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虞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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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万般滋味尽在心头

如果问怀孕本身有什么值得感慨的私密体验的话,那就是味蕾的超级发达。究竟发达到什么程度呢?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吧,如果我们现在还处在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的花,那么孕妇嘴里生肉就能嚼出被煮过的清香,如果我们有幸捡到被野火烧死的野味,这野味到了孕妇嘴里,就跟撒过盐巴和孜然似的噴香。

这就是味蕾的升级,标配骤然换成高配,让人几乎放下其他,开始享受食物带来的单纯极乐。一粒盐,也能品出咸香;一滴醋,足以喝出酸爽。更何况送到嘴边的大多是经过仔细烹饪的新鲜食材,因此口口都是致命的香甜。而开饭前的一分一秒的等待,也都是勾魂夺命的煎熬。

有时,你看着烟雾缭绕的厨房,闻着那飘散过来的葱香蒜辣味儿,嘴里的口水便股股暗流,从咽喉深处匆匆窜出,最终汇成一条喧嚣的小溪,在你嘴里叮当作响。

这天,晓佳推门进屋来,看见婆婆正在厨房里忙活,她刚热了油锅,正准备下菜。只见她端起硕大的菜盆,呼啦一下,把菜全倒进去,许是油温太高了,锅内登时窜起半米高的火苗,张牙舞爪,甚是恐怖。

晓佳咬牙侧身从旁走过,但见婆婆于烈焰中利索地翻炒几下,泼进一些水,啪地捂上锅盖,镇压了这气势汹汹的起义,并回头一笑说:马上吃饭!

晓佳也笑了,真乃神功也,她心想。从前她和雷振东俩人过日子,大多数时候都混在教工食堂,基本上不怎么动火,偶尔有空儿了,才打个豆浆,热个包子。一来餐厅伙食还凑合,俩人也轻省惯了,懒得洗洗刷刷,二来两人也不怎么会做饭,捧书比掌勺还从容些。

直到婆婆来了,厨房才正儿八经得到利用,婆婆每天在里面煎炸烹煮,底下火苗跳跃,头上烟雾缭绕,一个人就把一间屋子整出一片喧嚣来。

家里有了老人,确实多了些烟熏火燎甚至迎来送往的生活气息,晓佳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不过几个月时间,婆婆就和校园里走动的人聊了个遍,连轻易不开口的垃圾工和送水工,碰见婆婆,也会停住,热热乎乎地说上几句话。

以前她和雷振东只是关了门后的热闹,可现在,跟婆婆出门散步,走到那儿都是闲言碎语的寒暄。当然,除了这些新添的热闹,剩下的依然是那些说不完道不尽的烦扰。

可能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心里活生生地被烙上了饥饿的钢印。这烙印时时提点着他们,让他们患得患失节衣缩食。也是这烙印,让他们留存下这么一个理念,那就是:年轻时吃过的东西,甭管是啥,一辈子都能吃下去,以前没吃过的,后半生则退避三舍。

比如今天,婆婆就端上来一盘黑乎乎蚕豆大小的东西,晓佳惊讶:“这是啥啊?”

婆婆喜滋滋地说:“这是我在草坪里捉的虫子啊,老好吃了,小时候没饭吃时,就会去地里捉这个虫子吃。”

晓佳盯着盘子看,发现果然是虫子,就赶紧挪开眼光,强忍着恶心说:“妈,我不爱吃这个,要不你自己吃吧。”

婆婆瞅了一眼她的大肚子,也迟疑了,稍后略带歉疚地说:“你不愿意吃就别吃了,也不知道对孩子好不好呢,我吃。”

晓佳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碗里,只吃眼前的那盘菜,婆婆笑呵呵地端起那盘虫子,几筷子就把它们全扒拉到自个的大碗里去了。

晓佳听着她咀嚼的脆响,竟也没有反感。许是怀孕的原因,嗅觉也格外灵敏,她几乎能从那清脆的咀嚼声里嗅到一丝焦香。吃过饭,她打着嗝,挺着硕大的肚子挪进了里屋。这时才十二点三刻,午休还早,给雷振东打个电话吧,她想。

雷振东这会儿正随着一群学生走出教学楼,他刚下课,赶紧骑上车子直奔食堂。到了食堂,早已人满为患,雷振东立马排到队末。今天他该吃肉了,平时紧巴巴的心情,在远远望到肉的那一眼后竟然舒展开来了。

很快就轮到他打饭了。“三两米饭,一份糖醋里脊,一份小白菜。”他说。打好饭,他端着盘子找座位。就在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时,突然有人叫他,他定睛一看,竟然是老同学章瑶,她笑着说:“刚才我看了你半天,害怕认错人呢,果然是你。”说着,赶紧把身旁放背包的位子腾了出来。

雷振东坐下,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啊?”章瑶是他的研究生同学,俩人一个班,虽然那会儿不怎么说话,此刻此处却分外亲切。

章瑶笑着说:“我这不是在这儿做博士后嘛,去年来的。你呢,你怎么在这儿?”

