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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密码

手机在裤兜里叮叮当当响起来,曹卫东伸手去摸,那边却哑了,之后又响,又摸,又哑。反复几次,曹卫东找了个树荫,掏出手机,眯着眼鼓捣了一阵儿。

手机是柳眉买的,三星N7100。柳眉说,这叫智能机——智能机懂吗?跟电脑差不多,有了它,你就能跟整个世界对话。曹卫东觉得,智能机千好万好,有一点特别不好,就是接电话时很容易碰到不该碰的地方。比如今天,今天他肯定碰了哪儿,才一连几次按掉了对方的电话。曹卫东在树影下鼓捣了好一阵儿,才把电话拨回去。

是他的一个客户。电话一接通,对方激动的情绪差点把曹卫东掀个跟头:“……挂电话是吧!挂电话就能躲得掉吗?要是不接电话能解决问题,你们永远都别接,你们躲一辈子!”

他说“你们”。曹卫东等对方咆哮完,才开始问怎么回事。

到建材市场买完壁纸,曹卫东开着“松花江”直接去了柳眉家。柳眉正在做面膜,客厅采光不好,门一开,柳眉一张雪白的脸从门后闪出来,两只黑眼珠滴溜一转,把曹卫东吓了一跳。看见曹卫东那副表情,柳眉噗一下笑出了声。

“本女鬼只勾魂,不夺命,”柳眉说,“怕什么呀你!”

柳眉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散着,身上若有若无一缕幽香。高中毕业、教过十年初中语文的柳眉知道美人出浴的意境,更知道扬长避短,一边揭下脸上的面膜,一边按亮了客厅灯。灯下的柳眉越发身长玉立,肤如凝脂,脸上的皱纹雀斑脂肪粒统统淡得看不见了。曹卫东身上忽地一热,一下忘了此行目的,铺垫都没做,径直把柳眉扑到沙发上。

“才几天,”柳眉躲闪着,“你一向都这么没出息吗?”

这话简直就是鼓励了。曹卫东血脉偾张。身下的女人扑腾得像条鱼,欲拒还迎,态度又暧昧又刺激。曹卫东正不知从哪儿下手,鱼儿自己从睡袍里游了出来——柳眉居然没穿内衣。一丝不挂的柳眉光溜溜地横在曹卫东面前,眼里水波荡漾,嘴角照例噙着一丝笑。

果真是勾魂。曹卫东欲火中烧,套子都没戴,便直奔主题。

柳眉刚到曹卫东他们学校时,不是这样,那时候的柳眉很青涩,或者说很木讷,作为年级语文教研组组长的曹卫东,几次没事找事的搭讪,都被她的手足无措顺了过去——她那么慌乱,仿佛所有来自异性的搭讪都疑似侵犯,曹卫东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悠着点儿,比如说方式,措辞,眼神,语调,像一场拖沓的前戏,悠着悠着,曹卫东就阳痿了。

新学期一开始,曹卫东把柳眉的课全部调到了上午,并且额外加了一节公开课。接下来的几天,柳眉拿眼睛追逐着曹卫东,终于在一个没人的空当,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曹老师,我上午的课,能不能减一节?”

曹卫东抬起头,询问似的望着柳眉。

“我得回去,给孩子喂……喂奶。”

曹卫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目光理所应当地往下移了移。初秋,天气还不算凉,柳眉穿着件白底碎花的收腰小袄,宽袖,立领,对襟,一排手工盘扣像一溜含苞未放的花蕾,把个领口扣得严严实实。曹卫东却在这身严丝合缝的装束下,看出了一派波涛汹涌,他甚至能够想象柳眉柔软的胸脯下,点滴奶水如何聚少成多,汩汩潺潺,溪流一样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起,渐渐充盈乳尖——没办法,这女人太漂亮,尤其是,她还在哺乳期,身上散发着雌性动物特有的味道。一段时间以来,曹卫东觉得自己像一只嗅觉灵敏的公狗,办公室里八个人,闭着眼睛,他都能知道哪个动静是别人的,哪个,是柳眉的。

“怎么开会时不说?”曹卫东说,“课表都排好了。”

课程到底做了调整。柳眉是代课老师,没有正常的育儿假,但公开课还是她的任务——这种人人避之不及的事,不安排代课老师安排谁呢?曹卫东说,你不想加分吗?不想转正吗?不想被人肯定吗?如果想,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柳眉低着头,一下一下绞着手指。

曹卫东笑了:年轻人,就得有股子冲劲儿,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去准备资料,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跟我反映。

柳眉的设计其实做得不错。她选的是《爱莲说》,开篇用了《诗经》里的一句:“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由此展开古人对“莲”意象的深究;中间穿插了几首诗,“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转在中洲”“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除了稍嫌卖弄,也还算贴切;结尾则略作升华,引申到莲是佛教圣物、清洁的象征,正好扣了周敦颐“出淤泥而不染”的主题。

这是教案里摘出来的一小节,曹卫东基本没做改动。他不怕柳眉写不好,他怕她讲不好。有的人就这样,一肚子文韬武略,写也写得,画也画得,偏偏拿到嘴巴上就不行。

事情跟曹卫东预料的一样,公开课那天,提前准备了半个月的柳眉,在十几位外校同行面前,不出意外地卡壳了。足足有半分钟时间,柳眉捏着粉笔呆立在讲台上,脸上一片茫然。坐在教室后排的曹卫东眼疾嘴快,适时提了个承前启后的问题:

“柳老师,请您解释一下古文里,关于莲、荷、芙蓉、菡萏的概念?”

这是他们共同研究过的一个问题。柳眉顿时活了过来。后面的课讲得非常顺利,柳眉始终保持着流畅的思路,有条不紊。一个月后,公开课评比结果揭晓,柳眉得了一个加分。

柳眉买了个笔记本感谢曹卫东,扉页上还写了留言,像中学生之间的友谊。笔记本照例是挑没人的时候交给曹卫东的,接过本子的曹卫东,打开扉页就笑了。

“齐头并进。”曹卫东边笑边瞅了柳眉一眼,“我可以理解成比翼双飞吗?”

“就是……就是共同进步的意思。”柳眉红了脸。

“比翼双飞不是进步得更快?”曹卫东顺势牵住柳眉一只手,“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曹老师——”柳眉一边往回缩着手,一边往门口看。

“他们都开会去了。”曹卫东手上用力,柳眉站立不稳,被他掳到怀里。

“曹老师,我、我得回家了。”

“回家……嗯,回家喂奶是吗?”曹卫东低下头,脸埋进柳眉脖颈间,手顺着腰间摸索上来,他被柳眉身上一股腥甜味道弄得头昏脑胀,迷醉中,手背忽然一阵火辣辣地疼,随即便是一声脆响——挣出半只手臂的柳眉,扬手给了曹卫东一记耳光。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柳眉恼羞成怒地跑了出去,留下曹卫东一个人,捂着腮帮原地发怔。

身下的柳眉咿咿哦哦叫起来,像三级片里的女主角。曹卫东激动难耐,身体带着某种报复性的快感遽然坍塌。完事后的柳眉去了卫生间,曹卫东四脚朝天摊在床上,听着卫生间哗哗的水流声和柳眉含混不清的哼唱声,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杜鹃山庄的乳胶漆,是你换的吗?”

隔着磨砂玻璃门,曹卫东大声问了柳眉一句。

“什么?”水流声停,柳眉探了半个头出来,“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把装修队的账目交给柳眉,是曹卫东他妈决定的。

在此之前,曹卫东从没见过那么爱记账的人。高中毕业的文科生柳眉,对会计那一套几乎是无师自通。据柳眉自己说,每年她都会买两个账本,一本总分类账,一本现金账,现金账记流水收支,分类账记支出种类。大到买房置地,小到油盐酱醋,甚至一包卫生巾,柳眉的账上,一笔一笔都有记载。年底她还会分析一下收支,比如食品类消费是不是过低,服装类支出是不是太高,化妆品该不该节约一点,份子钱能不能省下一部分。

十几年来,柳眉的账本,摆满了整整两节书柜。

从准婆婆的角度看,柳眉的确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所以,对于母亲的决定,曹卫东什么都没说——他反正也有没有换女朋友的打算。人到中年,尤其是男人,肩上扛负的东西越多,对实质之外的形式就越淡漠,好比做爱,年轻时可能还追求灵肉合一,这时候更注重的,则是肉体的酣畅淋漓。柳眉不错,出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床上也绝对癫狂,对自己更是死心塌地,这就够了。曹卫东的当务之急,不是如何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是尽快把父母的生活,推回正常的轨道上——他们都七十岁了,他能尽孝的时间已经不多。

倒是他父亲老曹,犹豫了一下。人是会变的,老曹说,柳眉进城十几年了,东东跟她交往才几个月,这样,合适吗?

曹妈妈立刻抹起了眼泪。她不是哭给老曹,而是哭给儿子看的,自打曹卫东回来,老太太干涸了十五年的泪腺就恢复了正常,不高兴她要哭,太高兴也要哭,忆苦要哭,思甜还要哭,各种哭无非一个目的,就是要儿子来哄。每次,曹卫东都像哄小孩一样哄她,非常耐心。

“我还能活几年?”老太太抽抽搭搭地说,“我得赶紧看着他们结了婚,把这一摊子家业撑起来,再给我生个孙子,我的孙子姓了李,我没脸见祖宗啊……”

第二天,柳眉又添了几个账本,像模像样记起了装修队的账。

说起来,老曹是第一批涉足家装行业的,20世纪末,曹卫东还是人民教师的时候,他爸已经组织了一班人马,搞起了装修。那时候的家装业,赚钱跟玩儿似的,老曹说,哪像现在,门窗厨卫都是定制的,瓷砖跟地板只能落个工费,像咱们这种小装修队,有利可赚的,也就剩个墙面了。曹卫东觉得,柳眉是被他爸最后那句话启发的。柳眉说不是。

“这还用启发?”柳眉说,“你去打听打听,哪个装修公司不这么干,我不过是把他们的乳胶漆换了个型号,一桶才差八十块钱,有的还换品牌呢,也没见这么闹的。”

因为活儿小,虽然合同上签着曹卫东的名字,杜鹃山庄这单业务,其实一直是柳眉在操持。业主方是个四十多岁的律师,发现自己的内墙漆被调包之后,马上叫停一切活计,就地索赔。柳眉跟他协商几次无果,索性不再理那人。

