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北风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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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晚风吹来一阵清香

只是,能见到孟山,并不等于就会嫁给孟山。虽然我们已经知道了结果,白草后来确实嫁给了孟山。但知道了结果,并不意味着会知道过程。许多事情的过程其实比结果更有意思,光凭想象是想象不出来的。

下面还是说说白草是怎么嫁给孟山的吧。知道了这一点,才可能会明白,当余南听到白草说出离婚两个字后,为什么会那么惊讶,为什么还会让白草想想是怎么嫁给孟山的。

知道下野地在雪水河的下游,可要找到它并没有那么容易。第一天顺着雪水河走到了天黑,还没有看到房子和人。白草在胡杨林中用树枝搭了一个吊床睡了一夜。睡在吊床上,她想象着家里人看到她留下的字条,会是什么反应。母亲一脸惊讶后一定会流下伤心的泪水,父亲暴跳如雷后,一定会带着哥哥四处寻找。大概只有爷爷什么都不说,心里为她祈福。她在字条上这样写道:我遇到了我喜欢的男人,我去找他了。等我找到他后,我会带他回来见你们的。不要找我,我会活得很好的。

她一个人睡一间木屋,离开的时候,所有的人在睡觉。只有花花看到了她,花花跟着她走了一段。白草不让它跟了,让它回去。它站下了,看着白草越走越远。白草看着花花,看着花花身后的那片木头房子,也有些难过。可再一想马上要开始的生活,想到那个叫孟山的男人,白草的难过,就像一朵云,一会儿就被风吹得不见了。

第二天继续赶路,还是没有看到房子和人,她用猎枪打了一只野兔子。有过几天几夜一个人追杀猎物的经历,不会有什么事难住他。随身的行装里常备着火柴和盐巴。白草只说走了,没有说往什么地方走,就是不想被家里人找到。本来她也是可以给家里人说明白她的想法和做法,但结果肯定是她走不掉的。因为白家是山里边一个很有威望的大户,作为一个大户人家,随便把定下来的婚事推掉,是会让双方家族都蒙羞和不可接受的。明知是什么结果,也让白草除了悄悄地出走外,再没有了别的选择。

一直到了第三天的早上,差不多就在太阳升起的同时,她看到了一道蓝色的炊烟在荒野上飘荡。朝着炊烟的方向走了有半个小时,白草就看到了一片排列整齐的土房子,同时还看到了一群人。有多少人白草没有办法数得过来,好像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在一起(小镇的庙会也没有这么多人)。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挥动一样的农具(坎土曼),喊着一样的号子,正在刨挖着脚下的土地。一齐落下的农具力量是很大的,白草从马上下来朝他们走过去时,感到了脚下的地在动。

不能不说,白草完全被这样一种大规模的劳动场面吸引住了。在这以前,也看到过农民劳动,她的父兄每年都会在土地上忙碌一阵子。那种两三个人的家庭式的耕种是枯燥乏味的。而眼前这个场景,这些人的姿态和脸上的表情,包括发出来的声音,都像是在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充满了节日般的欢喜。里边不光是男人,还有不少的女人,她们也都喜气洋洋的。本来白草走过去,是打算问一个人这里是下野地吗,这里有一个叫孟山的人吗。可她看得入迷了,一时忘了要问的话了。还是从人群里走出了一个人,问她从什么地方来,有什么事。

这个人当然不是孟山。可他是农场机关的一个干部,是管人事的(一个陌生人出现他是不会不管的)。农场的关于人员方面的事情,孟山不在时,他是可以替孟山作出决定的。比如说,孟山这会儿去师部开会了,很可能明天才能回来,怎么安排白草,他就可以说了算。白草说了,她是从山里来的,是来找孟山的。问她找孟山有什么事。她当然不能说,是看上了孟山,是找孟山来结婚的。只要是个不笨的女孩子,不管她在什么地方长大,有些话要怎么说,天生就懂得。要不,就是傻子了。所以,干部问白草找孟山有什么事,白草脱口说了一句,我想和你们在一起。

白草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并且并不是完全为了应付。年轻的姑娘没有道理不喜欢和一群人在一起,过一种热热闹闹的集体主义生活。况且,还能对她渴望的爱情的发展起到推进作用,她有什么理由不张开双臂投身进去呢?在她说了那句话后,接待他的干部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刚刚建立起来的农场,说实话,要说缺,没有什么不缺的,可要说最缺的,还是人。准确说,最缺的这些人,不是别的人,就是女人。当兵的直接成了农场的农工,个顶个的都像牛一样强壮,像牛一样,却不是牛,不管是多大的首长来了,他们当面提的意见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在这里开荒,不能没有女人。首长也是男人,知道大家的意见有多重要。下了文件,只要是女人,想办法让她们来,只要有女人愿意来,不管是什么样的,不管从什么地方来的,全都热烈欢迎。

