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苏娅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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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知从哪天起,班里出现了谈情说爱的同学。有的光明正大,有的遮遮掩掩,早恋就像流行性感冒,在校园,在教室,在班级渐次蔓延。苏娅收到了一封情书,紧接着,比赛似的,贾方方也收到一封情书。两人放学后,背着书包,头挤头坐在学校旁边建筑工地的预制板上,互相拆阅对方手里的情书,暗暗比较优劣。追求苏娅的男生文采斐然,情书写得洋洋洒洒,可是苏娅怀疑这些华丽的词句是从书里抄来的。追求贾方方的是个名叫崔浩的男生,他也太不用心了,写信用的纸张还是从英语作业本上随意撕下来的,边角参差不齐,字迹歪歪扭扭,还有错别字呢。贾方方问苏娅:“怎么办?”

苏娅淡淡地说:“不知道。”

“你喜欢他吗?”贾方方指了指苏娅手里的情书。

苏娅耸耸肩,摇摇头。

贾方方说:“我也不喜欢崔浩,我看这些男生呀,看着别人成双成对,心里痒痒,就随意找个女生给人家写信,心里并不见得有多喜欢。”

苏娅心道,那他为什么不给别人写,而给你写呢。

贾方方拿着苏娅的情书,读了好几遍,连声夸赞:“这封信写得多漂亮,他说你是他心目中的女神。”

苏娅不屑地笑了:“还不知道从哪里抄的,这里面估计连一句自己写的也没有,呃,有一句,约我周末看电影估计是自己写的。”

“你去吗?”

苏娅摇摇头:“当然不去。”

“信上说不见不散,你不去起码得告诉人家吧。”

“他等不着自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用得着专门告诉他嘛。”

“也许他买好了电影票等你,多可惜,白白浪费一张电影票。”

“那就是他付出的代价,人总得付出点什么,才能记住点什么,起码他以后不会再骚扰我了。”苏娅问贾方方,“你呢,你去吗?”崔浩给贾方方的信上约她某日放学后在学校的教学楼顶见面,说是有话对她说。

贾方方说:“去,我去告诉他,我对他没兴趣。”

苏娅“噢”了一声,神情轻松下来。她没有告诉贾方方,其实她有点喜欢崔浩。从她得知给贾方方写情书的是崔浩时,心里就高兴不起来。她对崔浩谈不上特别喜欢,只是有那么点隐隐约约的好感。崔浩会打蓝球,是学校蓝球队的队员。也许是因为哥哥苏曼酷爱蓝球的缘故,苏娅对会打蓝球的男生总是另眼相看。如果追求她的是崔浩,她可能会很开心。当然,即使是崔浩,她也一定会拒绝的,她心里压根没有接受一场恋爱的意识。倒不是她假正经,也不是她排斥早恋,而是她认为真正的爱情是需要跋山涉水才能得来的,哪能轻轻松松就陷入情感的旋涡。太肤浅了,太随便了,轻易得来的东西,轻易就会失去。那个时候的她就是这样看待爱情的,爱情在她眼里犹如高山上的雪莲,神圣纯洁,遥不可及。但是,就算是拒绝,拒绝一个喜欢自己,自己也隐约喜欢的男生,这种感觉是有美感的,有点残忍的、忧伤的美感。她渴望自己能经历一次这样的忧伤,这样的残忍,这样的美感。然而,命运并不垂青于她,它舍不得给她一次这样的经历,却把一个酸文假醋的男生推到她面前。天知道,她连看他一眼的兴致都没有。情书写的再漂亮有什么用,重要的不是情书,而是写情书的人。

此一时,彼一时,几年以后,苏娅的爱情观完全改变了。人的思想是多么靠不住的东西,脆弱而易变。

苏娅有些嫉妒贾方方了,若论外表,她们两人不相上下。若论学习成绩,二人也是半斤八两。可是,崔浩为什么喜欢贾方方而不喜欢自己呢?

贾方方这个说话不算数的家伙见了崔浩之后,改变了主意,她竟然接受了崔浩,两人“好”上了。苏娅嘲讽地说:“你不是说很讨厌他吗?怎么又变了?”

