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蒋勋说红楼梦5-8辑(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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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第五十一回里讲到晴雯因为在下雪天没有穿厚衣服跑出去就受凉生了病,其中特别讲到医生怎么帮她诊脉,怎么下药。还有宝玉对她的体贴和关心,连药方都一味一味地检查,甚至另请医生来看,希望用的药对晴雯没有太大的伤害。然后就在房间里开始煎药,晴雯觉得不太好,因为整个房子里全都是药味,就建议由茶房来煎。宝玉跟她解释说,其实在所有的气味当中,药香是最上等的。他说:“药气比一切的花香、草香都雅。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却好,全了。”就命人在房间里给她煎药。我们不知道宝玉是真的这样想,还是出于对人的一种体贴。

之前,宝玉身旁的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这几个丫头中,跟宝玉最亲的是袭人,晴雯的戏份比较少。大家就觉得这个女孩子泼泼辣辣的,常常出口伤人,也不太爱做家事。但《红楼梦》就是这么有趣,不看到第五十二回,你就不知道晴雯的重要性。是人就会有偏见,我们习惯评判身边的人谁好谁不好,喜欢比较。作者提醒我们,一个生命的存在自然有他存在的价值。小说都写到第五十回了,晴雯一直没有什么特殊表现,大家会觉得她大概也就是个配角,可是在第五十二回里晴雯因为病补雀金裘变成了主角。

第五十二回的前半段讲的是另外一个故事,大家在雪地里烤鹿肉吃,平儿来了,把自己的虾须镯褪下来放在一边,后来这个镯子不见了,王熙凤就说你们不用找,我已经知道在哪里了。

王熙凤就命令大家偷偷地去查访,后来发现这个金镯子是宝玉房里的小丫头坠儿偷的。这种大户人家,在管理上是特别麻烦的。因为这些贵妇人从头到脚都是珠宝和贵重的东西,底下的人一旦手脚不干净,很多东西就会不见了,所以他们在这方面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

平儿知道以后,就把这件事掩藏了。因为她觉得宝玉特别在意别人对自己房里丫头的看法,他能让晴雯钻到自己的被窝里,可见这个主人对丫头的管理真是有问题。可是宝玉始终相信有一个比法律更高级的管理手段,那就是“情”。他一直相信人跟人之间有一种真诚的情意。我想在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大家一定会有一种感受,如果你作为一个老师或者一个学校的管理者,就会有很多的处罚条例,比如作弊如何如何,偷窃如何如何,你只要签个字,就能给这个学生记过。可是如果你作为一个教育者,给那个学生警告的时候,你可能会觉得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他自己对人性有一种本能的觉醒,否则简单地去处罚他,并不见得有用。

平儿情掩虾须镯

不知道我讲得是不是清楚,其实这是一种两难。在《红楼梦》里,宝玉从来不动法,他总觉得那个东西只是一种外在的对人性的限制。当然,在我们的现实社会里,大家越来越觉得“法”是最方便的。

我们前面提过《论语》里的那个很重要的故事,就是一个人的老爸偷了别人的东西,然后儿子就去衙门告发,说我老爸偷了别人家的羊,老爸因此被抓。有人对孔子说:这个儿子很正直。孔子就不以为然,他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我在年轻的时候读到这一段就很矛盾,心想万一哪天我老爸也偷了人家的羊,我要不要去告发。因为你首先会认为这样做是对的,是法律的公正。可孔子为什么不赞成?难道他是在鼓励营私舞弊吗?现在我明白了,作为一个哲学的信仰者,他信仰的哲学不全是法律,他觉得一个社会如果到了父亲告儿子、儿子告父亲的地步,这个社会大概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很多人身上对于良知良能的自觉就没有了。他鼓励儿子担待一下自己的父亲,让父亲能自我觉醒到偷人家的东西是错的,而不是立刻就去告发。

我今天特别能体会孔子当年讲这个话的意义,因为今天我们按令申告的事件实在太多了,多到让人感觉到这个社会有没有在“法”之外给“情”和道德留下余地。这件事让平儿很为难,本来人赃俱获,完全可以马上处罚坠儿,也好杀鸡儆猴。可是平儿觉得这么做的话会伤害宝玉,所以这一回中的“俏平儿情掩虾须镯”,“情掩”就不是依法,而是用人情遮掩“虾须镯事件”。有时候读《红楼梦》真的比任何教育都管用,因为它处处能让你看到人性的多样和两难。我们一再强调,人性如果能简单到一加一等于二就好了,可是人性不可能这么简单,它除了“法”的正直以外,还要有很多的隐。这个“隐”,年轻的时候我觉得是“隐瞒”,现在我觉得这个字大有深意,其实是在讲隐恶扬善。

人性中的很多部分,是不宜于直接去揭发的。就像在同事之间,看到某一个人犯了什么错,就像一下子抓到人家的小辫子一样,开心得不得了,马上当着所有同事侮辱他。可是我们知道,“理直气壮”这个成语在古代传统中就不是个好词,因为理直气壮肯定会伤人,没有给人留任何的余地,我相信“情掩虾须镯”的意义就在这里。

“情掩虾须镯”突出了一个“情”字,我相信如果一个社群当中有没有这个情字,差别会非常大。所以文学一直在讲“情”这个字,可是这个“情”不是滥情,而是人与人相处时最真诚的情谊,它绝对比法律更温润、高级,甚至更有能量。如果有点事情就闹到对簿公堂,即使赢了肯定也没有什么意思,因为那丧失的是人跟人之间更高贵的情谊和信任。

人对人最单纯的爱

这一回讲到两个主角,一个是平儿,一个是晴雯。她们是《红楼梦》里两个地位低卑的丫头,可她们为人处事的气度,比今天社会上的许多高层人物还要精彩,她们身上有一种惊人的美。我相信作者就是想用这样的一本书,给曾经在他身边生活过的历史上无名无姓的生命留下一座丰碑,他觉得传统文化里动辄就把自己比做松柏的那些人其实很糟糕;相反,生活在民间的那些身份低卑的人,像我们前面讲到的《淮阴侯列传》中的漂母,身上才最具备人最朴实的情怀。

我一直觉得平儿是《红楼梦》里非常了不起的一个丫头。按说,她的处境是最艰难的,贾琏的窝囊好色,王熙凤的威严跋扈,让她夹在中间,受了很多的委屈。但她没有任何抱怨,做人依然那么正直,王熙凤最厉害的时候,她总是劝她尽量宽厚一点。平儿不识字,几乎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可是却有自己的情操跟品格。