雷振东笑了:“我是今年才来读博的。”

章瑶亲切地问:“导师是谁?”

雷振东含了一口饭说:“段高攀。”章瑶啊了一声,雷振东问:“怎么了?”

章瑶扫了一眼四周,贴近他低声说:“怎么选了他啊?事先没打听打听么?”

雷振东摇摇头:“当时联系了几个,都没搭理我,只有他回复我的邮件了,所以只能选他了啊。”

章瑶叹了一口气说:“那你要早做准备了啊,我跟你说,焦老师可是出了名的包工头,项目多的要死不说,压根不管你毕业,你要是小论文发不出来,达不到学校的毕业要求,就得一直跟他做项目,他才不在乎你啥时候毕业呢。”

雷振东嘴里的糖醋里脊立马缺糖少醋地没了滋味,他认真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章瑶低声说:“我当然知道了。去年他就有个学生闹了一出,据说那个学生能力比较强,项目上是顶梁柱,段老师死扣着不放他,人家读了五年半,小论文也发了,毕业论文也写好了,就是不同意答辩,最后学生急了,彻底跟他翻脸,找到学校的答辩委员会,吵了半天,最后自费申请答辩,花了六千多,毕业后立马走人了。”

雷振东倒吸一口冷气:“不会吧?我看段导平时说话挺和气的。”

章瑶摇摇头:“你傻啊?如今谁会正儿八经地使坏呢?人家就是让你一个劲儿做项目,根本无暇写自己的小论文。你呀,要趁早把自己的东西弄出来,到时候让他没办法卡你。项目上,跟着走就行,干的越好,人家越不舍得放人。”

雷振东点点头:“好,我知道了,幸亏见了你了,要不然还蒙在鼓里呢。”

章瑶笑了:“只要自己的论文该发的发了,大论文也按时写好,他也卡不住你,大不了自费答辩。”

雷振东点点头,心想:“还是不走到翻脸那步吧。”随后,他又问:“你结婚了吧?老公在干嘛呢?”

章瑶淡笑:“还没呢,我男朋友在社科院做博后,准备年底领证呢。哎,我跟你说吧,现在领证跟没领证一样儿,也没个房子,更不敢要小孩,还是各自住宿舍,还都忙,周末见个面罢了”。

雷振东一个劲儿点头:“也是,现在大家都不容易,我家里也快生了,一个多月都没回去看看了,希望忙完这个月,导师能放我回去伺候月子。”

眼看快吃完了,章瑶说:“留个电话吧,回来有事儿联系。”俩人又留了联系方式,摆摆手散去了。

这时,电话响了,雷振东赶紧接了:“喂?”

晓佳也在电话说:“喂.....”有气无力的样子。

雷振东大惊:“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么?”

晓佳叹了口气说:“还能怎样啊?撑着了呗!”

雷振东无奈了,只得说:“这几天咋样啊?快到预产期了,你上下楼小心点,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晓佳还是少气没力地说:“知道了。你中午吃的什么呀?”

雷振东一边推着自行车走,一边说:“糖醋里脊。”

晓佳立马有些精神了:“好吃么?偏甜还是偏酸啊?”

雷振东虽然心里急,但还是耐心地解释:“当然是酸甜啊,哪能偏甜和偏酸呢,味道还不错,回来我带你吃啊。”

晓佳活泼了一点:“好,说话算话,对了,我都快生了,你到底啥时候回来啊?”

雷振东叹了口气说:“最近有个项目,我正在赶,争取月底写出来,然后跟导师说说好话,希望他能放我半月的假,好回去照顾你。”

晓佳噘嘴:“万一你放假那几天我没生,你走了我才生怎么办?你还能再请假么?”

雷振东又惊讶:“怎么可能?!”

晓佳笑了:“你没看过那个新闻么?有个军嫂要生孩子,男的就申请休假啊,结果陪护了一个月愣是没生,后来假期结束了,男的不得不走啊。谁知道男的前脚走,后脚孩子就出生了。你说咱的孩子会不会这样啊?”

雷振东又无奈了,半天才说:“别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有时间你多看点正经的书,行了,不说了,我要去实验室了。”晓佳说好吧,随后挂了电话。

雷振东看着远处阴沉沉的天色,那是遮天蔽日的雾霾,心里叹气,骑上自行车走了。为了赶时间,他穿行在校园的小路上,小路弯弯曲曲,他也骑得歪歪扭扭,心里更是七缠八绕的思绪。

在虞城的时候,他总是心心念念着外边的世界,总担心自己是不是落伍了;而今儿身在京都,却又将大半心思拉在了虞城那个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屋里。人这一辈子啊,千条路,万道菜,都不及心里的盘盘拐拐酸酸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