“我都答应他重做了。”柳眉说,“一切损失我们承担,他还是不干,那我怎么办。”

“赔。”

曹卫东点上一根烟,半天没听到柳眉吭声,抬眼看了她一下,发现她也在盯着自己。柳眉的眼睛挺好看,细长而弯,像枚月牙。

老曹刚刚起家那会儿,曹卫东还在教书,上班时间他是园丁,周末摇身一变,他就是装修队的二老板,家装业那些猫腻,他全懂。不但懂,曹卫东还是内中高手:电线不套管,水管走斜线,进料吃回扣,材料以次充好,面积谎报多报,工艺能省则省……1996年他接了几个独门别墅,三个月的活儿干下来,净赚十几万。别人骑自行车上班的时候,曹卫东已经开上了“桑塔纳2000”,所以,当柳眉说“你去打听打听”时,曹卫东靠着沙发,闭上了眼。

“好吧。”

柳眉顿了顿,拿起手机,开始给律师打电话。曹卫东一根烟抽完,又续上一根,她们还在就赔偿问题讨价还价。曹卫东起身去了卫生间。

说到底,柳眉还是有点儿怕他。曹卫东生起气来有两种表现。一是主动发声,连珠炮般罗列对方一二三点错误,也不给人解释机会,转身就走。二是不发声,比如上次,上次曹卫东在柳眉手机里发现了几条短信:“对不起我在开会,不方便。”“我在开车,稍后联系你。”“晚上七点,老地方,不见不散。”柳眉正在厨房,曹卫东把手机搁在茶几上,到门口招呼一声就走了。一连半个月,曹卫东都没联系柳眉,那时候他们刚开始相处,柳眉还在矜持阶段,曹卫东没动静,她也不问怎么回事。等曹卫东打算开始第二次相亲的时候,柳眉来了条短信,口气是隐忍而小心翼翼的:最近还好吗?天冷,出门多添件衣服。

拿着手机,曹卫东的心底痉挛了一下。

就是从那天开始,曹卫东发现,柳眉跟从前不一样了。他们当晚就住在了一起,与其说曹卫东主动求欢,不如说他顺着柳眉的意愿,一步一步上了她的床——柳眉做了一桌好菜,他们还喝了点儿酒,不多,酒后的柳眉两颊酡红,双眸如水,呼吸都有点粗重。之后他们看了个电影,到一半时,柳眉去洗澡。卫生间的门斜对着客厅,磨砂玻璃不隔音,哗哗的水流声肆无忌惮地溅出来,曹卫东艰难地盯着电脑屏幕,然后,屏幕卡住了。

是杜拉斯的《情人》,镜头停留在床上,光线幽暗的房间里,梁家辉梦游般一件一件脱去女主角的衣服,画面外,老杜拉斯在平静地述说:他把裙除掉,把白色的内裤除掉,他抱起她,就这样,把赤裸的她抱上床……屏幕上,女孩的肌肤白得像缎子,曹卫东手忙脚乱,他关不掉那个画面,电脑莫名其妙卡死了。

身后有吃吃的笑声,曹卫东转身,柳眉裹着浴巾走了出来。

对于过去那半个月的冷遇,柳眉丝毫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她像没事人一样,仿佛那半个月从她生活里剪掉了。倒是曹卫东,几次拐弯抹角,终于拐到了那几条短信上。

“你说那个呀!”柳眉大笑,“你、你,哎呀,你要把我逗死了——你这是吃醋的节奏吗?”

柳眉拿过手机,按了几下:“喏,看好了,有人打电话来的时候,要是我在开会,我就按这条,对不起我在开会,不方便;要是我在开车,我就按那条,我在开车,稍后联系你,是不是省事很多?”柳眉伸出一根手指,在曹卫东鼻子上轻轻一刮,“——傻孩子,这叫短信模板,不懂了吧?”

鼻梁上像有一只蚂蚁爬过,有点儿凉,又有点儿痒,曹卫东抹了一把脸,他被柳眉的俏皮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印象中的柳眉温和安静,很少这么放肆。

“赔吧。违约金,两万元。”曹卫东从卫生间出来时,柳眉已经打完了电话,她看起来有点儿阴郁,手机啪一下丢在茶几上,同时丢下一句脏话。

还他妈律师呢,柳眉说,这不是讹诈吗?

三百五十平方米的墙面,刷三遍立邦美得丽,曹卫东的报价是一万块,其中包括人工、辅料、乳胶漆。现在,按合同约定,他得把做好的墙面铲掉,再打底、批平、重新刷漆,还要额外支付业主两万块违约金——柳眉的合同签得有漏洞。曹卫东觉得,十五年的牢狱生活后,他跟这个社会严重脱节了。

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比如说他不会用手机,不会玩电脑,不会开电视——现在的电视都配着机顶盒,两个遥控器一起用,曹卫东就蒙了,不会使银行卡、信用卡、门禁卡、电梯卡,各种卡,去超市他不会存包,去医院他不会挂号……但这些都没关系,曹卫东觉得,真正困扰他的,是某些方面,他正在跟公众标准背道而驰。

比如柳眉。柳眉变了。当她喜欢君子的时候,曹卫东是个纯粹的流氓;当她喜欢流氓后,他变成了君子。再比如他的客户,当他是个奸商时,他们狗屁不懂,任宰任割,当他遵纪守法后,他们反倒学会了挖坑挖阱。还有,比如他前妻江小鱼,当年,他入狱的第二天,江小鱼就抱着孩子来跟他离婚;现在,他出狱的第二天,她又抱着孩子来复婚——当然,这个孩子是别人的。江小鱼把哭闹不止的孩子丢到沙发上,她比孩子哭得还伤心:“咱们好好过,把儿子喊回来……咱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啊,再也不分开——哭!哭什么哭!”江小鱼抬手,一巴掌甩在哇哇大哭的孩子身上,那孩子号得更凶了。

曹卫东抱过孩子,拿纸巾给他擦了擦鼻涕。

江小鱼擅长哭。恋爱时,曹卫东还没怎么样,她就哭了,说曹卫东冷淡,怠慢了她;接吻也哭,曹卫东激动得一塌糊涂,江小鱼哭得泪眼婆娑;初夜哭,因为不是正式的洞房花烛;怀孕后她吓得直哭;生孩子更是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结婚以后曹卫东才明白,哭是江小鱼跟这个世界沟通的方式,就像正常人靠语言交流一样,江小鱼的存在感,是通过哭来实现的。

江小鱼唯一没哭的一件大事,就是跟曹卫东离婚,那天,她抱着他们的儿子,神色平静地把一张离婚协议推到曹卫东跟前。

“过段时间不行吗?”曹卫东说,“让我爸妈缓一缓。”

江小鱼摇了摇头。曹卫东看见,她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

江小鱼嫁了邻村一个姓李的屠夫,儿子曹江也改名李江。每次曹卫东他妈说起这件事,牙齿都恨得咯嘣嘣直响,“她要改嫁,没问题,我们不拦着,可她就不能等两天吗?咱家前脚出事,她后脚就走道儿,走也就走了,还给孩子改了姓……年年过节,我跟你爸早早准备好一桌子菜,就盼着小江能来,看看爷爷奶奶,她就是不让。别人家过年欢天喜地,我跟你爸拿着压岁钱,给不出去,她不是人哪……”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空气里有细小的尘埃,从曹卫东这个角度看,他妈一头干枯的白发也像蒙了灰尘,没一点儿光泽。曹卫东走过去,把老太太揽在怀里。

“你早点回去吧。”曹卫东跟江小鱼说,“不然待会儿妈回来了。”

他说“妈”,而不是“我妈”,江小鱼忽然激动起来,“不是我不让小江看爸妈,是他不让。”江小鱼嘴里这个“他”是李屠夫,“你知道吗?他不是个男人,自个儿不行,就变着法子折腾老婆。自个儿生不出孩子,就恨全天下能生出孩子的人。在他跟前,小江不能提爸爸,不能提爷爷奶奶,提了我们娘俩都要挨打……你看,这儿,还有这儿,都是他打的。”

江小鱼撩起衣襟,左肋上赫然一道瘀青。曹卫东闭上眼。孩子又咿咿呀呀哭起来,江小鱼不耐烦地拎过来,把衣襟往上撩了撩,拿奶头堵住孩子的嘴。曹卫东忽然有点儿不伦不类的尴尬。江小鱼瘦得厉害,胸上肋骨根根可见,一只乳房被孩子叼在嘴上,瘪得像个口袋。曹卫东想起了奶牛一样结实的柳眉。他站起身,安慰地拍了拍江小鱼的背。

对江小鱼,柳眉始终抱着同情的态度。当然,有时候,在合理范围内,她也故意吃点儿小醋,像炒菜时添的作料,不抢风头但滋味十足。

“她也不容易,”柳眉说,“那个杀猪的,本来自己不能生,非要赖到女人身上,三年打跑了两个老婆,江小鱼跟他全须全尾地过到今天,不但没被打跑,还拉着他四处求医,给他生了个儿子——你说,这是不是证明,他们之间感情还算不错,嗯?”

最后这句发问,是冲曹卫东来的,柳眉的语气里,有感慨,有同情,有醋意,有调侃,仔细琢磨,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幸灾乐祸。曹卫东垂下眼。

“她活该。”曹妈妈说。

“是。”柳眉迎合着老太太,“——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嘛。”

曹卫东推门走了出去。外面下雨了,硕大的雨点挟着尘土的腥气砸下来,在地面上腾起一阵细小的烟尘。院子里堆着前天买的木料,他得把它们倒到仓库去。

柳眉随即跟了出来,帮曹卫东打开仓库大门。整个过程曹卫东都没跟柳眉说一句话,搬最后一块木料时他划破了手掌,血瞬间涌出,柳眉尖叫着跑过来,扯下脑后系着的手绢,帮他捂住伤口。手绢迅速被鲜血洇透,曹卫东看见,按住他伤口的那只手开始慢慢颤抖,柳眉呼吸急促,脸色煞白,两眼直勾勾地盯住手绢,仿佛那血是从她身上流出来的。然后,柳眉摇晃了两下,整个人像一根煮熟的面条,软软地瘫了下去。

柳眉晕血。

那年也是这样,曹卫东满身是血地闯进办公室,把柳眉吓得魂飞魄散:“怎么了你?”柳眉手一哆嗦,一只茶杯被碰到地上,摔得粉碎。

曹卫东没理她,几步窜到办公桌前,哗一下拉开抽屉,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书里翻出一个钱包,又转身打开铁皮柜,找出一身干净衣服,换掉身上的血衣血裤。他的左臂受伤了,鲜血从刀口处不断涌出,迅速染红了新换的衬衣。曹卫东找了条毛巾,一撕为二,中间打个死结,扔给呆若木鸡的柳眉:“快,帮我绑一下——快点啊!”

