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欢笑夏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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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夏侯阳光是开学好几天以后出现的。

我们学校是全省最牛的重点高中,中考录取分数线、高考升学率从来都是全省的至高点。每到中考招生,校领导那儿就明里暗里挤破了人头。有带着上至中央下至顶头上司的批条的,有带着大大小小的红包或银行卡的,有批条、红包、银行卡一样不少的。之前,主要次要的校领导栽了好几任。现在的校长在品行上也是全省最牛的,除了中考成绩,天王老子也不认,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整个一铁打金刚。

夏侯破了例。照他的中考成绩,家里如果不破大财,连一般高中也进不去。但他却进了我们学校。不久全校就知道了,是老省长危老硬把他塞进来的。

危老在省政府工作的时候,夏侯老爸——大家喊老夏——在机关当勤杂工,十几二十年间,每天都是最早到,最晚走,永远都是在闷头做事。机关里大大小小的干部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从来没有麻烦过任何一个人。危老从省长的职位上离休后,有一次在机关大院的小树林遛弯,看见老夏在大树下拔石凳边上的杂草,走过去打招呼,受了惊吓的他猛一抬头,来不及抹去眼角的泪水。

危老回去就给当时的省长写了信,说,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打扰您一次。他恳切地请求省长亲自过问一下一个普通工人儿子的升学问题。他与这位在省政府机关兢兢业业工作了多年的工人同志非亲非故,甚至喊不出对方的名字,更谈不上关心对方的生活。他为此很惭愧。

老夏前面生了两个女儿,赶着计划生育政策下来之前生了夏侯阳光,得了儿子,从此一心望子成龙。老夏上初中时全国学雷锋,给他留下了终生坚持不懈摘抄名人名言的习惯。有了儿女之后,他把那些名人名言用大字抄出来,贴满了家里的墙壁,每天让儿女们早晚背一遍,背熟了,再换一批。

在这些名人名言的熏陶下,儿女们读书都特认真,上课做笔记恨不得连老师的喷嚏也记下来,在家里手上永远抱着课本,每天趴在桌上做作业不到半夜绝不起身。可不知为什么,学习成绩就是上不去。大女儿好歹念完初中,死活不肯参加中考。二女儿干脆就没念完初中,半道退学了。轮到夏侯,宝全押在他身上。中考那天,家里专门给他炖了一只老母鸡,老夏头天悄悄跟人换了班,把一辆动不动就掉链子的单车仔细检修了一遍,早早地载着夏侯去赶考。夏侯上了考场,他就两只手抱着膝盖,一直在校门外的一个角落蹲着,低着头念念有词。他的父亲是水灾后进城要饭的农民,从小没有进过学堂,就指望儿子有一天能出人头地,为夏侯家争气。但他当年没有考上高中,在家呆了两年,只好去劳动局登记,报名就业。面相、性格有遗传,过不了中考应该没有遗传!

但夏侯的中考就是没有过。复读了一年再考,还是没有过。

老夏上班,止不住背着人偷偷抹泪,却让危老撞上了。

危老是全省上下知道的人个个敬畏的老领导。文革中他的两个儿子一个自杀了,一个下乡插队,后来就一直在公社中学——后来是乡中学教书。不是县里不使用,是危老一直压着:你们要动他,事先必须请示我,这是纪律!每次儿子回家,危老就叮嘱:就你那水平,就在基层老实呆着,爬得高,摔得重,不是什么好事。他唯一的孙女很争气,高考被省里的重点大学录取,她放弃了;第二年再考,如愿考进了全国名头最大的大学。危老自己一离休就交出了办公室,搬出了独栋庭院,让办公厅给他在省政府干部大院找了套单元房。请众秘书、医护、警卫、司机吃了一顿饭,感谢他们多年的辛苦,谅解他对他们的种种过失,告诉他们,我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组织上已经同意他的请求,请他们回各自的主管单位另行分配工作。多年来他从不干政,散步遇到跟他一样退下来的老同志发牢骚,他立马脸色铁青。他们只好赶紧住口,从此见了他就远远避开。

对危老的信,省长不敢怠慢,立刻呈报给了书记,书记立刻就批给各位常委传阅,指出,这应该是一个特例。危老的信实质上提出了我们执政方向的命题。落实危老的要求,上升到了政治高度。我们校长再牛也只有执行的责任。

