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8年第05期
栏目:时代广场
其实呢,岳王庄要改头换面的消息,村里的头面人物早就心知肚明了。岳福全是个普通老百姓,所以直到这天早上出门去看庄稼,这个消息才热辣辣地砸进他的耳朵。岳福全喜欢早起去坡里看庄稼。即便是挂锄歇脚的三伏季节和冰天雪地的隆冬季节,田地里没有多少活计了,他也是天不明就要下炕出屋,紧赶慢赶地出村去,一块地一块地地溜达一圈。
这天早上岳福全出门晚了些,夜里三点多时,老婆子犯了老毛病,肚子突然痛起来,手压在那里翻来覆去地哼哼。因为是老毛病了,岳福全也没有起身,躺那里帮她摁压了一会儿,等到老婆子的哼哼声弱下去,身子也渐渐消停下来了,岳福全才唉声叹气地停止了动作,昏昏沉沉地接着睡去。天麻亮时老婆子的病痛完全过去了,摸摸索索地穿衣下炕去做早饭,岳福全担心她装样,捏着烟锅跟进灶屋。老婆子的老脾气,一般情况不想让男人知道的,有那么好几回,老婆子说过去了过去了,肚子一点也不痛了,让他放宽心出门,该干吗干吗去,他动静很大地走出家门,打了个旋儿又悄悄走回来,发现老婆子已经躺在地上,勒着肚子打着滚哭。他抽透一袋烟,看到老婆子顺眉顺眼的真的没事,这才磕打出烟锅子出门。
岳福全一出胡同就看到了秦宗禄。他以为不是秦宗禄,秦宗禄比他大三十几岁,九十五六岁的年纪了,十年前就不大出门,这几年村里地里干脆没了他的踪影。在岳福全的心里,这个人差不多就是死了没埋,这辈子怕是见不上了。他揉了揉眼睛,把眵目糊抠净,这回不信也得信了,大街上闲逛的干巴老头果真是秦宗禄。看来这个老家伙又回过气来了,一时半刻走不了了。岳福全没有往深里去想,扛起锄子继续往村外走去。对于老秦家人,他总是爱搭不理的。这时秦宗禄也瞅见他了,抬起手打了声什么招呼,照直朝他走过来。岳福全更觉得稀奇了,因为他们的老祖宗秦桧,也因为那些年的高成分,老秦家就做下了怕人怕光的病根,没有招招摇摇地走过路,没有高声大嗓地说过话,尤其是遇见老岳家人,哪怕是个几岁的孩子,也有些灰溜溜的。
岳福全只好莫名其妙地等在那里。秦宗禄越走越近了,五六十岁时就弯下的腰杆,眼跟前似乎直起来了,也不是直起来了,是秦宗禄在努力往直里挺着;而那树疙瘩样的脸盘子,却实实在在地昂了起来,祖辈里流传下来的那股子晦气,一丝一毫也不见了,沟沟坎坎里反倒藏满了喜色;不仅仅是脸上的沟沟坎坎里,就连他走路的架步上,上下一新的衣服上,似乎也都溢满了喜色。由于伏低做小惯了,秦宗禄显见在拼命掩饰着抑制着,不然怕是就飞起来了。还离着十多步远,他就热热地招呼上了,福全叔,锄地去啊?
岳福全愣头磕脑地道,老侄子,你找俺有事?
秦宗禄乐呵呵嗔怪道,看你说的,没事咱爷们就不能见见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抠索着封皮往外掏烟,嘴也没闲着,一个庄里住着,这么多年没见,一见面还真是亲得慌。他掐出一根烟递给岳福全,自己也叼上一根,打火先给岳福全点着。岳福全抽了一口,肚子里的疑团更大了,在他的印象中,不记得秦宗禄抽过香烟,现在烟卷插在老家伙嘴巴上,真像烧火棍上冒出棵新芽,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岳福全就试探道,老侄子,家里又添大重孙子了吧?秦宗禄说哪里哪里,再添就添重重孙了,还得几年,还得几年哩。
那俺下地去了?岳福全有点按捺不住了。
秦宗禄喜笑颜开地埋怨说,你看你这个老叔,真拿出家长派头了!你捎着张锄子满坡里转悠,多少年的景景了,这谁不知道?再说现今谁还锄地,就是荒上天去,喷雾器咕叽几下也就成了,一天荒一场也不怵!老侄子俺土埋到嘴唇边了,爷们不知还能见几面,再吃根烟,再吃根烟!
