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畅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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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清明》2008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方文章到达的时候,刘克服和林渠正在争执,彼此嗓门都很大。刘克服当时有气,也急,格外敢叫。他居然吓唬林渠,说赶紧把人放了,放迟了肯定闹出大事,有大麻烦,谁都承担不起。

林渠不听。

这时候院子里车喇叭响。有人喊:“方书记来了!”

会议室一屋子人一起拥出门去。

方文章大驾光临,这种时候突然到达绝对不是好事。他走下台阶,眼睛一扫,走廊上十几个人立刻都把眼睛移开,没有谁敢吱声。

“林渠你是死的吗!”他气恼道。

林渠讷讷,说事情很意外。

方文章黑着脸,轮流看站在走廊上的各位,一言不发。看到刘克服时他又喝了一句:“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刘克服说他在交接。

“进去。”

方文章手一摆进了会议室,大家尾随,鱼贯而入。

如《水浒》语言:“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此刻岭兜乡权力人物基本都在这个会议室里,唯一缺席者可以忽略不计,就是乡长汤国平。这人不幸来不了,因伤躺在医院里,其伤不是太重,但是很难看,满头满脸的绷带。

汤国平是被石块砸伤的。当时他带着人乘一辆吉普车经过三岔口峡谷路段,突然上头哗啦啦响,砂石大作,蝗虫般从陡峭的石坡上倾泻而下。三岔口峡谷上方公路盘旋,堆积着大量修路用的碎石,有人抓住机会,瞄个正准,用铁铲把碎石从坡上往下铲,搞个满天飞石,空中窜坡壁滚,霰弹子儿般直扑坡下,车前车后落满,汤国平一行乘坐的吉普车给打得噼啪响。汤国平大怒,石雨一过即下车查看,却不料后边还有飞石再次倾泻,打得他抱头痛叫。还好修路用的碎石颗粒比较适中,不能太大,否则汤国平哪里还有一条命。

于是抓了人,两个。两人均年轻,并无准确的行凶证据,只知道是移民村的两个不良青年,当天在场,不是闹事挑头者,也是急先锋。派出所民警半夜进村实施抓捕行动,摸得很准,两嫌犯都在家里睡觉,被警察堵在被窝里。手铐一上,带出房间,警车就在门口,行动速度很快,只有狗听出点问题,全村吠声一片。待村民发觉,人已经给抓走了。

事情却因此闹大。隔天移民村村民围聚三岔口峡谷地段,阻挠附近桥梁工地施工,要求乡里放人。一个多月前因山洪爆发,那一带大段溪岸被洪水冲垮,波及公路桥基,大桥因险情不能正常通行,施工队进场紧张施工,以求尽快修复。村民闹将起来,新旧恩怨一并搅,迁怒于施工队,竟把施工人员尽数驱逐,工程被迫停顿。乡书记林渠亲自召村民代表会谈,试图平息事态。村里来了五人,三个老头,两位半老农妇,均很木讷,一问三不知,不讲公然偷袭乡长不对,只讲村民不服。林渠白般劝导,忽而厉声,忽而婉转,使尽浑身解数,老人们眼睛半闭,全不当回事。事到此刻不能不向上报告,县委书记方文章闻讯亲自赶来,一开口就骂林渠是死的,可见事情不妙。

林渠在会议室向方文章汇报情况,说乡里领导正开会商量办法,布置大家分头行动。准备派人直接进村与村民沟通,教育说服,防止事态扩大。村民的过分要求不能接受,这么一闹就把人放了,以后乡里说话还有谁听?百姓哪里还管得住?征地啊开发啊,上面布置的工作还干得下去吗?抓的两个小子哪怕跟砸伤汤国平无关,平时偷鸡摸狗,都会有点事。

林渠这些话除了是向方文章汇报,也是说给大家,特别是让刘克服听的。方文章到达之前,刘克服力主放人以平息事态,与会者中也有几个人附合,林渠难以接受。让派出所抓人是林渠同意的,那时他很生气,因为乡长是他派上去的,出师未捷,路还没走到就被打得抱头鼠窜,满地乱滚,抬下来时满脸是血,狼狈不堪。再不狠加整肃,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袭击林书记了?所以抓人。林渠是老手,那一天却没控制住情绪,他本该知道如此动手失之匆忙。

方文章说话了,别的人不问,单单揪住一个刘克服。可能因为刚才进门前,在院子里听到了刘克服的嗓门。他问:“刘克服又有高见了?”

刘克服说没有。

“真没有还是假没有?”

