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巴什卡小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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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1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排行榜

1980年10月的一天,我上班来到办公室,按照多年的习惯,坐在写字台后的椅子上,马上打开了收发员早已摆放在案头的报纸,这是一份当天的《哈尔滨日报》。当时的报纸,不像现在有几十版,平日只有四版。人们看报,也不像现在,只浏览一下大标题,而是从头到尾,几乎每一篇文字都会仔细看。那天,四版报面很快看完了,工作还没开始,我就开始看中缝里登的广告。忽然,一则公证处的公告引起了我的注意:

兹公告。无国籍俄罗斯人巴什卡·伊万诺芙娜,因病在外侨养老院去世,享年90岁,遗有沙曼街37号房产一处。请继承人持有效证件,在6个月内前来本处办理继承手续,逾期不办,此房产将作为无主财产依法处理。

公告中那难读的人名并不特别触目,因为外国人名字差不多的太多,但是那清清楚楚的“沙曼街37号”地址却像重锤敲在我心上,“咚咚”作响。我再次把目光投向公告前面的人名,轻轻读出了声,慢慢地,暌违了三十年的尘封往事,浮现在眼前……

“当啷啷啷……”

小铺厚重笨拙的门打开了。顿时,屋内的热气,和着浓烈的伏特加酒味,红肠、火腿的熏烟味,大黑列巴的麦酸味,喷涌而出,在寒冷的空气中,变成团团白雾,直升上小铺的房顶。

我迈进小铺屋内,使劲搓着被冻僵的手,后背靠着刚刚关上的橡木门。这门的外面钉着厚厚的牛毛毡子,开起来特别费力,门里面横挂着一大串茶杯大小,形状很像骷髅的铜铃,你开开门,铜铃就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而且响个没完。我每次到小铺,进屋后,都会不自觉地靠在门上:用身子压住铜铃,这样它们就会住嘴。

“哦一,我的瓦洛佳,亲爱的,这么冷的天,不戴手套,啧,啧,啧……”

身材臃肿硕大的老板娘巴什卡,从杂物堆里冲了出来,一直冲到我面前,抓起我的双手塞到她的腋下。一种不可抵御的暖意,从四面八方浸濡着我的双手,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暖意烘热了。当然,我是本地的中国孩子,不会叫“瓦洛佳”这么个俄罗斯名儿,我叫王若侠,但不知为什么,从我四岁第一次随妈妈到小铺买东西,巴什卡就这么叫,现在我七岁了,她也一直不改。

“巴什卡奶奶,妈妈叫我来买咸盐、松明和洋火。”

我把钱递给她,那时的钱,币面数字很大,这几样东西,要几千元呢。

巴什卡很麻利地包好了这几样东西,刚想递给我,突然又抽了回去。

“没有手套,拿到家,手会冻坏的。”说着回头向小铺后间屋喊道:“娜达莎,娜达莎——”

“达,达达……”随着一串尖利清脆的应声,一个穿着厚厚毛昵衣服的小姑娘跑了出来。

巴什卡用俄语朝她说了几句,她又转身跑回后屋,接着捧着一副小巧的毛皮手套送到我面前。

“我的,你穿上。”小姑娘也能说几句中国话,不过显然很不熟练,连“穿”和“戴”都搞错了,我暗自感到好笑。

巴什卡不容分说,把两只手套套在我的手上,还抬起我的手端详端详,说:“可以,很可以。”

我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抱着打了包的东西,推开那扇照旧“当啷”作响的橡木门,听到身后传来说话声:“回家,告诉你那红胡子爸爸妈妈,别这么狠心,冬天,孩子出来,要多穿衣服,有手套……”

只在小铺里呆了那么一会儿,外面的天就全黑了。

这一带是哈尔滨最热闹的中央大街邻近松花江江沿儿的地方,此时正是人们下班回家的时候,街上商店橱窗的灯亮了,照在街面鱼鳞般的石头上,反射着温暖的黄光,与极度寒冷的空气形成强烈的对比。在周围灯光的照耀下,巴什卡小铺显得非常特别。小铺不在街区楼房的行列里,它真正坐落在街头,就在中央大街与沙曼街的交叉处,小小空场的中心,不大的木头房子,木头墙面,木头窗格,木头尖顶,那形状、样式宛如我看过的普希金童话《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画书中,渔夫老伴曾经住过的木屋。中央大街上商家很多,可当时我经常进出的,就只有这间巴什卡小铺。

