在现场记录中提到,他们会在课堂以外的地方不由自主地用到“祖母”这个词,这让他们身边的朋友倍感困惑。罗宾分享了自己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尴尬”事件,再次印证了商人们所形成的这个习惯是多么难以改变。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一直想着这门课程,这个编造出来的文化对我来说竟然会变得像真的一样,而且有时候还会让事情变得很尴尬。昨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普莱斯中心吃东西,有个朋友老是偷吃我的薯条。放在平时我倒也不会太在意,可当时我实在是饿坏了,所以让他自己去买,可他还是来偷我的吃。当他吃完我最后一根薯条时,我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冲他吼道:“你这个祖母!”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后来,我跟他们解释了事情的原委,但我知道,他们根本不会理解的。(罗宾,公平贸易联盟,4月24日)

阿尔弗莱德·安德森(Alfred Anderson)的研究表明,成功的团队比行动受挫的团队更具凝聚力。所以我原本以为,状况不断的石头人会因为互相控告与指责而破坏内部已有的和谐关系,而商人们则会因为暂时的胜利而更加团结。但是,结果却好像和我当初的预测有点背道而驰。

不过,我们的模拟文化的确比较符合谢里夫通过罗伯斯山洞实验总结出来的规律,即在任何竞争中,貌似占了上风的群体更加倾向于抢劫、损毁竞争对手的财产,更加倾向于抹黑、辱骂“失败的”一方。虽然我们的模拟文化项目并没有胜负输赢的机制,但是此刻,公平贸易联盟的成员确实有一种占据支配地位并对石头人采取威胁态度的想法。(恰恰相反,研究团队认为,此刻掌握主动权的其实是石头人一方,因为他们主动采取了措施,而商人们似乎很被动,只能惊慌失措地应对石头人的“突袭”。)

正如谢里夫曾经所预料的那样,商人们对石头人的讥讽和嘲笑愈演愈烈,懒惰、愚蠢、幼稚、无聊等词是他们提起石头人时经常使用的形容词。这些举动将会对两个文化内部以及文化之间的关系造成怎样的影响?研究团队对此既有些好奇又有点担心。

事后看起来,模拟文化出现这一违规行为绝对是件大好事,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在这种紧迫的情况下,双方都被迫团结起来,重新调整内部联盟关系,进而巩固了群体内外的界线,而且所有行动都采取了肉眼可见的形式,极大地丰富了研究项目。其次,这一事件促使双方设计全新的活动,不再与最初的巴法巴法游戏流程捆绑在一起,出现了新的文化产物,原有的文化产物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为两种文化内部以及文化之间的自然(或非设定)互动提供了空间。最后,在泄密事件发生以后的重组期内,两个文化小组的学生(尤其是石头人)自发地进入了一个“元文化”阶段,明确提出了一系列新问题,比如作为这个文化群体的成员意味着什么、作为其他文化群体的成员会是什么样的、其他文化里的人对他们这个文化有什么样的看法,等等。不过,这些好处当时全都被担忧掩盖住了,因为我、瑞秋和迈克当时都十分紧张,不知道下一次的课堂上又会遇到什么样的“惊喜”。

4月24日:是和解还是第二轮冲突?

参与者对不同的模拟事件会有不同的看法和阐释,我们对此一直非常关注。通常情况下,至少会有十几个学生和研究人员描述同一个事件,但是每个人的描述都不尽相同,而且他们所提供的信息一般都难以完全吻合。我们将这些差异归因于参与者不同的思考模式。韦尔奇和布鲁纳在讨论社会组织与感知媒介的时候均使用了“叙事框架”这一概念。叙事框架属于社会构建,通过创建特定的态度或视角来赋予这个世界一定的秩序,而这就会导致某些阐释被肯定和采纳,而某些阐释则被抛弃。面对同一场景时,概念性的参照系通常会遮挡某些因素,同时将另外一些因素投射到意识里。这些框架来自生活的各个方面,经过内在化处理,在日常应用中不断得到巩固和强化。不同的叙事框架拥有明显不同的地位,有些占据主导地位,通过教会、学校、政治意识形态等机构和体系经过长时期的发展而形成和确立。相比之下,较小的框架则是在家庭、小群体、个人经验的基础上形成的,有可能在一段时间内得以存续,也有可能转瞬即逝。一般来说,较大的叙事框架是小框架形成的背景。我们在文化实验的重组阶段观察到,学生似乎从不同等级的社会语境中抽取不同的道德伦理框架,然后对其进行尝试,不合适就扔掉,然后再去尝试下一个,直到发现能够赋予其活动意义或者能让他们的行为更能被他人接受的那个叙事框架为止。

违规行为发生后,重新回到原来教室的石头人全都精神焕发。他们利用之前的几天时间做了充分的计划和部署,现在已经准备好以一个更加团结的集体去面对公平贸易联盟。但是,做好了准备并不意味着他们内心毫无顾虑,这一点在弗雷德里克的现场记录中有明确的体现。

真正让我感到困惑不解的是,每当我和其他家族成员想到要再次和来自其他文化的人打交道时,想到我们好像因此而有了相互提防的机制时,心里就会非常不舒服。此外,这次事件也十分关键,因为它证明我们能够在短时间内建立起群体认同感。实际上,石头汤文化实验这节课结束以后,有五六个石头人接下来还有一门课会一起上。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要跟谁一起去上课,可现在却不自觉地跟他们几个有说有笑地去上下一节课。对我来说,这种抱团现象很有趣,要知道,现在的大学生一般都会用iPod和手机把自己和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来。(弗雷德里克,石头汤,4月24日)