于是当天白草的名字就写进了农场人员的花名册,进入了正式的编制,建立了工资户口履历档案。同时还发放了一套黄颜色的军装和其他的生活劳动用品,如坎土曼等。并被分配到了一个连队的一个排的一个班里,住进了已经住了一个班的姑娘的大地窝子里。她带来的马被送到了农场的马号,那里有饲养员照管。猎枪怎么处置让她自己看着办。农场有一个军火仓库,所有的刀和枪都在里边放着。她想放在里边也可以,但因为猎枪不是属于公家的军火,不会强制让她交公,可以作为随身私人物品,由她自己安排。所以成了下野地农场一员的白草,别的方面看起来和别的女人都一样了,只有一点不同的是在她的床头挂了一杆油黑的猎枪。

住下来后,第二天见到了孟山。和一群姑娘正在地里干活,孟山来了,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跟着好几个干部,其中有一个是给白草办过手续的。孟山从她们身边走过去时,她们站着,一齐拍着巴掌。因为女班长喊了一句,欢迎首长来检查工作。女班长这么一喊,大家就鼓掌了。白草晚鼓了一会儿,她一直盯着孟山看,不知道女班长这么说了,别人就要鼓掌。看她没有鼓,旁边的人捅了她一下,她才赶忙鼓起来。她一直在看孟山(她在确认这个孟山是不是雪水河谷里看到的那个孟山)。孟山没有看她。他好像扫了一眼,是看大伙儿的,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还是那个给她办手续的干部,看到了她,说了一句,孟场长,那个同志是新来的。听说是新来的,孟山转过脸,目光闪了一下,落到了白草身上。只一会儿,说了一句,好好,欢迎欢迎。就不再看她了。转过脸,一帮干部又往前走。

这个见面,过于简单,和预想的不一样。想着看到了她,孟山会走过来,握一下她的手,问问她叫什么,从什么地方来。怎么回答,也想好了。能说上几句话,就会不一样。不说会记住名字,至少也会记住样子的。只是这么看一眼,看了和看过没两样。下次在别的地方遇到,还会是她认识他,他却不知道她是谁。孟山一行人走开了,另外的一块地里,还有人在干活,他们也要过去检查。孟山他们说着话,走远了。别的人不看了,白草还在看。女班长说,白草,你看什么呢,快干活。

一块儿干活,有一个好处,不会冷清。干活用手干,嘴是闲着的,干活干得累了,可以张开嘴说话,说些有意思的事,注意力转移了,就没有那么累了。白草刚来,和大家还不太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听大家说。大家说什么,也是随意的,没有固定的话题,多是看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就会随口说几句。刚见了孟山,就说到了他。一个问,孟场长还没老婆吧?没问她,问的是别人。可白草的心一紧,马上竖起耳朵听。另一个说,应该还没有。才打完仗,还没有来得及,全是光棍汉。

一听全是光棍汉,紧起的心松了下来。接下来,别的人再说什么,全没有听进去,只是在想,幸亏孟山还是光棍汉,如果孟山已经娶了老婆,自己怎么办呢?还是年纪小,想事不周全。脑子一热,就离家出走了,就跑到了下野地。不过,再一想,也觉得没啥了不起。如果孟山有了老婆,大不了就当没这个事。再跑回去,给家里人认个错,再把自己嫁给那个李家少爷就是了。如果要面子,不想跑回去,就在下野地呆着。那么多女人能呆,自己有啥不能呆的。嫁不了孟山,也可以嫁给别人。下野地男人多,找个当丈夫的,不会有多难。想了一会儿,骂自己胡想。现在的事,对她来说,没那么复杂。孟山是个光棍,正需要老婆。她想当这个老婆,只要孟山愿意,就可以当了。这么一想,白草一颗心,就变成了春风里的一棵草。

想好了,再看到孟山,要主动。不管孟山看见她了没有,都要走上去,喊住他,告诉自己是谁。想和孟山有什么情况,得先让孟山认识她,记住她的名字。这个事,看起来,一点儿不难。虽说孟山是场级领导,白草是个连队的农工,级别相差得多,可一个农场里,总共只有几千人,实行的又是集中管理制度,经常在一起开大会搞活动,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用不着多长时间,想不互相知道名字,不互相记住样子都不行。

看到孟山的机会确实多,差不多每一天都有。孟山是场长,每天农场的重要活动,他都会出现。就算是没有重要的活动,孟山也不会呆在场部的办公室,而是骑上马从一个连队跑到另一个连队,从一块条田走到另一块条田。一个农场就是一个大家族,场长就是大家族的族长,家族的大事小事,从生到死,从吃到拉,都要族长操心。作为家族成员,白草每天都能见到族长,属于再正常不过的事。

