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说什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来这么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当兵。
哨所没有名称,只有一个数字代号“315”,至于“315”的来历,这里的兵们没有人能说得清。
上山那天,汽车把他们送到山下,李大伟在班长的带领下背着背包踏上那条似有似无的路。班长说,这条路是我们踩出来的。他说话的口吻带着几分自豪感。这里的山是土山,刚刚下过雨的山路满是泥泞,走起来十分艰难。
爬山是相当消耗体力的,可那天李大伟一点也不觉得累,这大概和他的心境有关。自己穿上军装已经是一名光荣的战士了,作为一名战士就要走上新的工作岗位了,听老兵们说自己要去的执勤点是个艰苦的地方,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李大伟这样想。
山上的老兵要退伍了,李大伟是来这里接哨的。
没有隆重的欢迎仪式,没有接风洗尘的宴席。老兵下山前留下两句沉甸甸的话:“小兄弟,从今天起,你就是这大山的主人了,要成为真正的主人,不但要能吃苦,还要耐得住孤独和寂寞。”
老兵很负责任地举行了交接仪式,他指着水窖说:“今年秋季少雨,水窖里的水不多了,要省着用,断水就要断炊。买菜买粮要下山,山下三十公里开外有一个集镇,吃的喝的都能买到。买多了背不动,买少了不够吃,平时适量着买,入冬前,要多买点粮存着,多打点柴备着,大雪封山,就没路了,断了路,这里就成了一个死岛。还有,在这里呆久了,会感到孤独和郁闷,孤独了,郁闷了,就去喊山……”
老兵的话,让李大伟的脊背上透出森森的凉气。
老兵走了,李大伟一直目送那个身影从视线里消失。
和大山为伍的第一个夜晚是难以忘记的。那是一个仲夏夜,和酷热难耐的都市相比,这海拔2500米的山顶的确是一个清凉世界。四周包裹着沉寂,大山像是沉沉地睡去,听不见风的呼啸,看不见树的摇摆。世界真奇妙,这清凉的风从何而来?来自山上,来自山下,来自天外,凉凉的,爽爽的,身上的每一块肌肤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月亮升起来了,像一个纯情少女,忽儿含羞草般地躲进云朵后面,忽儿又舒缓地从云层中露出那张妩媚的笑脸。李大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专心致志地看天,大自然真美啊!那天晚上,寂寞和孤独远远地躲在暮色里,他竟然没有发现。
无言的大山,无言的夜晚,无言的日子一天天从身边走过,寂寞和孤独一步步迎面向他们走来。这里远离都市,交通不便,方圆几十公里没有人烟,这里的环境和条件决定他们要接受寂寞和孤独的考验。
电视找不到频道,收音机接收不到信号,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里,打发多余的时光就是自娱自乐。点上有两个“老传统”:一个是图书箱,一个是“独弦琴”。这图书箱里的书大都是有些年代了,和时代已经不合拍了,其中有几本新书,大都也能倒背如流了。那把挂在墙上的“独弦琴”,据说是班长的班长留下来的。说是“独弦琴”,其实是一把普通的二胡,后来断了一根弦,怎么也配不上了。人到无路处,常常会另辟蹊径。人家用两根弦拉,他用一根弦拉,常常拉它个如醉如痴,余音绕梁。据说,后来那位老班长拉独弦琴还得了个什么奖。那位老班长退伍时,把他心爱的“独弦琴”留在了点上,只可惜他没有传艺,至今也没人会拉,只是挂在墙上成了摆设。
打牌凑不够桌,下棋凑不够手,聊天已经没有新鲜话题,寂寞和孤独悄悄地跟踪而来。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孔夫子的这句名言在李大伟和班长心里引起过强烈的共鸣。那天,支队报道员小陆来他们执勤点采访,像迎接贵宾一样,他俩拿出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罐头,从山下几十里的集镇背来啤酒,极为奢侈地款待这位战友。那天晚上,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说人生,说社会,说友谊,说爱情,说他们生活的酸甜苦辣,一直说到天亮。小陆走的那天,他们依依不舍,泪眼相送。