与此相反,公平贸易联盟似乎沉浸在钩心斗角的内部矛盾中,很多人都在思考怎样才能安抚外国人的情绪(前提是石头人下次能照常出现,但商人们对此并没有任何把握)。但还有另外一些人(主要是那些损失了不少交易机会的人)却认为,需要采取更具攻击性的策略并付出更多的努力,争取在剩下的日子里赚到尽可能多的钱。

终于,石头人出现了,双方也进行了交易,但是看得出来,双方成员都有点不安,互动也稍显尴尬。这一次,他们的行为举止和之前相比都有了十分明显的变化,石头人变得更加小心警惕,知道保护自己了;而商人则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再次冒犯到石头人。

米歇尔是公平贸易联盟里最成功的商人之一,她在下课前笑着承认这是她第一次放慢脚步看清楚了这些石头人的脸。她说自己之前甚至没有把他们当作人,她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们手里的交易卡上,一心只想着如何拿到他们手里的这些卡来配齐自己手里的卡。后来,她在自己的现场记录中提到了自己内心的沮丧,同时也表示,这是她第一次试着去理解石头人的行为。

今天,我发现和石头人做交易不像之前那么容易了,我觉得这是因为他们今天很积极地想要搞懂这个游戏,而且自以为已经弄懂了这个游戏的规则。这让我觉得有点难办,因为即使我发现他们手里有我想要的卡也无法顺利得到它,他们总是给我别的卡。如果我坚持的话,他们就会做出“不”的手势让我走开;即使我继续等在旁边跟他们要那张卡,他们还是会拒绝,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手里并没有我想要的卡。今天到我们这里来的石头人注意到了交易卡上那些像苹果一样的小黑点。他们的发现非常有趣,因为我之前从未注意到不同的交易卡上小黑点的数量也不同。比如说我想要一张黄3,其中一位石头人便会对他的同伴说:“她想要五个点的牌。”以前,我们想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但是现在,他们的态度突然变得坚决起来,对交易卡也有了和以前不一样的看法,所以我们之间根本就没办法沟通,和他们做交易实在是太难了,而且也很让人沮丧。这里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们自以为知道我想要哪张卡,实际上却毫无头绪,可我又不能用英语告诉他们我想要什么;一种是他们故意装傻,实际上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更多的信息。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属于哪一种情况。上完今天这节课以后,我觉得挡在我们面前、妨碍我们成为卓越文化的不再只是语言,还有我们和石头人做交易的方式。我们无法达成相互理解的共识。在我看来,双方达成共识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目标,因为我们全都害怕他们会搞清楚我们的游戏规则,然后把他们自己手里的卡全都配成套,换光我们银行里的钱。我们不能让他们搞清楚我们的游戏规则。但如果不告诉他们的话,想从他们手里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又会变得十分困难。(米歇尔,公平贸易联盟,4月24日)

石头人杰米在现场记录里描述了同一件事,从石头人的角度提供了不同的感受体验,证明商人们的态度的确有所软化,但石头人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天真和轻信他人了。

今天,龙卷风已经过去了。我们做课前小测验的时候,一张纸条在教室里传开了,纸条上写着“我们想念你们这些石头人”之类的话。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他们在开玩笑,因为上面还用蜡笔画着手拉手的小人。我们这个小组去商人那边的时候很警惕,不知道商人们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冷漠地冲我们大喊“祖父”,然后缠着我们做交易。上次龙卷风事件以后,我们到别的地方躲了一节课,他们会因此改变态度吗?我们来到商人教室外面,走进教室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出现。我很大声地说:“我们来了!”可是依然没有任何人看我们一眼。后来,有个人看见了我们,但是马上就继续跟别的商人做交易去了。我们看着他们互相交换不同颜色的卡,一切看上去都很陌生,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好像没有任何意义,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为了充分感受商人们的文化,“枫叶”家族决定主动加入到他们的游戏中。没有人邀请我们,不过我们知道黛博拉是这里的出纳员,所以一起去找她,然后把我们的铜币和银币交给她。黛博拉看上去很高兴,但同时也显得有些困惑。她接受了我们的礼物,然后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一沓卡。卡牌一共有红、绿、橙、黄、白、蓝六种颜色,我们五个人先在内部做了一些交换,这样每个人手里的卡牌颜色都很平均。与此同时,我们时刻谨记着保护族宝的职责。准备好以后,我就开始去找商人了。这一次,商人们竟然也开始说英语了。我说了声“你好”,本来没指望会有人回应我,结果非常意外地听到有人回了我一声“你好”。于是我乘胜追击,问他的祖母怎么样,他说自己的祖母非常好。就这样,我们开始交易了。他说了个什么字,但我没有听懂。这样来回几次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哇”的意思就是白色,“热”指红色,“胳”指绿色。跟在指代颜色的字后面的那些字很有可能是指卡牌上小黑点或者苹果的数量。这个商人是想告诉我他需要哪张卡牌。他指着我手里一张牌面上有一个点的红色卡牌,想用自己手里一张有一个点的绿色卡牌交换。最后我们成交了!这是我今天做成的唯一一笔交易。

他们的友好态度着实让我很吃惊。他们看起来很真诚,试图帮我弄懂游戏规则。我不是很明白交易的前提条件到底是什么,因为点数相同但是颜色不同的两张卡有时并不能完成交换。他们会摆摆胳膊,然后转身离开。不过,我问候他们祖母的时候,并没有人冲我大喊“祖父”,也没有人表现出明显的敌意。这倒是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过,有一个商人似乎非常急于交易,他非常投入,交易失败时会深深地叹口气,我猜他可能离成功不远了。对他们的游戏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枫叶”家族去看了看商人们摆放自己财产的那些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有信封,信封上分别写着“贝拉贸易公司”“蓝宝石投资集团”等。看到这些,我们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交易游戏,那些卡片可能并没有固定的价值,它们的价值可能只跟特定的公司有关。在这里,将每个小组团结在一起的不是亲属关系或者家族关系,而是一起赚钱这个目标。

