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科克托戏剧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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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俄耳甫斯

题词

人渴求的幸福何其丑陋,

人遭受的不幸美不胜收。

———L'A.H(注:L'A.H:引自《天使厄尔特比斯》,这两句诗引自这首诗的第十四节。)

我亲爱的比托叶夫(注:乔治·比托叶夫(1884—1939),俄裔法国演员和剧院经理。他与妻子柳德米拉(1895—1951)扮演了契诃夫、皮兰德娄、易卜生、阿努伊的剧作。他确定了演员至上的美学观点。他们夫妇主演了科克托的《俄耳甫斯》,分别扮演了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

一位画家可以从六楼上跳下去,绘画爱好者还会说:那一笔触是美妙的点染。您了解一位剧作家被活活剥皮,可能落到什么境地。然而在剧院,观众却保留惊喜,并不作什么预判。评论界则不然,除了不少例外,不会给人保留任何惊喜。不过,您对这种事态能淡然处之,还是胜过我。我们不管评论界,每天晚上总能争取一场同我们合作的观众。这让一个从思想上就冷淡赞扬的人来看,是非常感人的演出场面:唯一感兴趣的事就是观众相信。

一个星期天,您的孩子来了。长子七岁。他们看完演出,新鲜出炉似的走出大人们返回的死亡。因此,孩子们可以同神秘平起平坐。从此以后,吃晚饭就谈论俄耳甫斯,谈论欧律狄刻,谈论厄尔特比斯;萨莎模仿马和柳德米拉,穿越镜子了。批评家们胡乱引用我的戏文。孩子们却记住了台词;演起戏来,还进入角色。如果他们有一些改变,那也如同梦改变我们的行为。总之,他们搞成了最后一场的奇迹:一座房屋升天了。我把这个剧本献给您的孩子们,并祝愿他们永不丧失童年,或者借助于你们夫妇遗传的心灵和天分,他们能失而复得。

1926年7月1日

《俄耳甫斯》于1926年6月17日,在巴黎艺术剧院首演。

人物:

俄耳甫斯

厄尔特比斯

警长

文书

邮差的声音

阿斯拉埃尔

死神第一助手

拉法埃尔

死神第二助手

欧律狄刻

死神

扮演者:

乔治·比托叶夫

马塞尔·埃朗(注:马塞尔·埃朗(1897—1953),法国演员,1917年出演过阿波利奈尔的剧作《蒂蕾西娅的乳房》,1921年在《艾菲尔铁塔上的新郎新娘》中扮演留声机的角色。)

莱翁·拉里夫

让·奥尔

诺尔贝尔

罗杰

阿尔弗雷德·佩奈

乔治·德·沃

柳德米拉·比托叶夫

米莱依·阿维(注:米莱依·阿维(1989—1932),法国作家,先是同阿波利奈尔关系密切,阿波利奈尔发表过她的一些作品。她也同科克托建立了密切关系,非常赞赏科克托的才华。她扮演死神的角色很出色,但因吸毒毁了身体,1927年就不能出演了。)

地点:

色雷斯城,俄耳甫斯家中。

布景:让·雨果。

服装:加布里埃尔·夏奈尔

服装设计

应当采用悲剧演出时期的着装。

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身穿最普通、最不显眼的农村服装。

厄尔特比斯身穿浅蓝色工装,围着深色领巾,脚穿绳底帆布鞋。他的肌肤呈褐色,光着头,但是从不摘下眼镜。

警长和直达吏身穿黑色燕尾服,头戴巴拿马草帽,蓄留山羊胡子,足登带排扣的矮靿儿靴子。

死神是一位年轻女子,非常貌美,身穿亮丽的粉色舞裙,套着毛皮大衣。无论发式、衣裙、大衣、鞋,还是动作、走路的姿态,都显得极为时尚。她那双蓝色大眼睛酷似一条狼。她讲话很快,声调冷淡而心不在焉。她那件女护士服也同样很漂亮。