柳眉哆哆嗦嗦接过布条,她的手还没碰到曹卫东,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雨大起来,风里有含混的热气,曹卫东弯腰抱起柳眉。这个动作晚了许多年——那天的柳眉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倒了下去——她在地上躺了多久?她是怎么醒来的?柳眉软塌塌地横在曹卫东怀里,像只熟睡的猫,她的长发蹭着她的臂弯,水波一样,荡来荡去。

陈羽打来电话时,曹卫东正低头鼓捣一只电吹风。

是主板上的一枚铆钉松了,曹卫东拿着镊子,小心翼翼往铆钉上穿了一截钢针。他妈和村里一个大娘盘腿坐在炕上,面对面地絮一床大红婚被,那个大娘低头干一会儿活,就挺直腰板儿,笑眯眯地瞅上一会儿曹卫东。

“多好。”大娘说,“干啥像啥。”

“打小就爱鼓捣这些。”曹妈妈瞥一眼儿子,话里带着嗔怪,“——正经的倒不见他上心,要是把这点脑子用到课本上,也用不着去当孩子王。”

她一点儿都不避讳坐在炕沿上的柳眉。柳眉拿眼瞟瞟曹卫东,促狭地笑了。

曹卫东读初中时,因为一道物理题跟老师意见不一,下课后径直追着老师去了办公室,当着众多老师的面,把那道题又掰扯了一遍。掰扯的结果证明,曹卫东的答案是正确的,年轻的物理老师错在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公式上。这件事被曹卫东他妈挂在嘴边,翻来覆去跟人念叨了二十多年:“我怕老师生气,第二天赶紧带着东东跟老师去道歉,那老师说,道啥歉,这孩子可是不得了,这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

“真有这么回事吗?”私底下,柳眉问曹卫东,“你有过这么辉煌的历史?”

柳眉笑得狡黠,摆明了一副抵死不信的架势。曹卫东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给老师道歉那一段,是他妈杜撰的,实际情况是,从那以后,物理老师再没提问过他,也没改过他的作业。但这又怎么样呢?外面天气正好,午后的日头懒洋洋晒了一炕,他妈盘腿坐在一堆棉絮中,得意又满足。街上有狗叫,堂屋煤炉上哗哗烧着开水,门上的卷珠帘还没撤下来,风一过,沙沙直响——寻常日子像缝衣针上的细丝线,拖沓又绵长,要不是陈羽那个电话,曹卫东简直想不起来,自己人生那根线,曾经拦腰截断过。

接电话的柳眉喂了一声,脸色骤变,曹卫东扔掉手里活计,赶在柳眉挂电话之前,劈手抢过了话筒。

是陈羽。听筒里有哔哔剥剥的电流声,陈羽的四川话听起来格外遥远,像远在另外一重世界:“操,还以为你龟儿又进去了,手机怎么打不通?”

曹卫东的旧手机被柳眉扔掉了,连带着没拆下来的手机卡。柳眉嫌晦气。那时候,曹卫东才出狱半个月,对手机这玩意一窍不通。一段时间里,他并不知道换卡意味着什么,直到新换的三星手机沉寂了半个月,他才明白怎么回事。从那天开始,曹卫东就像守株待兔的猎人,每天都把座机来电翻一遍,有陌生的号码没接到,他就给对方拨回去。

柳眉笑他:“等你‘基友’?”

他们吵过一架。曹卫东追问手机的下落,柳眉很干脆地往茅房一指:那里。曹卫东气得十个手指骨捏得叭叭作响。柳眉之所以敢这样跟他叫板,是因为背后有未来婆婆的支持,曹卫东不敢拿他妈怎么样,只能把一腔闷气咽在胸口。

什么叫“基友”?曹卫东问。很多新派名词他都不懂。

就是——好朋友的意思。柳眉眨眨眼: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

哦,是,等我“基友”。曹卫东说。

他们在电话里亲昵地骂了对方一阵儿,曹卫东问陈羽最近怎么样:“嫂子还好?”

陈羽在那头沉吟了一下:“离了。”

曹卫东怔了一下,话筒里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陡然大起来。“也好。”曹卫东说,“反正要辜负一个——那么,二嫂可好?”

曹卫东总拿这个话头跟陈羽逗趣。

陈羽是经济犯,比曹卫东晚一年入狱。因为上头有关系,陈羽看起来和别人不大一样,既没有普通新犯的畏手缩脚,也不见多少失魂落魄,他非常安静,干活安静,吃饭安静,没事时也一声不响。最初一段时间,陈羽安静得像一团空气。

他们熟悉在半年后。那天他们中队卸一车半成品盐,每人都分配有任务,干不惯粗活的陈羽跟在大伙后头,扛着比他还粗的盐袋,身体弓得像一只虾。他的脚底打了泡,走路一瘸一拐。曹卫东干完自己的活儿,就去帮陈羽。他们倒腾了好几趟。卸下最后一袋盐,曹卫东找个树荫叫陈羽坐下,自己跑去医务室,跟医生要了点儿棉签和酒精。

曹卫东回来时,树荫下没人,陈羽坐在不远处白花花的盐碱滩上,嘴里叼着一截苇篾,盯着脚下一株马兰草发呆。

“我有个女人,姓兰。跟了我六年。”陈羽说。他从牙缝往外咝咝吐着凉气,曹卫东动作越快,他说得就越快,好像借着脚上的疼,才能把心里话讲出来,“——我出事以后,就跟她失去了联系。她那个身份,问也没法问,说也没法说,卖了房子,卖了车,手里捏着一把钱,不知道该往哪儿送……哦哦,你轻点儿。”

曹卫东连续挑了几个水泡,拿棉签往外挤着体液。

“后来,她实在没法,就把钱交给了我老婆。你知道,她这么做,等于把自己和孩子都豁了出去……对,我们还有个儿子,四岁了——这女人太傻是不是?他以为这样能救我。她想得可真简单。”陈羽眯起眼,嘴角浮出一缕笑,“我老婆知道了这事,马上把手里藏着的那点线索,全都交给了检察院。我本来可以不判这么重的,她说,叫我到这里反思一下。”

陈羽摸出两根烟,扔给曹卫东一根。曹卫东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这真是让人反思的好地方。”陈羽吐出一口烟圈,往四周望了望,这个动作带着点儿散漫,仿佛他不是这里服刑的人犯,而是不小心闯进来的游客,“——我反思了这么久,居然越来越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女人。”

远处有咸腥的海风吹过来,陈羽的肩头晒出了盐粒子。曹卫东在地上捻灭烟头,把膝盖上那只伤脚小心翼翼地拿下来,放到地上。

“生无桃李春风面,名在山林处士家。”陈羽一只手搭着曹卫东,蹒跚着站起来,“——你是老师,知识分子,杨万里写兰草这句诗听过吧。她就是一株兰草。我到这儿以后才想明白,一个女人,肯毁掉本来的清白,把自己像个隐形人一样藏起来,需要多大勇气。”陈羽咬着半截烟头,再环顾四周,眼里涌上一片阴郁。

曹卫东点点头:“走吧。集合了。”

吃过中午饭,曹卫东一个人去了盐碱滩,把那株兰草挖了回来。陈羽接过花盆时,眼里亮了一下。曹卫东想起了柳眉。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转在中洲——这是首情诗啊。公开课以后,他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柳眉:美人儿,愁什么呢?他能想象她被堵在角落里,又惊又怕的小模样。柳眉是他没做完的春梦,这女人身上欲语还休的一股劲儿,可真是勾魂。

陈羽忽然没了声息,曹卫东摇摇话筒,又贴近耳朵。

“死了。都死了。”电话那头的陈羽忽然低声咆哮起来。话筒里杂音更大了,像涌进了滔滔洪水,“她答应等我出来,她说话不算数,她走了,她们都走了……”

杜鹃山庄没有杜鹃,连绿植都很少,除了大门口几丛矮冬青,整个小区暗淡又萧条。

曹卫东比约定时间早来了半个小时。施工现场乱得像个战场,律师推门进来时,曹卫东正弯着腰,一条一条撕粘在踢脚线上的纸胶带。律师开门的动作像个贼,曹卫东抓着两把胶带直起身,才发现有人两手抱臂,冷冷地立在门口,看着他。

“果然是你。”律师说,“我还当自己眼花了。”

律师胖得颇具规模,曹卫东想了很久,才把眼前这人从记忆里挖出来。

“怎么样,看这意思,大牢里伙食不错。”胖律师围着曹卫东转了一圈,他把两手背到身后,屁股撅得像只棕熊,“——不过,你是怎么改造的,进去之前杀人放火,出来以后坑蒙拐骗,人民警察失职嘛,居然把你放出来了。”

“是误会,一点儿小误会。”

曹卫东想跟律师握个手,伸出去才发现手里还抓着东西。

教了八年语文的代课老师柳眉,栽在一份措辞不准的合同上。本来,老曹的装修队有自己固定格式的合同,律师说太长,要拿回去看。柳眉不知道,回去后的律师按合同原样,重新打印了一份,并把其中一句话略微做了改动,那句话是:若甲方不履行、延迟履行或履行合同不符合约定,须支付乙方违约金两万元整。

这里,自恃内行的律师偷换了概念。或者说,他就是要故意把两个词弄混。违约金什么意思你懂吗?曹卫东跟柳眉说,所谓违约,一是不履行合同,二是工期延后,至于不按约定材料施工,那是赔偿问题,你要么重做,要么补救,要么赔偿经济损失,哪有像你这样,给人家一笔违约金,回头再吭哧吭哧刨掉墙皮,重做一遍——你学雷锋吗?