黛博拉敲钟宣布当天的交易结束了。我们走到她身边,我把一叠绿色卡片交给她——之前来访问过的小组说绿色的卡牌最值钱,但她告诉我不能交易。于是,我从其他组员手里拿来更多的卡,然后把五张带有一个黑点的白卡交给她,但她还是说不行。我还不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我以为我们已经离破解他们的语言更进一步了,但石头人和商人之间还是横着很多的谜团和障碍,不过,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大大缩小了。我们和商人道别,他们全都友好地跟我们说再见。他们非常有礼貌,也开始变得热衷交际!这真是一个巨大的变化啊!(杰米,石头汤,4月24日)

与此相反,访问石头汤文化的商人们却受到了比以前稍显冷淡的接待。每一个石头人家族玩的纸牌游戏似乎都不一样,而且主人们在提供建议和信息方面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主动和热情了。此外商人们还注意到,之前随处可见的大金币现在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看上去没那么有吸引力的银币。不过,这些因素并没有让商人们有所收敛,他们还是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将银币揣进自己兜里。石头人看着这些“爱偷东西的商人”(杰夫),感到既可气又可笑,因为这些银币毫无价值,真正的财富早就被藏起来了。

我觉得,来自另一个文化的那些女生并没有弄明白这个游戏的重点,不过她们倒是知道我们并不是很在乎金钱。要离开的时候,有两个女生自行拿走了一大堆银币。估计她们以为银币和金币一样,最后肯定能换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觉得这种做法非常粗鲁、非常不礼貌,她们不问自取,连声招呼都不跟我们打。但因为我们的文化并不重视现金或者金币之类的财富,所以我也不应该太在乎,对不对?可是即便如此,她们的行为还是很不礼貌!对不起,我就是觉得她们是一群爱偷东西的商人!我觉得他们那边的文化是一个自相残杀、“人吃人”的世界,想要往上爬就需要不守规矩。如果他们的社会不那么关注物质财富就不会这样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更喜欢自己这边的文化,因为财富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而是用我们与祖母(也就是我们的历史和文化基础)以及我们彼此之间的联系来衡量的。这里没有仇恨,只有开心与欢笑。(曼蒂,石头汤,4月24日)

石头汤和公平贸易这两个文化群体之间关系调整的同时,其内部成员之间的关系也在发生变化。我们在交易互动中观察到的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公平贸易联盟内部几个亚裔女生的表现。实验项目开始以后没多久,韩裔女生杰德就跟我说过,她从未忘记自己的韩裔身份,班上其他几位韩裔女生也有同样的感觉。当然,第一周上课的时候我们就告诉全体学生,我们不会强迫他们做任何他们不想做的事情,不想做就直接说“不”,拒绝参加不会有任何不良后果。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在现场记录中解释一下他们不参加的原因。杰德选择参加所有活动,然后在现场记录中详细描述了自己在兼顾课程要求和文化习惯时做出的努力。

我是土生土长的韩国人。韩国人向来重视社会和谐,行事细心体贴,往往无须一言便能猜到对方的需求。韩国人并不喜欢表现得太具攻击性、太过直截了当或太过急切地想要得到某个东西。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公平贸易联盟的文化和韩国的文化有冲突,这次文化模拟活动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文化挑战。(杰德,公平贸易联盟,4月22日)

读了杰德的现场记录以后,我打电话问她感觉如何并告诉她如果这项活动和她的信念有冲突,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她跟我说没事并在下一份现场记录中再次重申了这一点。

我在这门课上做的事情是我之前从没做过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让自己像美国姑娘那样做事,但有时我真的很想试一试。现在,我终于知道更具攻击性甚至大声说话是什么感觉了。虽然我知道自己以后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但还是很高兴能有机会去试一试。(杰德,公平贸易联盟,4月24日)

斯特拉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刚开始,她觉得很伤心,因为她知道其他(男)组员不喜欢她在交易期间缩手缩脚的表现。“他们人很好,但他们一直强调每个人都要全力以赴地为蓝宝石团队的总成绩做贡献,说完还会看着我,确认我有没有听懂。我当然听懂了,可是我很难用美国人的方式去表达。”

开始几天,斯特拉和杰德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和彼此做交易,这样可以让她们两个人感觉比较舒服,但这对她们个人财富的增加和她们所在小组总财富的增加并没有太大帮助。杰德曾经在现场记录中分析过自己和斯特拉早期的这些互动行为,她也不知道斯特拉这么做到底是出于友谊、团队精神,还是出于她们两个人共同拥有的韩国文化背景。

我第一次交易的对象是本组成员斯特拉。当时,她主动提出给我那张我需要的卡,而我只要把手里不需要的卡换给她就行,因为我手里实际上并没有她需要的卡。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团队精神和群体思维的存在。当时我觉得我们两个人拥有相同的价值观,都想为别人提供便利,避免不必要的竞争,维护社会的和谐关系。不过现在,我开始不那么确定了。我当时觉得我们两个人的想法一样是因为她给了我我想要的东西?还是因为我们属于同一个组?抑或是因为她和我一样都是韩国人?(杰德,公平贸易联盟,4月24日)