夏侯很对得起这个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他每天最早到校,最晚回家,上课坐得端端正正,一动不动。但让人难以相信的是,他好像是个聋子,什么也没有听见。老师每次点名他发言,总不见回应。必须旁边的同学推他,他才好像是猛然惊醒,一下站起,然后就像棍子一样杵在那里。不管哪一课的老师,也不管提的什么问题,让他回答,他都一概张口结舌。

但夏侯比所有人都优异的地方是他的表情——笑,而且是欢笑,绝对是夏侯的标志。他那张娃娃脸永远是血色丰润,鼻头沁着细细的汗珠,头发里冒着热气,就像刚从桑拿房出来。明亮灿烂的笑容随时随地都挂在上面,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眯着,血红的嘴唇里露出整整齐齐的小白牙。不论面对谁,也不论遭遇什么,都永远那样害羞似的笑着,亲切而真诚。凝神听课是那样,回答提问是那样,我老使阴招让他出丑是那样,像棍子一样杵在那里还是那样。课间,教室、楼道、操场,夏侯的帽子或书包,随时有可能被人抢走,然后在大家的手上传球似的抛来抛去。站在人堆中的夏侯,头像拨浪鼓一样转来转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帽子被踩烂,书包里的东西被抛得散落一地,始终明亮而灿烂地笑着,手舞足蹈,乐不可支。仿佛他不是被游戏的对象,而是游戏中的一员,帽子或书包也不是自己的,是公共玩具。

我们班主任是教生物的,很为夏侯着急。常常把从不举手的夏侯喊起来:夏侯阳光同学,你看见我出的题没有?连问几遍,夏侯才结结巴巴回答:看、看见了。

看见了那就回答。班主任和颜悦色地走近他。

夏侯别过涨得通红的笑脸,去看周围的同学。

我跟夏侯同座。我轻轻提示:

选C。

夏侯很警惕,之前我老骗他。迟疑了一会儿,他说:

选A。

全班哄堂。

班主任出的不是选择题,而是一个填空题。

班主任让夏侯站着,自己回到讲台,说,今天的课先不讲了,给大家讲讲人的一种常见的生理现象——笑:

在人的各种表情中,笑,无疑是最受欢迎的一种。但也不尽然。有些笑是很不好接受的——这还不是指那些同贬义词连在一起的所谓阴笑、奸笑、贼笑、淫笑、狞笑之类——比如广播和电视里的有些广告的笑就很可怕:因为叫卖的常常是假冒伪劣产品,情节编得又很拙劣、很不自然,那些代言的明星笑得很夸张、很没有来由,使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笑都是有来由的。即使假笑,也有必须作假的理由。演员在演出中的笑大都是为笑而笑,但也有明确的目的性——一是将笑作为艺术,二是将笑作为商品。该笑的时候不笑,或者笑得不合情节的要求,就有可能被导演炒鱿鱼,拿不到表演酬金。

自古以来,无数哲学家和生物学家对笑作了多方面的探究。法国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生理学家笛卡尔对笑作了一丝不苟的剖析:

“笑是这样发生的:血液从右心室经动脉血管流出,造成肺部突然膨胀,反复多次地迫使血液中的空气猛烈地从肺部呼出,由此产生一种响亮而含糊不清的嗓音。同时,膨胀的肺部一边排出空气,一边运动了横膈膜、胸部和喉部的全体肌肉,并由此再使与之相连的脸部肌肉发生运动。就是这种脸部运动,再加上前述的响亮而含混的嗓音,构成了人们所谓的笑。”这段话同学们课后可以在笛卡尔的《论情感》里找到。

显然是由于笑容受到欢迎的缘故,自古就有“卖笑”一说,现如今提倡“微笑”,更是成了一种时尚。服务行业甚至将“微笑”列入规范化管理的重要内容。对于看惯了盾牌似的冷脸的消费者,这无疑是一种福音。然而——我要强调的是然而——有些漂亮小姐俨然如同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不管你有没有心情,是不是需要由衷的关切,永远是一副一成不变的“永恒的微笑”,你受得了吗?