“就是说,我上当了对吧?”柳眉问。

违约金和赔偿金是不能同时主张的,除非甲乙双方认可。这里,律师也钻了个空子。胖律师对自己未雨绸缪的一招很是得意:“没错,合同是我改的。最后加上去那半句话,不防君子,只防小人——谁让你们放着大道不走,偏走夜路?”

这真是一个辩证的问题。曹卫东只能先跟律师打岔。什么叫履行合同不符合约定?曹卫东说,这话弹性太大了,打比方说,一块瓷砖,合同约定要铺得四平八稳,那么平稳的标准是什么?我眼里的平稳,在你那儿未必达标。再比如这墙面,合同约定要平整光滑,可平整光滑的标准又是什么?您是搞法律的,不能用一个概念模糊、弹性无限的词,来固定一个行为有限的合同啊,这样有失偏颇,我们也很难操作。

胖律师忽然嗬嗬笑起来,他笑得很没后劲,听起来像在哆哆地打嗝:

“小子,知道你教语文的,能拽。不过,你给我听清楚了,什么有限无限的,在我这儿全没用。你把我的油漆调包了,这就是违约,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违约就要赔款。两万块,一分都不能少。”胖律师原地打了个转儿,偏过头,把曹卫东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还有,你呢,最好甭在我跟前耍花腔、玩心眼,我能把你送进去一次,就能送第二次。不信,你试试看。”

他们遇到了行家。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是过错方。曹卫东咨询过一个派出所的朋友,来龙去脉一说,朋友表示无能为力。“没用,你斗不过他。”朋友说,“他吃这碗饭的,打自己的官司,简直就是捎带手的事儿——你怎么会接他的活儿,你的案子就他办的来着,你忘了?”

曹卫东没忘。当年,作为代表司法机关出庭诉讼的胖子,还是检察院一名公职人员,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收人贿赂,故意歪曲事实,否定了他的自首情节。

曹卫东是在自家大门口被抓的,警察们显然高估了眼前的语文老师,他们拿出了电影里警匪格斗的架势,一个饿虎扑食,待互相撞了鼻梁,才发现语文老师已经平静地伸出了两只手。面对其中一个被撞得头破血流的警察,曹卫东稍稍有点不安:“没事儿吧,您?”

“去你妈的。”警察踹了曹卫东一脚。

被吓呆的老曹先是愣了半晌,随后拼命冲上去,跟警察撕打成一团:“放开他,我们是要去自首的……我们马上去,我们自己去!”

法庭上的老曹像只待宰的老牛,不时抓住机会长号一声:我们是要去自首的,我们可以减刑,哪个想逃跑的人会待在家里等死?!当年的瘦子、如今的胖律师,从金丝镜片后射出两道寒光: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当别人不懂吗?

小镇上出了命案,酒后斗殴的双方各死一人,曹卫东是从犯。那天他们从酒馆出来,一个哥们儿的越野被一辆破夏利堵住了,喝得醉醺醺的几个人没喊车主,径直吆喝着一二三,把拉着手刹的夏利推到了一边,末了,一个叫大牛的,还冲着破夏利的轮胎狠狠踹了一脚。夏利车主隔窗看见,随即带了一帮人出来火并。曹卫东是稀里糊涂卷入那场战争的,拳来脚往中,他不知道打了谁,也不知道被谁打了,直到看见夏利车主被人捅了一刀,血像喷泉一样溅了一地,曹卫东才从半醉的状态中醒过来。

曹卫东随众人作鸟兽散。他在朋友家潜伏了两天。小镇上风声越来越紧,警方贴出了悬赏告示,重金缉拿在逃嫌犯。两天以后,曹卫东决定自首。他没想到,自己的命运就改变在那几个小时里——是谁抢先一步报的警?十五年里,曹卫东经常想起这个问题。

“对了,那个举报人,还要查吗?”朋友问,“时间太久,目前只查到一个密码。”

“密码?”

“对,密码,721001,看起来像个生日。”朋友撕下一张便笺,写了一串数字,递给曹卫东:“警方就是凭着这个密码,把奖金打进了举报人指定的账户,那年刚实行密码举报,一般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儿,所以说,这人应该有点儿文化。”

“查。”曹卫东收起纸条,“花多少钱你说话。”

“你想干吗?”朋友抬头。

他想干吗?曹卫东也不知道。他跟柳眉的婚期定在年底,结婚用的东西已经堆满了半个房间,他妈甚至准备了两套小衣服,只等着柳眉进门开枝散叶,结花坐果;江小鱼也一直没找他,由此可以推断,屠夫最近心情不错;装修队那边,老曹十几年的散淡经营在他手里刚见起色,就算这单生意赔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生活像一匹蒙尘的锦缎,外头尽管破败腐朽,扒掉几层,内里依旧一派葱茏。那么,他想干吗?

陈羽和前妻的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婚外那个儿子命丧一场车祸,姓兰的女人瞒了他五年,直到一个人熬得油尽灯枯——她得了骨癌,晚期只能靠杜冷丁止痛。陈羽让曹卫东帮他搞一根无缝钢管,就是挖掘机之类的高压设备用的,液压钢管,旧的就行。陈羽在电话那头慢悠悠地说,知道吗?何大炮那小子,发了,那家伙,本来就狡猾,现在更是保镖不离左右,几辆车都改装成了防弹车,你说,他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陈羽挪用的公款,一大半都投给了何大炮,本来说好合伙做生意,陈羽东窗事发,何大炮马上脚底抹油,卷着两人的钱溜之大吉。握着话筒,曹卫东一颗心脏像被人捏紧的皮球,嗵嗵嗵一阵猛跳,那天,他也是这么直腾腾地问了陈羽一句:那么,你想干吗?

“不干吗。”曹卫东咽口唾沫。他自己都被这个回答噎了一下。

拍完一套面目全非的婚纱照,柳眉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购物狂。

尤其最近一个礼拜,只要空闲,柳眉一定往返在家和商场之间,大到床单被褥,小到锅碗瓢盆,频频而不厌其烦地往家里倒腾。没空也不要紧,柳眉本身就在商场上班,下班只需要往转角一拐,踏上一面斜行电梯,半分钟便直抵楼下超市。

也不是一掷千金的那种狂,超市里的柳眉也要比较、计算、筛选和排除,有时候拿不准主意,还要打电话给曹卫东,征询意见:桌布你喜欢白色还是米色?沙发垫要大红的好不好?香柏木的足浴盆好贵,可是泡脚好舒服,我们买一个吧——柳眉坚持用自己的积蓄,因为一向节俭,这种突然爆发的疯狂,放在她身上,就显得突兀又夸张。

曹卫东说她像秋后的田鼠:超市都被你搬光了吧?

东西基本都是大红色调,和曹卫东他妈准备的一样。曹妈妈跟人说,我们这个媳妇,可是要当大姑娘娶进来的。就是这句话,令柳眉提起来便无比激动。“人家当大姑娘娶,我就当大姑娘嫁。”柳眉跟女友说,“其实我俩才是天生一对,偏赶上月老打盹儿,牵错了线,弯弯绕绕这么多年,可是你看,是我的终归还是我的,他跑不掉。”

这话就有隐约的敌意了。女友不觉察,曹卫东倒听了进去。

退回十几年,柳眉她妈是托人到曹家提过亲的,只可惜晚了一步,和江小鱼相处不到半年的曹卫东,已经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曹卫东颇后悔了一阵儿,尤其一年后,柳眉进了他们学校,跟他成了同事,曹卫东心里,本来就没消停的那根弦,又被撩拨起来。当然,那时候的柳眉还青涩,正统,像朵含苞带露的小花儿,对,是莲。不像现在,现在的柳眉也是花,但是泼辣辣的大丽花,每一个花瓣都往外翻卷着,一点儿不肯委屈自己。

柳眉正蹲在地上整理东西,针织衫太小,低腰裤又夸张,柳眉的屁股,一大半都露在外面。曹卫东为刚才的比喻笑了一下。他很有一种替她抻抻裤子的冲动。

“牙具也换掉?”曹卫东把柳眉扔进垃圾桶的牙刷捡了回来,“还新着呢。”

“换换换。”柳眉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站起身,从曹卫东手里夺过牙刷,又扔了回去,“——我可不想我的新生活里,到处都是过去的影子。”

语文老师柳眉,在这里也用了个比喻句。曹卫东重新坐回沙发上。

过去的影子是抹不掉的。就在刚才,还有个小影子在这里晃了半天。柳眉跟前夫生的儿子小宝来讨生活费,这个读书不用功的高中生,看见茶几上曹卫东的手机就两眼放光:

“我靠,三星N系,叔叔你每个月多少流量?”

柳眉的婚姻是被一个叫青青的“小三”撬开的,本来就不厚实的家底,被前夫蚂蚁搬家一样,往“小三”那边倒腾了一大半。离婚大战拉锯一样拖了好几年,柳眉只要了套房子。被亲娘放弃的小宝最初还哭闹,几年之后便无所谓了。小宝理所应当地学会了逃学,旷课,抽烟喝酒打群架,究竟是以堕落回报父母,还是沉溺于堕落,都说不清了。

柳眉拿了两百块钱给小宝,又装了一包零食,几个炸鸡腿:“你那个小妈,对你还好?”

“还好。”小宝头也不抬。

“好你娘个屁!”柳眉一包零食全掼到地上,“好还叫你来这儿讨生活费?”

“哦,不好。”

小宝仍旧没抬头。他在拿曹卫东的手机玩游戏,两手不停地划着屏幕。

“两百块不够。”小宝被游戏玩死了,才想起来这儿的目的,“我爸说,食堂菜都涨价了,让我以后每月跟你要三百块。”

“你爸说?你爸会关心菜价——你小妈教的吧!”

“反正他们都说了,反正菜也真涨价了。”小宝把手机还给曹卫东,“哎呀,妈你快点儿,我下午还上课呢!”

“他们说了,就让他们来要。”柳眉把两张钞票往小宝手里一塞,“真是吃谁像谁、跟谁学谁,跟着你爸,就学会了算计你妈……”

再过两个月,柳眉正好满四十岁。曹卫东觉得,四十不惑的人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真正的豁然开朗,行至水穷,便坐看云起。另一类,像柳眉,也是豁然开朗。柳眉说,人生苦短,去日无多,什么夫妻情,儿女分,都是虚的、空的、假的,只有眼前脚踏实地的感觉是真的,哎,曹卫东你别撇嘴,要是念着夫妻情,江小鱼能跟你离婚?要是念着父子情,曹江到现在也不回来看你一眼?你有多少年没见他了,你还认识他吗?