杰德和斯特拉均表示,对性别角色的传统看法让她们觉得班上的韩国男生会比她们更容易在交易活动中做出成绩。不过她们两个人非常聪明,很快便发现了一个问题:对优异成绩的渴望是不分性别的。想在学业上取得优异成绩这一目标很快便压过了保持娴静谦恭的仪态这一要求。在这一逻辑基础上,她们克服了自己内心的不适,开始不断向外拓展礼貌行为的界限。她们愿意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愿意全心全意地投入本质上十分无礼的交易行为,这一点非常了不起。我原本打算给她们评分的时候有所偏向,结果证明我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因为她们不仅积极投入交易,而且很快就成为所有人不可小觑的竞争对手。

杰德和斯特拉找到理由投入竞争性很强的交易活动以后,她们在交易文化中便自然而然地拥有了圈内人的身份,这让她们得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审视自己的韩国文化。对此,杰德有以下的感悟。

因为公平贸易联盟的文化和我们祖国的文化非常不同,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接受交易规则,由此产生了两种不同价值观之间的矛盾。但是,当我因为祖国的文化而“本能地”拒绝接受公平贸易联盟文化的价值观时,理性却告诉我,遵守公平贸易联盟的价值观并通过高效率的交易获取最大利润,这才是我应该做的。我觉得自己必须在交易上做出成绩,因为这肯定会被计入我这门课程的最终成绩中,而韩国的文化非常重视教育。在这个过程中,我对自己的价值观产生了怀疑,于是开始重新评估自己原来的文化。很明显,有些东西是自相矛盾的,比如说,我们的文化既要求女性安静平和、恪守礼貌,又要求我们在学校取得优异的成绩。(杰德,公平贸易联盟,4月24日)

班上同为韩国人的布鲁诺却像一条凶猛的鲨鱼。他毛遂自荐担任小组长,是最具攻击性交易行为的代言人,而且,对于公平贸易联盟的相关事务,他会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看法。他的现场记录篇幅很长,措辞慷慨激昂,从交易政策到如何选择甜甜圈,事无巨细地表达了自己在各个问题上的观点。鉴于他自负的表现,我本以为他不会注意到杰德和斯特拉,所以看到他在现场记录中提到这个问题时还是有点吃惊的。

我一直认为,从韩国文化到美国文化的转变,女性遇到的困难要比男性更大。坦白说,剥削利用石头人对我来说一点困难都没有,如果能赚更多的钱,就算是占其他贸易小组的便宜也没问题。但是,我对贝拉组的感觉有点不一样,我希望他们能赢,只是别比我赢得多就行。我觉得韩国商人和美国商人一样富有攻击性,他们没准儿更腐败。而且,韩国商界也有不少“女强人”。不过我估计现在的小姑娘都不希望自己长大以后变成女强人吧。我也不知道,说不定她们很乐意成为女强人,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布鲁诺,公平贸易联盟,4月24日)

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龙卷风事件之后的第一个交易日,商人们一致同意让贝拉团队再去拜访石头人一次,以弥补他们上次拜访空手而归的损失。而乡村股份有限公司也一直要求再给他们组一次拜访机会,因为他们是第一个被派往石头人部落的小组,当时规定他们只能观察而不能与石头人进行互动,所以他们失去了赚取外汇的唯一机会,这导致他们在收入方面远远落后于其他几个小组,他们对此非常愤怒。乡村股份有限公司向公平贸易联盟指出这个问题,大家对他们的境遇深表理解,本着公平贸易的精神和原则,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将交易期延长一天,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4月29日:道德清算与文化联姻

实验第九天是双方的最后一次互访。自龙卷风事件以后,石头人很明显变得比之前放松,而商人们的脸上也再次出现了那种“来跟我做交易吧”的笑容。在公平贸易联盟的领地上一切如常,石头人仍在想办法弄明白商人的语言和交易规则,而商人们则急切地想利用好最后这次机会,从石头人手里拿到最詹贵的交易卡。不过总的来说,气氛和之前非常不一样,看起来十分轻松愉快。而楼上的石头汤教室里更是充满了欢乐的节日气氛,甚至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举行了一场跨文化婚礼!在这场即兴婚礼中,公平贸易联盟和石头汤之间发展起来的临时性交易体系出现了很多新的复杂情况。

婚礼的起源和经过在当时看上去非常平常,甚至有点不起眼,新郎丹尼斯在当天的现场记录里甚至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但后来,在其他学生对这件事情的复述中,婚礼变得越来越重要,两种不同的文化对它的阐释非常有趣也非常复杂。新娘罗宾告诉其他同去的商人(她在自己的现场记录里也没有提过此事),她看到有个石头族男生(当时她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头上戴着一个用公平贸易联盟那边的钱做成的“羽毛”发带,于是走过去夸他手真巧,竟然能做出这么漂亮的东西来,然后问他能不能给自己也做一个……不过希望他不要用一美元的钞票做,而是用50美元的钞票做。对方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很快便做好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发带,然后骄傲地放在她头上。有人拿出相机为他们两个拍了几张照片,这让罗宾很高兴,摆出各种姿势,还告诉大家她刚和(“对不起,你叫什么来着?丹尼斯?哦,你好,丹尼斯!”)丹尼斯喜结连理。当时在场的人对该事件的描述也全都大同小异,并没有太当一回事。但是,这一事件慢慢在整个班级传开,有些学生开始思考,不同的声音开始出现了。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转身看到有个男生正往罗宾头上放头饰之类的东西,那东西是用钞票和绳子编成的,那个人自己头上也戴着一个一模一样的。于是我大声喊道:“你们结婚了!”然后掏出手机给他们拍照。我分别拍了头饰、“新娘”以及“新婚夫妇”的合影。15分钟后,我们该离开了。石头人让我们带上打牌赢的钱,还给了我们一大堆珠宝首饰什么的,我们愉快地接受了(并且自己动手拿了不少银币),然后下楼回到公平贸易联盟的教室。我们告诉其他几个小组,石头人非常大方,给了我们很多钱,希望他们下次去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利用我们的这个经验。然后我们还说了婚礼的事,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艾丽,罗宾的队友,公平贸易联盟,4月29日)

