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车祸
11047100000002

第2章

袁小月上边还有一个姐姐,年长他们姐弟九岁,嫁到外地了。姐姐的日子过得蛮阔绰,丈夫开着装潢公司。不过,姐姐是父母抱养的,与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出嫁后很少回来。

在袁小月的记忆里,姐姐总是冰着一张面孔,对她和弟弟爱搭不理。父亲在袁小月五岁那年就去世了,母亲在街道办事处的缝纫厂轧手套,中午不回家,姐姐负责做午饭。放学回家的袁小月倚在厨房门口,眼巴巴等着姐姐做饭。姐姐挽起袖子,抻着两只胳膊,在面板上擀面条。天热,姐姐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一绺儿一绺儿耷拉下来。不知怎的,姐姐无缘无故就生气了,一生气,甩手就往地上扔一只碗。碗“啪”地在水泥地上裂成几瓣。摔了碗之后,姐姐愠怒的情绪会变得缓和一些。家里的碗都是价钱便宜的粗瓷碗,母亲一买一大捆,不然,经不住姐姐三天两头摔。

坏脾气的姐姐二十岁就嫁人了,她似乎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家。母亲试图阻拦,但姐姐有预谋似的,早早挺起肚子。婚宴上,她穿着红丝绒的长裙,小腹突出,鼓起一座醒目的山丘。袁小月埋着头吃饭,她不敢看姐姐,姐姐肚子上鼓起的山丘让她万分羞惭。母亲计划索要一笔彩礼的心愿也因姐姐肚皮上鼓起的山丘化为乌有。她原本藏着户口本不给姐姐,不让他们领结婚证,非让男方家出一笔彩礼。可是,姐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左邻右舍看在眼里。怎么办?总不能让她把孩子生在娘家吧。不得已,母亲妥协了。她流着眼泪,对着父亲的遗像哭诉,不是男方不肯给彩礼,是她自己搞的鬼,她就不想称我的心,如我的意,这就是你的好女儿。

从母亲隐隐约约的声讨中,袁小月朦朦胧胧知道,父亲生前很宠爱姐姐。他们婚后不育,辗转领养了这个孩子,把她当心肝宝贝一样养着。谁也没想到,九年后,母亲居然又怀孕了,怀的还是双胞胎。袁小月猜测她和弟弟降生后,母亲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新生的婴儿身上,忽略了日渐进入青春期的养女。母女感情急剧下降,发展到后来,就像仇人一般。在袁小月的记忆里,姐姐只对父亲展露笑颜,对母亲,对他们姐弟,从来都是冷眼相对。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常常咒骂姐姐,不知好歹,白眼狼,没良心。姐姐则伶牙俐齿,一句句顶撞回去。我就不知好歹,我就是白眼狼,气死你,谁让你养我,活该。母亲急了眼,操起扫床的小笤帚劈头打过去,姐姐灵巧地一闪身,溜出门。父亲回到家,她则乖眉顺眼倚到父亲怀里,娇滴滴像个小公主。袁小月对于父亲的记忆非常有限,在这有限的记忆里,父亲的影像每次都和姐姐叠加在一起。父亲带着他们放风筝,手把手教姐姐拽紧风筝的线。父亲教姐姐骑单车,姐姐嘴里发出铃铛一样的笑声。父亲买了几只苹果,最大的给了姐姐。袁小亮吵着要大的,父亲不容置疑,姐姐比你大,应该吃大的。所有的记忆加起来,也就这么多了。剩下的只有父亲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中山装的遗像。这张像几十年如一日地摆放在母亲卧室的五斗橱上。除此,父亲这个称谓,在袁小月的脑子里,只是一个没有分量的符号。

姐姐结婚后跟随丈夫去了外地,从那以后,直到袁小亮结婚,她才千呼万唤,回过娘家一趟。母亲待她如贵宾,给她拿出了袁小亮结婚用的新被子、新褥子,她却不肯在家里多住一晚,而是去宾馆订了房间。母亲想与她拉拢关系,讨好她,说起她幼时的趣事。她却冷冰冰地说,您是看我有钱了,才对我这样吧。如果我是个穷光蛋,讨饭讨到您门上,您大概连门都不让我进吧。一席话说得母亲目瞪口呆,也让旁边的袁小月大跌眼镜。

母亲对袁小月说,瞧见了吧,我就当没有养过那个白眼狼。母亲还说,孩子一定得是亲生的才行,你一定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说这话的时候,袁小月刚做了宫外孕手术。彼时,她尚不知道,母亲的话不幸而言中,她后来,始终也没怀上孩子。

每年春节,外地的姐姐都会给母亲寄一笔钱。起初是一百,随着物价的涨势,一百变成了三百,渐次涨到五百、八百,这几年固定在一千的数目。母亲对姐姐寄的这笔钱,毫无感念。她埋怨道,听说她住的是二层楼的别墅,一千块钱在她眼里,大概就是一根寒毛。一根寒毛,她都不肯多拔点。她对着父亲的遗像唠叨,我知道,就是这一根寒毛,她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给我的,这一点,我心里是清清楚楚的。

私心里,袁小月有些佩服姐姐,不是佩服她成了有钱人,而是佩服她心肠够狠,够硬。说不搭理他们就不搭理,仿佛身后没有这家人。没有不成器的弟弟,没有为生计奔忙的妹妹,也没有唠叨自私的母亲。母亲是那种旧式的妇人,眼里只有儿子。袁小月虽是她的亲生女儿,待遇也并不见得就比姐姐强。升学时,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劝袁小月退学,放弃读高中。弟弟成绩不如她,反倒读完高中,还念了一所三流大学。毕业后,以子弟身份招工进了父亲原先的单位,袁小月却一直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先是在服装店打工,后来报名学了几个月的美容美发,“青青”美容院去美容学校招工,选中了她。一晃这么多年,总算在这个行业站住了脚。

