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窝子村坐落在山窝子里,四周山连着山,锯齿样环绕起来,形成大瓦盆模样,出村进村必须翻山越岭。瓦盆底部却平坦如镜,村民的住宅就如同扯了墨线,整齐划一,高低相同。只有一幢五层高的楼房,明晃晃地竖立在村中央,山外人或许会以为那是村部,是村领导发号施令的所在。其实不是,而是刘金河家的私宅,是刘金河经理住宿做买卖的地场。村部也在村落中央,刘金河的高楼在街东边,村部大瓦房在街西边。村部比平民住宅高大得多,只是跟刘金河的五层楼没法比,就像羊羔比骆驼那样差一大截。
大街小巷里站满了村人,仨一堆俩一伙的,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王茂田知道他们在谈论选举的事,主要话题八成是他老汉,是他这个被选成村支书的糟老头子。看到他老头子走过来,村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他。茂田老汉不会走路了,感觉像喝大了酒,脚底没了根,操来揉去的,随时都会一头倒下来。老眼也不知往哪儿看好了,躲躲闪闪的,跟偷了人家的东西,让人押解着去归还似的。偏偏村人又紧盯不松,从远处盯到脸跟前,还此起彼落地打招呼,撂给老汉一些无法回答的话,说,王老支书啊,往后大山窝子是住高楼还是下地狱,就全看你老的了!说,老王头支书,往日说过的话可不要丢脑后哩,咱们这帮人就全靠你照应了!说,大爷支书,今儿的定音盘有我一棰子,今中午的胜利酒,能不能让咱也去喝点儿汤?
村部的大铁门四敞大开着。这里聚集的村人最稠。茂田老汉就更慌乱了,虽说如此,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人堆里的朱进宝和丁大有,就是那两个花钱买官的人。朱进宝是选举前的村支书,刚刚干满三年,是村民选举出的第二茬干部。朱进宝之前,村里头一回选举时,镇干部对着文件喊破了嗓子,说这是真正的选举,放权于民,选住张三就是张三,选住王二就是王二。村民们窃笑不己,根本就不相信,结果高居榜首者非痴即傻,甚至还有两个死人进了村委。第二届选举村民们不信也得信了,便有人伸出头来,四处活动着拉票。那时朱进宝正在倒腾兔子皮,脑瓜活络,手头宽松,一家送出了十块钱,结果满票当选村支书。三年支书当下来,朱进宝翻盖了新房,离掉了旧老婆,娶上了新老婆。今年选举,独耳朵丁大有突然出了头。丁大有今年四十二岁,二十岁时跟人打架,让人咬掉了左耳朵,至今也没娶上媳妇。幸好他喜欢走干部门子,早已进了党,就认定只有干上村支书,他才能打翻身仗。丁大有便四处借钱,能借的不能借的都借到了,又贷了一笔款,一个党员分了二十元。朱进宝听说丁大有分了钱,把丁大有骂了个狗血淋头。朱进宝以为凭自己三年的根基,江山已经稳固,这次换届用公款请几顿酒便万事大吉了。不想半路上杀出个丁大有!朱进宝气得牙根疼,只好去宾馆酒楼生造出了一叠饭单子,村文书手里换成钱,一个党员三十元分了下去。
朱进宝丁大有万没料到,他们连个委员也没有捞到。对这两个破费了钱财的人,茂田老汉心里是有愧的,他接了人家五十块钱,一票也没给他们。上回选举,老汉是投了朱进宝的,花了人家的手软,不投良心上过意不去。朱进宝上台后,第一桩工作就是敛钱,把选举的损失夺回来。他把西山上的那条不中用的水渠承包出去挖了一遍,一下就赚了八千多块。这就开了头儿了,春天卖一片荒山,挣一笔;夏天翻盖村部,又挣一笔;秋天修整街面街沟,再挣一笔;冬天采伐一片山林,又再挣一笔。这样一个人,茂田老汉投他干啥呢!至于独耳朵丁大有,一听说他也想干支书,老汉直犯恶心,他老汉若是投他的票,简直是糟践自己!老汉起初不想接他们的钱,一想,不接钱就是不赞成。明打明的对头了,再说朱进宝的钱一准是村里出,丁大有干上干部后,这点钱很快就会捞回去,一来二去就把钱接下了。要是他们两个人被选住,茂田老汉不会觉得有愧,要是被选住的人不是他老汉,他也不会有愧的,现在就跟老汉做了手脚一般,真是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村部办公室里坐着十几个人。镇里的副书记路远坐在主位,跟他对桌坐着的是刘金河,其余人员远远地坐在另一边,这些人是新当选的村委成员,岁数跟王茂田不相上下。茂田老汉走进去的时候,路远副书记正在跟刘金河说笑,路远看了老汉一眼,继续说笑,刘金河道,哦,路书记,这就是咱们的王老支书!路远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脸色慢慢地阴沉了。刘金河站起来说,路书记,你忙吧,我回去了,一会懒汉大酒店见!又转身对茂田老汉道,王老支书,今中午由我安排,懒汉大酒店,在座的都去。
刘金河出去后,路副书记对那堆老干部扬了扬下巴道,我要跟茂田老汉单独谈谈,你们先出去一会,叫你们时再进来。
老干部们忙站起来,捶打着腰走出门去。路副书记指了指刘金河刚才坐过的椅子,让王茂田坐下。路副书记说,大山窝子我也算熟门熟路了,可你这位老大爷,我好像没有见过啊。茂田老汉说,见过,见过好多回了,俺平头百姓不上眼罢了。路副书记笑笑,老人家,今年高寿啊?茂田老汉说,高瘦?路副书记说,你今年多大了?茂田老汉说,七十六了!路副书记咽下口唾沫,不想再闲聊下去了,他正一正脸色,道,老王,在谈正事之前,我想问你一点事。目前农村选举是个什么情况,你清楚,我比你还清楚,咱就不去谈它了。我只想知道一点,这次拉票,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王茂田没想到路副书记突然问起这事,好在答案现成,也没啥见不得人的,老汉就爽快地道,路书记,俺没花钱,一分也没花!
路副书记说,我刚才说过了,这是题外话,请你如实回答好吗?
茂田老汉说,路书记,俺真的一分也没花呀!这个村支书,俺想也没想过,你吆喝俺过来,俺以为是戏耍,晓得是真的时俺还吓了一跳哩!
路副书记说,好了,越说越远了,打住吧!现在我代表镇党委跟你谈正事。大山窝子这次选举,我们党委很不满意!我不能说你们是权迷心窍,或者财迷心窍,其实已经触犯了党纪国法。但我得说,你们这几个老大爷蓄谋已久的这次活动,很荒唐,很不光彩,甚至是可耻的!
茂田老汉的眼睛睁大了。路副书记他这是干什么,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训人呢?路副书记训起来没档了。意思是茂田老汉应该辞职,村委的选举重新进行。老汉满腹委屈,接着委屈转化成了怒火,就是这一刻,茂田老汉的主意拿定了。他挺了挺腰杆,咳嗽了一声,对路远说道,路书记,老少爷儿们看中了俺,俺就要对得起老少爷们儿,大山窝子这副担子,俺要使劲把它挑好!路副书记的手忽地抬起来,无疑要拍桌子,没有拍,停顿了片刻,缓缓地放下了,火溜溜地盯着茂田老汉,半天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