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开除
11328000000003

第3章

赵忠义孤零零地坐在会议室里,他上一次来这地方还是半年前,参加一个安全生产的培训。

他朝四下打量,奶黄色的桌面被擦得纤尘不染,玻璃幕墙能照出窗外香樟树的影子,投影仪吊在半空,品牌标签清晰可辨。

这地方真干净,真漂亮!

来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主意服个软,奖金要扣就扣吧。没在规定的地方抽烟是他不对,道理他都明白,但脾气一上来人就容易犯浑。

冯强走进来时,赵忠义还在胡思乱想,植绒地毯把脚步声完全消解了。

“哟,老冯你来啦!”赵忠义起身招呼自己的主管,前所未有的热情。

冯强勉强朝他笑笑,挑个位子坐下,与赵忠义隔开一张椅子的距离。

“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吧?”冯强问,口气并不严厉。

赵忠义连连点头,“知道知道。庞主管告到你那儿去了吧?”

“你说你跟他犟什么呢!再怎么说也是你不对,让你把烟掐了你一掐不就没事了?”

“哎呀,我老赵就是这副臭脾气没治!天生的,我妈都拿我没办法!你使劲批评!我知道错了!要不然,我给庞主管道个歉,写个检讨?”

赵忠义心里挺瞧不起冯强的,知道他就是一怕事的小知识分子,不过这会儿为了前途,自己这态度不能不诚恳。

冯强叹口气,“事情要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赵忠义心头一紧,“怎么个意思?”

“你想想你跟庞主管说过什么?”

“我?我没说什么啊!”他妄图装傻充愣。

“你说你坐过牢,怎么,说过就忘啦?”冯强用的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呵呵,我那不是吓唬他的嘛!”

冯强不接茬,把背景调查资料翻出来,直接往他面前一推,赵忠义看完,脸白了,隔几秒钟,喃喃地问:“那现在怎么办?”完全是无助的眼神。

“公司的意思呢,是要开除你,规章制度上写得明明白白,你这个情况确实可以这么处理,但我觉得不合适。”冯强一口气说到这儿,感觉有点缺氧。

赵忠义咽了口唾沫,眼巴巴盯着冯强,他现在只能依靠这个自己看不上的主管了。

冯强翻开文件夹,里面有两张单子,一张是辞职信,一张是开除通知,两份文件格式都已拟好,就等赵忠义做完选择签字了——这种事,要给当事人提供最大限度的便捷,免得对方被繁琐的手续惹怒而突然变卦。处于高度紧张和愤怒中的人主意最为多变。

“我替你说了不少好话,麻烦就麻烦在,公司有硬性规定,上面的意思很明确,不能再留你了。”冯强努力摆出推心置腹的姿态,“开除名声不好听,以后你再要找工作就麻烦了,所以我想,还是你主动辞职比较好……”

“姓冯的我操你全家!”赵忠义立刻翻脸,一秒都没耽搁。

冯强被他如此迅速的反击搞得有点蒙,完全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半张着嘴呆坐在椅子里,“你、你怎么开口就骂人呢!”

赵忠义指着他鼻子继续骂:“少他妈在我跟前装好人!你们这些管事的没一个好东西,串通起来搞我是吧!告诉你,没这么便宜的事!”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不过是照章办事……”

“我管你怎么办事呢!谁开除我我就找谁!你,还有姓庞的,一个也别想跑!”到这份上,冯强明白没什么好谈的了,走到门边示意外面候着的两名保安进来。

“你们带他去人事部办手续,我已经履行完告知义务了。”他把文件夹一并递给保安,“告诉余晓燕,还差他签字。”

碧空如洗。

冯强抽一口烟,仰头望天,脑子里空空如也。庞磊踅摸到他身边,站定,也掏出烟来点上。

“老赵没找你麻烦吧?”

冯强没吭声,怨气还没散尽。

“昨晚我上夜班,听保安讲那小子一早还想硬闯进公司来上班,你说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他要真有毛病,我麻烦不就大了!”冯强从鼻子里出气。

“放心,这种人我见多了,光打雷不下雨,没什么好怕的。以前我在台资企业,手下管一百号人,什么样的怪鸟都有,也经常有被开除的,嚷嚷着要报复谁谁,等手续一办完,不都溜得一干二净了?当时也就是放放嘴炮,真要为这点事违法乱纪也不值得呀!”

“他跟别人不一样,”冯强闷声道,“他以前犯过事,脾气又那么臭,这才走了两天,后面怎么样还不好说。”

庞磊拍拍他的肩,露出战友般的亲密,“不用怕,他要真敢乱来,还有我陪你呢!”

黄昏的光线在地面上将树影子拉得老长。

赵忠义蹲在一棵香樟树下,不时捻起手边的碎土坷垃,照着树影子间的光斑投去,泥土胡乱地撒在地面上,仿佛蚂蚁刚搬了次家。

他小时候只要一无聊就会这么玩,几乎成为一种习惯性消遣,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往事就像气泡一样在脑子里直冒,那些得意的战绩以及操蛋的经历,本以为不会再重现了,可一眨眼工夫,跟做梦似的,他又回到了起点——迷茫与愤怒交织而成的起点。

街对面的小学校门终于开了,等待已久的家长潮水般涌到门边。赵忠义起身,慢慢活动着蹲得有些酸麻的双腿,眼睛则始终盯着学校。

家长们领着孩子陆续出来,这些孩子的表情也是五花八门,有些像小鸟一样叽喳个不停,有些却对大人爱搭不理,家长们则无一例外,热情而渴切地询问,试图从娃娃们嘴里套点什么信息出来。

