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对岸镇上的书店到下湾洲来卖书的担子,在屋场上刚一放落,就被人四面围住。平时洲上面生的人来得少,大家图的是新鲜热闹。
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满子立即放落碗,飞快地跑出来,挤进人堆。
“就这些?”
满子很失望。翻来翻去都是女人头,没有他要的书。
“看不上?买不起吧。”
两个卖书的人中,男人向同来的女孩眨了眨眼睛。
满子脸色一下变了。
正月里,满子跟一伙伢崽进城,在百货大楼看中了一套西装。
“麻烦。”
满子对一个背着他们站着的披肩发喊。
披肩发随手抓过一套西装,丢在柜台上。
“我要的是那一套。”
满子的手直指着柜台里面。
又一套被重重地掼到柜台上。
“不对。请你再……”
满子有些歉意。
“你到底买不买?”
披肩发的眉毛竖起来。
“怎么不买?”满子急了,“我要的是最上面的那一套。”
售货员顺着满子的手看去,回过头,冷笑一声:
“那一套?你买不起。”
满子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颈根:
“你拿下来!”
满子把一沓钞票丢到柜台上,马上就去了穿衣间。离开柜台的时候,他的气完全消了,对披肩发说:“再见。”
现在,这个到洲上来卖书的镇上人也露出跟披肩发同样的眼神,满子懒得回嘴,他用脚尖拨了拨跟前的一本书:
“这叫书?”
“你混账!”男人浑身像筛糠似的抖起来。
“到了洲上莫撒野哟,你会吃亏的。”
满子板着脸。
“你们不要欺侮人。”一边的女孩脸煞白。
满子这才注意到她,忽然记起她是比他低一届的高中同学,叫水蒿。有一次她在台上朗诵,满子远远地看着,觉得心里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现在,她这么近地站在他的面前。扎着两条老式的长辫子,棉袄外面套一件男人穿的中山装,洗得已经发白。老大一颗泪珠挂在眼睫毛下面,颤颤的,就是落不下来。
满子的锐气一下泄了。
男人已经把书收回了担子,挑起来,气咻咻地对水蒿说:
“我们走。”
满子说不出话,只发呆。
已经走出一段路的水蒿忽然回过了头:
“你要什么书,写信把清单寄来,我们给你代购代邮。”
她的脸又红了:
“我叫水蒿。”
满子的胸口鼓胀起来。
“跟你约会呢。”
担子走远了,伢崽们围着满子寻开心。满子心里乱糟糟的,一伸手把面前的一个推到地上。
伢崽们见满子认了真,正经起来:
“要是她真没有男人,你敢娶她?”
满子用力抿了抿嘴唇,粗壮的颈上,喉结有力地抽动了一下。
“莫做梦了!哪个会搭理洲巴佬。”
伢崽们长吁短叹。
满子当天夜里找了条船,摇到镇上,找到书店。
“是你!”
水蒿认出了穿着一身笔挺西装的满子,脸立刻红了。
满子在学校里是名人,高材生,但高考却塌了把。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觉得这是偶然的。他考上大学就像绑在马背上一样稳当,只是迟早的事。满子满不在乎地回到洲上,准备第二年再考。
“我把买书的清单带来了。”
满子脸上很大方,心里怦怦跳。他那身西装让他在穿着男式的旧中山装的水蒿面前显得特做作。
“你还真抓紧。我就要下班了,明天再给你挑书,行吗?”
水蒿开始收拾了。
“好———吧。”
满子干巴巴地咽了一口:就这么结束了?
没想到水蒿说:
“愿意送我回家吗?”
满子一怔。
是一个很好的晴天。他们拐进了一条长长的小巷。被房屋遮挡成窄窄一条的天上,只有依稀几颗星。巷子两边隐隐传出咿咿呀呀的婴儿的哭声。
满子鼓起了勇气:
“我想……也许不应该。”
“想说什么,你就说吧。”看不清水蒿是不是又红了脸。但是可以肯定,黑暗使她也勇敢了。
“你有人了吗?”
“有。”
“那……那我们不该一起走夜路的。”
满子立刻慌了。
水蒿“哧哧”地笑起来:
“为什么?”
“不,不好。”满子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揪着,一阵阵作痛。他想马上走开,脚又移不动。
“你并没有问他是谁呀。”
“他是谁?”
水蒿忽然轻轻地嗔道:
“站着干什么———我冷。”
满子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又像早上那样鼓胀,一闭眼,不顾一切地收拢了双臂。
忽然醒了。咿呀的哭声从隔壁传来。外面,鸡不知在叫第几遍。
天蒙蒙亮,每天起得最早的友义到湖里去挑水。走到堤上,依稀看见刚走进滩上柳树林的满子。友义事先一点也不知道儿子要出门,他喊了一声。满子回头,摇了摇手,然后就很快消失在柳树林外面。
满子是搭头一趟渡船到对岸镇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