很显然,我们这边有个女生跟那边的人结婚了,这是一个全新的仪式,我们之前谁都没有见过。她回来的时候头上戴着一顶王冠,情绪十分高涨,所以我猜婚礼一定非常好玩。不过我关注的重点是,他们说能从石头人那里拿到很多很多的钱,甚至可以开口跟他们要用钞票做成的首饰。虽然做过首饰的钞票会有些破损,但他们说破了的钱也是钱。这一点倒是很有趣,我可能也应该这么想。不过事后再仔细一想,他们见证了那么漂亮的婚礼,但所有人的注意力居然还是放在钱上,放在如何赢上。每周仅有的两次课居然对我们的思维方式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或许是因为课程结束以后会有奖励,亦或许是因为我们全都陷进去了,反正这门课程确实对我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很好奇,不知道石头人那边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对这个游戏和自己的文化(很有可能是更重视家庭和社会,而不是金钱和财富)无比投入。(萨姆,公平贸易联盟,4月29日)

得知商人和我们一起用钞票做折纸手工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这些钱再要回去,我真的是特别特别吃惊!她们来我们这里做客时,我真以为她们做折纸手工完全是出于喜欢,所以我才想亲手做一些给她们带回去。我还以为她们不在自己的文化氛围里就会有所改变呢,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她们甚至不惜以举行婚礼的名义把一个用钞票做的头饰搞到手,结果一拿到手就马上拆掉变成钱。她们就连到我们这里来度假时也没放下自己那种贪婪的文化观念。(贾思敏,丹尼斯的家族成员,石头汤,4月29日)

虽然有好几份现场记录中都提到了新娘对婚礼的描述,但新娘自己的现场记录中却既没有提到丹尼斯,也没有提到婚礼,只重点关注了石头人用钞票做手工艺品这件事。

到目前为止,我对他们的游戏关注甚少,我更关注自己怎样才能参与他们的文化。我注意到石头人喜欢用钱做出各种漂亮的东西。其中一个人做了一只青蛙,另一个人折了一只乌龟,还有人能把钞票折成手镯。我们组离开石头人往回走的时候,所有组员都在讨论我脑袋上顶着多少钱,既不关心我是怎么得到这个物品的,也不关心我是从谁那里得到的,他们只关心它是用多少钱做成的,然后对我说:“天哪,罗宾,你脑袋上顶着一笔巨款啊。”其实我不是很在乎钱,否则我就会把它从我脑袋上拿下来,然后数一数里面到底有多少钱了。相比之下,我更想好好了解一下他们的文化。(罗宾,公平贸易联盟,4月29日)

这一天的现场记录内容丰富、话题广泛。学生已经习惯了在晚上将当天课堂上发生的事情以及面临的挑战记录下来。鉴于当天发生的事件富有争议性,学生都借此机会思考了自己在课上遇到的道德困境。

石头汤文化的大部分学生都在记录中提到,他们已经与同伴建立起了更加密切的关系,他们将其归因于石头汤文化重视人际关系以及提供机会让他们发展人际关系的传统。同时,他们也担心自己无法逃过公平贸易联盟成员的利用。原来的两难境地依然存在:石头人最宝贵的文化传统是开放、友好、不着眼于竞争,但正是这些品质让他们在面对商人极具攻击性的行为面前束手无策。就如何解决这一问题的讨论从未停止过,但是,用石头人曼蒂的话来说,每次讨论的结果都会让石头人“沮丧地认识到我们精心培育的文化前景不妙”。她还表示:

关于如何保护自己,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因为按照石头汤文化的要求,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们都必须礼貌倾听,然后全力支持。虽然这样很好,但这实际上也导致我们做不成任何事情,只要是复杂一点的问题,我们都没有办法组织集体讨论。(曼蒂,石头汤,4月29日)

关于被商人剥削和利用这件事,有些石头人认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赛勒)?在逆境中,他们能够变得更加团结、更有文化自豪感。他们将旷课重组的那一天视为石头人团结起来的转折点。我尤其喜欢米兰妮在现场记录中的一段话(见下文),她将石头人对公平贸易文化的态度总结为“既有爱又有戒心”。

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艰难的时刻,总的来说,现在的课堂气氛非常舒适愉悦,大部分活动似乎都进展得非常顺利,交谈的时候没有尴尬也没有紧张。现在看来,我们的文化已经不再是一群独立存在的个体机械地聚在教室里,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如果课堂上突然变得安静起来,这并不是因为大家感到不自在,而很可能只是因为大家都累了或者手头上有事情要忙。

我们现在对另外一个文化的态度是既有爱又有戒心,这一点很有趣,而且我觉得我们有充分的理由保持这种戒心。我本来也是将外国人当作自己的兄弟姐妹,我们爱他们,但他们有时会做出一些不恰当的行为,所以需要有人对他们进行监管。去参观他们那边的文化时,我总感觉有些筋疲力尽,但一回到自己的文化我就感觉非常高兴,因为我知道,我在这里是受欢迎的,别人会善待我、尊重我。我觉得商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他们离开自己的文化以后看上去像是变了个人,态度非常友好。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在很多方面都要感谢另外一个文化。因为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就不会对自己有这么深入的了解,也不会停下脚步好好想一想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哪些需要保留,以及哪些需要做出改变才能让我们不再那么透明、不再被外人一眼就能看穿。(米兰妮,石头汤,4月29日)