她的两个助手身穿制服,戴着口罩,还戴着动手术的外科医生的胶皮手套。

布景

俄耳甫斯花园住宅的一间客厅。客厅奇特,颇似魔术师的厅室。尽管4月的天空阳光明媚,观众却能看出,有些神秘的力量笼罩着这间客厅。即使家常物件也显出几分诡异。

首先,在一个壁龛形状的围栏正中,圈着一匹白马,马腿很像人腿。马的左侧还有一个小龛,用月桂树枝围住,中间立着一个空基座。挨着基座的左端,有一扇通往花园的门。这扇门打开,门扇便挡住基座。马的右侧,有一个釉陶盥洗池。挨着盥洗池右端,则有一扇落地窗。这扇落地窗对着住宅四周的平台,可以看出窗玻璃半向外推进。

近景左侧,墙上镶着一面大镜子,中景立着一个书橱。右侧隅角正中开了一道门,通向欧律狄刻的卧室。斜面的天棚封住舞台,形同一个盒子。

室内摆放两张桌子、三把白色椅子。左侧有一张写字桌和一把椅子。

舞台右侧,第二张桌子铺着耷拉到地面的台布,桌上摆着盘子、水果、一只大肚玻璃水瓶、几只玻璃杯,这些器皿好似杂技演员用的纸板道具。桌子后面放着一把椅子,挨着桌子左侧还有一把椅子。

既不能增添,也不能去掉一把椅子,同样不能另行设置出入口,因为,这是一种实用布景,每个细部都有作用,如同杂技演员一个节目的器械。

马栏的小门遮住马体腰部。除了天空的蓝色,以及小门楣镶的丝绒边的暗红色,整个布景毫无色彩。

这一布景令人想到集市上照相师用的假飞机或假船。

此外,这一布景同人物和事件组合的方式十分天真,又十分生硬,犹如模特和画布杂陈在肖像名片的单色画面上。

序 幕(注:这段序幕无疑是最后一刻加上去的,以便轻取观众的好意,牵着他们的鼻子走。1949年拍电影时,科克托本想沿用这种手法,最后还是放弃了。)

扮演俄耳甫斯角色的演员走到幕前。

女士们、先生们,这个序幕不是作者的安排。他若是听到我出面说明,一定会十分吃惊。我们在此演出的悲剧,角色都很难饰演。因此我请求大家,对我们的演出如有不满,等到剧终再发表高见。我的请求基于这样的原因:我们在高空演出,又没有防护网,稍有点响动干扰,就可能要了我和伙伴们的性命。

(演员下。)

第一场

(俄耳甫斯、欧律狄刻、马。)

(俄耳甫斯坐在左侧桌子后面,正查看通灵字母表。欧律狄刻坐在右侧摆好餐具的桌子旁边。)

欧律狄刻 我可以动弹了吗?

俄耳甫斯 再稍等一下。

欧律狄刻 他已经不敲了。

俄耳甫斯 他敲完头一个字母,有时要隔很久才敲下面的字母。

欧律狄刻 下面的字母可以猜呀!

俄耳甫斯 求你了,好不好!

欧律狄刻 要承认,反复总是这个字母。

俄耳甫斯 M,M……马啊,继续呀。好了,快点儿,字母M之后呢……我听着呢。

欧律狄刻 真有耐性啊!你自己毫无主见,就向你的马讨主意。

俄耳甫斯 我听着呢,好了,马!M,M,M之后呢?(马动了动)你动弹了,要说话了,说吧。告诉我们,M之后是什么字母。(马蹄开始敲打,俄耳甫斯计数着)A、B、C、D、E,E,是字母E吗?(马点了点头。)

欧律狄刻 那还用说。

俄耳甫斯 (恼火)嘘!(马蹄敲打)A、B、C、D、E、F、G、H、I、J、K、L、M、N、O、P、Q、R。(对欧律狄刻)我不准你笑。R,确是字母R吗?M、E、R,mer?我数得不对。马,确是字母R吗?如果是,你就敲一下,如果不是就敲两下。(马蹄敲一下。)

