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藏人阿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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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是阿汉跟上采药师傅,祖玛还不会将这柄藏刀拿出来给他。祖玛最终把藏刀交给他,是要他凭着这柄藏刀去找阿玛,相认阿玛。

他不由得怀念起祖玛来。他听祖玛的,找阿玛去。越过了康定,从泸沽湖到昌都,一口气翻过唐古拉山,带着藏刀到卫藏。一时未找到阿玛,却找到了也疼他的阿夏,还在拉萨找到了份神奇的工作。不是祖玛突然来了信,说阿玛自己找回家了,他还不会暂别他的神奇工作,这么急匆匆赶回藏北来。

小时候,与祖玛一块儿吃住,那一种相依为命,萦系心间的不单单是凄清,更多的却是亲情的厚重。祖玛常常叨念,要是阿玛……要是阿玛什么?那一定是,要是阿玛不走……只奇怪,祖玛的抱怨归抱怨,从没有怪责的愤懑。自己从小都没见过阿玛,是个什么样子,也不问问,真是少不更事啊。也难怪的,打自己会认人了,阿玛已丢下他走了。既然把自己丢了,还管什么阿玛呢?对阿玛的出走,也只是常听到祖玛的唠叨而已。渐渐地,他懂了,那是祖玛心上的一块伤疤,祖玛静束束的愁容深深嵌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十岁那年的初冬,他见到寨上的孩子聚在了一堆,比谁的藏刀最漂亮,阿汉很想把祖玛收在箱底的藏刀拿出来比试。他见识过祖玛收在匣子里的藏刀。那是无比的雪清雪清,那是无比的晶莹剔透,那是他家的宝贝。祖玛像疼爱他一样惜护着藏刀,平时都放在漆木箱子里锁着。他当时想找祖玛要,却见祖玛忙得汗滴滴的,都顾不上擦。这一双柴禾枝的手,泥头糊脑,也不好去捧那一尘不染的宝盒。他灵机一动,跑向池沟,又拿盆又拿瓢,舀好了水,没忘记帕子,一步一捧,瞅着祖玛,一声声喊着祖玛,要祖玛洗抹汗湿。祖玛看见了,笑开了缺牙的嘴,也笑开了一脸的皱花。祖玛啊啊地应着,却不急着洗洗抹抹。祖玛不知道孙儿想要宝刀。小小的他站到祖玛面前,竟也忘记了说。眼见着祖玛忙得喘不上气,还在忙碌着,小小的他再不肯说出什么了,他竟然不忍心看着祖玛一个人忙了。小小的他竟然帮上手来,也拾掇起柴枝。拿不动大的,拿小的;抬不了一捆,拾上散落的一枝一棍。这么一下下地忙,竟也不觉得苦。

太阳落下山去了。小小的他还跟着忙得不歇气。

从那以后,他主动跟紧了祖玛,拾柴要上山去,他也要去。忙活累酸了手,抬不起腿了,他学会了咬咬牙挺过去!

祖玛这时候总会自言自语说上两句:“你阿玛要知道你会干活了多好,看着成了小牛犊了……”他听着祖玛的夸赞,这才有了一丝情绪惦念起阿玛。阿玛为什么还不回来?朝祖玛问时,祖玛只是叹息,把那些拐骗阿玛的人吼成为禽兽!最终,祖玛反又责怪起自己来,也不计较阿察(孙儿)在一旁听了,说自己年轻时也……也什么?只是听到这么半句深深的叹息:“我也哟……”最后要煮饭吃了,才又听到祖玛深深地呸了一声,啐了一口:“……披着羊皮的狼!”小小的阿汉当时吃了一惊,狼?披着羊皮?那是什么呀?祖玛没有告诉他,这成了一个谜,结了一个茧。没有打开的谜团让他至今也想不透,阿玛怎么肯丢下了老人和孩子,一去不回来了呢?孩子如今都30了,怎么30年都杳无音信呢!谴责是由衷的。不由得在心底又质询起来:谁是阿爸?还有,谁是阿聂(外祖父)?谁是阿爸?谁是阿聂?他都没有见到祖玛指认过。祖玛只是说,阿玛生下他以后,还没等他到周岁,阿玛连同阿爸,都无影无踪了。

记得祖玛就是在那种唠唠叨叨的时候,给他取了德汉佳汉的名字的。有几个老人私下问祖玛:这名儿是你给阿察取的?好像不大满意这种叫法。祖玛的语气却一点不动摇,很有些斩钉截铁:

“叫德汉佳汉怎么啦?”