第二天,天还很早,我就被妈妈叫醒。

“小侠,起来。赶早把手套给巴什卡大婶送回去,要不,人家出门没戴的。”

“唉。”我答应着爬起来,穿好衣服,擦了把脸,就想往外走。

“别忙,带上这个。”妈妈把昨天巴什卡给我戴上的小手套放在我怀里,又拿出了两副簇新的棉手闷子,就是那种只有大拇指和四指合一两个指套的厚手套。

“这两双手闷子,是我昨天连夜做的,一双给你,另一双给娜达莎。这时候,小铺还没开门儿,你直接送到巴什卡大婶家里去。”

“小铺不就是她家么?”

“不是。她们家住在37号。”

那时我家住在沙曼街203号院内的一间独立红砖平房内。妈妈说的37号,当然指沙曼街37号,那可是一栋阔气的洋房。我们这些整天在街头疯跑的男孩儿,经常在那房子的阳台下玩耍,但谁也没进去过。

我戴上新手闷子,抱着另外两副手套,半跑着出院,兴冲冲地沿着沙曼街向前走去。大半条街很快过去了,我来到那栋小楼前。直到这时,我才发觉,小楼临街的房门已经用厚厚的牛毛毡子封住了。于是,我马上又从大门洞穿过,绕到小楼后面。那里果然有一扇小门。

“巴什卡奶奶——”我推开门,一边试探着往前走,一边高声喊叫。

小楼里很宽敞,也很暖和,由于从后门进来,一时陷在黑暗中,看不清前厅里的情形。

“曜,小东西,捣蛋鬼,这么早——”

一声粗重沙哑、膛音很重的男人话语,从前厅楼梯处传来。

我赶紧快步走到前厅,看见那里站着一个粗壮的俄罗斯老头儿。他只穿着一套蓝白竖条相间的睡衣裤,满脸络腮胡子,一双眼睛深陷,但在那深处却闪着可怕的不友善的光。

“我找巴什卡奶奶。”

“买东西?一会儿去小铺,到这儿干什么!”老头儿依旧用那可怕的眼神盯着我。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犹豫着想退出去,正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响起欢快的叫声,“瓦洛佳——”

这是娜达莎。

我高兴起来,但仍旧固执地说,“我找巴什卡奶奶。”

“嗨,我在这儿。”

巴什卡终于出现了,她扎着亚麻布长围裙,两只手通红,显然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餐。

我把娜达莎的小手套还给她,又按妈妈的吩咐把那双新手闷子递给巴什卡,说:“这是妈妈昨天夜里做的,我一双,娜达莎一双。”

巴什卡在围裙上擦了擦双手,接过手闷子,翻来倒去看了又看,嘴里叨念着:“可以,可以,很可以。”

看到巴什卡真心地称赞妈妈的手艺,我非常高兴,立即回身想跑回家告诉妈妈。不料,我的肩头却被巴什卡宽大的手掌抓住,连同身子一下扭转过来。

“哪里去,早餐去吃。”

“不,不,妈妈在等我。”

“没关系,没关系。”

就这样,我被牵着进了前厅侧面的餐厅。

门厅里见过的老头儿,换了衣服,早已坐在桌边,巴什卡的对面。娜达莎坐在巴什卡的右边。

“坐在这里,这是瓦洛佳的位置。”巴什卡把我按在左边的高背椅子上。

巴什卡给每个人前面,摆放了牛奶、面包、香肠,还有酸黄瓜。这些对我并不陌生,因为爸爸妈妈忙起来没时间做饭时,我们也会吃从小铺里买来的俄式面包香肠酸黄瓜。接着,巴什卡又从立在餐桌上的铜制茶炊里给每个人接了杯棕红色的液体。那液体飘着奇异的香味,还冒着缕缕白气,我有些茫然,这东西我从未尝过。