刘克服还说没有。他接受教训,绝不多嘴。

方文章说听起来还是有的。刘克服平时不太吭声,事到临头多嘴,全县出了名的。他的多嘴好像还解决过一些问题。他这人左撇子,改也难。今天还是要听一听。

于是刘克服再次发表意见,果然是左撇子改也难。

他说这种时候不能激化矛盾。他在岭兜乡当了三年副乡长,一来就挂钩移民村,了解这个村的特殊情况。三十多年前,因建设水库,该村村民从外地集体迁移本乡。多年以来,村民一直怨气深重,认为没安置好,受到不公正对待。这种怨气靠抓人能解决吗?只能越积越重。这一回村民铲石袭车,背后因素很多。伤了乡长不对,无论伤谁都是违法,违法必究,这个不错,但是证据得充分,程序得完整,时机也得注意。硬干能不能解决问题?可以,说到底村民还是怕官的,这个村也一样,抓两个人不行,还闹,那就更强硬一些,警察强制执法,往天上开几枪,再抓两个,村民可能真的怕了,不敢再闹,偃旗息鼓。但是这样一来积怨尤重,后患无穷。以往这个小村一直被漠视,百十个村民怨气冲天,并没有坏什么大事。是不是因此就可以一直继续漠视?恐怕不行了。现在情况有些不一样,得考虑那条路还修不修,那些厂还办不办?所以他主张立刻放人,先平息事态,其他事以后再说。

方文章问其他人还有什么意见?赞同林渠,还是刘克服?大家无一发言。

“那我说。”

方书记拍了板。没听刘克服的,按乡书记林渠意见办。人抓得有些匆忙,反应过度了,但是已经抓了,还得让警察按照他们的规则,把情况弄清楚再说。

“告诉村民,政府是依法办事。”他说,“村民也要依法办事。”

方书记做重要指示,有若干原则,几项注意。场上各位乡干部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刷刷刷认真记录。光这么记录当然不解决问题,得有个人把他的重要指示传达给闹事村民。这个人走入事发现场,找个高处坐下,拿出笔记本朗诵一番,跟村民们一起学习方书记重要指示,村民们这就俯首帖耳,万事大吉了吗?哪有这么简单。不说他该怎么说服村民放弃对抗,竭诚合作,单他怎么走进村子就是大问题。峡谷上的碎石能伤汤国平,碰到别个就改吃素了吗?

方文章问:“移民村谁挂?”

旁边一个女子怯生生道:“是我。”

这是王一梅,年轻姑娘,到任不久的女副乡长,原在县防疫站搞技术工作。王一梅一脸发白,不是涂脂抹粉,是吓的。她脸颊上贴着块纱布,是伤员。汤国平被袭时她也在场,没有汤受伤重,却吓坏了,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方文章摆摆手,知道该年轻女子指靠不了。林渠即表态,说他去,带几个人进村说服群众。方文章摇头,说可以啊,乡长伤了,把书记再填进去。接下来还让谁上?县委书记方文章亲自上阵挨石头吗?

他看着刘克服,刘克服却不说话。方文章问:“刘克服你怎么样?”

刘克服表示他不便出面,不是害怕,是没有资格。

方文章说:“你变得谦虚了嘛。”

刘克服称自己一直都很谦虚。让方书记教育过,不敢不谦虚。

方文章说:“听说你救过两个小孩,是不是就在移民村?”

刘克服说明情况不全是那样,事情发生在移民村,两年多前,但是他没救什么小孩,是从小水潭里捞出两具童尸。小孩放学回家,让大水冲下了过水坝。

方文章说有这两个小尸体就够了。估计村民不会朝他扔石头。

刘克服说不是他怕挨石头,他已经移交了工作,按领导要求去吃竹笋。移民村的事情发表点个人意见可以,代表乡里与村民沟通恐怕不合适。

方文章即刻表态,说这个没问题。刘克服虽然给抽去搞竹笋基地,仍然也还是岭兜乡副乡长。根据需要,允许刘克服去移民村。

“你当然也可以不干。”他说,“毕竟石头不长眼睛。”

刘克服默不做声。好一会儿,他说:“我去。”

方文章问刘克服打算带几个人上?刘克服说就他一人,这时候人多不一定好。

方文章不同意,让刘克服找两个人一块去,配合着做工作,有事也好互相商量。

一旁女副乡长王一梅硬着头皮说,不然还是她去吧,是她挂钩的点。

林渠不赞成,说小王已经伤了,这情况太复杂。言下之意是小姑娘对付不了。方文章看了看王一梅,点头说不错,没吓瘫。基层干部,这种事总得碰,起初不懂,碰一两回就知道怎么对付了。

他决定让女副乡长上,加上乡办的小朱,三人一组,由刘克服带上去。

刘克服说:“我要一只手提喇叭,电池要新的。”

方文章喝道:“林渠你听到没有?这个也要我替你办吗?”