这令赵忠义想起了女儿,她上小学那阵,自己也曾是这些家长中的一员。他忽然感到心酸,有多久没看见孩子了?每次想到女儿,眼前浮起的总是她七八岁时的稚嫩笑脸,而她现在已经十七了。

目标出现,赵忠义站定,掏出手机,瞄准对象,一连摁了五六张,这才从容离开。往前走三百米就有个车站,他跳上开往市区的公交车。

今天星期四,他和杨玲约好见面的日子。

“这是什么,旧鞋子?”杨玲翻看赵忠义递过来的塑料袋,语气不屑。

“是新鞋,我妈买给雯雯的。”赵忠义有点烦躁,痛恨自己一时心软把鞋带出来,不出所料欣赏到了杨玲嘲讽的神色。

“让她以后别买了,攒着钱给自己养老吧。”

话虽这么说,杨玲还是把鞋子收下了,她是个特别凶悍的女人,却独独对老人很好,这大概是她身上为数不多能够打动赵忠义的地方。

赵忠义掏出钱包,数了十张一百的给前妻——下月生活费。电子转账盛行的年代,他俩依然选择最老土的给付方式。

钱包还没来得及收好,杨玲说:“雯雯想买辆自行车。”

赵忠义想都没想,又数了五张递过去,“给,我帮她买了!”

杨玲嘴一撇,“五百哪里够!你当还是咱们攒钱买永久牌那会儿呢——打底两千。”

赵忠义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两千?我操!现在连自行车都这么贵了!”

“她要买专业的公路自行车,说你没见识吧你还不爱听!行了,也没逼着你买,你要拿不出钱来我找老曹商量去。”

“别!是我闺女,我买!”

他狠狠心,又数了一千五递过去,钱包顿时瘪得跟被人抽了筋骨似的。到底还是肉疼,忍不住唠叨:“你也该管管雯雯了,别太纵着,她要什么你都给买。”

杨玲不为所动:“我小时候穷得连短裤都是穿人家剩下的,我的孩子绝不能再那么过,人家有的她都得有——怎么着,把钱赌光了不心疼,给女儿买点东西心疼了?还是打算攒着钱跟那臭婊子快活去?”

老赵皱眉:“你怎么说着说着就不上道了!”

“我说你一辈子,怕被我说,你当时别做啊!”

“那你跟老曹不也是不清不楚的?”

杨玲一掌拍在桌子上:“我那是跟你离婚以后的事儿!”

“行行,都我的错!您百分百正确!”赵忠义举手投降。

杨玲他爸是练武的出身,她从小耳濡目染,再加上长得膀大腰圆,身手也很了得,夫妻吵架,她从没吃过亏,惹急了二话不说,背起赵忠义就往地上抡,给他来个嘴啃泥,赵忠义一点脾气都不敢有。

想想也是窝火,他这辈子就是犯女人的冲。

结婚前赵忠义是有选择的,一个叫小梅的姑娘死心塌地对他好,人长得漂亮,脾气也温柔,就是名声有点臭,从十八岁开始跟各路男人勾勾搭搭,七八年下来,处过的男人实在太多,赵忠义随便往哪个茶馆里一坐,就有好几位小梅的前任相好过来跟他打招呼。这姑娘做女朋友可以,娶回去当老婆,他丢不起这人。

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杨玲,杨玲名声也不好,不过不是作风问题——母老虎,人见人怕。赵忠义跟她见了几次面,感觉也没传说中那么黑暗,尤其杨玲对他母亲的态度让他看着踏实,权衡利弊,他选了杨玲。

结婚后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江湖传言还是有参考价值的,不能完全忽略。

不过他离婚不是因为受不了杨玲的彪悍,也不是因为他好赌——在杨玲的管束下,他已经把赌当成消遣而非正业了。

离婚前,他偶然间遇上小梅,小梅对他痴心不改,两人喝了点酒,聊起了往事,说着说着就上了床。

就那一回,可还是让人知道了,小梅的老公找他狠狠打了一架,打得很过瘾,双方实力旗鼓相当,他没输,对方也没赢,打到最后,彼此都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没多久杨玲就提出离婚——那场架打得实在轰动,打完后全世界都知道他跟小梅又有一腿了。

杨玲骂他:“好赌也就算了,现在你还嫖上了!什么脏烂你就喜欢什么!”

赵忠义很想反驳他那不是嫖,小梅又不是鸡。当然只敢在心里说说,没人借他这个胆。

“狗改不了吃屎,有一回就有两回,算老娘当年瞎了眼!有多远你给我滚多远!”

“下个月的钱可能要晚点儿给。”赵忠义抽着烟,神情忧郁,“我失业了。”

“又去赌了?”杨玲冷冷地看着他。

“没,我被公司开除了。就为在厂里抽了根烟……这帮汉奸!”

“我不管你有没有活儿干,反正每月生活费你一个子儿都不能少我的——法院就这么判的。”

赵忠义气得直咳嗽。

杨玲拾掇拾掇东西站起来,“赵忠义,你别给我耍花样!”

说完扬长而去。

服务员送来账单要他结,赵忠义瞅了眼上面的数字,抓起杯子就往地上砸。

十分钟后,他花着脸走出茶馆,神色介于鄙夷和愤怒之间,沿着街面走了一段,气始终没喘匀。他停下脚步,掏出手机,开始发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