祖玛的声音,从没有那么大:“叫阿汉顶好的呀!”

私下里,祖玛搂住还很小的阿汉,一字一顿叮咛道:“我的好阿察,听祖玛话,叫德汉佳汉,小名阿汉。别人乱喊,不许答应,不许改啊我的德汉佳汉!”祖玛说着,特意对着阿察又呼唤了一声:“阿汉——”

阿汉随即脆生生地应诺了一声“嗯!我是阿汉。”

“德汉佳汉——”

“嗯,我就是德汉佳汉。”

脆生生的童声童气逗乐了祖玛。

阿汉的叫法在那年普查人口填名单时,作了验证,阿汉的德汉佳汉,上了身份证!这个带汉字的名儿,和在这儿忙抢救忙治疗的被称作汉子的汉人,好汉的汉人,多贴近呀,阿汉不由得打心底熨帖,就像这把藏刀熨帖着他的身。

只怪自己太想带上阿夏跟他一同回家了。阿汉收到祖玛寄给他的一纸书信,说阿玛回家来了,要他赶回家!这让他好生高兴,立马选道,翻唐古拉山从云南拐向泸沽湖。他要带上阿夏做他的娜佳,不巧车子坐错了,没绕过去,拐上都江堰这边了。也好,先赶回家去再迎娶阿夏吧,反正离马尔康的家也近了。只想赶路,只想抢时间,吃午饭都过了点,不料大地震来了,一下子将房屋摇倒成了砖瓦废墟。他只能紧握着藏刀,保佑平安。

意识流动着,流动到都江堰停住了,他记起了跟师傅采药的一段时光。

须仰视才能看到的崖顶,常常悬挂有不为人知的藏药。出类拔萃的祛病奇效,鼓动人们采撷藏药。这就要看谁的胆量大了,还要看其手段的不同寻常。他呢,如猴子上树,一个鹞子翻身,不等别人为他捏一把汗,那一丛藏药,已经掌握手上。

他跟着师傅到了风和日丽的都江堰街头。师傅在熙熙攘攘中选一个立锥之地,先站住脚,展开四方布,往地上铺开,放上各品种的藏药,一个街头地摊便开张了。

上了年纪的人总有筋骨的这疼那痒。藏药正对症着跌打损伤,七痨五疫。藏药也以各异的奇特形态招揽着过往的客人。跟刨药师傅出远门贩卖藏药的情景,想起来还那么真切。不是师傅采灵芝失手跌下深谷,他也许到现在还会是这样,从马尔康到都江堰,再从都江堰回到马尔康。

因为怀念师傅,他从此留不住脚步。一个人单溜单溜,总是又回到都江堰那个风和日丽的街头。可再也没有师傅疼他了,他一个人了,越走越远。

“阿汉我的德汉佳汉!跑哪儿去了这些天?”几天后回到家,祖玛一脸惊恐地这么质问他。阿汉嗫嚅着,头不敢抬,眼不敢面对。

“阿汉我的德汉佳汉!下次别跑远了啊。”祖玛心疼着没再追问。可是不等过了几天,他又循着采药师傅的足迹走远了。等上十天摸回家,又总是听到祖玛这一番问询:“阿汉我的德汉佳汉!跑哪儿去了这些天?”

“我……祖玛……”阿汉喊着祖玛,只是说不下去。祖玛见孙儿的心走野了,那是在寻找一种托付,一种依赖,一种挚意啊。祖玛仿佛已经摸透了他的心,竟然平平静静不责怪了,却从柜子里捧出藏刀。祖玛要阿汉把藏刀带着,交代了一件事:到卫藏找你阿玛去,凭这把藏刀相认去!

相认?藏刀?只见刀鞘熠熠闪闪处,有九九八十一粒宝珠。拔出刀尖,寒光袭人,却又暖得人心口热辣辣的。直接嵌镶在包金把座上的珠宝石,还点缀着纹理,凸显着一条中国龙,又缠着一只中国凤,龙凤的纹路覆盖了刀鞘的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