会议室里椅子声响成一片,大家开始动作,好一阵热闹。

半小时后刘克服一行三人动身,坐一辆吉普车前往事发现场,林渠跟他们同行。

他不上山,另有要务。方文章留在乡政府坐镇监督,观察各位乡领导在这种时候表现如何,是吃饭的,还是只会吃屎。

吉普车路过大畅岭,刘克服把车窗打开向岭上张望。林渠问他找什么,乱坟岗有啥好风景?刘克服说上了大畅岭,满眼乱坟头,到这里还能找啥?不找死人骷髅,当然就找鬼火,就像元宵节上街找花灯一样。林渠笑,说刘克服装什么蒜,这是白天,白天哪有鬼火。刘克服说明白了,恍然大悟。林渠哎呀一声,挺感叹。

“小刘,你这是自找,砸破脑袋不能怪我。”他说。

刘克服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脑袋说砸了活该,谁让它多嘴。

林渠道:“你不要误会,让你去吃竹笋是县里定的,我还帮你说过话,你可以问他们。咱们彼此了解,我跟小苏在一个办公室待过。”

刘克服说算了,讲那些干什么。

他们到了三岔口林业检查站,林渠留在这里控制情况,调度指挥,刘克服等人还得继续前进。此刻检查站成了前方大本营,除该站人员,另有几十号人员临时聚集于此,有乡、村干部,派出所民警,以及被村民驱逐滞留在这里的施工队人员。检查站再往前就是与省道交汇的进山道路路口,此刻进山道路已被道杆拦住,禁止车辆通行,进山车辆必须到前方二十公里处另一个道口,从那边绕大圈开行。此路禁行已经一个来月,因为洪灾水损和后来的修复施工,眼下又加上一重问题,就是前方峡谷的意外飞石。

“本来小车可以过,”当地人员说,“现在谁还敢走?”

从岔道口转进,几百米外就是进入峡谷的山口,两边石壁陡峭。公路线从峡谷底部顺地势上升,延伸近两公里,在山谷那头折转,沿坡而上,直到峡谷顶部,从谷顶再翻一个山头就到了移民村。这条山间道路正在整修扩建,沿路堆积着大量砂石,此刻村民掘于峡谷顶上,拿铁铲往底下峡谷路段铲石。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石雨威胁力相当大,汤国平就是在峡谷底部被石块击伤的。

刘克服认为乘车往里冲不好,可能会让上边的村人视为威胁,引发对抗。眼下还是走着去,让村民看到来的是谁,也许好些。

林渠让人拿来三顶红色安全帽,以助他们抵挡石子。刘克服让王一梅他俩戴上,自己没要,把帽子扔回吉普。他也不带包,只提着一只喇叭上路。弄来的是架半旧的手提喇叭,电池是新的。喇叭体积不大,音量不小,喊起话来半山传响,还有个按钮,喊话喊累了可以拨按钮,那时喇叭会自动放歌,可吸引注意。但是录在里边的歌只一首,是一部旧电影插曲。刘克服在峡谷入口处把喇叭打开,它哇一下大声唱开。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有些滑稽,唱的是济公,传说中一个比较另类的和尚。那天刘克服虽然不戴帽子,穿的也很一般,文化衫、短外裤、一双旧鞋,略显落魄。

他说这曲子好玩。

刘克服放了两遍乐曲,估计已经引起山上老乡注意。他开始喊话:“我是刘克服,刘副乡长。还有王一梅副乡长。乡亲们,是我们。”

乡亲们有所回应。沙土、石块哗啦啦开始从山坡上滚落下来。

他们发过话:放人之前谁都不要过来,多大的官都不要,他们不见。现在他们履行诺言,刘副王副,包括济公和尚,一律不予笑纳。与汤国平有所不同的就是他们没往刘克服身上扔东西,他们扔的位置比较靠前,土块碎石也有往这边飞的,大多掉在前方,尘土飞起,更多的像是一种警告。