杰米在自己的期中反思报告中表示,如果将外国人当作一个群体,他们既陌生又令人望而生畏。不过,随着她对这个群体的了解越来越多,杰米发现了自己和他们的一些共同点,和他们的相处也越来越舒服。她在文章中还试着通过了解对方的文化来定义自己的文化。

听着他们讲述公平贸易联盟那边的文化(同时还要保持着我们自己文化中善良友好及不为金钱所动的态度),我已经预想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碰撞之后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戏剧性场面。当我们问候他们的祖母时,他们觉得很不舒服,预期中的戏剧性场面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他们把我们当成不懂事的小孩,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我们,身为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大学生,我很想对他们进行反击。我承认,刚开始,要想做到石头人的那种平和有点困难。但是后来,当我看到他们绝望地想要在纸牌游戏中赢我们,甚至还偷我们的钱时,我内心的熊熊怒火变成了深深的怜悯,这时我才开始意识到我对自己的文化有多感激和认同。后来发生的泄密事件则进一步强化了我内心对石头汤文化的认同感,它让我明白了身为这个文化的一分子到底意味着什么。(杰米,石头汤,期中反思)

与此同时,商人们正在思考另外一些和石头人完全不同的问题。之前石头人曾经利用一节课的时间进行了总结和反思,商人们没有这样的机会,但现在,他们也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文化。以前,他们和外国人打交道的时候喜欢采取简单、片面的态度和方法,而现在,他们开始进行深入地挖掘,试图进一步理解自己以及对方的文化行为和逻辑。久子此前交上来的大部分现场记录都很简短,内容也流于表面,但这一天她却长篇大论地讨论起商人们为什么不吃甜甜圈了,然后还详细地描写了当天课堂上发生的其他事情。

今天大家都没怎么吃甜甜圈。我喜欢甜甜圈,每次都吃不够。但有很多人碰都不碰,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很贪婪,所以再去拿的时候就有点犹豫。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真的不想吃,还是和我一样在假装不贪心。我印象中的美国人1应该是喜欢吃,而且只要想吃就会大大方方地吃,不会像亚洲人那样在乎别人或别人的看法,所以只要他们愿意,想吃多少就会吃多少,脑子里不会有太多顾虑。我知道,并不是所有美国人都这样,我也并不想说这样做是好还是不好,只不过个人主义的确是美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一番思量之后,我突然觉得很吃惊——我竟然会对人有这种刻板印象。这可不好。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不饿吗?他们是在假装吗?为什么会剩下这么多甜甜圈?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理由。为什么会这样呢?今天的交易活动中,我尽可能多地跟来访的石头人互动,因为根据上个星期的经验,我知道他们手里有很多稀有的交易卡,比起和其他商人做交易,从石头人手里拿到我想要的卡要容易得多。石头人不懂我们的交易体系,也不像我们一样在乎金钱,所以,他们是最好的交易“伙伴”。我们其实是在剥削他们,而且毫无内疚感。

我发现有个石头族女生一直躲在其他石头人背后,于是走过去想要跟她搭话。但是她竟然挥了挥自己从石头汤那边带来的一张大王,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了!我当时就震惊了,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她的态度让我感到非常震惊,而且虽然时间不长,但是我站在那里时还是感到十分尴尬,还有一点愤怒。在我们看来,石头汤文化是友好的、愉快的、健谈的,他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看来我已经对他们有了刻板印象,我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们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是因为我认为他们不尊重我。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模拟游戏,我也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做——虽然我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她只是在遵守石头汤文化的规则,所以我并不是真的愤怒。然后我就想:“如果我不理解她的态度,那我还能了解她吗?如果我不能了解她,那我对此事的感觉又算什么呢?”虽然我了解这个游戏,但我还是受到了震惊。之后我笑了,因为我明白,她的行为背后一定有某种合理的解释。但如果我只相信自己的刻板印象,只从自己的角度去看待问题,那我面对自己的处境和她的态度时还能笑得出来吗?应该不能吧。在现实生活中,作为生活在美国的外国人,我经常觉得自己不受重视。

今天是最后一个交易日,所以敲钟之后大多数人还在继续交易。看到大家对这个交易游戏如此投入,我觉得非常有趣。我们不是孩子,但却热衷于孩子们玩的游戏……还是因为我们都不喜欢输?最后,我们终于全都按小组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开始清点手里的交易卡。不过其实我们不光是在数钱……我们在根据我们这边的文化规则对自己进行衡量。

整理手中交易卡的时候,我发现斯特拉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杰夫在数自己的钱,哈里在收集所有的交易卡,杰西卡在跟人要卡,每个人的性格都一览无余。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每个小组都是一个小社会。我们组的氛围和其他组截然不同,我们组的每个成员好像都在扮演不同的角色。石头汤文化有明确的角色分工,我们的文化虽然对此没有明确的规定,但我们内部还是有不同的分工。对此,我感到十分吃惊,不过更加令我吃惊的是,我竟然是在最后一个交易日才意识到这一点。