贾方方羞红了脸,她不好意思地说:“崔浩那个人也不是很讨厌了,他送了我一只手镯。”

可恶的家伙,一只手镯就把她收买了,纤细的银白色仿银手镯,一看就是廉价的,不值钱的,与苏娅手腕上的绞丝银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你知道,我一直想要一只镯子,结果那天去见他,他什么也不说,拿出这只镯子就塞给我,转身就跑了,我连拒绝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后来,他告诉我,他有一次听到我说,我想要一只银镯子。没想到,他还是个有心人呢。”说这话的时候,贾方方一脸甜蜜。

“可这不是银镯子,这是假的。”苏娅刻薄地说。

贾方方毫不在意,“假的就假的呗,我不在乎。对了,他约我周末看电影,《魂断兰桥》,你也一起去吧?”

“不,我不去。”苏娅坚定地拒绝了。

周末下午,苏娅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正是春天,桐城春天时常刮风。窗外风声凌厉,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听上去像恐怖片里的背景音乐。苏娅伤心极了,她觉得贾方方背叛了她,贾方方在她心目中的位置远远超过崔浩。严格清算起来,她对崔浩些微的好感是禁不起推敲的,相比之下,他像一个看不清楚的,模棱两可的符号,而贾方方则是垂挂在她眼帘的亲密伙伴。她猜想他们看电影的情景,两个人并排坐在黑暗中,屏幕上的光影反射到他们脸上,影片中荡气回肠的爱情令他们激动心跳。不要脸,无耻的家伙,苏娅在心里愤愤不平。

电视里又在演《血疑》,她已经是第N遍看这个电视剧了。从四年级的时候开始看,好几年了,到了现在还没有看够。她与贾方方分别扮演过剧中的角色,在那些无聊的周末午后,她是幸子,贾方方是光夫。有时,她们的角色置换一下,她演光夫,贾方方演幸子。她们模仿剧中人的表情,深情对视,嘴里说着肉麻的情话。给幸子配音的是个名叫姚锡娟的女人,嗓音尖细,像是努力把喉咙憋紧,然后灌进水,流出清泉般悦耳的声音。苏娅模仿这种声音的时候,贾方方总是忍不住大笑。多少次,她们沉醉于这样的表演。有一次,她们模仿一场吻戏,光夫和幸子结吻的戏。两个人的嘴唇碰在了一起,仅仅是碰在一起,她们拿不准除了碰在一起还能做什么。苏娅先是闭着眼,中途的时候睁开了。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贾方方,贾方方仍旧闭着眼睛,装出陶醉的样子。苏娅看到了贾方方脸上的汗毛,看到了她鼻翼两侧的黑头,闻到了她热乎乎的鼻息。她开口说,光夫,我爱你。贾方方蓦地睁开眼,吓了一跳,继而笑得前仰后合,大叫道,苏娅,你太入戏了,你该去做演员。

苏娅喜欢《血疑》片头的主题歌,浑厚沉静忧郁的女中音,这首歌是幸子的扮演者山口百惠唱的,“娃达西那,塞尤那拉,尤来西台,瓦丝来台……”她记住了前面几句,后面跟不上了。家里有台三洋牌单卡收录音,是兄妹俩以学英语的名义跟父母要的,名义是学英语,其实更多的时候是为了听音乐。录音机放在苏曼的房间,苏曼比苏娅更热衷于听流行歌曲,他积攒零用钱买了许多磁带,张蔷的,程琳的,邓丽君的,朱桦的,张蝶的,几乎都是女歌手。苏曼感慨,出色的男歌手太少了,歌坛阴盛阳衰。苏曼已经在读高一,学习紧张,不敢怠慢,周末也不出去玩,窝在房间复习功课。苏娅掀起门帘走进去,苏曼抬头问妹妹:“有事吗?”

“我想把录音机拿去我房间听歌。”

“没事,你就在这儿听吧。”苏曼担心苏娅会把录音机拿走不还给他,小时候,苏娅侵吞过他太多喜爱的物品,留下了后遗症。

苏娅识破哥哥的小心眼,抿嘴一笑,没再和他计较。她拉开抽屉,翻磁带,终于找到了影视歌曲集粹,里面有《血疑》主题歌。她把磁带喂进仓,趴在苏曼旁边的桌子上,每听几秒就“啪嗒”嗯下暂停键,将里面的日文歌词用汉字记音的方式记录在本子上,嘴里边哼哼“阿长路衣,何那他袄,阿路衣台,好希依……”苏曼不解,“你准备学日语?那也不是这个方法学啊。”

苏娅说:“我只是想用日语学唱这首歌。”

苏曼摇头:“搞不懂。”

楼下传来贾方方的喊声:“苏娅,苏娅。”苏娅猜想她看完电影回来了。

苏曼连忙说:“贾方方叫你呢。”