“话说众人各自散后,宝钗姊妹等同贾母吃毕饭,宝玉因记挂着晴雯,便先回园子里来。到了房中,药香满室,一人不见。只见晴雯独卧于炕上,脸面烧得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注意,从五十一回开始,作者会着意描写到宝玉和晴雯之间的一些小动作,我想今天的男主人跟用人之间这样做大概也是不宜的。

可是作者在写这些的时候完全没有主仆界限的顾忌,宝玉很自然地上去摸她的头。就算今天我们感冒发烧的时候,你的朋友来看你,也没有几个人会把手放在你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发烧。但我相信人间一定有一种情叫做体贴,它很多时候比安慰的话还要管用。

大家细看这些动作,宝玉刚从外面回来,手是凉的。摸了一下晴雯的头觉得发烫。他立刻感觉不对,“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烧”。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对人能有这样缜密的心思,能对人体贴到这种程度,真是难能可贵。

宝玉就有点着急,于是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却无情,各自去了?”他心说这两个人怎么搞的,平常大家那么好,同伴生病竟然能撂下不管。

宝玉有一点责备的意思,但晴雯却为她们解释,可见人与人的相处中第三者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如果宝玉怪罪秋纹跟麝月的时候,晴雯在那边添盐加酱地说:就是啊,这两个人真是无情。就加重了宝玉对这两人的恶意。可晴雯说:“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的。”注意,“撵了去”是赶了半天才赶走的,因为秋纹一直守在她旁边不肯去吃饭。“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可见人世间的很多误会和疑虑,第三者都很关键。如果一个社会鼓励第三者的拨弄是非,这个社会就会越来越糟。我想《红楼梦》其实是在提醒我们,今天的很多大人还不如这几个十几岁的孩子明理。

但晴雯也说出了自己的心病,她说:平儿和麝月“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生病的人都会变得敏感,总觉得自己会惹人嫌弃。有没有发现生活中我们的很多委屈与受伤,大多是因为自己的多心。

宝玉就很严肃地跟她说:“平儿不是那样人。”我觉得在我们的社会里如果常常听到这句话:这个人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也许很多事情就化解掉了。“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因为晴雯的生病只有李纨知道。按规矩,晴雯生病是要回自己家的,宝玉特地隐瞒了这个事。“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巧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些无干的事伤和气。”宝玉的这番话,是我们应该要学的东西。这个“素日又好”是指对彼此的关系应该有信心。晴雯也很了不起,马上就觉悟道:“这话也是。”确实是我自己多心了,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性反省。作者一直在展现人性里崇高的部分,如果这个时候晴雯不认账,非要问问她们说的是什么,就又吵起来了。所以这其中每一步都是人性的觉悟,都是带着大家往崇高的方向走。

宝玉对人性实验的失败

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么又忽然瞒起我来。”因为平儿也是很直爽的人,有什么事情就当着我的面讲,干吗要鬼鬼祟祟跑出去讲?这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平儿是来谈虾须镯的事的。因为平儿最知道晴雯的脾气。晴雯是宝玉房里的四个大丫头之一,坠儿是底下的四个小丫头之一,依照规矩,大丫头是要管小丫头的,如果知道坠儿偷了东西,晴雯肯定会马上爆发,平儿希望能私下处理这件事。之所以要避开晴雯,一是知道晴雯的脾气,二是看她正在病重,不想让她因此生气,其实这里面有很多的体谅。细读《红楼梦》,就能看到许多类似的动人的东西。

宝玉笑道:“等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根下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回来告诉你。”说着,果然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

只听见麝月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宝玉刚开始听到的时候一定不知道是说什么,其实就是说那个金镯子。平儿说:“那日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不许吵嚷。”这种大户人家的管理者非常有见识,他们知道如果当即追查,偷东西的人会立刻转移的。所以王熙凤说:我知道在哪里。“出了园门,即刻就传给园子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查访。”大观园有自己的大家风范,特别知道该怎么查案子,不能事先大呼小叫的,否则真正的罪犯就不见了。最后就查出来是宝玉房里的坠儿偷的,因为以前丫头偷了东西也没有地方放。那些老妈妈、大丫头会监管她们的东西,所以很快就查出来了。

平儿说,“我们只疑心跟邢姑娘的人”,邢岫烟是新来的,她们家很穷,可见人在很多时候的假设都是偏见,他们觉得比较穷的人才会偷金镯子。说她们:“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再不料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了这只镯子,说是小丫头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我们知道,宋妈妈她们抓到这样的把柄,一定是有赏金的,她一定很高兴可以整这个小丫头了,这就是“法”了。这件事情其实很不好办,原因是因为宋妈妈本身就是一个人证,她人赃俱获,回报给王熙凤。平儿要想把这个事情掩盖掉,宋妈妈也未必答应。

所以我们就看平儿是怎么去处理这么为难的一件事的。她说:“我赶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这几个字大家细细去体会一下,“留心用意”,是说他没有用管理丫头的方法管理她们,他相信人性有一种更高的自觉;“争强要胜”是说他希望自己房里的丫头,没有严格的法的约束也能有人性的自觉。

坠儿出了这种事,等于是宝玉对人性实验的一次失败,可是最大的为难在于,十次有九次失败,我们还要不要为那一次留下余地。如果这个余地不留的话,“不拿不该拿的东西”的这个人性的自觉以后就没有了。如果我们认定人性是一定会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这就是法。春秋战国时期的“荀子性恶”和“孟子性善”的辩论,重点就在还要不要相信人性的自觉上。这里的“争强好胜”很容易被误解,宝玉不是要拿自己的丫头跟别人去比的那种人,他要比的是人性的崇高。

“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刚冷了,这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趁愿”就是大家提起这件事情感觉很解气,心说你看宝玉这个人就是乱七八糟,连个丫头都管不好的。其实我们今天要对人性有信任的话,要对抗的是整个社会普遍对人性不信任的力量,这是非常难为的。一旦失败,大家就会说,你看,他总是那么相信人,结果失败了吧。可是就算知道有失败的可能,比如现在去试我的学生,我知道百分之九十可能会失败,可是我还要不要留那个百分之十的余地,其实我在学校里碰到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所以这么多人“高兴”地看这件事情,表示大家认为宝玉对人性的信任根本是失败的。

平儿处世的周到与体贴

“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镯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因为平儿不是大观园里的人。“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说。”平儿还说:“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见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就是你们底下的小丫头偷了别人的金镯子,上面负责管理的四个大丫头也脸上无光。“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天雪化尽了,黄澄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我就拣了起来。”