每天都能见到孟山,可十几天过去了,白草还没有和孟山说上话。怎么会这样,不用问别人,白草自己知道。说到底,还是身份的问题。这十天里,和白草说过话的男人,有多少,白草没有数。多的不敢说,往少里说,也上一百了。不是白草主动找他们说,是他们主动找白草说。前面说过,白草是个混血儿,都是女人,和内地来的一群,有明显不一样,容易引起注意。四周的男人,都当过兵,死都不怕,还会怕和女人说话?打完仗了,没有别的事了,找女人说话,就成了事。很短的时间里,已经有好几个男人,通过找女人说话,把女人说到了被窝里(不是通奸,是通婚)。跟白草说话的,都有想法。可这个事,得两个人都有想法才行。男人有,白草没有,说了话也是白说。过后,白草不会往心里去。男人一看白草这个样子,不会再和白草多说(年纪不等人),赶紧去找新目标。

男人找白草说话,白草也想找男人说话。只是,想找白草说话男人有好多个,白草想找说话的男人只有一个。这个男人和别的男人不一样,见了白草,总是像没有看见一样。他也找人说话,可他找的人都是干部。没有指望孟山主动跟她说话,想好了是自己主动上去跟孟山说。有几次看到孟山和几个人一块儿走过来,白草迎了上去。可快要走到跟前时,不是连长就是排长拦住了她,问她找场长有什么事。她只能说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不要找场长,他太忙了。接受了教训,又是同样的情况,再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有事。连长或者排长说,有什么先跟我们说,我们给你解决,场长太忙,不要麻烦他了。她只好说,那就算了,等场长闲下来再说吧。就这样好几次眼睁睁看着孟山从面前走过去,却没有办法和他说上一句话。

在白天,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看到孟山,从来没有见过他是一个人。而只要孟山不是一个人,白草就没有可能走到他的身边,和他说上话的。明白了这一点后,白草就想利用晚上的时间去见孟山。一个人再忙,也不可能白天黑夜都在忙,他总要休息睡觉吧。她打听清楚了,孟山晚上吃过饭后,会在办公室里办两个小时的公,这个公可能是召集开什么会,也可能是处理各种文件。两个小时后,他就回到自己的宿舍里,这个时候他的身边不再会有别的人。孟山的宿舍是哪一间也打听到了。白草想,晚上去他宿舍的门口等他回来总可以和他说上话了吧。

能想到这一点,让白草很得意。当天夜里,趁着大伙儿都睡着了,她穿了衣服爬了起来,悄悄地往门口走。手刚刚把门拉开,身后响起了班长的声音,白草,你干什么去?白草说,我去尿尿。班长说,屋子里有马桶,不用出去。白草说,我不习惯,尿不出来。说着白草走了出去。没有想到,女班长也跟着出来了。白草说,我去尿尿,你不用跟着。女班长和气地说,不是说过,小便在房子用马桶,大便要出去,不能一个人,要结伴出去。白草说,我不怕。班长说,不是你怕不怕的事,这是纪律。这个纪律,白草知道,说前些年有人夜里出门方便,被狼咬伤过,咬死过。农场就有了规定。白草亮出了刀子,说我有刀子。班长说,有刀子也不能违纪。你方便吧,我等着。白草没办法,只好解了裤子,硬尿了一泡。再起身,跟着班长进了房子。第二天班里开会,班长还说了这个事,批评了白草。说夜里谁也不能独自外出,出了事,不是个人的事,是整个集体的荣誉。

白天孟山跟前有人,白草不能靠近。晚上白草想去见他,连门都出不了。到了下野地,到了孟山跟前,想和孟山单独说几句话,会有这么难,让白草真没有想到。心里不能不着急,可着急有什么用,只能干着急。干着急的滋味不好受。急得厉害了,一个人在被窝里,或者梦里边,把孟山扯到了怀里,手在身子上,上上下下地揉搓。醒过来,胡思乱想,只是怎么思想,也没有一个好办法。不由拿起爷爷给的宝刀,问起来,既然是老天让我看到了喜欢的男人,怎么连让我和他认识的机会都不给呢。宝刀闪着亮,不肯回答。

不回答,不等于宝刀不帮忙。半个月后,终于有了一个机会,让白草跟孟山说上了话,不但说上了话,还让白草和孟山握了手。

说是开荒种地,是农工,可军人的身份不能丢。上级要求,建设边疆的同时,还要保卫边疆。随时做好打仗的准备。要准备打仗,就要练兵。其中练的一个项目,是实弹射击。不但男人要练,女人也要练(农场早就实现了男女平等)。练完了,一个人发了五发子弹,朝一个纸糊的靶子打。打过了,全农场,五枪全都打在十环和九环上的,只有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就是白草。前三名,要发奖。发奖的人,就是孟山。