“喝吧,瓦洛佳,咖啡,很可以。”巴什卡把一块方糖放入我杯中,搅动几下,催促着我。

我试着喝了一小口,一种尖锐的苦味立即充满我的口腔,舌头、咽喉都麻木了,我条件反射地张开口,咳嗽起来。

巴什卡笑了,娜达莎也笑了。

我端起杯,又喝了一口,觉得并没有开始那么苦,就接二连三地喝了三四口,还不自觉地学着巴什卡的口吻,说:“真的,咖啡可以,很可以。”

“哦,瓦洛佳,瓦洛佳……”不知为什么,巴什卡笑出了眼泪。

“哈哈哈……”

这次连刚见面时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儿也笑起来。后来,我知道了这个老头儿就是巴什卡的丈夫、娜达莎的爷爷,人们都叫他老伊万。

自从我进了沙曼街37号那幢小楼之后,巴什卡一家似乎就不把我当成外人了,我再去小铺,巴什卡总是亲热地拉着我,拍拍肩,摸摸脸,有时还会亲一下我的额头。而我们一群孩子在街头玩耍时,我也会叫上娜达莎。

有一次,整整下了一夜的大雪,第二天早上,地上的雪足有一尺厚。街上汽车、行人都在蹒跚,可我们这群孩子却高兴得像疯了一样。我们在雪地上摔跤、打滚,一边玩儿,还一边尖叫着,其中叫声最高最响的就是娜达莎。疯得差不多了,我们又跑到巴什卡小铺门前堆起了雪人。

雪人堆好了,娜达莎和我用双手细心地拍打,让雪人变得更光滑,更结实。这时有个男孩喊道:“啊?!你俩的手闷子怎么会一模一样呢?”

娜达莎毫不犹豫地说:“是瓦洛佳的妈妈给我做的。”

“哇,哇——”几个顽皮的鬼小子一齐喊起来。“你是他的什么人,柳芭还是芮西?”

在当时的哈尔滨,华俄混居的街区,流行一种汉化了的俄语,是把俄语那复杂的音节压缩,再用汉语发音转译过来,虽然很不准确,但时间长了,双方也就默认了。比如,把面包叫做“列巴”,把缝纫机叫做“马神”,把上大下小的圆水桶叫做“畏得罗”,把女孩子穿的连衣裙叫做“布拉吉”等等。那时顽皮小子们喊的“柳芭”就是“情人”,“芮西”就是“老婆”。这我和娜达莎都明白。

“坏蛋,坏蛋——”娜达莎弯腰捧起雪团,追着男孩们抛掷。我站在原地没动,因为我实在不知该站在哪一边儿,当然不能帮男孩欺负娜达莎,可也不能跑去帮娜达莎,那不等于承认了他们的胡说嘛。

这时,小铺的门“当啷啷”打开了,巴什卡那肥硕的身躯出现在街头,大概她在屋内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

“哦,我的上帝,多么漂亮的家伙!”

巴什卡并没有在意孩子们的纷争,倒是被刚刚堆起的雪人吸引了,大声地赞叹着。

看到巴什卡如此欣赏我们的“杰作”,大家马上忘了刚才的嬉闹,呼啦啦围到了巴什卡身边。

“呶,呶,”巴什卡伸手在雪人的脸上抹了一下,“没鼻子的家伙,太可怜了。”

巴什卡说着转身进了小铺,接着又出来,把手往雪人脸上一拍,像变戏法一样,雪人长出了尖尖的、红红的鼻子。

我们都惊呆了,凑上去细看,原来是一个长长的胡萝卜。

“好啊,好啊!”我们拍手欢叫着。

巴什卡站在雪人面前看着,看着,原来那欢快、开朗的脸色,渐渐地变了,变成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凝重。她又回转身进了小铺。过了好一阵儿,她才出来,手里拿着长长一根木杆,和一个写着不少俄文词语的纸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