每个离婚女人的背后,都有一段大同小异的故事,柳眉的故事并不曲折。心碎也分两种,一是看破红尘,二是堕入红尘。曹卫东能接受一朵白莲变成艳俗的大丽花,却不能接受它堕成柴草,或者荆棘。他觉得柳眉有点儿过了。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曹卫东的声音不大,但他一张嘴,柳眉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曹卫东从身上摸出两百块钱,递给小宝:“在学校要吃好,没钱了再来拿。还有,学习要抓紧,考个好大学比什么都重要。”

“谢谢叔叔。”小宝得意地冲他妈一挤眼,“叔叔您真好——哦,对了,您是要做我后爸的对吧?叔叔您放心,我这人很好相处的。这样的后爸,多多益善。”

小宝十六岁,个子已经蹿到了一米八,比曹卫东还高半头。他们这一代,营养好。江小鱼说,曹江也有这么高了。跟小宝不同的是,曹江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去了广州,几年都不回来一趟。曹卫东出狱后,给曹江打过一个电话,听着电话那头低沉的嗓音,曹卫东眼睛都湿了。他入狱那年曹江才三岁,说话奶声奶气,连“爸爸”和“抱抱”都讲不清。

接到电话的曹江反应很冷淡:什么事?

一句话,把曹卫东噎了个踉跄。坐了十五年大牢都没吭一声的曹卫东,几乎是哽咽着,跟十五年没见面的儿子哀求了一句:回来看看爸爸,好吗?

柳眉又开始记账,她坐在一块喜气洋洋的大红毛毯上,支着膝盖,一张一张数着购物小票:排骨又涨价了,连剔得精光的棒骨,都涨到了九块;带鱼倒是比去年便宜,我今天买了好几斤,晚上咱们就吃椒盐带鱼酥;家乐福在处理大米,你没空,我自己去抢了一袋,弄得我这胳膊,到现在还酸哪;这款手链怎么样,施华洛世奇的,打了八折还六百多块,紫水晶,正好配我的白婚纱……柳眉光脚跳下床,怀抱账本,像抱着一个秘密:

“哎,想不想知道我攒了多少钱?”

曹卫东正在网上下棋,对方一枚卒子过了河,傲慢得像个神气活现的小鬼。

喏,自己看。柳眉把账本摊到曹卫东跟前,她的指甲涂成了裸粉色,手指三长两短,游走在账本上,像初绽的玉兰花:

“我呢,打算用这笔钱,买个大件儿,把自己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大红的“长安逸动”停在李屠户家门口,马上招来了一帮看热闹的人。

曹卫东打开车门,两脚还没沾地,就听见一阵嘈杂的人声,中间夹杂着一头猪撕心裂肺的哀号。院子里,几个人正手忙脚乱地对付一头长白猪。被按在木凳上的猪拼命蹬着腿,发出冲天的号叫,慌乱中,一个人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眼看着长白猪挣脱了一条腿,曹卫东纵步上前,捡起一根短木棒,横塞到猪嘴里,拿绳子迅速捆住,又抄起地上一尺多长的杀猪刀,瞅准长白猪颈窝位置,一刀捅了下去。血像喷泉一样,呈扇面状飙出来,曹卫东一边按住猪头,一边把脚下一只塑料脸盆往前踢了踢。

长白猪渐渐没了声息。放完血,曹卫东又把猪头死死按了半分钟,才当啷一声扔了刀,闪到一边。江小鱼一溜小跑过来,飞快地把一盆猪血端走,回身捡起地上的杀猪刀,怯生生地递给原来的操刀人——应该就是那李屠户。江小鱼的眼眶上挂着一大片瘀青,嘴角不知怎么沾了一抹猪血,配着苍白的一张小脸,看起来像个伶仃的鬼。

“都他妈死了,要刀有个?用!”屠户两眼一瞪,江小鱼一个哆嗦,杀猪刀重新掉在地上,“——还不赶紧去弄猪血!”

江小鱼又挨了李屠户的拳头,昨天一大早跑来找曹卫东,呜里哇啦哭了半天:“……他说我烙的饼不脆,辣椒炸得难吃,可他还成天喝酒呢,他睡觉打呼噜,他还摸南街二丫的屁股,猪圈里的粪都堆到坎上了,他也不挖……”江小鱼的逻辑思维,和她的语言表述一样,从来都是颠三倒四。曹卫东捋了捋来龙去脉,扯了条毛巾扔给她:

“你先回,我明天去找他。”

曹卫东的出现,有点儿横空出世的味道。江小鱼一边拿勺子搅着猪血,一边偷眼瞄着李屠户,“他就是、就是曹江他爸……哦,不,是李江他爸。”

屠户伸向曹卫东的一只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的脸上,还挂着刚堆出的两坨笑。骑在墙头看热闹的几个小孩子开始嗷嗷起哄,屠户拍拍手,弯腰拾起一块瓦片,乍着胳膊扔过去:“滚,滚一边去,兔崽子们!”嫌不解恨,又飞起一脚,踢在长白猪的屁股上,“——牲口!猪圈里蔫不拉唧,瞅着挺老实,放出来你还是个牲口!”

两个伙计把长白猪弄到了灶台上。曹卫东立在原地,点上一根烟。屠户已经收起了脸上的笑,转身挽起袖子,吆喝着江小鱼,开始给猪褪毛。屠户的杀猪技术还停留在农村的原始阶段,一口大锅里烧着滚水,生猪投进去烫一下,便开始拿铁刮子褪毛。江小鱼圪蹴在灶前,一边添着劈柴,一边被屠户恶狠狠地咒骂:

妈个X,是不是想呛死老子,不会找点干柴吗?

风箱是干吗的,不能拉两下?水都凉了——你他妈的成心是吧!

江小鱼一声不吭,屠户骂一句,她便往曹卫东这边瞟一眼。等屠户骂了十来句,江小鱼突然腾地站起身,一根烧火棍啪地往屠户脚下一扔:

“有本事,你自己烧!”

烧火棍带着火星,在屠户脚背上骨碌几下,麻利地滚开了。屠户一蹦老高:“妈的,想造反是不是——”他一边跳着脚,一边拿眼斜觑着曹卫东,这个拉开打架姿势的壮汉,在曹卫东跟前,看起来有点儿虚张声势。江小鱼躲到曹卫东身后,一边扯住曹卫东一条胳膊,一边探出头,小孩子一样挑衅:过来呀,有本事你过来呀。

曹卫东简直哭笑不得。

屠户虎视眈眈立了一会儿,终于撇开手里的铁刮子,上来捉江小鱼。他的一张脸涨得紫红发亮,配着毛发稀疏的一颗脑袋,看起来像只秃鹫。曹卫东只好像老母鸡一样,伸出两只胳膊,试图拦下屠户。屠户立定,咬着后槽牙,盯了曹卫东一会儿:

“让开!”

曹卫东纹丝不动。

“叫你让开,没听见是吧!”屠户伸手来推曹卫东,被曹卫东一晃胳膊,甩到了一边。看起来膀大腰圆的屠户,滴溜溜转了一圈,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脚跟。屠户恼羞成怒,四处踅摸半天,弯腰拾起了那根烧火棍。

曹卫东叫他住手:“你想干吗?”

“让开!”

两人面对面僵持了一会儿,曹卫东转头,噗一声吐掉嘴里的烟头。这个动作把屠户吓了一跳,颜面失色的屠户倒提着烧火棍,噔噔噔噔,往后退了好几步。曹卫东跨前一步,拿脚尖挑起地上的尖刀,轻轻一送,杀猪刀准确无误地斜插在屠户脚边。

屠户捏紧烧火棍:“你你你……你想干吗?”

江小鱼又从曹卫东身后探出头来:“来呀,有本事你过来呀!”

曹卫东呵斥了江小鱼一句。灶膛里的火旺起来,一锅滚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曹卫东轻轻扬了扬下巴:“你的猪,再不拾掇就熟了!”

伙计们把猪弄上灶台后就离开了,两个人僵持的过程中,长白猪已经顺着油污的案板滑进了滚水中,屠户又是冒尖一跳,这次,他跳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高。屠户扔了烧火棍,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跑过去,围着灶台开始转圈。江小鱼被曹卫东骂了一句,倒如醍醐灌顶,马上醒转过来。醒来的江小鱼又恢复到怯生生的状态,颠着碎步跑去给屠户帮忙,被屠户一把推开。长白猪四仰八叉横在滚水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势。

曹卫东再次上前,帮着屠户,把猪从水深火热的锅里打捞出来。屠户顾不上矫情,甩开膀子,飞快地开始给猪褪毛。有曹卫东的帮衬,活计干得很顺,开膛破肚之后,曹卫东从旁边拎过一根削尖了头的水管,递给屠户。屠户接过水管,居然羞涩地扭捏了一下:

“这个,你也懂?”

“我们监狱也这么干。”

水管的另一头,是一台灰色的高压泵。屠户把水管插进长白猪的心脏,按下水泵开关,井水被源源不断地泵进长白猪体内。

“别说我缺德。”屠户搓了搓手,这个动作使他看起来挺憨厚,“一头猪的赚头,全靠这几斤水啦——我心眼儿好,他们都打胶水,有的还打农药,打血水,你看我,全都是井水,纯天然无污染……”屠户被自己逗乐了,扭头冲曹卫东嘿嘿一阵讪笑。

我们监狱,是给活猪注水。曹卫东说:“那叫一个惨——你有良心。”

“别人也那么干,我可不。”屠户被曹卫东夸了一句,有点儿飘,“老话说,一流秤,二流斗,三流杀猪四套狗。我爹说,下九流的活计,死了以后是要下地狱的,咱总得给自个留条后路是不是?要不,生儿子都没屁眼——对了,你见过我儿子吧?”