孟山走到了白草跟前,说,白草同志,你很了不起呀。说着伸出了手,握住白草的手。白草的脸马上变得通红,别人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了。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她太激动了。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和孟山算是真的互相认识了。

认识了,实在不容易,值得祝贺。但对白草来说,认识只是第一步,是万里路的第一步,离目的地,还老远着呢。

在下野地,男人多,女人少,可少有也有近千个,并且全都是在二十岁左右。虽然混血儿只有一个,但并不是说,别的女人长得不可眼。大家站到一块儿,一个个看过去,小脸小腰,都有着自己的味道。白草长得是不错,只是不错,并没有说,只要男人见了,马上就没魂了,就疯了一样迷上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别自个儿照镜子,眼里没别人。

好在,这方面,白草还是明白人。那天以后,再见到孟山,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只要不是在开会,孟山都会跟白草打招呼。有时,还会走到白草跟前,跟白草说上几句话,问问生活劳动方面的情况。还问过白草有什么困难,有了,可以直接说,他会帮助解决的。白草差一点说出自己的困难,但还是忍住了。担心说出来,把孟山吓跑了。

实际上,白草也看到了。在下野地,和孟山认识的女人,远不止她一个。孟山在路上走,和他打招呼的,他和人家打招呼的,常常是一个接着一个。她还知道,和她有同样的想法,也远不止她一个。女人们在一块儿,说着玩,说到了嫁人,都说,嫁人就嫁孟山这样的。

别说是开玩笑,有些女人,不光是说说,还会真的拿出实际行动。据说,下野地至少有十几个女人,长得不说比白草强,但肯定不在白草之下。她们不但个个有姿色,还具备了贤妻良母的多方面品质。孟山的办公室里,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的,暖瓶里的水总是热乎乎的,他从来没有时间洗衣服,但衣服从来不会有泥点油污,所有破处都会被细密的针脚缝补。被褥每过一段日子就会被拆洗经过阳光的烘晒。所有这些活都由这十几个女人利用休息日承包了。别说她们这么做很辛苦,要知道为了争取得到这份劳累,是她们再三请求才被组织(至少得场部办公室主任同意)批准的。并不是谁想去干就可以去干的。

白草在知道了这些以后,没有想办法也挤进这群女人中。不是她不想,是她明白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从小到大,家里人没有把她当女孩子养,家里的活都有长工和佣人干,她没有把握能干好那些属于女人的活。硬进去的结果只能被别人嘲笑,落得个被淘汰出局的下场。她必须得另有招数,才有可能在这场争夺孟山的格斗中获胜。

太阳下,一片大荒野看不到头,一杆大红旗在风中哗哗地响,一个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孟山的胳膊在空中画了一个圈,他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着。话音还没有落地,数千人挥舞着坎土曼冲了出去,几个月过去,就像神话一样,野草灌木一下子没有了,长出的全是小麦玉米和棉花。同样是植物,新长出的东西,用处可大了。小麦玉米可以吃,棉花可以做成衣服穿,做成被褥铺盖。只要人活着,离不开这些东西。

姑娘们回到地窝子里,说到孟山,都说,男人,这才是男人,这一辈子,能嫁这么个男人,不算白来人世一趟。白草嘴上没这么说,可心里也这么想。别的女人又在说,别做梦了,先拿镜子照照自己的样子。真有女人拿起了镜子,边照边说,这一辈子是不行了,但愿下一辈子爹妈能给个好脸蛋。

白草没有拿镜子,可一样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其实女人到了某个年纪,自己是什么样子,心里早有数了。并且安排人生时,不由得会拿自己的样子做依据。白草敢这样把孟山和自己的未来联系在一起,也是在打量了自己的长相以后。

到了休息日,几个姑娘出了门,说是去场部。她们不说去干什么,大家都知道,她们是去帮孟山干活的。问白草去不去,白草说不去。嘴上说不去,心里却着急。果子在树上,不会自己掉下来,要想吃到嘴时,得伸手摘下来。

在屋子里呆着,什么都等不来。走了出去,外边天大,地大。没有路,其实到处都是路。往什么地方走,白草自己做主。看了一会儿,看到那群姑娘的背影没有了,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

另一个方向,背对场部,面朝荒原。荒原不远,走了一会儿,走了进去。一边想,干点什么,一边想,下一步,怎么走。突然听到一阵响动,白草抬头去看,一匹马在不远处跑。再仔细看,马上还有一个人。她的心一下子跳得急了起来,因为,马上的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孟山。