平儿编了一个故事说金镯子找到了。我觉得这个故事讲的既是金镯子,也是人性。你会忽然觉得这个画面好漂亮,有一个东西被掩盖了,可是另一个东西忽然亮起来了。文学的迷人之处就在这里,其实平儿更希望在雪地里看到雪化了以后,那个黄金的镯子露出来,而不是有人偷了这个镯子。平儿的了不起在于,她心里一直有着对人性最高的信任,所以她就编了这样的故事描述给别人听,王熙凤这么聪明的人,竟然也相信了。在平儿的情掩虾须镯中有着对所有人的担待。不止是她对宝玉的疼惜,还有对袭人、麝月她们的,包括对坠儿的。因为这些丫头有着共同的命运,这个丫头可能只是一时的糊涂,这个时候打断腿赶她出去,她的一生并不能因此变得更好,甚至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然后,她还对麝月说:“我来告诉你们,以后防着他些。”虽然留了这么大的余地,可是这个事情你们不能不知道。平儿只是对人性崇高跟生命情操有向往,可并不是滥好人;虽然她从不利用是非,可是并不是没有是非。

大家有没有感觉到情、理、法,三个东西平儿都兼顾了。今天我们很少能看到在一个司法的系统可以兼顾到这些东西,因为它并不是那么单纯的,这里面还有人的介入。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法出去就完了。”就是说这个坠儿还是不用了,可是不要大张旗鼓地开除,让她能有一个机会转换一下,这是平儿处理事情的方法,跟王熙凤有很大的不同。

麝月当然很生气,就骂道:“这小蹄子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看到好东西就想要叫“眼皮子浅”,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否则一定不会那么贪。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说这叫‘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意思是那个珠子还贵重一点,黄金根本不值什么钱。“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爆炭”两个字用得极好,就是动辄暴跳如雷,晴雯是非常容易走极端的,这种人常常是有勇无谋,很像三国演义里的张飞。“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说着就告辞而去。平儿处理事情的周到真是惊人,我常常觉得这个人是个治国的好材料。

这些话是宝玉偷听到的,大家可以想象宝玉听到这席话后的心情有多复杂,肯定是又喜又气,喜的是人世间竟有这么周到的体贴,为了怕他伤心,竟然不让他知道。“气的是坠儿小窃”,偷一个那么小的东西真是丢脸。“再叹坠儿那样个伶俐人,作出这样丑事来。”我们知道宝玉对丫头是很挑剔的,大概只有漂漂亮亮、聪明伶俐才会挑到他的房里,结果没有想到坠儿如此下作,毁了自己生命里最好的可能。

爆炭晴雯

宝玉回到房中,“把平儿之语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可见这些人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秘密,即使偷听到一些话,也都是用最善良的方法去对待。又说:“他说你是个要强的。”注意,他没有直接用“爆炭”,而只是说你很要强,“如今病着,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的,等好了再告诉你。”宝玉把刚才偷听到的话换了一个方法来讲,就变成了非常动人的力量,很巧妙地转换了她们两个的关系。

“晴雯听了,果然气的蛾眉倒竖,凤眼圆睁。”这绝对是晴雯,情绪一上来根本没有办法压抑或者控制自己,“即时就叫坠儿”。不要忘了,这时候她还在加护病房呢!她觉得真是丢脸,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情。宝玉就劝她说:“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注意,宝玉没有说待我之心,而是待你我之心,因为平儿这样处理问题是有好多担待的,你如果叫出来,刚好跟平儿的意图相反。“不如领他这个情,过后打发他出去就完了。”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晴雯不能忍,平儿就能忍,这是典型的性格差异。当然,没有绝对的好和坏,可是,《红楼梦》里真正把整个家族里面的事物和人际关系处理得妥妥帖帖的主要靠平儿,靠晴雯肯定不行。事实上,平儿身上绝对有那种理性跟感性的平衡,她可以理性地分析事情,同时又用很温柔的情怀去感知很多的事情。在一个女人身上,这种平衡是非常难得的。宝玉道:“这有什么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了二和药,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感冒的所有症状都出现了。“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些烧,仍是头疼。”

下面一段很好玩,宝玉看中药怎么治都不管用,实在没办法了,就想干脆用西药来试试看。宝玉便命麝月:“取平安散,给他嗅些。”当时西洋进口的药也不知道名字,就叫平安散,有点像清朝时的鼻烟。清朝时所有的贵族身上都带着个鼻烟壶,把鼻烟挑一点在鼻子里面,吸进去,就会直冲脑门儿,有点像被芥末呛住的感觉,有通窍、醒脑的功能。“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递与宝玉。宝玉便揭开盒盖,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有肉翅。”西洋的裸体画出来了,肉翅就是翅膀,其实就是一个裸体的天使。“里面盛着些秘制的平安散”。“秘制”是指不知是用什么方法做的。

“晴雯只顾看画儿”,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晴雯这么贴身的丫头,都从没有见过宝玉的这个东西,肯定是宝玉私下里用的东西,说不定是他从外面什么人手里搞来的。这种家庭连《西厢记》都不准看,可这种裸体的女子的画,宝玉是放在身上的,可见这个小男孩也有很多自己在网络上下载的私自享受的东西。《红楼梦》的细节非常有趣,宝玉有一个自己的私密小世界。更有趣的是,晴雯一直在那里端详,因为这个丫头从来没见过黄头发的裸体女子,还长着翅膀。所以“晴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因为气味一旦跑掉,效果就不好了。晴雯根本不会用,因为鼻烟从来都是男人用的东西。

“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见怎样。”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知道她留了两根两三寸长的指甲,大概可以想象一下她的动作,可是没有什么感觉。这里写得恰到好处,如果他接着就写晴雯打喷嚏什么的,就显得粗糙了。可是作者先说晴雯好像没什么感觉,“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脑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眼泪鼻涕登时齐流”。我记得第一次跟朋友去吃生鱼片,他就说你吃点芥末,刚开始也觉得没有什么,可等到又多吃了一点,就完蛋了。“晴雯忙收盒子,笑道:‘了不得,好辣!快拿纸来!’早有一个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当时已经有类似今天面巾纸之类的东西了,就是专门擤鼻涕、擦眼泪用的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擤鼻子。宝玉笑问:‘如何?’”宝玉感觉有点开心,本来他只是想试试看,现在看上去好像有点用。“晴雯笑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其实这个东西不一定是治病的,可是它有一个功能是让你在打喷嚏的时候,至少一瞬间鼻腔畅快了。

光生日就闹不清

宝玉笑道:“率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你看贾家很多时候竟然也用西药治病。说着,就命麝月:“和二姐姐要去,就说我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弗哪’,找寻一点儿。”我们现在已经考证不出来这个“依弗哪”是什么文了,我觉得像是拉丁文,也有点像法语或意大利语的发音。“麝月答应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截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头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靶儿镜,贴在两太阳上。”现在很多年轻朋友大概都对这种药没什么印象,我童年时常见我们邻居的老太太在太阳穴上贴一个红红的、圆圆的东西。我们是看《红楼梦》才知道王熙凤也常常贴这个东西,大家都觉得很好看,其实是为了治头疼。