苏娅头也不抬,仍然低头认真记录歌词。

“你没听见有人叫你吗?”苏曼起身朝窗外看。

“告诉她,我不在家。”

苏曼疑惑地看了妹妹一眼,头伸出窗外,朝楼下喊:“苏娅不在家。”

“她去哪儿了?”贾方方不甘心地问。

“不知道。”

窗外风声依旧凌厉,苏娅想像贾方方缩着脑袋,竖起衣领的样子。

打发走贾方方,苏曼问妹妹:“你们俩不是一向好的伙穿一条裤子嘛,怎么她来找你,你还假装不在。”

苏娅已经记录完了她的特殊歌词,她说:“哥,你知道贾方方刚才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

“和一个男生看电影,她早恋了,和你一样。”

“噢,”苏曼笑道,“我可没早恋,别给我造谣。”

“算了吧,你的秘密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知道你初三的时候和一个女孩儿好过,那女孩初中毕业没读高中,提前接他父亲的班参加了工作,所以你们断了。”

“你,你偷看我日记?”苏曼恼羞成怒。

“你锁得那么紧,我哪能偷看到。”苏曼写字桌上的抽屉有暗锁,苏娅的确动心思想撬开锁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结果撬了半天,锁还是纹丝不动,这才作罢。她实话实说:“我听你们班同学说的,有一次在学校上厕所,几个高年级女生吱吱喳喳,我听到了。学校就那么大,你又是出名的美男子,什么事儿传不到我耳朵里。所以,你最好巴结得我紧点,不然,我告密。”

苏曼连忙解释:“其实我那算不上早恋,她总给我写信,我就给她回信,我们可没约会了,看电影什么的。上高中以后,她离开学校,我们就没再通过信。有一次她来找我,她说,我对她不是真心的,还一直哭,哭了半天就走了。”

“后来呢?”

“没再联系过。”

“你喜欢她吗?”苏娅问。

“我喜欢她写的信,每一句都很好看,连成一篇就像散文。她作文成绩特别好,但是偏科严重,数理化都不及格,这也是她放弃读高中的主要原因。”

“你喜欢她的信,未见得喜欢她的人,是这样吗?”

“我一直把她当作笔友,别人怎么看我不管。不过,从她以后,我没再和女生通过信,若是有人给我写了信,我就原封不动退回去,连拆都不拆。我觉得你们女生都挺麻烦的,搞不清你们心里想什么,无端端就哭,无端端就笑。”

“我不是你说的女生,我从来没给男生写过信。我也没有无端端就哭,无端端就笑,我更不会跑到男生面前哭,那样的女生和傻逼有什么区别。”苏娅盯着哥哥一字一顿地说。

苏曼皱眉:“你怎么这样说话,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这像一个女孩子说的话吗?”

苏娅拿着记录好的歌词起身离开苏曼的房间,她轻飘飘丢下一句话:“哼,我也没想让你喜欢。”

贾方方和崔浩的恋情没有捱过一个学期就夭折了,有个外班的漂亮女生喜欢崔浩,主动追求,崔浩动了心。这事儿被贾方方知道了,贾方方把崔浩送给她的仿银镯子退回去,这段早恋就寿终正寝了。失恋的贾方方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就是苏娅,她像怨妇一样,脸上挂着哀凄的表情。苏娅一点儿也不同情她,她甚至幸灾乐祸。千万别以为她还对崔浩心存好感,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喜欢崔浩了。她觉得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除了会打蓝球,别无长处。可是,她为什么幸灾乐祸呢,她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贾方方,也许是因为她早就算准了他们的结果。

贾方方说:“这是我的初恋。”

苏娅说:“别伤心了,初恋通常都长不了,分手是早晚的事。”

贾方方说:“我恨死她了。”

“恨谁?崔浩?”

“不,我恨那个女生。”

苏娅纳闷地看着贾方方,女人的嫉妒心实在可怕,爱情一旦遭遇挫折,首先把怨恨的矛头指向另一个女性。贾方方不恨崔浩花心,却恨那个女生插足。苏娅劝她:“错在崔浩,跟那个女生没关系,你不应该恨她。”

“不,我就是恨她,我真想痛打她一顿。”

苏娅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贾方方,她很难过,她热爱的贾方方经过了一场似是而非的狗屁恋爱,竟然变得这样愚蠢,难怪书上说爱情会使人的智商降低。“愚蠢,太愚蠢了,你怎么这样想,你简直疯了。”

贾方方在苏娅的批评声中无力地低下头,良久,她抬头说:“苏娅,你说我会不会怀孕?”

