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到祁连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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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依马龙

大古山仍然被雨云遮得严严实实,但雨停了。我不听公社几位同志的劝阻,决意和童大夫出发。

“青海枣”果然老实,但刚刚骑上马背,前后左右无依无靠,还是有一点紧张,上马下马时更担心它会突然跑起来。我想起了一个朋友讲过的骑马要诀。他曾经是某骑兵师的作战参谋,转业以后念念不忘甘南草原和由四川进藏的经历。当时只觉得有趣的东西,现在成为非常重要的原则。这样在“用”中学,“在执行中加深理解”的办法,很快就见成果,到中午吃饭时,童大夫已经夸奖我大有进步了。

我们是在森林管理局吃午饭的,羊肉泡馍和许多杏子。

从森林管理局向南,拐进一条干涸的河床就离开了公路、电线杆、林彪、孔丘和反革命阴谋。河床间堆积着山洪冲下来的卵石和巨大的石块,我们在杉树林中穿来穿去,趟过一条湍急清澈的小河,河水漫到马肚子,我们曲起双腿,让马慢慢地过河。越过一道马鞍形的小山,就看到两边山坡上漫游的牛羊,大依马龙到了。

大依马龙是绿色的世界,起伏的坡地上全是茸茸绿草,山上全是密密的森林。小河边上散布着几座褐色的帐篷,有几个小孩在草地上飞奔,追赶一只毛茸茸的大黑狗。我们的马刚刚踏上这块平坦的草地,就传来低沉的狗叫。孩子们迎着我们跑过来,一个中年妇女拉住我的马,她自我介绍说:“我是李瑛的妈妈。”李瑛是我在芭蕉湾青稞地里结识的小伙子,他前一天带了我的画箱和内框来到大依马龙。

我们被迎进最近的帐篷,刚刚坐定,就端来几碗浮着厚厚的奶油的热茶。这里的奶茶和别处的奶茶相似,但常常在奶茶里放一把“曲拉”,一种酸味的干酪。我们一边喝咸味的热茶,一边嚼着酸味的曲拉。环顾帐篷,一面支着离地不到一尺的床铺,全家人加上客人,可以一字儿排开睡下。床铺很干净,有塑料床单,还有毛毯和棉被。帐篷最里面迎门的柜子上,摆放着红地金字的毛主席著作和收音机,那是过去供奉佛像的地方。帐篷中间是一个极大的铁皮火炉,粗大的木柴正在熊熊燃烧。热茶加上炉火,我出了一身大汗,只好退坐到帐篷最里面的床头。在火炉周围,地上依然满是碧绿的草,还有黄色的野花在开放。

喝完茶就出去画画,三户牧民的五六个孩子全跟着我跑,娃娃们并没有影响我写生,他们热心而安静。看到我手里握了一把画笔,便争着要替我拿笔。我画的是他们的帐篷和草坡、山林,后来我想,如果有人看到我写生的场面,一群小孩每人举一支油画笔,而且争先恐后地让我用他手中的一支,当我想用纸擦掉笔上的颜料时,孩子们赶紧把笔要回去。这样的场面可能比画风景更有趣。

阴暗的山林变得模糊起来,远山已经完全隐没在浓密的雨雾里。我在画布上追赶雨雾,直到我和孩子们都被细密的水滴浸透。孩子们叫起来:“雨来啦!”每人帮我拿一件东西,最小的女孩英够拾起我用来擦笔的报纸,跑在最前面。当我们回到帐篷里用毛巾擦拭头上的雨水时,英够郑重地还给我那张报纸。

细密的雨滴变大了,我担心这个用粗疏的毛织物做成的“毛房子”能不能挡住大雨。后来发现,尽管在帐篷里白天可以透过织物的孔隙看到蓝天,夜晚可以透过织物的孔隙看到星星的闪光,但到下雨的时候,雨水使牛毛织物膨胀绷紧,除了火炉上方的天窗会往下滴水,“毛房子”竟是很能防雨的。

雨下得不停,我给大人小孩画速写肖像,主人则给每个人盛上一大碗酸奶,不加糖的酸奶另是一种滋味,童大夫的弟弟就不能忍受这种酸味。

给每个孩子都画了肖像,并且写上他们的名字之后,天慢慢黑了。黑夜为大雨增添了震慑人心的力量,帐篷地上的花草全成为水生植物,但床铺却是干的。在倾盆大雨中,牧人赶着羊群回来了,羊和狗都在叫,牧羊的小伙子虽然穿着军用雨衣,全身还是湿透了。他咒骂黑夜和大雨,脱光衣服在炉火边烘烤。

雨越下越大,河水震天动地的响着,还夹杂着石块被洪水冲动的轰隆声。等人们都睡下的时候,周围似乎全是河水的轰响,我们的毛房子简直成为激流中的小船。李瑛的妈妈在念叨:“我们这山沟里可千万不要发大水呀!”我悄悄问童大夫,祁连山里常有这样的大雨吗?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雨。

午夜时分,我们被巨大的隆隆声惊醒,蜷伏在水里的畜群也叫起来。是山崖崩裂了!又一阵巨响撼动土地,夹杂着树枝碎裂的响亮声音。几个帐篷里的狗都叫起来,人们一声不响,惊恐地等待下一阵山崩。但再没有山石滚落的声音,而雨声和河水的咆哮却更响了。

我被柴火的烟呛醒来。天已经亮了,大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女主人蹲在炉子边上生火,柴灰和烟布满了帐篷。外面,牧人在惊叫,夜里崩落的山石砸死了几只羊。童大夫连声说我们命大,有几块巨大的山石滚落到离我们帐篷只有三米远的地方,最大的石块有一丈多高!

