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说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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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被关押当天,并没有审讯。潘林好像被遗忘了,好像并不存在,或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为此,潘林一天咬了三十多次自己左手的食指,咬过的那块皮肉都显现出一片惨白来了,但他仍然有种在梦里的感觉。

具体的铁窗在,具体的铁锁在,具体的,堆在他身体一边的窝头也在。当然,还有一只很小的老鼠,从南边墙角的洞里探了几次头,然后就不再出现。潘林知道它还在,只是在洞里面了,也许天一黑它就要具体地出来了。

当天真的黑下来的时候,潘林不用再咬他的手指了,他好像是刚刚从梦里醒来,他清楚,自己已经被捕了。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猛地对着他的脑袋狠狠撞击了一下,接下来是一个漫长得几乎不能再漫长的夜。

临近第二天中午那两个警察才把他叫走,潘林悄悄地出了口气。跟在年轻警察的背后,潘林小声地问那个警察……同,同志,我……我犯的是,是什么罪?

年轻警察停了一下,尽管有一段距离,可潘林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按住了他,让他也停了下来。

犯的什么罪,哼——年轻警察把这个“哼”字交给了鼻子:哼,什么罪你自己不清楚么?

我……潘林把他想说的话只得咽了回去。昨天开门前他已经说错过一次了,他已经惹得年老一些的警察很不高兴了,他不能再得罪这个年轻的警察了,这对自己没什么好处……可是,潘林用了很小的声音,他只是对自己说的,他对自己说我想了整整一夜,但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啊,我真不知道。

想好了吧。年老警察的声音。他的脸上有一块很大的疤。潘林想到这个人有口臭。潘林把自己的脖子向下缩了缩,略略地向后退了退,这样似乎就隔得远了些,但口臭的气味儿还是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我问你想好了吧!

潘林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好了你就说吧。

我……潘林的腿又开始了颤抖,他想按住这颤抖,可是他怎么也按不住。我……我……想什什么啊?

你说呢!年老警察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想这个政策你不会不知道。你最好还是坦白交代!

潘林摇摇晃晃:我我我我我……

我们清楚你的所作所为。要知道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警察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还是说了吧。年轻警察插话。

潘林的身体更抖了,他的骨头就要散开了,他的血管已经被抖得离开了应在的位置,而他的身上的肉,已经七零八落的不成形状,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好,年老警察将他的臭嘴凑到潘林的面前:那你再接着想,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不怕你不说。

在潘林被抓之后的第七天下午,第二次审讯才开始。这和潘林原来认为的审案可不一样,和他在电影里看到的审案可不一样。这七天。潘林像被放在一块烧红的铁板上,那块铁板越到晚上烧得越热,他身体里的水分和力气都被熬干了。他的皮肤有一些焦煳的气味散发出来,他张大了嘴想喊点什么,可一句也喊不出来。潘林感觉自己瘦了,风都可以吹走,不得不靠在墙上,以免摔倒。门关得很紧,可潘林还是觉得有风。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一定要把他吹散。

现在想好了吧。

那个老警察换了一副随和的腔调,你说吧,说仔细点。

潘林张了张嘴。他的声音沙哑,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泛了起来。我……他好像说了,他好像只是张开了嘴,那个年轻警察给了他一杯水。潘林很快就将它咽了下去,那水很硬,好像还有许多的刺。

现在说吧。

我……潘林用力地咽了口唾液,他还是那么口干舌燥。

你说还是不说?老警察的脸缓缓地沉了下来。

我……我不是不想说,可我实在想不起来啊。我每天都在想。

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年轻警察有些气愤,他没有在意年老警察的脸色和表情——你说!九月十四那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

我……潘林一片茫然。九月十四,那天似乎距离他很近,近得伸手可及,只要他动一根手指就够了,只要他用手拉一下就够了,那一天会从帷幕的那边闪出来,可是他却什么也抓不到。九月十四那天一片空白。

不会想不起来吧。

你,能不能给我提示一下。我,我是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潘林感到自己的口更干了,舌头好像因为干燥也缩小了几分,那么紧。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做。潘林努力地想可是九月十四这天晚上根本不存在,就是存在,也一定被什么东西挡在了背后。潘林本来已经浑浊的脑汁因为他用力的扰动而更加浑浊了,他只得低下头去——我,我还是不知道。

你是一定要顽抗到底是不是,你是一定要跟人民为敌是不是?老警察口里的气味扑面而来——要是真想不起来我就提醒你一下,九月十四,也就是我们抓你的前一天晚上,现在想起来了吧?

现在是想起来了,可潘林想起来的并不是那天晚上,而是他被捕时的情景。他想起他那时正在做一个偷西瓜的梦,结果一个西瓜变成了看瓜的老头儿。他想起了那天急促的敲门声,想起他摸索着去开门时的情景。

警察同志,潘林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我不知道那天是你敲门。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敢那么对你说话啊。我还以为是窦文革呢,这小子总是半夜里出来敲我的门,这小子的觉不知怎么那么少。潘林还想笑一下的,可是,看到老警察僵硬的表情他只得把勉强的笑容又挤了回去——警察同志,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是你敲门,也不知道你爹也死了,我就是以为……

谁让你说这些的!虽然屋子里的光线较暗,潘林还是清楚地看到那个老警察的脸色变了几变,换出了一副铁青的脸: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是不是?你是不想交代是不是?哼,我会让你自己说出来的,无产阶级专政是有手段的!

我,我也是贫农……潘林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他不能允许人民内部的矛盾被这个老警察错划成敌我矛盾,要是那样可就严重了。我们是,是同志……

谁和你是同志!年轻警察抬起头来,他摔了一下手中的钢笔,别套近乎!我们要是和你称同志,就等于是纵容犯罪,就等于姑息养奸……他本来还想继续说下去的,但老警察制止了他。年轻警察只得悻悻地重新拿起了笔,他的脸上带出了意犹未尽的意思。

那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我们不怕你不说。但我得告诉你,这可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你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可得好好想想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年轻警察终于又有了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