“什么?”苏娅惊叫一声。

“我和他接过吻,我们还拥抱过,你说,我会不会怀孕?有人说,只要接过吻就可能怀孕。”

苏娅锁紧眉头:“不会,应该不会,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好好想一想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最后想出的结果是:怀孕的话,例假就会停。如果例假没有停,那就说明没有怀孕。贾方方问:“你确定?”

苏娅点点头,“是的,我妈说的。她告诉我,女孩来了例假就说明长大了,有生育的功能了。我问她,这个东西很讨厌,很麻烦,永远都会有吗?结果我妈说,只有怀孕的时候才会停,不怀孕的话,每个月都会有。”

两个人紧张地度过了一段时间,苏娅几乎每天都重复一句问话:“来了吗?”贾方方哭丧着脸摇摇头。终于有一天,贾方方喜上眉梢,没等苏娅问她,她就重重地点点头,“来了,来了,该死的大姨妈终于来了。”为了庆贺,两人放了学没有回家,而是相跟去了闹市。贾方方请客,买了两碗羊杂碎,拌了很多辣椒。她们吃的时候坐在一张长条桌前,桌上的白色搪瓷盆里放着羊杂。天气很冷,吃羊杂的就她们两个人。摊主手里拿着菜刀,低头切杂碎,偶尔转身查看灶上的锅。贾方方眼疾手快,总是趁摊主转身间隙,迅速抓一把瓷盆里的杂碎扔进她和苏娅的碗里,等摊主再转身面对她们时,她就大大方方地说:“老板,再给我们抓点香菜,舀勺热汤。”就这样,两个人名义上吃了一碗羊杂,其实来来去去,吃了不知有几碗呢。到了最后,摊主都疑惑了,怎么她们碗里的羊杂总是不见少,吃起来没完没了。吃饱喝足,两人起身离开,摊主似乎明白点什么了,收钱的时候恼哼哼盯了她们一眼。两人走出一段路后,方才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也许是羊杂碎吃多了,或者是那玩意本来就不干净,没等两人走回家,就在路边吐得一塌糊涂。 “报应啊,报应。”贾方方拍拍胸口,自嘲道。苏娅吐得眼泪鼻涕一大把,难受地说:“贪多嚼不烂,我们可真能出洋相。”从那以后,两人都落下毛病,再也不能吃羊肉了,连味儿也闻不得。

事后,贾方方说:“苏娅,其实接吻是不会怀孕的,我们前段时间白担心了。”

“我也知道,只是看你诚惶诚恐,所以,不敢确定。”

“你知道性生活是什么吗?”

“不太清楚。”

贾方方说:“男人和女人要有性生活,才可能怀孕。没有性生活,怎么着都不会怀孕的。”

“谁告诉你的?”

“杂志上看的,里面有个医学问答栏目,有人问接吻会不会怀孕,书上就是这么回答的。其实性生活就是两个人发生性关系,就像……强奸,”她解释,“强奸是强迫发生的,如果不是强迫的,就是性生活。”

“不要脸。”苏娅忽然说。

贾方方疑惑地问:“你说谁不要脸?”

“所有的人,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要脸。所有的人都要怀孕,生孩子,所以所有的人都不要脸。”

“包括我们的父母。”贾方方恶狠狠地补充道,仿佛这样才解气。

骂完了,两人相视一笑,却又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班里有个女生名叫常秀丽,一度与苏娅交往密切。有一天,常秀丽给苏娅写了一封信,表示愿意和她结为挚友。苏娅第一次收到同性送给她的表示友好的书信,心里小小得意了一下,也感动了一下。起初,她并不是十分喜欢这样的方式,明说不就行了,何必搞得神神秘秘,天天见面,还要书信来往。不过,后来,她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形式,文字交流的感觉与语言交流的感觉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令她陌生而新鲜,血液也加快了流动。女生与女生之间互相写信,这种情调一度在桐城九中风行一时。很多年以后,可以用一个时髦的词汇形容这种风气--小资。若是追根溯源,她们可算是引领时尚的先锋了,要知道,那个时候,“小资”这两个字还藏在胚胎没有发芽呢。