你很难决断出谁对谁错,有时候我觉得,在全球化的意识形态中,其实并没有对和错。或许你会说我不应该理会某些“美国人的态度”,但是你怎么知道抱有那种态度的人是故意的还是无意识的呢?这很难区分。就算他们不是有意为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同样有问题。如果我们无意间伤害到了别人,“有人受到伤害”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呢?开始的时候我曾说过,我之所以喜欢和别人互动是因为这样可以让我觉得不那么孤独;但是有时候,和别人互动却让我更加孤独。我们永远都无法越过彼此之间的那条界线,因为我是我,你是你,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可能扯得有点远了,因为这里需要讨论的是课堂上的文化模拟活动。但是我很想知道,如果你连自己都无法理解,那又怎么能理解他人呢?怎么能理解来自不同文化的他人呢?(久子,公平贸易联盟,4月29日)

和久子一样,萨姆也认为在理解模拟活动经历时,应该将自己的亚裔背景考虑进来。他喜欢探究一直以来潜移默化影响他的“儒学家庭观念”和他在模拟活动中的表现之间是否存在密切的联系。他认为,很多韩国人都无法像美国人那样将家庭和生意完全区分开来。萨姆的家族生意属于韩国财阀体系,所谓“财阀”,用萨姆的话来说,就是“私人拥有的大型公司,其管理层均为创建者及其家人。在这样的企业中,不存在外部招聘,所有权的拥有者严格限定在血缘关系网内”。萨姆在现场记录中表示,美国人通常会纠结于工作与家庭之间的矛盾,因为重视其中任何一个都意味着对另一个的忽视。但对韩国人来说,作为家族成员和雇员的责任通常都是一样的,是统一而不可分割的。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以家族和财阀的利益为重。与此同时,个人需求的重要性则大大降低。这一原则与公平贸易联盟的体系存在着严重的冲突,因为后者重视的首先是个人成就,其次才是团队的表现。只有当整个组织需要和外部文化(石头汤文化)打交道时,群体忠诚才会变得有意义。解释完这些以后,萨姆接着开始审视自己在模拟活动中的表现。下面这段文字描写了他和其他组员去石头人那边做交易的情景。

和组里其他两个韩国女生相比,我的交易方式看上去非常大胆、非常美国化。(我们组去石头人教室做交易的那一天)我跟石头人玩了一阵他们的游戏后并没有赚到什么钱,所以我干脆直接开口跟他们要钱,结果他们每个人都很开心地从自己面前的钱堆里拿了一些给我。就这样,他们不停地给我钱,最后自己都没有钱继续玩下去了,所以他们问我能不能再给他们一些钱。我照办了,然后继续游戏。我当然知道自己是在利用他们的文化,利用他们善良和开放的态度,但竞争模式迫使我渴望获得更多的利润,即使以牺牲他们为代价也在所不惜。因此,我完全能理解为什么某些文化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去剥削那些慷慨大方或提倡不同价值观的文化。虽然我的行为没有受到斯特拉和杰德的批评,但我自己的感觉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好。不过我知道,我们文化里的白人学生对我的表现全都赞赏有加。(萨姆,公平贸易联盟,4月29日)

金钱也能让模拟世界转啊转

很多商人都在现场记录中表达了自己对石头人的轻蔑,认为他们“被惯坏了,因为他们不用工作就有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崔维斯)。与此同时,也有不少商人承认,看到商人们“如此轻易地陷入不择手段、贪得无厌的泥潭中”(安娜),他们觉得十分羞耻。以上两种态度在商人们的现场记录中大约各占一半,而一旦钟声响起、交易开始以后,所有的羞耻感都一扫而光,很快被饥饿感取代,大家全都投入到疯狂的竞争中。也许在模拟活动开始之前,金钱或者学生所赋予金钱的意义在两种文化中并无太大区别,但是,实验活动进行到目前这个阶段以后,情况已经大为不同了,两种文化对金钱的看法已经出现了根本性的分歧。

尽管在活动一开始,组内交易行为是被明令禁止的,但是现在,商人们公开承认他们已在小组内达成协议,每个组员负责收集一种颜色的交易卡,大家互不重样。他们会先在小组内偷偷地进行交易,将所有同色交易卡集中在一个人手上,然后将其他卡换给组里的其他人。安娜在自己的现场记录中分享了她所使用的这种交易策略。

在上一次的交易活动中,我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所以这一次我特别兴奋。我使用的策略是先在自己的小组内交易,然后再和其他小组进行交易。因为如果同一小组的两名组员都去收集同一种颜色的交易卡,那样就会变得毫无效率可言。从贝拉贸易公司其他组员那里拿到我想要的卡以后,我就会去其他小组那里寻找能够让我配成套的交易卡。我特别留心数字为3和5的卡,因为这两个数字的交易卡比较罕见。谁手里的卡有我想要的颜色,谁就是我的目标。在寻找交易卡的过程中,我的肾上腺素水平激增,很快就凑够了一套卡,换到了100美元,领了一套新卡,然后又凑齐了一套,又去银行换到100美元,又领到更多新卡!我简直是势不可挡啊!(安娜,公平贸易联盟,4月29日)

在白天的模拟活动中,商人们全都以金钱为中心,不过到了晚上写现场记录的时候,他们也会对自己当天的活动和表现进行深入的分析。大部分商人是这样解释的:对商人来说,第一要务就是要成为一名成功的联盟成员,这就意味着,我们要时刻保持公平公正,要时刻做到诚实而又不乏竞争、遵纪守法而又不乏攻击性。但问题是,商人们明知道自己应该遵循什么样的原则,却还是在利益最大化的驱使下选择利用石头汤文化的特点,而这种利用是不公平的。不过,这种不公平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并没有具体的解释,因为关于如何与外人进行交易并没有明确的规定,唯一的要求就是交易时只能使用商人的语言,而石头人完全不懂这种语言。

