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志奇
6岁那年,我被一场无情的大火烧伤,肆虐的火舌吞噬了我姣好的面容。
植皮手术后,我被要求每天做三次颈部练习。牵动颈部僵硬的肌肉使我感到一阵阵难耐的痛楚。父亲一边安慰我,一边要我坚持,说这会帮助我重新抬头仰望天空。我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毕竟是孩子,做完练习,我就一蹦一跳地在走廊上到处乱跑,这时,常常会有人用异样的眼光注视我,甚至指指点点。
我不知道自己被毁了容。
是母亲藏起了镜子。可父亲说:“你能让小珂一辈子看不到自己吗?”
于是我就见到了镜子以及镜子中的那个人。她的颈部以上都是深浅不一的奇怪疤痕,蚯蚓似的扭曲蜿蜒,说不出的丑陋。我呆了半天,掉头问站在身后的父母:“她是谁,怎么那么丑?”
母亲伏在父亲肩上哭了。父亲轻拍母亲的后背,哑声说:“她是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是爸爸妈妈的心肝宝贝。你再仔细看看她。”
我茫然地望一眼父母,手一松,镜子如一只中弹的鸟,僵直地坠落到地上,碎成一块块薄片,而我年幼快乐的心也随之坠入了无尽黑暗的深渊。
我拒绝再做颈部练习。父母千方百计开导我,我以沉默对抗,整天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后来干脆蒙上头,将他们的苦口婆心连同悲伤的眼神统统隔绝在被子外。
一天,我正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发呆,突然听见走廊上传来父亲熟悉的脚步声。我赶紧转身躺下。
父亲走近前轻声唤我的名字,我装作睡着了没有应声。
父亲站了一会儿,似乎把什么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出去了。
我好奇地睁开眼,一架崭新的凤凰琴映入眼帘。琴身是鲜艳的绿色,琴盖上一只可爱的大熊猫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俏皮地望着我。我惊喜万分,迫不及待地掀开琴盖,两排红黄相间印有阿拉伯数字的琴键错落有致地绷在琴座上,一只天蓝色的菱形弹片插在四根绷得紧紧的琴弦间。
父亲走进病房时,看见我笑容满面,正手舞足蹈地拨弄琴弦。那是我照镜子后第一次露出笑脸。父亲笑着说:“送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我高兴地点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记得以前我在商场看到并要过很多次,父母从未应允过。
父亲说:“现在它归你了。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每天做三次颈部练习。”
我的心“咯噔”一下,但怀中的凤凰琴以无比巨大的诱惑很快战胜了对疼痛的恐惧和小孩子近乎任性的自暴自弃。我咬咬牙,答应了。
父亲给我找来乐谱练琴。陶醉在自己亲手弹出的悠扬琴声中,我会暂时忘记所遭受的痛苦,但我依然不肯迈出病房的门。我害怕人们向我投射过来的异样眼光。我总是趴在窗口,悄无声息地俯瞰楼底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当我做完最后一次颈部练习,坐在对面的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赞许我,他注视我半晌才伸手抚摸我的脸说:“好孩子。”父亲的表情不同寻常,声音也有些异样,眼里竟然噙着泪花。
我不解地望着父亲。父亲一向都是镇定从容的。
父亲掩饰什么似的揉揉发红的眼睛,指着窗外笑道:“你看今天的天气多好,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我立即被一阵莫名的恐惧包围住,怯生生地摇摇头。
父亲却不由分说地拉起我:“走,我们去阳光下弹琴。”
刚出病房,我就紧张得浑身发热,想退回去。可是父亲坚实有力的大手紧紧牵着我,他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径直将我带到楼下广场青翠如茵的草坪上。
“好了,”父亲席地而坐,说:“就弹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吧。”在父亲鼓励的目光下,我壮起胆子垂首轻拨琴弦。音符在我灵巧的手指下轻快地流泻出来,像一群快乐的小精灵活泼地跳跃飞舞。我的琴声引来很多人驻足围观。
父亲冲着人群大声说:“这是我女儿,你们听她弹得好听不好听?”
围观人群的视线集中到我身上,顿时一片哗然。人们议论纷纷:“这小姑娘怎么……”“哎,可惜呀……”
我的心狂跳起来,脸一阵阵发热,额上沁出大颗的汗珠。
我恨不能捂住耳朵跳起来赶快逃离这难堪的地方。
父亲突然和着琴音放声高歌:“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父亲嘹亮的歌声压住了四周的窃窃私语。人们不再交头接耳,渐渐安静下来,倾听着父亲的歌声。我悄悄地抬起头向父亲望去,父亲满不在乎地大声唱着,时不时跑了调,引来一片笑声,但父亲仍然一脸的镇定豁达。也许是察觉到我的注视,父亲停下来凝望着我,好一会儿,然后他给了我一个坚定自信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说:“别怕,你要学着勇敢一点。”
我终于被父亲的豪情所感染。我的目光越过父亲,向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看热闹的人群望去。他们的表情各式各样:好奇、疑惑、不屑、漠然,应有尽有。我鼓足勇气,大胆地向那一张张脸庞扫视过去。我勇敢地和他们对视,泪水不知不觉间,顺着我的眼角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我使出浑身的力气,高高地仰头,看到头顶一片广阔清明的蓝天,还有融化我心底坚冰的灿烂阳光,我终于明白父亲说的“健康、正常地抬头仰望天空”的含义,原来只要我愿意,我真的可以做到勇敢,而且不只一点。
以后的岁月,我健康地成长。长大后,无论走到哪里,我都随身带着这只父亲送给我的凤凰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