常秀丽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但她是农村户口,家里住的房子是半山腰的自建房。父亲是一名工人,母亲没有职业,她是家里的长女,下边还有两个弟弟。她身材细瘦,这样就显得她的胳膊和腿比一般人要长。苏娅记得她经常穿一件豇红色西服,领口很小,且领边不甚齐整,显然出自不专业的裁缝之手,这个不专业的裁缝就是她的母亲。她的鞋子也是手工做的布鞋,灯芯绒鞋面,鞋底倒不是传统手工纳制的,而是一层厚厚的黑胶皮,那是她父亲从工厂拿回家的,工厂里有好多那样的黑胶皮。她常穿的裤子都是深色的,裤腿很短了,露出一截小腿,有的同学戏谑她穿的是吊腿裤。她的嘴唇特别厚,据说厚嘴唇的人不爱说话,果然如此,常秀丽就不爱说话,嘴巴总是抿得紧紧的,她的嘴巴与后来的香港演员舒琪的嘴巴有几分相似。她的嘴巴大而厚,眼睛却是豌豆一样的小,深嵌在眼窝深处。两只眼睛的距离还有点远,就像钱钟书在《围城》里描述孙柔嘉的两只眼睛隔得太远,互相害相思病一样,这使她在盯着别人看的时候显得有些怪异,仿佛她在看你的同时,眼神早就扩散到其他地方了。你拿不准她究竟在看你,还是在看别人。

在班里,常秀丽独来独往,就像一片不被人注意的树叶,轻轻刮过来,再轻轻刮过去。她还有那么点多愁善感,课间休息时,喜欢俯在课桌上,手臂托腮观望窗外的风景。窗外是几棵高大的合欢树,夏天开粉色的小花。秋天,叶子黄了,叶子落了。冬天,光秃秃的枝桠随风摇摆,若是落了雪,树枝一动不动,就像一幅静默的风景画。

他们这个年级共有六个班,其中一个重点班,重点班的学生也未见得都是优等生,而是教工子弟和有点来头的干部子女,配备的师资力量较为雄厚。剩下的五个班有四个是普通班,苏娅所在的班级就是普通班中的一个,还有一个班便是非城市户口的学生组成的农村班。农村班的班主任经常换,这个学期是个挺着肚子的孕妇,下个学期就变成了刚从学校毕业的毛头小伙。按常规,农村户口的常秀丽应该被分进农村班,之所以插进苏娅所在的班级,全凭了当时的校长与她们家是同乡。常秀丽的家乡盛产土豆,她父亲扛着一袋子土豆去找了校长,攀了老乡,校方破格照顾常秀丽进了苏娅所在的班。这些都是常秀丽后来和苏娅互相通信时谈起的,她说,那些土豆并不是从老家带来的,而是父亲去菜地场买的,送给校长的时候撒谎说是从老家带来的。土豆嘛,模样都是圆头圆脑的,哪里分得清产自何方。离开家乡多年的校长揭开口袋,摸出一只看了看,闻了闻,一下子就动了情,收下了那袋土豆。常秀丽因此说,校长是个好人。苏娅不解,何以见得?常秀丽答,只有好人才会稀罕土豆。

只有好人才会稀罕土豆。苏娅一直记得这句话,她觉得这话颇有深意,而且充满哲理,可是又说不出它究竟哲理在哪里,深意在哪里。常秀丽说的话,有好多貌似平淡,却意味深长。苏娅也喜欢土豆,或许正因为她爱吃土豆才会觉得这句话别具一格,引人遐思。这世上唯一可以令苏娅百吃不厌的食物大概就是土豆了,她自创发明了一种吃土豆的方法,把香菜和红辣椒剁碎拌上盐和醋做成佐料,土豆蒸熟,去皮,然后蘸着调料吃。她把这种方法沾沾自喜地教授给常秀丽,强调说这是她的发明。没想到常秀丽说,这有什么新鲜的,苏联小说里都是这么吃土豆的,只不过他们蘸的调料只有盐巴和辣椒,抑或糖和奶酪。常秀丽还说,这种方法即使在中国,也很普遍,只不过调料略有不同罢了。苏娅听了,不以为然,就算这个方法算不得她的创造发明,也至少说明它验证了一句古老的真理:英雄所见略同。常秀丽则被苏娅这句“英雄所见略同”逗得笑出了声。她们的信件中,关于土豆的一番讨论持续了好几个来回。常秀丽这句“只有好人才会稀罕土豆”的话语,直接影响了苏娅日后判断他人的好恶标准。若是有人标榜自己热爱土豆,苏娅就眼睛发亮,像寻到同类一般生出亲近与友好。若是对方嫌厌土豆,苏娅即刻生出憎恶之意。这简直没有来由,它是青春期留下的后遗症。