袁小月结婚时,母亲没能在姐姐身上讨到的便宜,如愿以偿转嫁到她身上,朝男方家索要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彩礼,嫁妆却只有一台洗衣机。为这个,婆家的人低看了袁小月,尤其是婆婆,从没给过她好脸色。幸而婚后她不与公婆同住,也就节假日才回一趟婆家。她不在乎婆婆是否看得起她,重要的是她和丈夫的生活恩爱幸福就行。

她曾经以为幸福就像手腕上佩戴的玉镯,时间愈久,愈珍贵。然而,到了今天,她知道了,玉器原来也会旧,保存得再好,也会旧。手腕上的镯子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道划痕,而她的婚姻也变得如履薄冰。

想到这儿,袁小月拿出手机,她想给李伟打个电话。刚结婚那阵儿,李伟每天都会给她打好几个电话,即便不打电话也会发短信。老婆,我想你。老婆,干什么呢?老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可是,现在呢,她不打给他,他是想不起来给她打电话的。浓情蜜意就像空气中的烟雾,初时稠得化不开,久之,竟淡了。渐渐的,似乎一丝一毫也看不见了。

婚姻有七年之痒一说,袁小月与李伟的婚姻刚好到了第七个年头。李伟是铝冶公司的普通工人,工作倒三班。他今天是中班,早晨走的时候,袁小月给他准备好了午饭。保鲜盒装着,放在冰箱里。

袁小月打家里电话,响了几声后,李伟接起来了。喂,什么事?袁小月说,没什么事,饭在冰箱,拿出来热一热就行了。

我不吃了,我妈叫我过去吃饭。李伟懒洋洋地说。

哦,那你去吧。婆婆心疼儿子,三天两头叫儿子过去吃饭,却很少关心她这个媳妇。

李伟的工资每个月都要拿出一部分交房贷,剩下的自己掌管。刚结婚时,他把手里的钱全都交给袁小月。可是,后来就不这么做了。他埋怨她不会过光景,没有存下钱。袁小月猜是婆婆从中调唆的。对此,她很惭愧。

这期间,弟弟结婚,零敲碎打从她手里拿了不少钱。可惜这个婚白结了,没过几年就离了。母亲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头疼脑热,生病买药,也会朝她要钱。她若是个有钱人,倒也罢了,可她分明是个穷人,哪里经得住这么折腾,也难怪丈夫抱怨。可是,她没办法。父亲早早去世,娘家的家底薄得像一口用了几十年的铁锅,轻轻一铲就漏了。母亲没有劳保,更没有医保,之前工作过的缝纫厂是集体企业,早就破产。据说,给过一笔安置费。究竟给了多少,袁小月不知道,估摸也没多少。在钱的问题上,母亲的嘴巴紧得像上了三道锁,好像随时担心儿女打她的主意。袁小月能够体会母亲的恓惶和无助,没有收入,儿子不靠谱,女儿终究是外人。她手里能抓住的除了钱,没有别的东西。儿子结婚时,她倒是剜心割肉拿出了积蓄。等儿子欠下赌债离了婚,她声称自己再没钱了,却逼债一样盯着袁小月的口袋,让她帮着还钱。袁小月着了急,你以为我是摇钱树,一摇,钱就会哗啦啦掉下来吗?我就是一只鸡,也被你们拔得一根毛也不剩了。母亲见袁小月顶撞自己,立刻声泪俱下,扑到父亲的遗像前哭诉,你个没良心的,早早享福去了,留下我吃苦受罪,我也不活了,把我也带走吧。袁小月只得百般安慰,再三道歉。她有时候也会憎恨母亲,可更多的时候,她可怜她。她忘不了父亲去世后,母亲是如何起早贪黑养育他们的。每天傍晚,母亲都会拎个袋子,去菜市场捡拾菜贩子扔掉的剩菜烂叶。为了节省煤气,每天晚上,母亲拎着两只暖壶走长长一段路,去附近学校的锅炉房打开水。偶尔,母亲也会差遣袁小月提着茶壶跟在后面。袁小月清晰地记得,在学校看门人的冷眼与不耐烦中,母亲讨好的笑容,是那样卑微而怯懦。母亲甚至还对一个在蔬菜公司上班的,面容猥琐的男人抛媚眼,只不过贪图对方赠送的一袋过冬的土豆。这一切,姐姐可以忘掉,袁小月忘不掉。她是从母亲的子宫里生出来的,姐姐不是,这大概就是血缘亲情的区别吧。

结婚这么多年,袁小月的钱几乎全都贴给了娘家,李伟的怨怼也在情理之中,她连为自己辩驳的勇气都没有。他们夫妻现在就像时下流行的AA制,各花各的钱,吃穿用度采取平摊的方式。你买了电卡,我就交水费和煤气费。你交了电话费,我就交闭路费。家里吃的面粉、大米、食用油之类的都是李伟单位发的,李伟单位的福利搞得好,连洗漱用品、蔬菜水果都发。有一次,李伟说,我们之间,还是你占我的便宜多。袁小月心里一凉,叹道,我们是夫妻,夫妻还说谁占谁的便宜吗?李伟听了,自觉理亏,悻悻然,不吭声了。

袁小月想,也许是因为他们没孩子。若是有一个孩子,可能情况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