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知道自己摧毁了老人的最后一道防线。章老师的可怜不在于他的年迈力衰。老人苦心经营了一生的思想体系被每月少拿几百元人民币的恐怖所击破，这才是他真正的可怜。他正在走的路本是他最不屑的，然而他却不得不以清醒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走上它时的身影。
林子在这一刻似乎看到了三十多年以后的自己。那个衰老的自己和眼前白发摇曳的老人一样，正呆在一个朋友的家中，请求朋友为一件很小的但可以带来一定实惠的事给自己帮忙。林子忽然很害怕。林子想，自己是不是该和刘元一样，活得旺盛些，朝气蓬勃些！
你知道不知道，你总是让人很累。刘元声音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他妈知不知道，我比你还累！林子想。
临出门时，林子顺便说起玲子托他捎的话。刘元一听便气歪了鼻子，说，这事你别问，我一定要把她修理好。那小妮子，活她妈疯，今年才十四，同时和班上两个男孩子谈起恋爱来，据说还有肉体行为。你说这叫什么事？
林子沉默了片刻，说，给我个面子，放她一马吧！
琳住在南大街一幢鹅黄色的楼房里，一室一厅，是林子两年前为她牵线租的，月租六十元。琳的工资永远不够她自己开销，好在每个月的十五号左右她都会收到一张来自一个南方小城的汇款单。林子是下午六点钟到的。他敲了敲门，屋里没有动静；再敲敲，门忽然哗地一下打开了，琳满面笑容地出现在他面前。琳总是爱搞些小恶作剧，比如，当林子走到办公室门口时突然从门后闪出来，一声“别动”把林子吓得后退几步；在“六一”儿童节花上两角钱买一袋糖豆送给林子，等等。林子看着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琳长长的秀发如一块黑色的闪光缎，整齐地披散在她玲珑的背上，且随着她娇小的脑袋的动作轻轻摆动着，显得飘逸潇洒。一件粉色宽松长裙穿在她的身上，显得既随意自如，又飘散着一种说不出的让人心动的韵味。琳没有穿鞋，一双丝质透明短袜套在光洁小巧的脚上，十个修得近乎完美的脚趾甲上涂着薄薄的一层蔻丹，泛出一层淡淡的朦胧。琳给人的总体感觉是温存而精致，如一块美丽的白色的玉。
生日快乐。林子把礼物递到琳手里，眼前忽然起了一阵幻觉。他仿佛看到琳踮起了小小的脚，把一张红唇送到了他的唇前。
欢迎光临，请多关照。琳模仿日本女孩鞠了一个躬。
看看礼物。林子心里有些紧张，但表面上装得很轻松。
琳先打开的是那只用红锡纸包着的小盒，盒里是四块巧克力，瑞士产的那种，上面写着一行潇洒的汉字：只给最爱的人。琳愣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双颊微红，目光中忽然多了一层柔和的光亮。
我，刚才打商店过，只剩这一种了。林子说。林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解释透出十足的虚伪，令他红了脸。
两人默默相对了片刻。琳莞尔一笑，打开了那只黄绸小盒。
是一只镀金发卡。
琳有些发呆，显然这出乎她的意外。
要不少钱吧？琳说。
我过生日时，你送我彩电我也敢要。林子说。
琳的笑容消失了，她垂下眼睛说，那是十个月以后的事。也许，那时我已经走了。
林子吃了一惊：走，到哪儿去？
回家。我妈已为我找好了接收单位，就差这头人事局老王签字盖章了。
林子的心一下变得很沉。他早就预感到琳迟早会走，也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当琳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仍有些承受不住。他能理解琳，琳不可能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北方小城呆上一生一世。南方有她的父母，有她的家。这里有她的什么？只有一个怯懦无用的朋友，想爱又不敢爱的朋友。但理解归理解，能否承受得了是另外一回事。
直到琳带他到卧室参观，林子的心情才稍稍好转一些。琳的小房间雅致温馨，如一个永远甜香的梦。林子注视着琳的一举一动，突然感到鼻子酸酸的。几年来琳在心理上给了他很多安慰，使他感到自己的生活不是太空虚。他不敢向琳说一个爱字，爱太沉重，太繁琐，如一道绳子，令他不敢正视。两人相处时的那种和谐温馨对于他来说已是一种极大的享受。在那样的温馨中呆上一分钟也是一种巨大的满足。他不敢奢求太多。心照不宣，琳一定也有这样的感觉。林子知道自己一生一世只有与秀相守。即使琳会因为他而留下，他也没有勇气改变那个结局。每当心情烦闷时，或与秀生气时，林子便想到了琳。林子真不知道没有琳的日子该怎么过。
跳舞吗？琳问。
我不会。
我教你。
不，我不学。
其实林子会跳舞。他怕和琳有身体接触。他担心一握上琳的手，一触到琳的腰，自己就会情不自禁地把琳拥在怀里。把琳拥在怀里一定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但他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看到琳渐渐沉默下来，林子忽然感到很内疚。自己太自私，在琳过生日的时候竟然只想着自己的无从弥补的感情。林子的脸色渐渐活泛起来。为了使琳高兴，他充分调动起自己的幽默才能。他知道只要自己去做，就能在琳那里看到他想看到的效果。琳果然笑了，笑得很开心。林子想小妮子笑了，你看她笑得多么美呵！
琳只为自己准备了二十支生日蜡烛。林子把蜡烛插上蛋糕，问，是想像二十岁一样永远过小女孩的生活？
琳笑着摇摇头，说，只是个象征，有个表示罢了。二十岁有什么好留恋的？那是我最黑暗的时候。
林子站起来，说，我再去买四支。
不去，下雨了。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