“嗯,见过,挺全乎。”

屠户嘎嘎大笑,伸手拍了拍曹卫东肩膀:“行,兄弟,刚才的事儿,不提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生猪一劈两半,曹卫东剔的那一半,下刀准,切面平,明显胜过屠户一筹。屠户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磕磕绊绊在脚底下打转儿,江小鱼吹了个猪尿泡给他玩。一头猪剔完,江小鱼的杀猪菜也刚好出锅。屠户拉着曹卫东进屋喝酒。曹卫东只当屠户人粗心粗,结果酒喝到一半,他扭头逗孩子的空儿,冷丁瞥见屠户捻着杯酒在嘴边,脸上一副捉摸不定的表情。

“说实话,兄弟。”屠户放下酒杯,朝屋外努了努下巴,“你还在怪她,对吧。”不等曹卫东回答,又说,“你也怪我,我知道。”

曹卫东一愣,黯然放下筷子。

“其实最该怪的,是你自个儿。”屠户说,“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去打架——你进去不要紧,剩下那娘俩,差点给吐沫星子淹死。女人耳根子软,娘家撺掇她离婚,她就离婚。可自打她进这个门,成天在老子耳边念叨的,还是你,听说你出来,魔怔了一样,非要回去跟你过,可你呢?”屠户斜一眼曹卫东:“听说,你又找了个小娘们儿?”

酒精开始在胃里闹腾,曹卫东脸上一阵烫,像被人揭了一层皮。江小鱼端着一盘熘猪肝走进来,逞强似的朝屠户瞪眼睛:“少喝点!”

“没见你之前,我可真瞧不起你,不仗义,不爷们儿!”打发走江小鱼,屠户叹口气,冲曹卫东摆了摆手,“还有你那儿子,老子养了十五年,愣是没见他一个笑脸——算了算了,都过去了。以前没见你的时候,听人提你名字就烦,如今认识了,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今天当着你的面儿,我撂下句话,以后要是再打媳妇,我就是王八蛋养的……来,喝酒喝酒!”

屠户给曹卫东带了两只肘子和水淋淋的一套猪下水,往后备厢放的时候,有血水淌出来,江小鱼赶紧拿袄袖子擦掉。

“是她买的车呀?”这个稀里八涂的女人,满脸艳羡,“她可真有钱。”

仗着老曹十几年拼力支撑的一支装修队,曹卫东出狱后,还不算十分落魄——不但不落魄,某些方面,曹卫东甚至十分抢手。

比如他单身。退回到当年,档案上有污点的人,是断断不能被正经人家接受的,那个年代,人们爱惜名声,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狱中十五年,人间却像过了一个世纪,曹卫东没想到,十五年后的人们,个个都修炼到了既往不咎的境界。出狱还不到一个礼拜,给他上门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简直有踏破门槛的趋势。

有前科怎么了,媒婆们说,咱们一没偷,二没抢,咱是打架进去的——打架那种事,一般人敢往上凑吗?只能说明东东有血性,是条汉子。

都知道老曹有钱。离儿子出狱还有半年时间,老曹就在城里最好的地段,买下了三室两厅的一套大房子,用自己的队伍,叮叮当当装修了好几个月。柳眉急着把自己嫁过来,也不是没原因的,在此之前,曹卫东他妈看上了邻村一个未婚姑娘,虽然被曹卫东一口回绝,但谁说不会有第二个姑娘杀出来?何况还有个江小鱼,三天两头就跑过来,泪眼婆娑地哭上一场,曹卫东觉得,柳眉简直腹背受敌了。所以,当柳眉急着把婚期改到国庆,并铆着劲儿地买车时,曹卫东一点儿都没感觉意外。

国庆那天正好是柳眉生日。“以前,是全国人民都给我庆生,现在,是全国人民都来给我道喜。”柳眉说,“要的就是这双喜临门的热闹劲儿。”

柳眉买了辆“长安逸动”,手动,低配,勉强跨入有车一族。有了车的柳眉立马跟以前不一样了,连去小区门口的自动售水机打水,都恨不得开着她的车去。结果,新车入手第一周便刮了保险杠,第二周蹭了车门,第三周碰了尾灯,月底,柳眉直接撞了个大活人。

曹卫东赶到时,柳眉正倚着车门打电话,车子侧前方的水泥地上坐着个人,一手拄地,一手揉着左腿,嘴里哎哎呦呦,不停地哼唧。看见曹卫东,柳眉挂了电话:“你可来了,今儿倒霉,遇见个碰瓷的。”柳眉转身,冲地上那女人说,“你先起来好不好?”

“谁碰瓷?”女人依旧坐在地上,“我这儿规规矩矩走路,你横着冲出来,喇叭都不按一个,你说谁碰瓷?”

出事地点挺偏,围观的人不多。曹卫东看了看现场,正如被撞女人所说,是柳眉的全责。女人一边哎呦,一边跟周围人描述当时的情况,仿佛事故的裁定权掌握在路人手中。曹卫东几次问她伤着哪儿了,都没打断她愤慨的情绪。

“你起来,起来走走看——”

“哎,别碰我。”女人一巴掌拨开曹卫东,“动什么手呀!”

“我说去医院,她不干,非要两千块钱。”柳眉过来,一把拉开曹卫东,剜了女人一眼“——怎么着,还当别人占你便宜是不是?”

围观人群一阵笑。被撞的女人五十来岁,矮而粗胖,一张脸赤红粗糙,大概是附近村里的农妇,手里紧紧抓个菜篮子,散落地上的萝卜、土豆滚得东一个,西一个。

农妇不白挨奚落,她骂柳眉是鸡婆。

有了车以后,柳眉的淡妆就变成了浓妆,烫发,美甲,漆皮手包,脚下一双八厘米的高跟鞋,借着路人的眼光看,还真有一丝风尘味。两个女人的对骂直接变成了人身攻击,柳眉几次想上前动手,都被曹卫东给弄了回来。气不顺的柳眉咬牙跺脚,一把长指甲寒光闪闪。

曹卫东蹲到农妇跟前,商量赔钱的事。农妇只受了点儿皮外伤。柳眉说,车子根本没挨着她,是她躲得太急,自个儿摔那儿的。不管挨没挨着,曹卫东说,人家是躲咱们摔倒的,这事儿,咱得管。不过,两千块有点多吧,曹卫东转向农妇:“这样,咱们先去医院,回头再谈赔钱的事,大姐您看行不行。”

农妇油盐不进:“除了药费,还有精神损失费,两千块,一分都不能少。”

曹卫东想起了胖律师。棕熊一样的胖律师也是这种表情:两万块,一分都不能少。

柳眉的救兵是开着车来的,像一群大鸟,扑啦扑啦打开车门,乍着膀子,首先撵跑了看热闹的人。人群中有几个拍照的,也被他们吆喝着,强行删掉了。周围安静下来,农妇愣在突然的变故中,有点儿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儿?”为首一个有文身的男人晃着膀子走过来,冲曹卫东点了个头,转脸面对农妇,换上一副很彪悍、很斜佞、很黑道的老大范儿,“坐那干吗?地上多凉……起不来了?要不要帮你喊救护车,电话呢——”老大一招手,身后一个小青年上来,往农妇身上四下按了按,找出一部破手机。“对了,我听说,你不上医院是吧,哦,要钱。要多少钱?”老大把脸凑向农妇,“——两千块,忒少了吧,这年头,两千块能干吗呀,买棺材都不够……”

农妇像突然从梦中惊醒,麻利地一跃而起,一手抓菜篮子,一手胡乱划拉着,捡起地上的萝卜、土豆,撒腿想跑,被小青年一把按住:

“拿着,你的手机!”

手机同样被检查过了,没照片。农妇接过手机,再次想跑,又被曹卫东一把拽住:慢着,大姐。曹卫东翻遍全身,掏出一把钞票,四五百的样子,塞给农妇:“拿去上点儿药。”

农妇怔了怔,瞅瞅钱,又瞅瞅曹卫东,甩手就跑。

“钱多,烧得慌是吧?”柳眉过来,一把夺过钞票,转身冲文身男扬了扬手:“谢了啊,大哥,谢谢各位兄弟——对了,胖子那事儿,过两天还要麻烦你们哦!”

老大打个响指,一声呼哨,一帮子大鸟扑拉拉上了车,绝尘而去。

回去的路上,曹卫东一声不吭,车子开得离弦箭一样。柳眉坐在旁边,不时小心翼翼瞟他一眼:“怎么着,赔钱有瘾啊?”

曹卫东脚踩刹车,一打方向,“长安逸动”直接拐了个九十度弯,一头扎在路边。柳眉坐不稳,一声尖叫,整个人往曹卫东这边倒过来。

“谁叫你这么干的。”曹卫东拉上手刹,“不跟我商量一下?”

“你倒是跟人家商量来着,商量通了吗?”柳眉坐直身子,突然的惊吓让她有点儿恼火,“——你要是能把那两万块钱商量没了,就不用我跟你商量了吧?”

“商量不通,可以打官司。”

“我说对了吧。”柳眉鼻孔里哼一声,“你这人,赔钱有瘾,打官司也有瘾,十五年前的官司,就没让你长点儿记性。赵各庄的王二,跟你一起打架的那个,只判了十年,你为什么判了十五年?活了四十多岁,这点儿道理都没弄明白,这年头,有权的是老大,有钱的是老二,没权没钱,有一把好力气也行。李屠户为什么服软,你以为他真拿你当兄弟,还不是怕你手里那把刀——打官司,谁没事儿去打那细水长流的官司,有病啊?”

陈羽的火枪已经做好。前两天给曹卫东打电话,用的也是这种口气。陈羽说哥们儿你甭劝我,别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就是刚发生,让我去跟何大炮打官司,我也不去——现如今是谁的天下,你还不清楚吗?有钱人的天下,有钱人最怕什么?怕死。他要是老老实实、连本带利把钱还我,从此以后两不相欠。他要是不还,呵呵,那可就没准儿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有什么,我又有什么?