晴雯是第一次贴,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

说毕,又向宝玉说:“二奶奶说了,明日是舅老爷的生日,太太说叫你去呢。”此时作者开始把重点从晴雯的病转到另外一件事上。“明儿要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得明儿早起费事。”因为袭人不在,所以麝月她们就要格外精心。平常宝玉出门从内到外都是袭人一手打理,现在麝月就不太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宝玉对自己身上穿什么衣服,根本没有想法,也没有什么概念,他本身不是那么讲究,也不太愿意麻烦别人,但是袭人把他照顾得太好了。是去参加葬礼、生日派对,对方是长辈还是平辈,什么场合该穿什么衣服,袭人心里都有谱儿。所以麝月问他的时候,他也有点儿懵。这充分说明在袭人缺席的时候,宝玉的房里出现了问题。

所以宝玉只好说:“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读到这里,大家一定很同情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子。今天的党政军要员也是如此,因为在上流社会里,应酬是一种必需的人际交往。换成是我们,有些场合你不参加,朋友不见得会怪罪。可是在官场里,尤其是古代的大贵族,他是要用这些应酬来证明身份的。比如说一个人的葬礼,要看都有谁的匾,那些匾代表的是这个人的社会地位。才十四岁就要常常代表父亲出去应酬,宝玉当然有点烦。“说着,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画。”

刚到了院门,忽然看到宝琴的小丫头叫小螺的从那边过来。宝玉忙赶上问道:“那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往潇湘馆来”。注意一下,其实宝玉每天都无所事事,自己也不知道要干吗,一旦出了门就既可以往五福路走,也可以往六合路走。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专为这些姐姐妹妹活着的,对他来讲,那些闹不清的生日是最烦的事,可是跟这些姐姐妹妹在一起,他从来都是意犹未尽,所以马上转步就过来了。在这里有个对比,有些场合是他最不愿意去可又必须去的人生职场,那里必须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地坐在那里应酬。在大观园里他是自己,他可以跟他喜欢的姐姐妹妹一起回归本性。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部分不是自己的“我”,是给这个社会的。另一部分的“我”才是给自己的,最惨的莫过于弄到最后自己的我完全不见了,常常碰到一些人会觉得他们好可怜,他们每天都活在为他人而扮演的角色当中,已经完全没有自我了。所以对宝玉来说,生日派对和潇湘馆,刚好是两个世界,一个是非我的世界,一个是自我的世界。

品味生活的美好

来到潇湘馆,看到“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团坐在熏笼上叙家常呢。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因为冬天的时候房间里比较暗,所以要靠着窗,借着天光做针线。“一见他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可没了你的坐处了。’”这很像禅宗里的话,就是今天怎么这么巧,来了这么多人,可惜你已经没地方坐了。宝玉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宝玉永远欣赏这些女孩子,觉得她们每一个个体都很美,聚在一起就更是美极了,所以他要感叹冬天里闺房的是“冬闺集艳图”。“可惜我来迟了一步”,这个时候你就了解他为什么要说“一年生日闹也闹不清”了,因为他觉得那简直是在浪费生命。他说:“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上坐着并不冷。”说着,就坐在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一张椅子上。“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便极口赞:‘好花!这屋子越暖,这花香的越浓。’”现在也能看到石头雕的一个长的花盆,里面放了一些水仙。

大家注意,中国的单瓣水仙跟西方水仙花非常不一样。在闽南一带有很多工匠是专门雕水仙的。雕水仙是把这个球茎用不同的方法雕刻,它的每个出花的部分都是经过设计的,到时候花长出来的时候完全处在人的控制之下。那个雕工必须是个植物学家,他得知道水仙出花的位置,才能雕得漂亮。

其实,这就是一种生活品位,可对宝玉来讲,生活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拥有这些。过年的时候我会跑到台北的花市,一买就买一百枝单瓣的水仙,用一个大花缸养起来,然后请很多朋友来看,觉得很开心,这个年对我来说就有个特别的记忆。其实那花很便宜,一个球茎还不到十块台币,可是你会觉得自己很奢侈,过年时能有这么一大盆水仙。《红楼梦》常常会启发你去思考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生活里也有这个部分,不是那些闹不完的生日,而是能够有一盆水仙,可以跟自己最亲近的朋友一起去感觉生命的美好。

黛玉就说:“这是你家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两盆腊梅、两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蕉丫头一盆腊梅。”

这些年轻的孩子一直在分享自己生命里感觉最美的东西,别人送给薛宝琴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宝琴就把一盆水仙分给黛玉,一盆腊梅分给探春。《红楼梦》一再描述的这些孩子们的生活起居,无论是作诗,还是送花,其实都是一种美的分享,这种美不是金钱可以换来的。黛玉说:“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宝玉说:“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使不得。”黛玉就解释说:“我一日药杯子不离手,我竟是药养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黛玉的体质太弱,受不了花的香味。所以“越发弱了。况且这屋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也倒清净了,没杂味来搅他”。

黛玉不知道晴雯生病,也在煎药。那个屋里也有药味。宝玉就笑着说:“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吃药呢,你怎么知道了?”宝玉有点傻乎乎的,本来一直不想让大家知道晴雯在吃药,现在自己反倒露馅了。黛玉就说:“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道你屋里的事?”两个人一搭一笑地聊着天。《红楼梦》在五十回以后宝玉跟黛玉的对话越来越不容易懂,完全像禅宗的机锋,两个人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讲,有时候几乎无话可讲,这是非常奇怪的一种感觉。

宝玉心甘情愿做最后一名

这一段说的是黛玉跟宝玉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你忽然觉得他们好像是最亲的人,又好像是最陌生的人,不知道大家跟最亲的人之间有没有过那种感觉,有时候特意跑去看他,却又忽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一段完全在讲宝玉跟黛玉之间的默契,最高段位的默契是无言。因为对别人的牵挂一般还能用语言表达,可宝玉对黛玉的牵挂就是无言的感觉。

宝玉就说:“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笑道:“罢,罢!我再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这当然是在奚落宝玉,因为宝玉每一次作诗都是最后一名。可我觉得宝玉是心甘情愿当最后一名的,因为这样一来,可以衬托出所有人的好。这个境界正是大乘佛学里的地藏菩萨所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是宝玉身上非常奇特的部分。我们的社会常常鼓励大家争第一名,从来没有人鼓励你去当最后一名。可宝玉却觉得去当那个最后一名是他的快乐,所以黛玉要笑话他。“说着,便把两手捂起脸来。”这个动作也很美,就是高一女生那种害羞的样子。宝玉就笑着说:“何苦来!又奚落我作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捂起脸来了。”两个人不论动作和语言都能看出彼此间的那种亲密。