常秀丽喜欢看书,可能因为爱看书的缘故,她报名做了学校图书馆的义工,她是班上唯一一名义工,这份工作可以使她在借阅书籍的时候更加方便。学校图书馆表面是为学生开放的,实际上主要服务于教职工。学校的年轻教师不少,且多是单身,学校必得有间藏书丰富的图书馆为他们的业余时间提供精神慰藉。图书馆对学生借阅设置了许多条条框框,借一本书都需要班主任签字,手续繁杂。苏娅曾经试图借读福尔摩斯探案集,结果被班主任询问半天,为什么要看这样的书?这样的书对学习有帮助吗?这样的书有意义吗?从那以后,苏娅放弃了借书的念头,她不想因为一本书被讨厌的班主任当成罪人一样审讯。常秀丽做了义工,自然省去了班主任签字的程序,她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放了学不能先回家,而要去图书馆打扫卫生,收拾整理归置报刊杂志。偶尔这样一次倒无大所谓,日日如此就需要极大的耐心了,许多义工做不了一个星期就借故退出,而她始终热衷于此,丝毫不觉得麻烦。常秀丽读的书多是世界名著,《巴黎圣母院》、《呼啸山庄》、《基度山伯爵》、《悲惨世界》、《红与黑》……这些令苏娅头疼的砖头块一样的大部头小说,常秀丽却读得津津有味。然而,很快她就要为自己嗜读闲书付出代价,这代价隔着大段的岁月回望,足以称得上惨重。可是,那个时候,她竟是一点也不在意的。

常秀丽通过书信与苏娅正式结交为笔友兼好友,她每给苏娅写一封信,便要求苏娅投桃报李,回一封信。若是苏娅回迟了,她就用埋怨的眼光扫一眼苏娅,弄得苏娅好像欠了她什么。起初,她还标新立异,书信要通过邮局寄送,似乎这样才显得隆重、正规。她上学的路上途经一只邮筒,可是苏娅不经过,若要寄一封信,还得特意绕过一条街道才能找到投信的邮筒。这样浪费八分钱的邮票姑且不提,仅花在脚上的工夫就得不偿失。苏娅很不乐意,可又不好驳常秀丽的面子。所幸常秀丽只通过邮局寄了一次信后就放弃了这种方式,苏娅猜测她是舍不得八分钱的邮资。

常秀丽写信很勤奋,她落笔的时候可以把流行歌曲里的歌词,课外书中漂亮的段落,各式各样的名言警句,随手拈来。她的字体娟丽秀气,用天蓝色的墨水,刻意写成连笔的,略微倾斜的,有点俏皮,又有点行云流水的潇洒。她折叠信的方法也很别致,不是折成一叶纸船,就是叠成一只纸鸽子,或者纸飞机。苏娅很享受阅读她的信,她想起哥哥苏曼说过的那个女生,她怀疑那个和哥哥疑似早恋过的女孩就是常秀丽这样的类型。性格内向,寡言,热爱读书,喜欢文字倾诉。她猜想常秀丽可能也曾经想过找个男生作为通信的对象,可能没有遇到合适的,抑或出击的时候,找错了对象。要知道,对牛弹琴实在是天底下最无趣最令人沮丧的事情。她没有寻到合适的男生,这才高山流水觅知音,把目光投向了女生。之所以选择苏娅,也许是觉得苏娅沉默的个性与她酷似同类。

青春期的女孩子都长着一只超级灵敏的鼻子,她们嗅嗅鼻子,就知道对方是不是自己的同类。

那段时间,苏娅为了给常秀丽回信,读了大量课外书。她把哥哥订阅的高中作文通讯放在案头,以备随时翻阅。作文水平水涨船高,有了长足进步。一篇作文还荣幸地被语文老师选为范文在课堂上念了一遍。遗憾的是语文老师把她作文中的一个词“惬(qie)意”错念成了“xia”意,这让她对语文老师的水平产生了怀疑,再看老师的时候,心里生出了蔑视。当老师念错那个字的时候,苏娅在课堂上搜寻常秀丽的目光,她嘴角一翘,期待常秀丽给她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常秀丽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未作回应。事后,常秀丽在写给苏娅的信中说:世上没有完美的人,每个人都有隐秘的缺陷,原谅他(指老师)的无知吧,我们要学会怀着宽容的心对待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