牧羊人穿上雨衣背起枪,又赶着羊群往浓雾弥漫的山林走去。昨天的潺潺清流,一夜之间变成汹涌咆哮的激浪。这里的洪水是乳白色的,像在河里倾注了大量牛奶,上游冲下来的树木在白浪中沉浮,大石头在水里滚动,发出吓人的声音。昨天骑马涉水的地方,已经完全被洪水淹没,几棵小松树的树梢在波浪中抖动。牧人们说,他们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水。

中午,太阳从云缝里露出脸来,整个山谷顿时变得有声有色,牧民们向天空张望着:“鸡心大山还没有出来,天还晴不了啊!”最高的山峰仍然隐没在浓雾中。

太阳一会儿出来,一会儿钻进云中。山林变幻着光影,也变幻着色调。我抓紧时间去树林边画画,仍然有一群孩子做伴,这一次英够走在最后面,她为我抱了一个小凳子,那是一个圆圆的小树墩,上面钉了一块厚厚的羊皮。我坐在英够的小凳子上,童大夫一直看我画画,孩子们却喊叫着跑到树林里去了。

小画快完成时,隐约传来越来越清楚的流水声,到孩子们尖叫着从森林里跑出来,我们才发现已经被乳白色的水流所包围。杉树林中到处翻滚着浪花,我抱起画箱和英够的小圆凳,童大夫提起画,赶紧寻找可以走上坡的路。有两个孩子跑到我们身边,大家连蹦带跳,跳过一道道激流,快到山路时,流水已经有一尺多深了。我们使劲一跳,总算跳到没有水的山坡上,刚才画画时所在的树林已经全被波浪占领。大家瞅着我浸湿的裤腿大笑,山洪的轰响盖过了我们的笑声。太阳更加明亮了,一块块蓝天和沸腾着的白色山洪使山林充满活力。我和童大夫坐在一棵粗大的枯树干上喘气,孩子们替我拿着画具回帐篷去了。

傍晚,山洪渐渐消失,旷野静下来。牧人提来两个大塑料桶,说要请我们喝酒。几个帐篷的大人小孩都凑到一起,白酒盛满了一个大饭碗,我成为大家进攻的目标。第一碗酒刚喝完,我已经觉得难以招架,童大夫下了命令:“益喜,给水老师代酒!”益喜是一个身材匀称的姑娘,她放羊时不停地高声唱歌,成为童大夫带领的文艺宣传队的歌手。

益喜很高兴代我喝酒,她拿来一个搪瓷大茶缸,把大家敬我的酒倒进茶缸里,仰头一气喝完。当她第三次端起茶缸时,我劝她不要再喝了,益喜的爸爸却满不在乎地说:“不要紧,这娃娃喝上一两斤醉不了”。

童大夫能喝,又能讲各种醉酒的故事,人们的笑话没有讲完,塑料桶里的白酒已经喝光。大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讲故事。

在祁连山的一个多月中,有好多次这样的酒会,但一次也没有见到烂醉如泥或者大吐大闹的人,那似乎不是祁连山的性格。

夜里下了一阵小雨,早晨天完全晴了。几天来一直没有露面的鸡心大山,也看得清清楚楚。黎明时的山林湿润而清新,最高的山峰沐浴着明亮的阳光,而整个山麓和草地、河流、帐篷全留在黎明的暗影中,远处的河水闪着银子一样的亮光。

一个星期之前,我还成天在开会,而在大依马龙,只有我带来擦油画笔的报纸上能看到全党全军全民所关注的那些大事,究竟哪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呢?

李瑛的爸爸陪我们去几个帐篷坐坐,他说我们要是不去,他们会见怪的。于是我们拜访了每一个毛房子,喝了每一家的奶茶,吃了每一家的大饼。

益喜家养了一只小小的青羊,是她爸爸打猎时抱回来的,她们用牛奶喂养它,现在它像狗一样地尾随这一家的大人和娃娃。当陌生人来时,它藏在一排被褥后面,从被褥的空隙里睁大那一双黑眼睛,望着我们这几个奇怪的人。益喜在帐篷外面一叫,它就跳起来,跳过叠起的被褥,跳过摆满了奶茶的炕桌,在大家的惊叫声中去找益喜。

我们在八月一日离开大依马龙。一清早,童大夫就到森林里去找我们的马,几匹马跑得很远。我问他们:“不怕有人偷走吗?”“没人偷。”又问:“不怕狼吃吗?”“狼倒是有,我们还没有听说过马叫狼吃了的事。”

这就是大依马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