宝钗也在旁边,一定感觉到了这种超乎寻常的亲密。宝钗就说:“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阙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不知道为什么,宝玉跟黛玉在那边谈、笑、捂脸的时候,宝钗却突然要讲这么一段话,真是好无聊啊!让人忽然觉得国文老师来了,要给大家布置作业了;本来人家是水仙、腊梅,这边忽然变成咏《太极图》,真是有点煞风景。可是我相信你一定完全懂了,宝钗这个时候心里其实非常吃味,她明显感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她介入不了的。于是,她忽然把话题一转,说明天要怎样怎样,其实那个内容根本不重要。薛宝琴就笑了:“这一说,可知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分明是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

这其实是在批评宝钗,细读《红楼梦》就会明白,宝钗是绝无代替黛玉的可能的,在宝玉跟黛玉之间有种任何生命都取代不了的东西。黛玉跟宝玉讲话时奚落他、嘲笑他,捂着脸羞他的动作全都是亲切,可是宝钗就显得过于正经八百,三个人的关系在这一段里写得特别清楚。宝琴还有点不了解内情,所以才批评她姐姐。其实宝钗的真正目的是要阻断宝玉跟黛玉之间的默契,因为她平常也不是那么没有性情的人,这个时候她忽然提出要咏《太极图》,其实是有点失态了,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想读了这一段,大家会对宝钗这个女孩子生出很多的担待和同情。这种情节在文学中非常难写,稍微一过就会显得粗糙。

曹家与西洋的关系

薛宝琴年纪还小,自然无法了解三个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后来宝琴就把话题引到了另外的主题上。说她在过去常常跟爸爸到外洋去旅行,认识了很多外国人,其中有一个是西洋女孩子,会作汉诗。

通过这一段我们大概可以看到,如果我们循着曹雪芹的家族慢慢去寻找的话,就能发现他们跟西洋的联系很多,包括我们前面看到的鼻烟壶、西药,还有钟表,都能看到当时西洋跟这个家族的关系。更直接的原因是:曹家当时是江宁织造跟巡盐御史,等于是当时中国扬州、苏州一带最大的企业。在清朝的初期,甚至更早些时候跟外洋的关系已经很密切了,经常有船舶的往来,进行瓷器、丝绸的贸易。这个家族掌控着当时中国纺织业的中心,跟外洋的关系肯定会很密切。薛宝琴说她曾认识了一个真真国的女孩,真真国到底在哪里,我们也搞不清楚,大概是虚构的,可事实上曹雪芹的家族里一定有跟外洋联系的经验。

薛宝琴说:“我八岁的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这个西洋指的是哪里不确定,有可能是欧洲,也有可能是西亚,也就是今天伊朗、波斯一带,“外洋”当时是一个很笼统的名称。有趣的是,她说到西洋画,表示这种画清朝时有很多。

这种西洋画在台北的故宫也有,我们知道有一幅一直被认为是香妃的画像,可事实上一直没有人能证明她就是香妃,或者说乾隆皇帝与香妃的故事本来就是个谜。但这个所谓的香妃像大家都看到过,是一个西洋美女,穿着像中世纪的盔甲那样的衣服,这张油画是谁画的,画的究竟是谁都不确定,只是被大家讹传为香妃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在康熙、雍正、乾隆朝跟西洋美术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常密切,皇宫里已经有西洋画家,他们带了很多西洋绘画过来,像曹家这种跟康熙的关系这么密切的家族,一定看过西洋绘画,所以她说那个女孩子长得跟西洋画里的美人一样。

她形容这个女孩子说:“黄头发,打着联垂。”“联垂”是一种垂下来的辫子,有可能是西亚、地中海西岸一带,有很多那种留着一排排小辫子的女孩,现在都常常能看到这种打扮的形式。“满头带着都是珊瑚、琥珀、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锁子甲”有点儿像中世纪武士的盔甲里面穿的一种像铁背心一样的东西。“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倭刀是一种弯刀,“倭”当然指的也是外洋。所以大家也许可以在脑子里组合出一个画面,有点儿像伊斯坦布尔皇宫里的人的那种装扮,阿拉伯、土耳其地区的贵族很多女性都这样打扮。

真真国的女孩子写的五言律诗

宝琴还特别强调:“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这太让人惊讶了,可我相信大家知道像利玛窦这些人,他们的汉文好得不得了的,因为他和徐光启合作翻译《几何原理》的时候,徐光启并不通外文,是利玛窦懂汉文。还有郎世宁的汉文也极好,后来到过敦煌,把敦煌的东西带到法国去的伯希和,他是翻译《真腊风土记》的,我们现在去读中文的原文,都不见得能读懂。但伯希和却把它翻译成了法文,可见当时的传教士当中有一批汉语非常精到的知识分子。

那是不是有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汉文也这么好我们不太确定。这个女孩“能作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个通事官”,“通事官”就是翻译,“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的是他作的诗”。大家都称奇道异,宝玉说:“好妹妹,你拿出来我瞧瞧。”

宝玉的好奇心最强,一听说有外国女孩写的诗,就急着要看。到这里,青春这个主题,已不再仅仅是大观园的主题,也不再仅仅是中华民族的主题,已经变成了世界性的主题了。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跟追求,这种梦想和追求已经扩大到外洋,那个女孩子也是十五岁,也在作诗,身上也有一种美。所以我一直觉得《红楼梦》里面所有的诗,都是青春梦想的一个象征。

宝琴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时那里取来?”宝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黛玉非常聪明,马上笑着拉着宝琴说:“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都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了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你看黛玉有多敏捷,大家都没有想到宝琴是为了嫁给梅翰林的儿子才来的。要出阁的女孩子,所有私人的东西是一定要一起带来的,因为再回娘家恐怕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宝琴便红了脸,低了头微笑不语”,意思是说你说对了。宝钗笑道:“偏这个颦儿惯说这些白话,把你就伶俐的。”黛玉笑道:“若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就有点替宝琴挡驾,说:“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那个里头呢!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又跟宝琴说:“你若记得,何不念给我们听听。”因为诗很容易记,宝琴就答应说:“记得是一首五言律,外国的女子也难为他了。”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其实我们年轻的时候常常这样,一旦要做什么事,就会说:等一下,把那谁谁叫来。其实就是大家都是一国的感觉,因为大家一直玩在一起,无论少掉谁都会很遗憾。

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作的好诗,请你这个‘诗疯子’瞧去,再把我们那‘诗呆子’也带来。”“诗疯子”是史湘云,“诗呆子”是香菱。小螺笑着去了。“半日,只听见史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果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未见形,先已闻声。’”

