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部门主管邢海涛请了假,直奔地铁站。
站在车厢的过道里,风从窗子上刷刷地过去,在站台与站台的明暗之间,我想着我妈那张焦躁的脸。我想不出她这么急匆匆要我赶回家是想和我谈什么重大问题。
本来此刻距离下班时间,也只不过差了一两个钟头而已。我妈是急性子,凡事她都有一堆理由,但总是装成另一个理由,顺带将主题拔得很高,其实也不就是个小人物嘛,是打哪儿觉得需要这样的高度?所以每当我妈说要和我谈谈的时候,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我在方滨站下车,我家在文苑新村。那是一个建于90年代初的小区,是我爸单位分的房子。爸妈、我和弟弟住在那儿。
像我这个年纪的人,一般没有弟弟,我弟当年出生的时候尚属于计生初期,所以超生了。
在我们这个心事重重的家里,这个弟弟一直是我的安慰。他从小就跟在我的后面,像我的尾巴。爸妈宠的是他,而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怜惜我这个姐姐。
妈妈看我进门,就告诉我弟弟和他女朋友等会儿过来吃晚饭。
她说,让你早一个钟头回来,是有些贴心话想对你说,不想让他们听到。
我妈的脸色难得带着点犹豫,但她的话还是很果断地奔向主题。她说,你弟没上过大学,能找到这么个女朋友不容易,他们想十月结婚,但是没有婚房啊。
我说,十月?
我妈说,这不算早,是你晚了。
她的嘴边习惯性地掠过意味深长的笑,我能感觉她在刺我。她的脾气总是没好过,好像这世界都在欠她。她说,结婚得有房子,这女孩没提出要独立的新房已经算是懂事了,所以我想还是让他们把新房先安在这里。这年头要买房没有个两三百万,看都不敢去看。我们现在哪买得起。
我妈指了一下我现在住的那小间,说,先安在这里,对那女孩也是委屈。
我懂她的意思。我的头很热,我想,那么我去哪儿住?
我说,你想让我住出去?
我妈说,不是我赶你,对这个弟弟你也该照顾照顾,他这事耽搁了的话,后面会拖到哪年哪月去都不知道,这年头的女孩实际得多。
她的眼睛盯着我,她嘴里说着“这年头”、“这年头”的时候,好像是忧心忡忡的战略家。她说,你也该疼疼你这个弟弟了。
她说,你找对象的事不是我催你,催你也不会听的,不要怪我心肠硬,我心里也不好受的,但小鸟大了就得离开鸟巢,这说不定也是一种激励,生活有时候就是要逼的。
我心想,你们被逼了这么多年,也没见逼出什么,只逼出了一堆焦虑和每天我们自己人的争吵。
我看着她焦躁的脸,我听见玻璃窗上一只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粉蝶在扑腾。我妈说,这也是为你好,一天天在这家里呆着,有什么开心的?到外面去交朋友吧,我们是讲唯物主义的,厮守在一起最后啥也解决不了,只有心烦。
她说得都没错,她“唯物主义”的脸没让我产生一丝多愁善感,我说,走就走,你别说大道理了。
我妈说,不是大道理,是求你,求你为弟弟做点事。
我心里就很难受,我笑道,你不用求我,哪有妈求女儿的。
我妈说,我不求你们,你们什么事有知有觉?
我知道她其实还想吵一架,这样才能压住她的烦恼和宣泄,她对自己对我对这世界的失望。
我的头都快炸了,也许彼此刺伤才能果断割舍,我说,不就是让我住出去吗?如果我有办法早就住出去了,你想让我最快什么时候住出去?
她压根没听我在说什么,她在说她自己的逻辑,她说,这很正常,如果他们搬进来,你这个当姐姐的还住在这里,你不觉得没趣,我都觉得丢脸了。
我说,我不会让你丢脸的,我现在就走好了。
我冲进我的房间。我从床下拉出行李箱。我从衣柜里挑选衣服,我拿了些内衣,也拿了些我弟、我爸的“大叔衣”,我心里说了声“借用了”,姐住到外面去没时间打理,它们合适。我把它们丢进箱子。
我一边找要带去的东西,一边打量着这个我住了二十年的房间,我想多少年以后我会记住这样的荒谬吗?
我妈还在厅里说她的“唯物主义”,说她对我,对这个家,包括对我前男友李帅的认识和感受,她说她自己是个没用的人,我也是个没用的人。
我穿过客厅,到我爸妈房间的书架上去拿我的毕业证、学位证,我想这些东西这阵子会有用。我看见我爸坐在书架那头的藤椅上,在窗帘的阴影里发愣。他嘟哝:我身体也不好,管不了你们的事,我保好我的身体不给你们增加负担就是大事了,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了。
他退休在家以后,把所有的兴趣都转到了养生上,他拿着本药书坐在窗帘下,透过窗帘缝隙间的光研读、发呆,这一剪影是最近一年他留给我的主要印象。大白天拉什么窗帘?他说楼和楼之间太近了,人家会看到的。看到什么,我们小人物之家有什么看不看的?他无语,又钻进他的书里。
在我妈的强势面前,这些年他越来越低语,恍若家里的一个影子。
我拉起行李箱,走到门外,我听见我妈在后面嚷嚷:“又不是现在要你走,更不是今天就叫你走……”
我下楼,遇上楼上的李婶下班回来,她说,你出差去呀?
我说,是啊。
我走到街口,不知道去哪儿。我拖着行李箱走啊走,伤心一路相随。后来我发现我坐在文苑新村对面的湖畔公园里发呆。从这里望过去,文苑新村像一片灰色云层,我家那个凉台上还晒着我昨天洗的衣服,在夕阳里随风飘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