举起了手,朝孟山挥动,孟山没有看见。放开嗓子喊。可孟山在马上,马跑得快,还有风,离得也远,孟山没有听见。一会儿马和孟山就变成影子了。

错过了机会,白草有些失望。可不甘心。原打算往北走的,北边是雪水河谷,河谷里有水有草,有鸟和鱼。但这会儿,变了想法,不朝北走了,决定朝西走。因为,孟山骑着马是朝西走了。

朝西走,大步走,走了一会儿,还是看不到孟山影子。没有影了,不停下来,继续走。好像只要这么走,走下去,就可以追上孟山似的。

过了一道沟,又上了一个坡。一片草地上,几百匹马在吃草。看到马,白草眼睛亮了。其中有一匹马,朝她跑过来。是匹雪青色的马。她笑了,是她的马。到了下野地,交给了农场,没有再管过,没有想到,会在这遇上了。马儿还认识她。牵住了马,正打算骑上去,听到了一个人的喊叫。

被放马的喊住。一个矮壮的男人,问她干什么。白草说,我是农场的,这是我的马。放马的看了看她说,我好像见过你。白草说,你也看着面熟。放马的说,在雪水河谷,我们打叛匪,你也在。白草说,对了,就是你告诉我,场长叫孟山,你们住在下野地。放马的说,我是老张,是畜牧班的班长。白草说,我叫白草,也是农场的。老张说,听说了,有一个叫白草的,打枪打得准,没有想到是你。白草说,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想骑上我的马,去办一个事。老张说,这马是公家的,不能乱骑的。白草说,孟场长让我来的。一听孟场长让来的。老张说,你真认识孟场长?白草说,他刚骑了马,朝西边去了。老张说,我知道,他又去打猎了。白草问,孟场长经常去打猎吗?放马的说,休息日,只要没紧要事,都会去。你认识孟场长,连这个都不知道呀。白草说,当然知道了,不但知道,还要去陪他打猎呢。放马的看了看她说,不行呀。白草急了,怎么不行?放马的说,没有马鞍子,你骑不了。白草笑了,走到马跟前,朝马脖子轻轻拍了拍。白草轻轻跃起,落到了马背上,用脚后跟踢了一下马肚子,马稳稳地走了起来,一看就是骑马老手。老张说,快去吧,再慢了,就追不上孟场长了。白草回头说了一句,谢谢你了,老张。一弯腰,马儿飞一样跑起来。

看着白草骑马跑远了,老张心里说,这个姑娘可真了不得。下野地来了那么多女人,还没有一个会骑马的。

其实白草的不一样,不光是骑马。随着时间往后走,不但是老张,所有下野地的人,都会发现,同样是女人,白草这个女人,和别的女人,实在有太多的不一样。

没仗打了,天天开荒,孟山也不习惯。别人不习惯,可以发牢骚,骂大街,可以喝酒解闷。他不行。不管啥时候,他要斗志昂扬,要讲鼓励的话,要让别人觉得,他们这群人,打下江山,流血舍命,就是为了开荒种地。给别人讲,能讲明白。可自己想,有些想不通,打仗前,就种地,打完仗,还种地,这仗不是白打了吗?师长给他说,以前种地,是为地主老财,现在种地,是为党和国家。同样是种地,意义完全不同。这样的道理,孟山当然懂。要是不懂,也不可能带着大伙儿,这么快就让下野地变了样子。

只是一下子不打仗了,有些难受。难受得厉害了,找不到发泄的方式,就利用休息日,提上枪,骑上马,去荒野打猎。扣动扳机,子弹射入目标,闻到硝烟味,看血肉飞溅,射猎的痛快,别的事没法比。真有作用,打完猎,再回到住处,再去开荒,一下子就有了精神头。

草浪中,一只黄羊在跑。跑到了孟山的枪口里,倒下了。刚要骑马去拾,一匹马出现了,先跑到了跟前,从马上跳下一个人,把黄羊拾起来,放到马背上,走到孟山跟前,对孟山说,场长,你枪法真好。孟山说,是你呀,白草。孟山一下子就叫了白草的名字,这让白草有些高兴。

一个姑娘,会骑马,已少见,还骑光背马,马骑得飞跑,这有多难,孟山是骑兵,他知道。夸白草了不起。知道白草枪打得准,可那是打靶子,猎物是活的,和打靶子不一样,想试试白草怎么样。正好天上有大雁飞过。孟山把步枪递过去,说,能打一只下来吗?白草不说话,接过枪。抬起头,找到了排成队的大雁,举起枪,瞄了一眼,一扣扳机,枪响了,一只大雁掉下来。孟山看着白草,不说话,看了好大一会儿。心想,这个女娃子,真有些厉害。白草说,孟场长,以后打猎,把我带上吧。孟山说,行,带上你。