宝琴她们赶快让座,因为宝琴年龄比较小,史湘云进来,她一定要让座。“遂把方才的话重叙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宝琴就念出来: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有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真不太相信会有外国人可以写汉诗写得这么好,《红楼梦》里面的这些小东西非常有趣,很多是在真真假假之间,我们未必要相信薛宝琴真的碰到了一个真真国的女孩子,可以写出这么美的五言律诗。

宝玉与黛玉的缘分

可是这里面像“月本无今古,情缘有浅深”之类的句子,真是有种流浪、漂泊的感觉,表现出人对时间和空间的无奈。当你猛然意识到我们今天看到的月亮是所有古人看过的,“月本无今古”这种句子就冒出来了,个人的生命一下子和历史的生命,和时间、空间的生命连接在一起了。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人告诉说,二爷明日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好,不能亲自来。”宝玉赶快就站起来答应:“是。”注意,来传话的人是宝玉的丫头麝月,可是宝玉为什么要马上站起来?因为她传的话是妈妈的话。王夫人一年里可能光是应酬也应酬不完,所以也累得要死,只好把其中一部分拨给儿子来分担。

我们根本无法了解王夫人和宝玉的辛苦,宝玉从十四岁起就要代表爸爸、妈妈出去应酬了。宝玉问宝钗、宝琴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大家说了一会方散。

注意一下,每当大家要散的时候,宝玉跟黛玉的情感就出现了。“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记住,如果一伙人在一起玩玩闹闹,散的时候有一个人故意落后,一定是有事。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她知道袭人因为妈妈生病回家了,这句话本来也可有可无,对不对?宝玉道:“自然要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下次如果有机会听到小男孩、小女孩之间的这种对话,你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恋爱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很舍不得离开,可在一起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情境是文学里最难表现的。《红楼梦》的这一段写得非常惊人。大家可以回想一下你的初恋大概是不是这个样子。

“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这种情况在宝玉跟宝钗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宝钗的悲哀其实也就在这里,她不是不漂亮、不聪明,也不是不善良、不体贴,可她就是没有那个缘分,无论如何都只能做个旁观者。而宝玉和黛玉两个人就是有种黏在一起的缘分,哪怕连话都没得讲,也要在一起。

所以宝玉“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要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遍?’”非常惊人,对不对?这才是最深牵挂,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完全像是禅宗,就是心跟心的领悟。如果某一天,有个人回头问你说:你现在一晚上咳嗽几次,醒几次?你至少知道这是很亲的人,因为很少有人问病会这样问。

宝玉知道黛玉晚上常常咳嗽,常常会醒。黛玉道:“昨儿夜里好,只咳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黛玉是睡眠很差的人,她太敏感,又有太多的心事,所以总是睡不稳。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是因为有要紧的事,才留下的。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却又被打断了,作者的文学技巧真是精妙,两个孩子在一起最美妙的初恋时光常常会被打断,因为没人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干吗?所以我常常提醒自己说,年纪大了千万别不识相,你觉得两个人好像没说话,可是对他们来说,那是非常重要的时刻。

宝玉“一面说,一面就挨进身来,悄悄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

晴雯的生病与牵挂

我们知道,宝钗非常体贴黛玉,黛玉每天吃的一两燕窝是从宝钗家里拿的,宝玉觉得不能这么一直麻烦宝钗,想说他也有办法去弄燕窝,可是话没有讲完,来了一个最不该来的人——赵姨娘。他们之间的默契跟亲情被打断了,只好收住话头。

“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赔笑让座,说:‘难为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这两个人之间是根本不需要什么语言的。一个眼神彼此就懂了。

《红楼梦》越往后读,越觉得这两个人根本不需要什么结局,因为他们每一天都在彼此缘分的结局里,最终是不是结了婚的结局,对他们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他们之间的“情”已经超越了世俗的意义。

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此夜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晴雯是丫头,本来是不能住在宝玉的暖房里的。宝玉却“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晴雯变成了主人,因为宝玉要伺候晴雯。这在两三百年前的等级分明的世界里是不可想象的。而在《红楼梦》的作者眼里,只有人最本质的体贴。

“麝月便在熏笼上,一宿无话。至次日,天未明时,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该醒醒了,只是睡不够!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她还是有很多牵挂,生病以后的晴雯越来越显得重要,因为袭人不在,她觉得麝月有点懈怠,便开始操心了。麝月忙披起衣服来道:“咱们叫起他来,穿好衣服,抬过熏笼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你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那些老嬷嬷要是知道他们这样睡在一堆还得了!

这一段里有很深的对人的痛惜,它打破了所有世俗里的伦理、阶级、辈分,让人生出温暖的感觉。“晴雯道:‘我也是这么说呢。’二人才叫时,宝玉已醒了,忙起来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了”,就是把屋子重新伪装一次,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服侍宝玉梳洗完毕。麝月道:“天又阴阴的,只怕有雪,穿那一套毡子的罢。”到底要穿什么,麝月还是有点拿不定主意,宝玉点头,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下雪该穿什么。“即时换了衣裳,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碗建莲红枣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按传统方法制作的东西叫“法制”,紫姜就是一种姜片,因为冬天冷,含在嘴里可以驱寒。“宝玉噙了一块”,“噙”就是含在嘴里,不咀嚼也不下咽,“又嘱咐晴雯一回,便往贾母处来”。

俄罗斯皇宫的雀金裘

因为宝玉要到舅舅家去做客了,贾母得检查他穿的衣服是否得体。平常袭人打点完以后,贾母都很满意。可是这一天可能觉得有点不对劲,贾母就把多年舍不得拿出来的一件衣服给了宝玉,这是俄罗斯国皇宫里的雀金裘,用孔雀的羽毛拈线织成的风雪衣。可见贾家的衣服中也有舶来品。

贾母开了房门让宝玉进来,宝玉看到贾母身后的宝琴“面尚向里”,还没有起来呢!“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啰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问:“下雪么?”宝玉道:“天阴着呢,还没有下雪。”

贾母便命鸳鸯来,她是贾母房里的首席大丫头,说:“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了,“走去果然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烁,又不似宝琴所披凫靥裘”。宝玉不太知道这是件什么衣服。《红楼梦》里对于纺织品的描写是特别值得注意的,因为作者对纺织品太了解了。恐怕很多的制作工艺是今天已经失传的,因为他的家族不仅是清朝皇宫的织造者,还跟当时的欧洲、西亚、俄罗斯的纺织业有所交流。因为当时中国的丝绸非常有名,所以各国都会拿出他们最好的织品来与中国进行贸易。这些经验一般作家不可能有,换个人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出“雀金裘”来。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