那天,李大伟奉命去赶集买菜,回来的路上,发现一条被人遗弃的断了一条腿的小狗,小东西怪可怜的。大伟把可怜的小狗装进背篓背了回来,并给它取了个可爱的名字叫“大山”。从那天起,大伟就多了一项工作,那就是精心照顾“大山”,每次去赶集总忘不了给“大山”拣几块不用花钱的骨头和肉皮,每次做饭的时候总是给“大山”带上一份。从此,他们身边多了一种声音,也多了一份快乐。
“大山”一天天长大了,食量也在一天天增加。那年冬天,山里下了一场大雪。大雪封山了,给养自然也就断了,眼看要断炊了,那仅有的一点米面要计划着吃,先是由吃干饭改为喝稀粥,接下来由一天三顿改减为两顿,人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顾得上“大山”?不得已,只得断了它的供给,每每吃饭之际,就赶它出去打野食。也够难为它了,这荒山野岭的,到哪里去打食?起初,“大山”不出门,死死地守着这个穷家。大伟眼睁睁地看着它瘦成了一个皮包骨。
终于有一天,“大山”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说,“大山”死了。关于它的死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它到山下咬老百姓的鸡被乱棒打死了;另一种说法是,它是活生生地饿死的。总之,“大山”是死了。失去“大山”的日子,大伟和班长心里很痛苦,和痛苦相伴的是自责。
“大山”走了,他们又买回了两只毛毛绒绒乖乖顺顺的小绵羊,这是他们凑了50元津贴费从集市上买来的。羊不如狗名声好,也不如狗会讨人喜欢,可对于羊来说,有几把干草就可以养活它了,人可能断炊而它们不会断粮。
羊买回来了,一公一母,煞是可爱,他们很庄重地给小羊取了名字,公的叫“太阳”,母的叫“月亮”。太阳、月亮,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一昼一夜,一阴一阳,别出心裁的创意。白天有“太阳”相伴,晚上有“月亮”相随,的确是驱走了他们身边的孤独,给他们带来一份聊以自慰的欢乐。
那段时光,有诗人般的浪漫,游侠般的潇洒。白天,他们上哨,“太阳”跟随身后,铜铃摇晨光。入夜,他们归营,“月亮”匍匐在他们枕边,伴他们进入甜美的梦乡……
“月亮”怀孕了,随着“月亮”那隆起的肚子在一天天增大,大伟和班长无法掩饰的激情也在一天天膨胀。新的生命就要诞生了,他们能不高兴吗?为了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月亮”成了他们的重点保护对象,他们不让“月亮”上山食草,每天到山上采集青草精心饲养。
希望一天天向他们走来,灾难也一天天向他们逼近。“月亮”分娩那天,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月亮”难产,一命呜呼。
难产夺去了“月亮”的生命,大伟流泪了。关于“月亮”的后事处理班长征求他的意见。班长的意见很明确,在山上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很艰苦,再说了,这羊也是自己花津贴买来的,就用来改善改善生活吧。“月亮”属于大伟,大伟说什么也不同意班长的主张,坚持要将“月亮”埋葬。班长理解大伟的心情,帮他在营房后面的山坡上起了一座新坟,大伟找来一块竖石为碑,在上面刻了四个大字——月亮之墓。埋葬“月亮”那天,大伟到山上采来山花精心为“月亮”扎制了一个小小的花圈,独自一个人在墓前站了许久……
“月亮”走了,“太阳”也变得孤独起来。动物也应该和人一样,害怕孤独。那天,班长带“太阳”去赶集,再也没领它回来。
和大山为伍的日子就是这样在一张张平凡的日历里漫不经心地翻过。
山上的冬季来得特别早,“秋姑娘”刚刚转过身去,“白雪公主”就翩然而至。大雪封山了,路断了,电断了,粮断了,所有能吃的仅剩下一棵大白菜了,班长取来刀,一劈两半,把大的一半给了大伟,各自倒了半碗醋,就这样大白菜蘸陈醋两个人吃了整三天。那老陈醋不愧是名醋,那味道真是酸透了心。
开山那天,班长一大早就下山了,跑到山下三十多公里的一个集市上去买吃的。山陡路滑,行走艰难,50斤重的米袋扛在肩上,就像是背着一座大山,一路上,说不清流了多少汗水,也记不清摔了多少个跟头,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了营房。那天他们提前过了一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