笑,一旦固态化了,其真实性就大可怀疑了。最起码,人家会以为你面部神经麻痹了,就僵死在那一种表情上。

当然啰,笑到底还是比哭好,笑相到底还是比凶相好。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过很多错误的话,也为我们奉献了这样一句精彩的格言:“愉快随时带来益处。它好比幸福的现金支付,而其他都不过是一张支票。”只不过,我们对笑寄予了一种期望。期望所有的笑都能像雨果说的那样:“当我们笑的时候,内心深处应该是仁慈的。”法国作家拉伯雷是创造笑的巨匠。在笑的历史上,拉伯雷历数百年而不衰,始终是无可置疑的楷模。因为他的笑纯真、朴实。当一种文明趋向于伪善的时候,拉伯雷的笑因其保持自然的风格而受到千古传颂。

的确,我很愿意像挪威作家韦塞尔那样恳求:“请允许我自己选择唯一的一件好事,那就是永远和笑者在一起。”

但那笑者必须是真诚的而不是虚伪的,是智慧的而不是愚蠢的——而愚蠢的笑简称为“蠢笑”或“傻笑”,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夏侯的这种笑。

全班再次爆发哄笑,这一次连桌椅楼板也“咚咚”乱响。

在一片混乱的笑声中,夏侯的笑容没有任何变化,无声而明亮,平静而欢快。似乎在执拗地告诉班主任,他的笑不是蠢笑或傻笑,就是欢笑,发自内心的欢笑。

不知为什么,我们在忽然之间都相信了夏侯,相信了那样的笑不论是尴尬,是紧张,是窘迫,是委屈,都不是伪装。那样的笑是装不出来的。那差不多就是婴儿的笑,表明着心地的纯洁无瑕。夏侯的心理世界就停止在婴儿时代,像中国古代哲人孟子说的“不失赤子之心”。

也许就是这笑容征服了大家。

时间一长,大家再不忍心拿夏侯开涮。再毒舌的老师,也不挖苦他了,像我这么贼的人也不给他使坏了。尤其每次家长会,他老爸每次都来,从来没有缺过席。每次都坐在最前面一排的一个角落里。轮到家长发言,他就头一个站起来,先向讲台上的老师90度弯腰,说:拜托!再向学生座位上的家长90度弯腰,说:拜托!然后声音颤抖地连说几声:千万千万拜托!完了就哆哆嗦嗦地坐下来,再没有话。大家开始还觉得好笑,很快就严肃了,这有什么可笑?辛酸还来不及呢,中国的父母有几个不是为儿女活着!

而且,除了学习成绩,夏侯的优点是特别明显的。最大的优点是嘴甜和勤快。他管男生一律喊“哥”,管女生一律喊“姐”;见到同学的家长,不管是不是与他相干,他都会凑上去喊“叔叔”“阿姨”。他最乐意的事情是给人帮忙,而且是给所有人帮忙,不管其中是不是有人之前欺负过他。只要有人使唤,他立刻就满脸放光,浑身是劲,像是获了大奖——单是论功课,他什么奖也得不到,大家有需要,对他多少是一种补偿,证明自己还不是那么被人看不起。每天中午给班上不回家的同学买盒饭,一次拿不下就跑两次;大雨天一趟趟地把不想让裤腿和鞋子浸湿的同学背过积水的马路;每天卫生值日的同学有事或借口有事不想干了,他就踊跃替代打扫教室;篮、排、足三大球他一样不会,但每次他都从头到尾陪着,给大家看守扔在场边的衣服书包,买水递水,鼓掌喝彩。

头一个学期结束之前,心有疚愧的班主任提议让夏侯进班委,得到了全班的一致拥护,选他当了劳动委员。

让人惋惜的是,他的学习就是跟不上,怎么给他单独补习、吃小灶也不行。高三,进入高考备战,教室里一片死寂,偶尔有人咳一声,偶尔有一支笔掉地,都会让人心惊肉跳。教室的气氛压抑得像是一口活棺材。夏侯一如既往,一动不动地坐着,偶尔看一下周围。他的一贯的笑容,在不了解他的人看来,会以为是睥睨和嘲笑,但我们都清楚,那是无奈、茫然和寂寞。

因为一直同桌,我更清楚他心里的苦。他压根儿就不是大家在表面上看到的那么混沌未开,死心眼儿。测验和考试的时候,只要有可能,我就给他看我的答案,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利用自己桌面上一个节疤脱落空出的小洞,把书本贴在底下偷看,只是每次他都不知道该抄哪一段、哪句话,或是哪个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