我们认为俄罗斯很现代,可在三百年前贾母就知道俄罗斯国,贾母说:“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头的给了你小妹妹了(就是薛宝琴),这件给你罢。”语言非常有趣。本来人家叫“凫靥裘”,是美得不得了的名字,可到了老祖宗嘴里就变成了野鸭子头,可见真正的大贵族的语言有时候反而很自在,不那么咬文嚼字。

我一直觉得,这两件衣服在《红楼梦》的中段出现非常有趣,贾母是这个家族当年的管家,很多东西一直舍不得用,如今忽然感觉年纪这么大了,不知还能活几年,就决定把藏在仓库里的那些最美的、当年舍不得用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她最疼爱的孙子、孙女们来穿用。这其中有一种贾母对青春的鼓励。

“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这是做孙子的规矩,祖母送他一件名牌,他要马上跪下来磕一个头。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再去。”这件衣服当然很珍贵,不要说在两三百年前,就算今天谁有一件俄罗斯用孔雀毛织的衣服,也不得了。

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睁目”。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她就不再跟宝玉说话了,这是鸳鸯自己的一个决断,意思是我从此不想跟你们贾家的男人有任何的关系。本来鸳鸯跟宝玉蛮好的,像姐弟一样亲,可如今宝玉要去拉她的手的时候,她一甩手就走了。我觉得这其中有作者的伤痛,在人世间的某种淫秽事件发生以后,会连累到高贵的情操。本来宝玉跟身边的这些女孩子一清如水。钻到他的被窝里都是一派天真,可是现在连拉下手都不行了,大家可以感觉一下宝玉心里有多难过。更难为的是,世俗生活中并不人人都是宝玉,许多人并不了解人身上的这种高贵,把它与低级趣味的情欲混为一谈。

宝玉出门的气派

因为鸳鸯不理自己,“宝玉正自日夜未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这个好不好?’”这真是一个小男孩在真心希望得到姐姐的赞美,是没有任何欲望、没有任何非分之想的一份单纯。“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去了。”其实鸳鸯也为难,觉得他们之间的情感已经被隔绝了,因为这份情感常常被那些低级趣味的人拿来误用。前面贾赦要娶她做妾的时候话说得那么难听,让她觉得那种一清如水的感情根本没有办法表达,人跟人之间只能用这种冷酷的方式相处。所以,《红楼梦》中作者最伤心的就是这些部分,宝玉其实一直生活在类似的伤害里,可是他却至死不悟,一直相信情感是可以超越世俗关系的。

宝玉怅然若失,“只得来到王夫人房中,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便回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糟蹋了。’”贾母道:“也就剩了这一件,你糟蹋了也再没了。”这种衣服都是手工做的,肯定没有第二件。贾母还说:“这会子特给你作这个也是没有的事。”特别奇怪,小时候我就常常有这种经验,每次妈妈给你做了什么新衣服,然后嘱咐你一定要小心的时候,就因为你特别小心、特别害怕弄脏了或弄坏了时,偏偏更容易出事。比如,这个雀金裘很快就烧了一个洞。

贾母说着又嘱咐他:“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宝玉答应了几个“是”。

下面看宝玉出门时的气派。宝玉出门时,有李贵、王荣、张若锦、赵品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子。他身边的护从是十个人,他们“背着衣包,抱着坐褥,拢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马是宝玉的私人轿车,老嬷嬷又吩咐他六个人一些话,无非是你们陪着出去要小心,开车不要太快之类的,这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是”。便“捧鞭坠镫”,就是把马鞭递给宝玉,再把那个马镫扶好。

宝玉慢慢地上了马,“李贵、王荣拢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品华在两边紧贴宝玉身后”。宝玉的马一出动是个很大的阵仗。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他们是他的司机和用人,可他还是要叫哥哥,“咱们打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他们就笑了,他们知道宝玉最怕老爷,便说:“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可见十四岁的小孩子要守的规矩真是不得了,虽然爸爸不在家,也要下来,因为门代表着父亲的位置。

不读这些细节,就不知道宝玉出一趟门有多么麻烦。先给祖母看,再给妈妈看,经过爸爸的书房还要下马。这是爸爸不在家,在家就更麻烦了,还要给爸爸看,然后说明今天要出去干吗。所以他就说干脆从角门出去算了。钱启、李贵笑道:“爷说的是。要托懒不下来,倘若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也要劝他两句。”这些大管家很有威严,如果看见做儿子的经过爸爸书房不下马,是要教训的。到时候不好骂宝玉,就会骂旁边的车夫。“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所以周瑞、钱启就一直引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果见赖大进来。宝玉忙拢住马,意欲下马,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携他的手,说了几句话。”因为赖大是大总管,属于有特别身份的用人。少爷见面必须要行礼,这表明贵族之家有着非常严格的家教和规矩,小孩子从小受这样的教育,长期积淀下来就能形成教养。

“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这些都是等级社会里的规矩,少爷来了,清扫的人要马上沿着墙站好,等少爷过去以后再开始工作。“只有那个为首的小厮打千儿,请了个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了点头”。

注意,这个十四岁的少爷,必须要有符合自己身份的做派。在大观园里他跟那些丫头玩得很尽兴,甚至不讲规矩,一旦出来,他就是大人,必须扮演符合他身份的角色,真是蛮累的,很多人他连名字都不知道。“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了人去。于是出了角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个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一出了角门,李贵等都各上了马,前引旁围的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晴雯的个性

回来又讲晴雯,“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晴雯这种急性子的人,生个病都很麻烦,麝月笑劝她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墙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就好了,你越急越着手。”这里是在为后面晴雯带病补裘做准备。

晴雯虽然人在生病,仍没有忘记坠儿偷金镯子的事。对此她恨得牙根痒痒。换成别人会觉得这关我什么事,我好好养病就是了,可是她就急得不得了。骂完医生以后,又骂小丫头说:“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晴雯这种性格的人是最容易倒霉的,因为性子急到常常口没遮拦,总是把话讲得难听,到最后她还没有揭别人的皮呢,别人已经把她的皮给揭了。她最后的下场正是如此。

她这边一骂,“唬的小丫头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注意这个“蹭”字,就是在那边磨磨蹭蹭的,坠儿大概也知道偷窃事件爆发了,有点儿害怕。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意思是讽刺坠儿,有好处的时候你跑在前面,该做事的时候你就不见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好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她生病的时候动作竟然还这么敏捷,“向枕边取出一丈青”,一丈青有点像现在的毛衣针,“向他手上乱戳”。晴雯的性子就是这么暴烈,坠儿让整个宝玉房里的人都脸上无光。嘴里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得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手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得就乱哭乱喊。麝月赶快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