刘克服躲在路旁一块大石头后边,等尘土散开再站出去,没等走开又是砂石大作,三人再次退回石头边。

刘克服说这样不行,咱们人越多,对方越没有安全感。

他让王一梅和乡办小朱呆在大石头下边,不要动,他自己先过。如果他过去了,他们俩可以跟上。如果还有石头,过不去,就停下来,不要硬碰,能走就走,不能走则等。这样试试。

“你看怎么样?”他问王一梅。

王一梅说她不知道。

刘克服说那就听他的。他指定小朱负责照顾王一梅,说王副是女的,这种事本不该她来,走到这里已经很了不起了,接下来不要勉强,以安全为第一,别让老乡的石子砸到就是胜利。

于是依计而行。刘克服自己走了出去。石头哗啦哗啦又落了下来。刘克服没往后退,咬着牙上,一粒石子刷地扫过他的耳畔,弹在地上。

很险,没砸到。他继续前进。碎石土尘渐渐稀落。

后边两个人跟随行动。他们动作比较迟缓,与刘克服渐拉渐远。走到峡谷中部,陡坡上喊声大作,大量碎石倾泻而下。刘克服把头低下来,不管不顾一直往前。他的左手有一只喇叭,右胳膊抬不高,存心抱头鼠窜,两边都够不着,只能放弃防护,欢迎来袭。那时喊不出声,他拨了扩音器的按钮,让喇叭不停高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歌声里,石块沙土开始砸在他头上身上,乱枪扫射一般,只觉得这里一敲那里一砸,感觉火辣辣四起。还好,只一阵就没有了,场面上阵势吓人,大多飞石依然着意绕行,掉到了前边。

随后砂尽石息,前方一片寂静。

刘克服往右脸颊摸,那儿痛疼,给小石片划了一道口子,血水在缓缓渗出。

他估计这就差不多了。他敢这么冒险是有几分把握,知道移民村村民不至于拿他当汤国平。农民其实最知道好歹,他们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扔石头。在闹哄哄一片乱局之后,此间需要一个人,村民们在等待这个人出来相帮。此人号称“贵人”,是个什么家伙呢?就是他刘克服。

移民村是岭兜乡的一大麻烦,从它的名字可知渊源。这个村只有五十余户人家,近二百村民,不是行政村,是一个自然村,也称村民小组。移民村是通俗说法,在行政区划图上它有一个正式名称叫“幸福村”,这名字很少有人知道。移民村村民原籍不在本市,在数百公里外的邻近地区。当年他们老家修建一座中型水库,迁移两个乡镇数万居民,其中几十户人家被安排到岭兜。那时候强调移民做贡献,搬迁安置费很少,岭兜这边属山区,经济欠发达,难以给移民提供较好的生活条件,只能给他们一个“幸福”美名,安置于山间一个集体耕山队旧址,把该耕山队的产业、设施划归移民村,包括数片山坡地,若干梯田和茶园,一排猪圈,还有三排营房式石砌平房。移民到来之后几乎是白手起家,生活非常艰难,与他们在老家的日子天差地别,难免满腹怨言。数十年里,移民村村民以刁蛮、好斗、难缠、不听话著称,让县、乡、村很费心。

刘克服一到岭兜就安排挂钩移民村,这是该乡旧规,让新手多锻炼。初到时,移民村有人发现刘克服是左撇子,居然还注意到他的右胳膊小有毛病,举不高,乡下人谓之为“瘸手”。刘克服的胳膊毛病是幼年因伤所致,并无大碍,尤其是绝不影响工作,人家居然有看法,认为乡里看不起移民村,连个正手好胳膊的也不派来。言辞中对刘克服颇不敬,积怨之情可见。后来刘克服因各种事务频繁进出移民村,这地方的麻烦格外多,也就跑得格外勤。三年下来,村里的五十多户人家他全部走遍,能叫出村中大多数成年男子的名字,也设法帮助村子解决了一些困难。因此村民对他抱有好感,时候一到,满坡石头乱滚,看到刘克服大多绕行。

那一天村民没再实施阻拦,让他一路鞋破帽破,一路走出峡谷。但是村民们并不打算就此了事,他们有自己的打算。刘克服走上山坡,有数十位村民聚集于道旁,手里抓着扁担、铁锹、岸刀,如临大敌。他们把他拦下来,说刘副乡长非要上来就上来吧,他们保证不为难他,但是既然来了就要委屈他一下。他们请刘副乡长在村里住几天,有肉吃有酒喝。后边王副乡长就不必上来,他们请她回去报信,让警察尽快把两个村民放回来。警察不放人,刘副乡长就不必回去了。

这是打算把刘克服扣为人质了。刘克服问:“你们觉得这样行?”