又到休息日,早上一出门,看到放马的老张,牵着她的马。不是光背的,备了鞍子。对白草说,孟场长说了,你要骑马,随便骑。说着,把缰绳递给白草。不但有马,还有枪。在农场有个武器库,里边全是枪。枪不算啥,孟场长一句话,让谁拿,谁就拿。拿了枪,还有子弹。问白草要不要枪。白草说,枪就算了,我有猎枪,用惯了,顺手。

骑在马上,白草的样子,谁看了,都要多看两眼。遇到姐妹,问她干啥去,白草说,跟孟场长打猎去。声音故意很大,恨不得让全下野地的人都听到。

打了几只野鸡。可以回去了,白草说,我饿了。孟山说,没带干粮。白草说,可以吃野鸡。孟山说,生的,没法吃。白草问,你抽烟,有火柴吧?孟山说,有。白草拿出刀子,说,可以吃了。

一眼泉水,不大,可很清。白草说,场长,你歇着,我来。不大一会儿,野鸡的毛拔出,又过了一会儿,白草用刀子,把一只鸡变成了碎块,串到了红柳枝上。再过一会儿,从一堆火上,飘来肉的香味。孟山在一边,一直歇着。边抽烟,边看白草忙。

白草真是忙,干别的活不行,干这个活行。在老家,出去打猎,都会在野外吃一顿。只是这会儿忙,有一个不一样。手脚忙,心里也忙。知道孟山在看,就想让孟山看到的,都是好。蹲下切肉时,身子弯着,衣服往上抽,露出一部分腰。腰比脸白。可以用手扯扯衣服下摆,去遮住。故意不去扯。还想着,这会儿,孟山会不会走过来,拍她屁股,摸她腰,真这样了,她怎么办。马上说服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顺着他了。这么一想,脸一下子热了起来。骂自己,大姑娘,咋这样想,真不要脸。

肉烤好了,孟山还坐在那个木墩子上。白草送烤肉过去。他接过去,咬了一块,说不错,好吃。看了白草一眼,问,你咋啦,脸这么红?白草说,没咋了,火太大,烤的。

骑着马,在荒野上走。边走边说话。主要是白草说,孟山问一句,白草能说几十句。孟山问的话,全是些日常的话。老家在什么地方,家里有几口人,怎么学会骑马,怎么学会了打枪。想让孟山问些别的话,比如说,多大年纪了,谈对象了没有,有没有看上的人呀。可不知是孟山没有想到,还是没有兴趣,一块儿打了几次猎了,却一次都没有问到。自己倒是想问孟山一些和恋爱婚姻相关的事,可作为下级,又是个姑娘,真有点开不了口。也怕问不好了,让孟山不高兴了,打猎不再带她了。其实,孟山这样身份的人,这方面,很难有什么秘密大家会不知道。只有稍留点心,就会有所发现。

果然,白草很快就听到了一个消息。

一脸春风,回到集体居住的一间大地窝子里,看到几个姐妹脸色不好,凑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平常她们说什么,白草不去听,可这次不一样,听到她们说到了孟山的名字,就坐了过去。看到白草靠过来,还是继续说。知道白草常跟孟山去打猎,知道她心里有啥想法。继续说,故意说给她听。

只听了一会儿,白草就听明白了。原来,孟山已经有对象了。是卫生院的一个女医生,叫余南。不说长得怎么样了,光凭人家的工作。医生呀,那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可以当的。一听说是余南和孟山好了,好多女人变了脸,心也跟着凉了。人就怕比,不比,觉得自己还行,青春年华,谁不灿烂?可一比,明白了,都是女人,一样年纪,一样的身体,差别会很大。连白草一听,也没有了一脸春风。旁边一个姑娘说,行了,都撒泡尿照照自己吧,别做梦了。只要是个男人,身体强壮,心眼儿不太坏,就赶紧嫁了吧。白草瞪了她一眼,转过身走了出去。心里想,连动物长大了,想有个伴儿了,都不会随便找一个。荒野上,看到过野羊野驴打架,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争和谁好的权。人不能不如动物,怎么也得找个自己喜欢的,随便一个可不行。就算别人行,白草也不行。一个女人,这一辈子,难得遇上一个让自己喜欢得不行的男人。真遇上了,不会有谁愿意轻易放弃的。

看来,白草和余南的认识,并不那么简单。也就是说,余南曾经是白草的情敌。白草要想和孟山结婚,余南是一关。看来白草要嫁给孟山,真的还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