大家看,麝月的个性就跟晴雯特别不一样,麝月的本意是现在你不要打坠儿,不要让这个事情暴露出来。可是她用的方法却是,我关心的是你,你现在动气,病更不容易好。所以我们在安慰一个人的时候,最好让他知道我关心的是你,因为如果麝月这个时候说,我关心的是坠儿,晴雯可能更生气。所以麝月就比较委婉,她说:“你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晴雯就命令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吩咐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注意,她并没有讲虾须镯的事情,因为平儿的担待她已知情,也知道这个事情明说了不好,可是她必须找别的理由打发坠儿出去。

坠儿做错事抱恨而去

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宋嬷嬷也觉得这个事情这样处理有点太粗暴了。晴雯就很生气,她说:“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叫他家的人来领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带了去早清静一日。”麝月也觉得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了,干脆就早点带走吧。

宋嬷嬷听了,只得去叫了他母亲来,打点他的东西。又来看晴雯等人。坠儿妈妈当然要给女儿求情,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意思是说宝玉才不会随便不要坠儿,都是你们在后面挑拨的。

有没有发现晴雯的倒霉之处在于别人不怪宝玉,只怪她,所以她在这里又背了一个黑锅。你看坠儿的妈妈说:“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刚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坠儿的妈妈也有点生气了,说你们跟宝玉的关系就是这么乱七八糟的,竟然直接喊少爷的名字。晴雯听了以后脸就急红了。的确,一个未嫁的姑娘直接叫少爷的名字,是很不礼貌的事。她说:“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我出去。”她一开口就是对立的情绪,麝月赶快说:“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吧,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理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理?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宝玉房里的这些大丫头,在贾府是有一定身份的,一般人是不敢跟她们随便吵的。她说:“便是叫名字,从小直叫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不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的挑粪的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日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因为总叫少爷显得太娇贵了,所以有的大户人家还刻意把小孩子的名字让大家叫,觉得这样才会好养活一些。

有没有发现麝月的反应跟晴雯非常不同。晴雯是根本懒得解释的,特别容易形成对立,制造矛盾;可麝月却耐心地解释为什么我们会叫他的名字。方法不一样,两个人的结局也不一样。麝月还解释说:“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去,难道也称‘爷’?”就是我们常常要把宝玉的事情报告给贾母跟王夫人知道,在他的母亲跟祖母面前也叫宝二爷,这是很不礼貌的。“那一日不把宝玉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来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意思是说这个本来就是规矩,“嫂子原也不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面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就开始在讲等级了,有的用人是一辈子都见不到贾母的。

“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子,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的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就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意思是说你赶快走吧,这个地方根本就不是你该来的。

坠儿的妈妈当然无言以对,也不敢久站,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嬷嬷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罢了——便有谢礼,他们也不稀罕——不过磕个头,尽个心。怎么说走就走?”这是宋嬷嬷在教训她了,这些大姐姐们带了她这么长时间,走的时候至少也要磕个头。这点我们今天很难理解,你炒我的鱿鱼,我不骂你就不错了,干吗还给你磕头?可这就是过去的规矩,是你自己犯了错,如果有教养的话,还是得说一声谢谢。坠儿很懂事,听了就翻身进来给麝月、晴雯磕了两个头。然后又找秋纹等,她们也不睬她。那个媳妇“唉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哎声跺脚。”麝月就问:怎么搞的?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一件褂子,谁知不防,后襟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他回来是一定要先见祖母、妈妈的,还好,没有被发现。明天是一定会看到的,该怎么办呢?一面说,就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香炉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把衣服用包袱包起来,交给一个老嬷嬷送出去,嘱咐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因为贾家的势力很大,可以半夜叫那些裁缝起来赶工。

婆子答应去了半日,仍旧又拿了回来,说:“不但织补匠人,就连能干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这件衣服太大牌了,工匠们根本没见过,所以谁也不敢接这个活儿。麝月说:“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说:今天是暖寿,明天才是舅爷大寿的正日子。你看过个生日有多麻烦。“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

晴雯本来是在养病的,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那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这就是晴雯命不好的原因,自己都带病爬起来要帮别人做事了,还先要说句难听话。宝玉道:“这话倒说得是。”宝玉也是个贱脾气,每次有人骂他,他都很高兴。

晴雯就把衣服移到灯底下仔细地看,看了很久才说:“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小时候我见过有人用这个方法补玻璃丝袜。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屋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界线”是一种很特殊的工艺,晴雯是个聪明人,针线活很好。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

这是晴雯非常动人的一面,她从不会说一句好听的,但在关键时候古道热肠,就是拼上命也要帮。我们周围肯定也有这样的朋友,嘴巴很直,却非常讲义气。

“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上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待要不做,又恐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纫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打开,用茶钟口大小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用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

小时候经常见人这样补东西,补之前先用一个弓绷起来,然后把烧焦的地方刮得毛毛的,不然,焦了的地方就会很明显。晴雯“用针纫了两条线,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来,然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织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再补。’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得晴雯央告说:‘小祖宗!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

大家有没有觉得这一段非常动人,宝玉觉得这是我惹的祸,怎么可以让你在病成这个样子的时候还帮我担待,因此就在旁边忙来忙去,不知道怎么办?晴雯说拜托你赶快去睡觉吧,你在这里明天两个黑眼圈就更不能见人了。不知道大家在青春时刻,是不是有过这样的朋友。

“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就是都到早上四点钟了,刚刚补完,晴雯又用小牙刷慢慢地剔出绒毛来。麝月说:“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来。”宝玉忙要瞧瞧,笑说:“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哎呦’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

这一段是《红楼梦》里后来常常被抽出来单讲的“晴雯补裘”,晴雯竟然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到这种程度,这一次也造成了她的元气大伤,整个身体再也无法恢复,最后晴雯带病而被赶出贾家,病死在家里。

《红楼梦》的作者大概一直都对曾在自己身边的女性有很多歉疚,这些女人是他一生感恩戴德的对象,我建议大家有空可以再细读一下“晴雯补裘”,真的非常动人。《红楼梦》多读几次,我们的内心就能产生对人的宽容。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习惯主观地去看待人,比如大家一定会觉得是袭人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顾宝玉,晴雯根本就是多余的,可是在抱病补裘的这个晚上,你会发现晴雯并不多余。她待人的那种把自己的生命心血耗尽的热情,是袭人所不具备的。袭人能把平常琐琐碎碎的事情处理得很好,遇上最急难的事情,可能反而没有办法。大家一定记得《红楼梦》第五回关于晴雯的判词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身为丫头,她根本没有机会表现自己的高傲心性,最后酿成了她命运中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