陈羽说:打官司?别开玩笑了。

细瘦的仿宋体,略微左倾,一撇一捺,颇有力道,在网格纵横的账本上,像排列均匀的米粒。柳眉的字还是那么漂亮。

曹卫东想起了代课时候的柳眉。“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出狱前半年,陈羽精心侍弄的兰草突然枯萎,任凭养花人愁眉不展,照样香消玉殒。他的莲倒是安安静静活着,在心底,像一个轮廓模糊的梦,十五年里,曹卫东想起柳眉的频率,倒比江小鱼多一些。如今,彼岸花成了怀中尤物,那股子让人心旌摇荡的娇羞,却不见了。

柳眉已经步入虎狼之年,床上那点事,倒显得曹卫东力不从心。很多时候,曹卫东连手都不用动,柳眉自己,就把那点事办了。闺帷之内,倒也无所谓,曹卫东不是不开化的人。让人惊奇的是,饭桌上的荤段子,柳眉接起来也毫不含糊。

那天是谁的饭局,曹卫东不记得了。满满一桌子女宾,嘁嘁喳喳,都是柳眉商场的同事。曹卫东有点儿不自在。这点放不开的拘谨,正好成全了女人们的无聊。一个画着紫眼影的女人做个手势,一桌子女人安静下来。紫眼影托腮含笑,她已经盯了曹卫东很久:

“曹哥哥,我要吃鸡。”

玻璃转盘骨碌碌转过来,一盘辣子鸡转到曹卫东跟前。有人已经笑出了声。曹卫东不明就里,只好夹了个鸡块给紫眼影。我也要吃,我也要吃,曹哥哥,人家也要吃嘛!几个女人同时叫起来,边叫边挤眉弄眼,乐不可支。面对一桌莺声燕语,曹卫东有点儿晕头:

“别急别急,我一个一个给你们夹!”

满座女人哄堂大笑,其中一个粉衣服女人,笑出了眼泪:“眉姐,你是从哪儿淘来的这个宝啊,还是佳缘那个吗?”

紫眼影不露声色地捏了粉女人一把。

“在家吃不够,还要跑我这儿来占便宜。”柳眉给粉女人夹了一筷子辣椒,“——辣死你!”又挑挑拣拣,翻了块鸡脯肉给曹卫东,俏皮地扫一眼四座,“你们这些人哪,欺负我们老实对吧?来哥哥,忙活了半天,你也吃点儿,吃哪儿补哪儿。”

女人们炸了锅,笑得东倒西歪。曹卫东在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中走了神儿。

曹卫东对电脑的了解,早过了菜鸟阶段,他已经掌握了诸如硬件、软件、系统、服务器、客户端之类的概念,会杀毒,会清理内存,会安装一些必备的小软件,当然,也会卸载。印象中,柳眉电脑里是有一个叫佳缘之类的东西,像游戏里愤怒的小鸟,举着一只小弓箭,他一时强迫症发作,还差点儿卸了它。

那天晚上是柳眉的夜班。等柳眉走后,曹卫东打开电脑,双击小鸟,生日、门牌、手机号码依次试过去,没两分钟便顺利登陆。小鸟其实就是个聊天软件,关联着一个征婚网站,在这个网站上,柳眉叫“枉凝眉”,身高165厘米,体重60千克,学历大专,离异,有房。网页左上方贴有一张艺术照,照片里的柳眉窈窕多情,顾盼生姿。

“枉凝眉”一登陆,小鸟便不停咳嗽起来,一大波头像摇摇闪闪,一大波消息纷至沓来,有轻佻的:嗨,妹妹,好久不见,是不是寂寞了?有叙旧的:怎么样,我们的事,考虑好了?还有显然忘了对方是谁的:你好,离婚几年了,做什么工作,住哪儿,孩子归谁?曹卫东翻了翻聊天记录,跟意料中一样,干干净净。就是说,在他们相好之前,离婚女人柳眉一直也没闲着,他们好了之后,柳眉才刀枪入库,退隐江湖。

事情没他想得那么好,但也没那么坏。曹卫东逐个关掉对话框,靠着椅子,发了会儿呆。

小鸟又一声咳嗽,一个头像闪起来:今天这么闲,小白脸不在?

是老大。老大的头像用的是真人照片,胳膊上一条青龙,从手臂盘旋到肩膀。曹卫东略一思索,发过去一个笑脸。

老大放肆起来:要不,我过去陪你?

曹卫东发过去一把尖刀。

哎呦呦,这是叫人自杀呀,还是自宫?老大夸张地叫起来:有新欢就阉了旧爱,好狠的娘们儿,怪不得都说最毒妇人心呐。

两人的聊天始于半月前,相识却不止这么久,前面的记录也被柳眉删除了。曹卫东一页一页翻过去。除了老大偶尔的插科打诨,聊天内容基本上都围绕着胖律师,柳眉逐一交代了胖律师的相貌、特征、家庭住址、日常起居,等等,很详细,好像踩过点儿。老大说,你的小白脸同意了?柳眉说,不管他,又不是去杀人。老大说,银子都准备好了?柳眉说,放心吧,少不了你的。老大一个坏笑:我的那份就免啦,哪天挑个日子,以身相许就行,只是兄弟们那边,得打点一下——小白脸有钱啊,你现在好大方。

柳眉很得意:那当然,装修队的账,可全在我手里头攥着呢!

老大还在那头唠叨他现任女友的种种不好,说她跟木头似的:哪像妹妹你,啧啧,跟蛇似的,一寸一寸的小肉肉,都是活的。

这个没文化的粗人,竟然能做出这么生动的比喻。曹卫东想了想,床上的柳眉,也确实蛇里蛇气,一寸一寸的皮肤,溜光水滑。沉默半晌,曹卫东关了对话框,删掉聊天记录,待了一会儿,又直接把小鸟从控制面板里卸掉了。

柳眉的账簿已经很有规模,光材料就分了十几项,瓷砖墙纸、地板洁具、水泥沙石、铁钉排钉、五金电料。市场上,大宗材料都有明码标价,不好做手脚,手脚都出在零碎辅料上。四寸的揭阳不锈钢合页,市场上六块钱一副,柳眉的账上六块五;五毫米的平板玻璃,市场价四十块一平,柳眉的是四十二;标准的纸面石膏,市场价三十一张,柳眉的是三十三;还有水管扣件、轻钢龙骨、装饰角线、踢脚线、挂镜线……每一类都做了文章,每一篇文章手脚都不大。语文老师柳眉,懂得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的道理。

柳眉还是代课老师的时候,有一回学校发苹果,在编老师一人一箱,代课老师分毫没有。曹卫东开着车,把自己那份给柳眉送了过去。那时正是闷热的七月,在家带孩子的柳眉一手抱着小宝,一手摇一把破蒲扇,娘俩都生了痱子。曹卫东二话没说,放下苹果,马不停蹄赶到城里,给柳眉拉回一台带遥控的落地扇。凉风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音乐,孩子很快睡着了,曹卫东借机往柳眉身上蹭,被柳眉一把推开。

被侵犯的柳眉像古代的贞洁烈女,因为被人摸了手,便连自己的膀子也一起砍下来。柳眉抄起电风扇,连带着没开封的一箱苹果和那把破蒲扇,一股脑儿扔到院子里:

“滚,给我滚出去!”

不到十点曹卫东就躺下了,柳眉回来时他还没睡着。听着钥匙在门锁里转动,曹卫东翻个身,闭上了眼。柳眉心情不错,除了洗脸刷牙,进进出出嘴里都哼着歌。半小时后,一个温热的身体钻进曹卫东被窝,洗漱完的柳眉像只八爪鱼,手脚并用,把侧身斜卧的曹卫东牢牢扣在怀里,一双手像柔软的章鱼须,从曹卫东的前胸,游到小腹,再慢慢往下滑。

半晌,柳眉不满地捏了曹卫东一把:呸,还没动火,你就缴枪了?

陈羽说,女人这个物种,你不能拿常规的思维去打量她,女人是水,水是需要容器的,搁什么容器里就有什么形态,放什么环境里就有什么味道——出淤泥而不染?那是诗人的意淫,大气都污染了,出淤泥有个屁用!柳眉四十岁了,没你的时候也是单打独斗,这么多年,就算一天换一个脑细胞,到现在也换完了吧。

陈羽说,做点儿手脚怎么了?不过把你左边口袋的钱,装进右边口袋,左右还不都是你的,女人那点儿小心思,你跟她计较个啥?

一周之前,陈羽跟何大炮的谈判以失败告终。因为早在意料之中,陈羽安之若素。倒是曹卫东,沉不住气,开始朝九晚五地叨扰他,聊完柳眉聊何大炮,又聊狱中的日子,他甚至聊到了那盆兰草——生无桃李春风面,名在山林处士家。曹卫东说,为什么美好的东西,都不见了呢、原来在里边的时候,一心盼着出来,现在自由了,倒觉得里边才是世外桃源。

陈羽在那头轻笑:呵呵,诗人!

陈羽的计划定在八月十五,东西都准备好了。“她是八月十五晚上走的。”陈羽说,“你能想象吗?合家团圆的日子,她一个人躺在出租屋里,等死——我早应该离婚的,哪怕给她一天安生日子,也不枉她跟我一回。可是你看,人活着,只要还有一条退路,就要左掂量右盘算,前怕狼后怕虎,等想明白了,什么都晚了……”

陈羽是出狱后跟前妻离的婚。外人眼里,那个前妻犹如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几载,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还上了一所不错的学校,读了个不错的专业。只有陈羽知道,她是拿后半辈子的光阴,跟他较上了劲。较劲的结果是她赢了。姓兰的女人一死,前妻马上没了精神,像绷久了的弓,一旦松懈下来,整个人都懒怠了。离婚是陈羽提出来的,前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协议,看来是早有准备的。

“柳眉不错。”陈羽说,“别瞎想了,乖乖去结你的婚,过你的小日子,中秋到国庆,正好一个礼拜,我拿火枪当炮仗,提前给你们道喜。”

劝阻的话讲太多了,曹卫东一时语塞:“你是要我飞过去吗?”

“当然不是。”陈羽说,“你别来,来了也找不到我。”

柳眉的计划也定在八月十五。虽然嘴上说着不会乱来,闭着眼睛,曹卫东都能听出一份敷衍。陈羽说得真是没错,曹卫东想,不但柳眉从来就没跳出过淤泥,现在,连他自己都站在了泥坑边上,空有一身力气,不知道该往哪儿使,他像一个手忙脚乱的路人,按着葫芦浮起瓢,狼狈不堪,而泥淖中人,却个个身怀绝技,莫测高深。

两天前,派出所那边传来了不是消息的消息。朋友说,除了一串密码和根据密码记载的三万块奖金,其他一无所获——时间太长,档案都销毁了。三万块是个什么概念?举着手机,曹卫东想了一会儿,十五年前的三万块钱,可以买半套商品房,一辆低档车,搁农村,还可以风风光光地娶个媳妇,那时候的人民币,可真是一分顶一分呀。

曹卫东又约胖律师见了一面,在茶馆的雅间,胖律师陷在藤椅里,依然是寸步不让:两万块,一分都不能少。墙上的空调咝咝吐着冷气,空调下面,一株非洲茉莉开得正欢,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甜香。盯着胖律师猪头一样的嘴脸,曹卫东眼前浮现出一个文身男人和一群扑拉拉的大鸟。有两分钟,他的大脑一直处于缺氧状态:

那么,小心点儿吧,有人要收拾你。

什么?胖子律师盯着他,仿佛盯着一个鬼。

“你说的,夜路走多了,总要撞着鬼的。”曹卫东喝光杯底的茶水,起身,哗啦一把推开椅子,“——中秋节,希望你没事。”

“从法律的角度说,这算是恐吓吧。”胖律师拿出手机,冲曹卫东晃了晃,“OK,刚才的话,我都录下来了。待会儿我去趟派出所,备个案——我要谢谢你吗?”