刚开始,有些石头人对商人非常宽容大度,但是现在,他们也认为商人们全都“为金钱所驱动”“眼里只有钱”“见钱眼开”。有些石头人干脆直接出手干预,想要教导这些“一心只想着钱的外国人”(詹森)正确看待金钱在生活中的位置。赛勒在现场记录中描述了自己一次失败的尝试。

有一个来访的商人总是时不时地从我们的钱罐子里拿钱。我们假装没看见,继续谈论我们的祖母。他们要离开的时候,我们一起拍了合影,然后伊里奥特(我们的族宝)提议把商人的货币送给他们当礼物,借此告诉他们我们重视的是他们的陪伴,而不是他们的金钱。我们手里有面额一美元的钞票,也有面额50美元的钞票。我们把面额50美元的钞票藏在面额一美元的钞票堆里,想要给他们一个惊喜。伊里奥特一边把钞票堆成堆一边说:“真想看看他们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她是族宝,所以不能跟商人说话,于是我说到时我会告诉商人这是她送的礼物。结果走到那个偷钱的商人面前后,我只说了句:“多谢你们能来!”就算他们没有遵守我们的规定,但我们还是愿意送告别礼物给他们。可她收了我们的礼物之后竟然还继续偷钱!好吧……(赛勒,石头汤,4月29日)

很显然,石头人永远都破解不了商人的交易语言和交易规则,于是有些商人开始觉得剥削石头人这件事已经变得索然无味了。“这也太容易了吧。”“我开始觉得有点不应该了,我觉得我们可以向他们透露一些交易规则。”因为双方力量差距过于悬殊,所以游戏也变得没意思起来。不过,正如安娜在现场记录中所说的那样,尽管大部分人都意识到了这种不公平,但还是照旧利用和剥削石头人。

我今天继续利用石头人夺回了自己在交易活动中的优势地位。当我做手势要石头人给我他们的货币时,我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他们的货币比公平贸易联盟的货币更值钱。我和他们交易并不是为了帮他们,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婪——我想保住自己的成功。很显然,仅凭这一行为就能看出这两种文化不同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公平贸易联盟的这种赚钱文化竟然能够战胜我自身的价值观,这多少有些奇怪。实验项目结束以后,我不再是以安娜的身份去思考问题,而是以公平贸易联盟成员的身份去思考问题。(安娜,公平贸易联盟,4月29日)

巴拉布(S.Barab)和普拉克(J.Plucker)于2002年发表合著论文《聪明的人还是聪明的语境?情境学习时代的认知、能力与人才发展》,他们在文中指出,我们的思维模式及行为模式是在社会语境中出现并得以延续的。他们认为,我们都是以情境化的自我进行思考的,通过情境参与来感知我们所在群体或组织的结构和规范。根据这一理论,语境不仅仅与地点和物质有关,与社会关系也有很大的关联。迈克尔·科尔(Michael Cole)在《社会文化历史心理学:新型文化遗传方法论概述》一文中提出,定义语境的关键词为“交织在一起”,强调了社会事件的“共构性”,即在意识形态、文化产物、机构、个人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特定的活动模式。因此,语境成为我们认知过程中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用法恩和巴特莱特的话来说,一个群体的自文化和群体成员先前已形成的模式进行“个人和环境之间的交易”(巴拉布和普拉克)。换言之,即情境化的个人将外部环境的影响和程序内化并产生特定的反应。

面对课程要求,商人和石头人都需要做出选择:是按照模拟文化的规定行事,还是遵从自己个人的行为模式和价值体系。虽然模拟文化的要求看似不可抗拒,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门大学课程的内容。到底是应该按照现实生活中对行为标准的规定行事,还是应该按照能够提高所选课程得分等级的要求行事?学生在这里遇到的是一个两难的选择。石头人弗雷德里克的这段话就比较典型:“内在的自我和作为石头人的我都想让那些贪得无厌的混蛋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除非他们愿意做回一个体面的人,否则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但这并不是真实的世界,而只是一门跨文化交际课,所以我知道,我只能继续待在这里跟他们交流。”商人安娜也表达了同样的想法:“说实话,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和石头人发生联系。我们有自己的社会,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们(石头人)只能碍事。好吧,好吧,我知道这不是这门课的重点,但有时真的很难一直记得这只是一门课程,而游戏就只是游戏。”

确实如此。

我非常期待这个实验项目下一个阶段的内容,学生们将从事件亲历者和记录者变成研究者,对他们所收集到的数据进行反思和分析。在我心里,模拟文化这项活动到此已经结束了,所以我觉得,一旦学生们利用这个机会抽出身来进行较为客观的思考,他们就会重新回到原来同班同学的角色,像从前一样相互尊重、相互宽容。他们甚至还有可能会因为共同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而变得比之前更加亲密、关系更加友好。事实证明我想错了。很快我便发现,尽管模拟实验已经结束了,尽管实验中的很多活动都是人为设计出来的,但我们因此而产生的情感和参与感却远远没有结束。这些感觉是真切的。我们在情感上的投入以及互动的强度都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升级,以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影响着我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

注释

[1]源自美国著名黑色幽默派作家约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的代表作《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22),原指某项法律、规则或实践上的一个悖论,不管你如何选择都会成为该法律条文的受害者,后泛指所有的两难境地。石头汤文化的本质就是与人为善、缺乏攻击性,这种对外不设防的做派很容易被外界利用,但如果对其加以修改就会动摇其文化根本,所以是个两难的选择。——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