卫生院在场部东南角,一排土房子刷了白石灰,在阳光里有些耀眼。经过了几次,从来没有进去过。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到了荒野上,还没有生过病。卫生院的门帘上,印了个红十字,白草一掀开走了进来。

白草走进来,不是来看病,是来看一个医生。看医生,没病也得说有病。要不医生不让你看,不理你。

坐到了余南面前,余南问,你怎么了?白草说,我头疼,心里难受。

这倒不完全是假话,这会儿,看着眼前的余南,白草还真有那么一些感觉了。确实,要说漂亮,余南还算不上,属于娇小一类,可皮细肉嫩,眼神柔和,举手投足不忙不急,说话声音不大,像小溪的流水。一看就有涵养,就知书达理。

感觉出白草在盯着看,余南有些不自在。拿出听诊器,让白草把衣服撩起来。白草迟疑了一下,扫了一眼余南的胸部,没有看到明显的起伏。迟疑没有了,一下子撩起了衬衫。里边再没有穿别的什么,一对饱满的奶子跳了出来。

余南愣了一下,脸上有点笑,把听诊器贴上去。听了一会儿,收起听诊器,余南说,你很健康,没什么事,要是头还疼,吃点阿斯匹林吧。白草说要是没有什么事,就不吃了。余南说,不吃也行,药吃多了,不好。白草说,我叫白草。余南说,这个名字好,以后有什么不舒服,来找我。白草说,我会的。白草站起来要走,余南说,你该戴个胸罩。白草说,太麻烦,再说,我也用不着。余南说,倒也是,你的很挺,一般人没有这么挺。

走出卫生队,白草想,这个女人很有味,不但男人喜欢,女人也会喜欢。要不是有孟山这个事,一定跟她做个好朋友。可这会儿,白草只能想,要是世界上没有这个女人该多好呀,知道不该这么想,又忍不住要这么想。

一想到孟山,白草就盼起了休息日,盼起了与孟山一块儿去打猎。她才不会因为有了个余南就放弃,不但不放弃,白草还会更使劲去争取呢。好东西大家都想要,谁抢到手了就是谁的。荒野上奔跑的猎物,从来没有说属于谁,谁枪法准,谁跑得快,把它打倒了,就是谁的。医生怎么样,会看病又怎么样,没有一个男人会为了方便看病,去找一个女人。她肯定不会骑马,也不会打枪,更不会使刀子。这些一想,白草又有了自信。

再去打猎,孟山不问,白草问。

孟场长,你多大了?

过了年,就二十六了。

咋还不成家?

打完仗了,又开荒,太忙顾不上。

这么说,你还没有对象?

不能说没有。别人介绍了一个,见过几次面。

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满意吗?

是个医生,还可以吧。

还可以是什么意思,婚姻大事可不能凑合呀。

你怎么问起这些事?

你不是大会上说了,大家从五湖四海来,都是革命同志,要互相关心吗?

那你对这个事是怎么想的?

我认为,一个人只有对一个人很喜欢很喜欢了,才可以结婚。

这么说,你已经有了很喜欢的人?

当然有了。

快说给我听听是谁。

不,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问过孟山,证实了,大家说的,不是瞎说。余南确实是孟山的对象。可也听得出,孟山和余南的关系,开始时间不长,还没有到了死活要娶要嫁的程度。至少孟山是这样的,不知道余南怎么想的。

摘了一大把野花,去了卫生院。

余南问,又不舒服了?

白草说,不看病,只是来看看你。

说着,拿出野花,递给余南。

余南接过去,闻了闻,说,还香着呢。

说着,放进了一个空瓶子,还往里边倒了些水。余南说,谢谢你了。看白草没在意,又问,你多大了?

白草说,十八了。

余南说,小我四岁。

白草说,看着我比你大。你是不是有对象了?

问得突然,余南笑了笑,没回答。

白草说,大家都说,你要嫁给孟场长了。

余南说,这些人,看见风,就是雨。说嫁还早了一点。

白草说,你很喜欢他吧?

余南说,咱俩说这个话,是不是有些别扭?

白草说,是别扭,可必须说。

余南问,为什么?