从茶馆出来,曹卫东径直去了旅行社,定下一张去成都的机票。

往返日期是他早计算好的,既要预备陈羽避而不见,又要保证中秋节前赶回来,看住柳眉。站在旅行社不高的台阶上,曹卫东两腿发虚,步履蹒跚,仿佛刚才喝下去的液体不是茶水,而是酒。马路上车来车往,喇叭声穷凶极恶,丁字路口那儿,一辆奇瑞刮了旁边的宝马,宝马车主下车,径直把奇瑞司机捞出来,一顿拳脚。有人尖叫,有人围上去看热闹,有人抬头看一眼,埋头继续走路。曹卫东停下脚步。

这个世界,真是疯了啊。

从茶馆回来以后,曹卫东开始失眠。

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失眠,他只是入睡困难,一旦睡着,又像冬眠的蛇,醒不过来。柳眉已经忙得脚不沾地,试婚纱、定饭店、写请柬,白天拉着曹卫东去婚庆公司,一遍一遍预演婚礼程序,在司仪的指挥下,他们拥抱,交杯,亲吻,好几次,柳眉在虚拟的场景中哭得稀里哗啦。司仪喊停,递给曹卫东一张面巾纸,示意他给新娘擦泪:

“怎么你这哥们儿,不像新郎官,倒像个门童?”

晚上吃过饭,柳眉照例爬上床,膝盖一支,开始记账。现在,除了装修队和每天的日常开支,柳眉又另立了一本新账,专门记婚礼支出和即将收到的礼金。以收定支,才能收支平衡,柳眉说,千万别小看这场婚礼,一笔一笔记下来,你就会发现,里边的勾当,多着呢。记完账的柳眉身心舒畅,倒头就睡,有几回,她甚至打起了小呼噜。一起一伏的呼噜声伴着均匀的呼吸,几次让曹卫东转过身来,诧异地打量着身边的女人。

从旅行社取回机票,曹卫东拨通朋友的电话:收手,不查了。

不查了。下午他就要去四川,阻止一场血腥事件,一个试图挽救别人的人,首先得学会自救。他要保证自己心无杂念。挂了电话的曹卫东开车去农贸市场,给陈羽买了一箱螃蟹和皮皮虾,装在有冰块的泡沫箱子里,临走前煮熟,封好,两小时后见着陈羽,正好喝酒——他们有多久没一起喝酒了?在监狱那会儿,他们喝八块钱的衡水老白干,十块钱的东北烧刀子,就着小卖部买来的花生米和一盘咸带鱼。这回,他们要喝五粮液。

对,他要告诉陈羽:你看,生活多好,有酒喝,有肉吃,有风吹,有太阳晒。上半辈子,咱们弄丢了十五年,剩下的日子,就得加倍找补回来。人这一生,最重要的不是爱情,也不是金钱,而是平安,健康,快乐——老辈人的话多有道理呀,多朴素啊,多简单啊,为什么咱们一跌一撞地趟了一遍,还是弄不明白呢?

柳眉回了娘家。曹卫东一个人收拾好行囊。

即将的老友重逢让他稍稍有点振奋——胖子要告状吗?告去吧,他要是告赢了,咱就干脆利落地掏钱,只当拿钱买个教训;陈羽要躲他吗?不会的,要是不听劝,他就把他押回来,离开那个伤心地;柳眉的账上有手脚,这个,有机会,要拿话敲打她一下,当然,要委婉、适度,保证不叫她难堪;江小鱼是目前最让人放心的了,那个只要不挨打、就觉得天下太平的女人,最糊涂,所以最容易幸福……离去机场还有大半天时间,曹卫东百无聊赖地在屋里转着圈儿。天气闷得厉害,窗外灰蒙蒙一片,要下雨的样子。茶几上搁着柳眉的一摞账簿,曹卫东随手抽出一本。他是抱着看小说的态度打开那本账的。

是几年前的一摞帐,被柳眉翻出来,不知道要查什么数据。曹卫东手里这本,记的正是柳眉下岗那会儿。那时候的柳眉,已经离婚好几年了。

曹卫东一页一页翻过去。

下岗后的柳眉很拮据,卫生巾只用两块钱一包的,饭菜能省则省。一连几个月,账本上伙食开支那一栏,都是萝卜茄子,咸菜豆芽,买得最多的是大白菜和一种叫“口口香”的辣酱。几个月以后,柳眉好像谈了男朋友,因为在日常开支那一栏,有十块钱一包的避孕套和几张百老汇的电影票,最初很频繁,后来也不见了。应该是谈崩了。这种情况,后面反复又出现了几次——连电影票都要女人来买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曹卫东想象不出,但由此可以推断,柳眉再嫁的心情,是很迫切的。

再换一本,是柳眉离婚的日子。

除了一套房子,离了婚的柳眉一分钱存款都没得到,或者说,这个家庭就没有存款。离婚后的柳眉消沉了很久,日常开支很少,最大的一笔是两千多块的医药费,应该是给小宝看病,垫付的,因为随后,曹卫东看见,柳眉又记了一笔收入,有零有整:宝才,1082元。

宝才是柳眉的前夫。

离婚前的柳眉是肉联厂的炊事员,那段时间,收入栏里,除了每月的工资,还有鱼、肉、香肠、罐头、花生油之类的进项,显然是柳眉从食堂顺回来的,没有数量,也没金额,却实打实地抵销了不少开支。所以那时,虽然还没离婚,柳眉一家三口人的支出,反倒比单身时候还少。柳眉会过日子,处处精打细算不说,每个月还要去一趟早市,买回一堆布头,家里的床单被罩、沙发布垫,甚至小宝的衣服,都是她拿布头拼出来的。

捧着账本,曹卫东像跟着柳眉跌进了时空隧道。他打算原谅她了。

肉联厂的工作是买来的。账本已经翻到了十四年前。20世纪90年代末,有那么几年,农村兴起了买户口热,往政府交两万块钱,便可以办理农转非,之后缴了口粮田,由国家统一安排工作。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工作,服装厂、纺织厂、化工厂、粮油站之类的地方。柳眉的账上,这一笔开支记得格外醒目,不但颜色不同,还拿红笔划了好几道波浪线。在这之前,柳眉的代课老师,已经被学校辞退半年多了。

十四年前的自己在干吗?曹卫东闭上眼,歇了一会儿。十四年前,他刚刚认识陈羽,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守着一盆兰花,像守着一个透明的梦。陈羽一直说曹卫东像个诗人,其实他自己才是诗人——诗人都是半个疯子。

又换一本,是柳眉代课的日子,照例是日常的流水账,只不过每月多了一笔进项。柳眉的工资不高——代课老师的工资都不高。可是她认真,曹卫东记得,那会儿,每天柳眉都是第一个到校,烧水扫地抹桌子,连门框上边,都被她踩着凳子,擦得一尘不染。她的课讲得也好,学生们喜欢柳老师的课,胜过所有语文老师。如果不是后来政府对代课老师一刀切的政策,柳眉是最有希望转正的。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曹卫东的目光定格在一串数字上,依旧是细瘦的字体,略微左倾,在网格细密的收入栏里,像排列均匀的米粒:

721001,30,000。

窗外忽然狂风大作,阳台玻璃被风吹得叭叭直响。初秋的雨,竟然带着夏天的邪性,从天而降。曹卫东触电一般扔了账本,跑去关窗户。他的腿磕在了茶几上,疼痛顺着小腿蔓延上来,直接抓住了心脏。曹卫东不得不蹲下身去,捧住胸口。

721001,721001——怎么以前就没想到呢?

阴霾的天空像豁了一道口子,雨直接从豁口里倒下来。“长安逸动”飞在高速上,像疾风骇浪里的一叶扁舟。前风挡玻璃上,雨刮器徒劳地摆动着。车里死一般寂静。曹卫东不知道自己上了哪条路,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一连闯了三个收费站,直到第四个收费站前,才一脚刹车,“长安逸动”咣当一声停在路中间。后视镜里,三辆警车响着鸣笛呼啸而来。

曹卫东打开车门,像十五年前一样,面对围拢上来的警察,平静地伸出双手。

拘留所和看守所不同,有床,有桌子,有脸盆,有暖水瓶,朝东的窗台上,还摆着一盆月季花。曹卫东没带证件,警察试图联系家属,被他摆摆手阻止了:没家属。

警察很和蔼,其中一个还给他倒了杯水,告诉他有事按铃,并指指墙上一个红色按钮。曹卫东四下看了看,七八平方米的小房间,像个客房,没有铁栅栏,就没有身陷囹圄的感觉,唯一让人熟悉的,是铁床上一领蒲苇编的草垫子,粗朴,厚实,透着水边植物特有的馨香。像突然被人抽去了筋骨,曹卫东一头栽到草垫上,在熟悉的味道里,很快睡着了。

在梦里,曹卫东继续翻着账本,他清晰地看到一行小字:曹老师,八块五。接过八块五毛钱的笔记本,曹卫东嬉皮笑脸地靠近柳眉:你我好比鸳鸯鸟……啪一个嘴巴,柳眉好看的一张脸变成了猪头,胖律师恶狠狠地说,两万块,一分都不能少。大雨如注,胖律师消失在雨雾里,陈羽走出来,笑嘻嘻地说:我拿火枪当炮仗,提前给你道喜了!

醒过来的曹卫东一身冷汗,他没有去按墙上的按钮,而是直接扑向门口,把一扇铁门拍得天摇地动:来人,放我出去,我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