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惠惠和我的青春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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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西藏文学》2013年第04期

栏目:小说

想起惠惠,就不由地想起她十六七岁时在川东一个叫临江镇的小集市上卖自家的土公鸡的情形。大概是因为地处绵延不绝的丘陵的一片广阔的低洼处,一条百多米宽的河流从小镇穿越奔腾而去,这里便聚集了不少的人气——小镇的居民、四周的山民和来自本地及邻近县乡的大大小小的商贩,往来穿梭,给这小镇平添了许多繁荣和兴旺的景象。

惠惠就站在这座小镇街道拐角处一家小药店的门口,神情落寞而羞怯不安,一双手一会儿放在嘴边吹吹气,搓几下,一会儿又抻一抻衣服的下摆。其实刚进入秋天,天气还没有要冷下来的意思;身上的衣服也是比自己高挑、家境殷实的堂姐才淘汰下来的,虽然袖口处被磨得褪了点色,但整体上依然是既鲜亮又厚实,穿在身上显得宽宽松松的,实在没有必要一会儿怕冷似的哈气,一会儿嫌衣服小似的拉扯,但惠惠实在不知道除了这两个动作外,她还能做什么。出门前跟二妹赌咒似的话语还响在耳边:“等着吧,看我今天怎么把我们家的土公鸡卖了!”但此时,站在喧闹、拥挤的集市上,她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眼前这只毛色油光滑亮的鸡脱手。

其实这些叙述都是我的想象。惠惠虽然对那次上集市去卖鸡的经历感受强烈,而且那次经历也好像是被她深深地烙入了自己以后的生命历程里,总会被她不时地翻捡和曝晒出来。但以她小学四年级的水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用“落寞”、“失措”这些儒文雅字的。她只会说:“我就只能站在那里,东看看西望望,瓜兮兮的——”我不知道在她“瓜兮兮”的凝望中,有没有留意到一个梳着长长的辫子、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蓝色校服的同龄女孩的身影,那个女孩就是我。那年我正在镇上读高三。如果赶场天恰逢是在周末,又不用补课的话,我就会跑到集市上吃一碗热腾腾、辣酥酥的米凉粉,来慰问一下一连几周吃白水煮老南瓜的胃和因此而寡淡得要淌出涎水来的嘴。那时候,一个读到高三快毕业的山里女孩的命,是足于让周围一辈子就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坑洼不平的山丘上一块块大小不一的贫瘠土地里“刨光阴”的人们惊叹的,而这惊叹常常又化成了爸妈脸上自以为是的神情和堆挤在眼角的笑容。所以只要压在爸妈薄薄的、乌黑泛黄的被褥下一个卷得像炮仗似的布包里还能翻腾得出几张红的、绿的面值稍大一点的钞票,哪管家里几个幼小的弟妹眼巴巴地望着,妈也是会舍得抽出几张来供我读书。因此我的两条辫子总是在身后一下一下地甩得很轻松自在,一双修长的腿像安了弹簧似的,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的。当我的脑海里回味了无数遍的美味无比的米凉粉奔去的时候,满眼里是一个接一个挡在面前、拨也拨不动的大人和小孩子们不停乱晃的身子,哪里会注意到街道的拐角处,那个不知是该站着还是蹲下的惠惠,以及她那张木呆呆的脸?

不知怎么的,最近我老想起惠惠,想起她单薄瘦弱的身子和那张总是带着一丝迷惘和失落的脸。那张脸大概是因为“无所思”而显得十分单纯素净,但如果仔细看,也恰恰是由于过于单纯素净而露出一些遮挡不住的蠢笨的痕迹来,就好像谁在一张平滑光亮的纸上狠狠地对折了一下,打开来就怎么也抹不平顺了。我原本以为随着她的离去,她脸上的纯净也好、疑惑也好、迷茫也好、孤寂也好、蠢笨也好,都会埋到那空旷寂寥的野地里那层薄薄的黄土下,但她好像在那里也找不到安身之处,却总是在那些常常会提起她的亲朋好友的零星记忆里找到安歇的地方,比如她那佝偻着身子、像她一样单薄干瘦的妈妈。每次当我拉扯着朵儿、果儿回家过年,经过她家稍作停留的时候,她都会迈着小碎步急急地迎上前来,一只手紧紧地拽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在上面不停地摩挲,嘴里不住地说:“你好命哦,霞妹儿!娃儿都长这么大了,快赶上你高了哦。再不像我家那个短命的惠妹儿,连个招呼都不打,说走就走了哦。她倒是走得‘撇脱’(四川方言,指轻松、洒脱的意思)了,留下我在这个世上有莫个活头!还不如把我也带了去,免得有遭不完的罪……连想她都是在遭罪哟……”一席话说得我和围拢过来的惠惠的三个妹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我不知道该拿怎样的话去安慰惠惠的妈妈。我只有赶紧一手拉着朵儿,一手拉着果儿,急忙从惠惠家的屋后翻过两道山梁,往自己的父母家走去。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抱怨:要不是散落在山里的人家总是把自家的房子修在路边或者路中央,使得从这家到那家不得不从别人的房前或屋后穿过的话,我就不会差不多每年回家过年都要至少一次面对惠惠妈妈那凄楚悲怆的、快要让人疯掉的眼光了。但如果真是那样,我又怎会认识惠惠?就算认识了她,又哪会有那么多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呢?她又怎会连存在的痕迹都已消失殆尽后,又常常像一条拖着长长尾巴的鳗鱼一样无声无息地游到我的记忆里,叫我怀念、让我记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