白草说,因为我也喜欢孟场长。

余南不惊讶,淡淡一笑,说,这不奇怪,下野地的女人,没有几个不喜欢孟场长的。

余南没有再说下去。可下面的话,白草全听到了。都喜欢有什么用,孟场长只能娶一个。这一个不可能是随便的一个,你得有些不一样的东西,让孟场长看上眼才行。

余南明里暗里的话,白草听明白了。听明白,一点儿不生气,还觉得余南实在,说话不拐弯抹角。人就该这样,想什么就说什么,不憋着。很明显,余南是自信的。明知有很多女人喜欢,也不当回事。大约是把农场的女人,都看了一遍,没有看到一个可以和自己相比,才会这么平静。只是,对别的女人,余南可以不当回事。难道说,白草这样的,她也不当回事(至少白草的胸比她的大,比她的挺)?白草心眼儿再大,也是一个女人,感觉到了被小看后,还是有一点不舒服。只是这点不舒服,不会影响到白草的心情。

打猎的本事,孟山先看到了。正是看上了这个本事,才带上了她一块儿打猎。可这跟她是不是个女人关系不大。

找老婆,是找女人,不是找打猎的伙伴。得先让孟山把她当女人看,才有可能往老婆那一步上走。

让孟山把自己当女人,不能脱了衣服让孟山看,女人不知羞了,男人就不看重了。也不能故意搞出放浪的样子,说一些骚情的话,女人不能贱,一贱了,就不招人疼了。

很多事,看起来,不好办,但真要用心去办,不管什么事,总是会找到办法的。

太阳在头顶上,像一个火盆子。顶着它走,走上一阵子,身上出了汗。

河谷里到处有一湾湾的清水。白草说,太热了,我要去洗洗。孟山说,你洗吧。水下有淤泥,别下水就行了。我去那边抽根烟。说着,孟山走到一个高处,背对泉水方向,坐下来点了一根烟。白草到了水边,拿出毛巾湿了水,擦着脸上的汗。擦了几下,转头看孟山,挺着后背直直的。把毛巾再放水里洗了洗,拧了拧,解开上衣两个扣子,伸到里边去擦,边擦边看孟山,还是那样坐着,一次头也没有回。

白草有些气恼,皱了一下眉,眼晴看到脚边有一块石头,顺手抓起来,朝着脚背砸去。真使了劲,还真有些疼。疼得叫了起来。

孟山转头了,看到白草歪着身子,抱着脚。跑过来,问怎么回事。白草说,那块石头,砸了我的脚。孟山问,严重吗?白草试着站,没站起来。孟山弯下身,去扶白草。

手去扶,白草故意不配合。没办法,孟山只能是半搀半抱了。脖子下面两个扣子没有系,一搀,衣服裂开的缝隙就更大了。不说两个白馒头全露出来了,至少大半个晒到了阳光。一抱胳膊没处放了,只能搭到了孟山的肩膀上。上半身几乎整个跌到了孟山怀里。两张脸一下子离得很近,能感觉对方嘴里呼出的热气。白草顿时头晕得厉害,嘴里不由得发出了哼哼声。以为是她脚疼发作,孟山说,忍住点。白草说,真的疼嘛,声调有气无力,好像喝了酒,醉了一样。

真想多醉一会儿,可孟山不干了,把她抱起来,像放一个麻袋一样,放到了马鞍子上。同时说,没有想到你这么娇气,白草说,人家是女孩子嘛。孟山说,什么女孩子,你是猎手。白草一挺胸,说,你仔细看看,有这样的猎手吗?孟山看了一下,转过了脸说,再这样,下次不带你来了。白草说了,好了,别生气了,孟场长,我保证下次再不这样了。

看孟山生气,白草高兴。知道从这以后,孟山不会只把她当猎手不当女人了。刚才抱她时,白草的大白兔故意在他怀里不老实了,他的心跳明显快了,呼吸也急促了。当然,自己也没有想到,被一个男人抱着时的滋味,会是那么美,美得没法说。

这会儿,不知孟山怎么想,反正白草要嫁给孟山的想法,变得更加坚定了。

想法一坚定,做法也就坚决了。

直接问孟山,你不是问过我很喜欢的人是谁吗?

你不说,我都忘了,快告诉我,他是谁,运气会这么好。

这个人你认识,不但认识,还很熟悉。

孟山当了真,连着说出了几个人的名字,白草都说不是。

看孟山再没有名字可说时,白草笑了,说你可真笨呀,我说的这个人就是你呀。

别乱开玩笑。

我想了很久了,我想嫁给你。

我带你打猎,可从没有往别的方面想。

你为什么不想?我是不是长得很难看,我是不是没有女人味?

不是,都不是,我告诉过你,我已经有对象了,国庆节就会举行婚礼。

我知道你说的是余南医生,我见过她,和她聊过。她没有我爱你。你说,我什么地方不如她?

我和她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已经不能改变了。

你告诉我,如果没有她,你是不是会娶我?

这个话,孟山没有直接回答。

孟山说,你是个好姑娘,我会把你当妹妹对待。这个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再也不要提起好吗?

说完,不等白草再说什么,孟山转身离开了。

看着孟山的背影,白草心里边大声喊叫着,不,不,我不要做妹妹,我要做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