秦宗禄东拉西扯,逼着岳福全抽了两根烟,这才靠近了他想说的话,尽量不经意地说道,老叔,咱们岳王庄的事,你听说了没?
岳福全说,什么事?
秦宗禄说,我也是刚听说的,不定当真不当真。
岳福全说,什么事?
秦宗禄说,咱们村要改村名了!
岳福全说,这事啊,俺没听说,改就是,不碍咱事儿。
秦宗禄说,不光村名,还要改姓。
岳福全说,改姓?准许你们跟着俺们姓岳了?
秦宗禄扭捏起来了,怪不得劲儿地道,不是俺们改,是让你们改,跟着俺们姓秦。老叔你先别当真,可能是胡诌的,反正俺不信。
岳福全噗嗤笑了,你这个老家伙,是急火攻心说胡话了吧?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倏地没了,直愣愣地盯着秦宗禄,自己是不是活见了鬼?这个老东西已经死掉了,活着没有完成的心愿,做了鬼还在没死没活地操持?
秦宗禄拿龙捉虎地闹腾着改姓,头一回是划成分,他只以为改朝换代,老秦家翻身的机会来了。工作队一进村他便寻了去,揪心撕肺地控诉旧社会害人不浅,让老秦家吃苦遭罪不算,还逼迫他们姓秦!他们明明是岳飞的后代,明朝时得罪了一个县官,县官便硬说他们是些奸党乱民,是秦桧的后代,逼迫他们姓了秦。他恳求政府开恩发话,改回他们的姓氏,清洗掉他们身上千百年的污泥。工作队队长一听拍起桌子,说还有这种事,旧社会真是太可恶了,我们马上给你们改回去!秦宗禄乐极生悲,老娘们般地呜呜哭起来,回去后让老秦家家家置备鞭炮,到正式宣布那天一齐鸣放。却不料一连几天不见下文,秦宗禄过去讨问,工作队长不是那天的样子了,冷着脸回道,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你们还想去老岳家人肚子里回炉不成?秦宗禄,我们险些上了你这个富裕分子的当啊。第二回是地主帽子摘掉以后,他又觉得机会来了。这回他直接跑到了公社,见到了公社书记兼革委主任,这一回他控诉的是四人帮。他说当年的工作队是四人帮的爪牙,专门跟革命群众对着干,明明知道他们的祖宗是岳飞,偏不给改正;明明知道他家只有十来亩地,偏要扣上地主的大帽子。现在老天开眼,四人帮终于倒台了,求求书记主任,也把秦桧那顶臭帽子给我们摘了吧。这个书记主任,当年干过工作队,秦宗禄的话没完他就黑了脸,把秦宗禄当神经病撵了出去。最后一回要求改姓,是十年前的冬天,乡里调来了个刘乡长。刘乡长是个老好人,只要吃饱喝足,什么事情都给你办。秦宗禄打听明白后决定一试。他丢八十往九十上数的人了,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打点上半皮包钞票,敲开了刘乡长办公室的门。刘乡长听完其来意,沉吟着说这事难办,实在不好办,不过老百姓的事再难也得办,还要办好办漂亮,你回去吧老秦,回去安心等待好消息。秦宗禄等了半个月,等来的却是刘乡长处理涉黑事件,无意间收了县公安局长小舅子的礼品,被逮进县检察院的消息。
秦宗禄本来就够老相了,这次又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从此再不提改姓的事,渐渐露出行将下世的模样,在庄子里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