他们说还能怎么办?

他们找来胶布给刘克服贴脸上的伤口,说不怪他们,是石头不长眼睛。刘克服说他清楚,村民要是真想往他身上扔石头,他哪里走得上来。

“但是碰上别个就可以扔吗?你们不怕?”

村民激愤,说他们怕个鸟!管他什么乡长什么警察,这里要命一条。

刘克服说村民不怕他怕。看见村民手中这些家伙,他浑身血都凉了,非常害怕。敢这么走上来,他不会为自己害怕,他是为大家害怕。

他向身边一位村民示意,把那人手中的岸刀抓了过来。所谓“岸刀”是土名,那是一种装有长柄的砍刀,类似于冷兵器时代的大砍刀,主要用于做梯田岸时劈田岸杂草。刘克服指着岸刀锋利的刀刃说,这东西不伤人吗?砍一个死一个。大家手中的扁担、铁锹也能伤人。眼下已经有一个乡长躺在医院的床上,两个村民坐在看守所的地上。

“大家还想弄出几条人命?让多少人进牢房?谁的命不是命?谁喜欢自家孩子坐班房,或者到处逃跑?”

村民说谁喜欢啦?要不是欺人太甚!

刘克服说:“你们听我的。”

他说他的工作有些变动,本来可以不再管移民村的事,为什么还要顶着砂石土块爬上山来?因为他心里放不下,非常不安。他不想看到再有人死伤在这里,再有人被警察带走。他知道村民对自己的处境十分不满,认为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他理解这种感受,很同情,很想帮助解决。以前他给村民办过一些事情,但是不成大事,不是不想,是没有能力。一个小小副乡长权力有限。现在情况不同了,他觉得有可能帮助办一件大事。大家不要为了一时情绪冲动,丧失了改变自己和后代命运的大好机会。

村民说什么狗屁机会。山要拿走,水不给喝,这还要人活吗?

移民村这回聚众闹事有一连串的相关原因,包括开山造成的饮水问题、山地补偿和相关纠纷等等,相当复杂。移民村深居山间,村外有一条小溪,全村人畜饮水和洗洗刷刷都靠那条溪流,这条溪流曾经水量充沛,雨季时的大水曾把几个立脚未稳的涉水孩子冲下水塘,让当年新任副乡长刘克服从水里摸出了两具童尸。但是近来情况突然有变,小溪流水大大减少,有时近于干涸,几天不下雨,原先清澈的溪涧水就变成一股浑浊细流,直接影响了村民的生活。

是什么因素导致移民村水源恶化?因为开山。该小溪上游有一处石灰石矿山,附近有一座水泥厂。小溪水源被截取用于生产,污水又排入溪流,移民村因此受害。水泥厂和矿山正在扩建,需占用附近大片山地,其中一面山坡属移民村所有,位置比较重要,厂方志在必得,村民大有保留,双方一直谈不下来。这期间小溪水流一天天浑浊严重,村民认为厂方使坏,愤愤不平,不时与厂方发生纠纷,并因此迁怒配合厂方修桥扩路的施工部门,连连生事。乡长汤国平等人在协调厂方和村民关系时态度强硬,村民认为乡政府偏袒厂方,处置不公,大有意见。那天有人铲石袭车,主要是发泄不满,并没想伤人,也不知道里边是乡长,不料汤国平怒气冲冲跳下车,挨了一头乱石。

刘克服不跟村民纠缠眼前是非,他讲远的。他说这么争来闹去什么时候到头?为什么非得守在这里喝脏水呢?移民村村民自迁到此地之后反映不止,认为安置地点不好,对大家很不公平。现在是不是已经变得喜欢了,认为公平了,打算世世代代留在这片山坡上?

村民很惊讶,说刘副乡长说的什么呀?

刘克服说大家不要因小失大,这么闹事不能解决问题。阻拦交通和施工,袭击车辆都是法律不允许的,闹大了对村民尤其不好。他觉得大家要为村子未来和后代考虑。他可以帮大家满足几十年没有实现的愿望,给大家一个高兴,还大家一个公平。

刘克服语出惊人。他准备拿什么让这些举着农具闹事的村民从此感到公平、高兴?就是全村整体迁移,离开此地,根本、彻底解决问题。他说这是县里乡里决定的吗?不是。目前只是他自己的主意,但是他觉得可行。只要村民停止扔石头,听他的,一起来一步步努力,有可能做到。

“刘副乡长想给我们哪里?”

“给你们一个风水宝地。就是大畅岭。”

村民们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