欧律狄刻 不要勉强了。

俄耳甫斯 听着,我要你行行好,保持安静。这匹马最怕心存疑虑的人打扰了。回你的房间,不然就别吱声。

欧律狄刻 我再也不开口了。

俄耳甫斯 那再好不过。(对马)Mer。Mer……接下来呢?M、E、R,mer。我听着呢。说呀,马,告诉我,马!好了,大胆一点儿。字母R之后呢?(马蹄敲打,俄耳甫斯计数)A、B、C。(住声)C。字母C。字母C,亲爱的夫人!(马又敲打)A、B、C、D、E、F、G、H、I。

Merci。Merci!是merci!是谢谢!就这些吗?就是谢谢吗?(马点了点头)妙极了。你瞧,欧律狄刻!你总往歪里想,我很可能信你的,很可能犯糊涂,让你说服了……只是谢谢二字,真是妙极了!

欧律狄刻 为什么?

俄耳甫斯 什么为什么?

欧律狄刻 为什么说妙极了?这谢谢毫无意义。

俄耳甫斯 哪儿的话!上星期,这匹马还授意给我最感人的一句话。

欧律狄刻 哦!……

俄耳甫斯 ……授意给我最感人的一句话。我打算置于作品中,美化诗歌。我要让我的马永世留名,让你惊讶地听到马对我说谢谢。这谢谢二字,是精妙的杰作。我原以为……(他搂住马脖子。)

欧律狄刻 听我说,俄耳甫斯,心爱的。不要斥责我。说话要公道。你得承认,自从那一妙句之后,你只得到一个词,仅仅一个词,而这个词也没什么诗意。

俄耳甫斯 何谓有诗意,何谓无诗意,谁说得准呢。

欧律狄刻 阿喀拉奥尼刻令桌子旋转,她的桌子总回答这句话。

俄耳甫斯 好嘛!就差把这个人拉出来,掺和我们的事了。我早就对你说过,不愿再听人向我提起她。一个耍手腕的女人,险些毁了你!一个酗酒的女人,到处遛老虎,迷惑人妻,阻挠年轻姑娘结婚。

欧律狄刻 那是为了崇拜月亮。

俄耳甫斯 精彩!我倒是敦促你为她辩护,回到酒神女祭司班里,既然你喜欢她们的生活习惯。

欧律狄刻 我逗你呢。你心里清楚,我只爱你,当时你只一个示意,我就离开了那个环境。

俄耳甫斯 多美的环境。阿喀拉奥尼刻对我说话的声调,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既然她接受,您就带她走。蠢女人崇拜艺术家。看谁笑到最后。”

欧律狄刻 当时我的脊背都一阵发凉。

俄耳甫斯 别让我再见到她!(他用墨水瓶敲桌子。)

欧律狄刻 俄耳甫斯,我的诗人……瞧你,自从有了这匹马,你就心浮气躁了。从前,你总爱笑,总是拥抱我,宠爱我,那时你的状态极佳。你荣誉满身,非常富有。你写的诗歌,大家争相传阅,色雷斯全城人都能背诵。你歌颂太阳神。你是太阳神的祭司,还是个领班。不料,自从有了这匹马,一切就全完了。我们搬到了乡下。你放弃了自己的职位,也不肯写作了,整天就逗着马玩,询问这匹马,期望这匹马有问必答。这样生活可不严肃啊。

俄耳甫斯 不严肃?我的生活开始腐化变质了,到了节骨眼儿,开始发出成功和死亡的臭味。现在,我把太阳和月亮混为一谈了。现在只剩下黑夜了。不是别人的黑夜!我的黑夜。这匹马进入我的黑夜,像潜水员似的又出来,并且带出来一些话语。你不觉得这些话语中最简单的一句,也比所有诗作语出惊人吗?在这些短短的话语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心声,犹如在贝壳中听海的浪涛,我的全部作品,哪怕换取其中一句话,我也心甘情愿。不严肃?宝贝,你想要什么呢?我发现了一个世界。我脱胎换骨了。我正追捕未知的东西。

欧律狄刻 你又要给我引述这个名句了。

俄耳甫斯 (严肃地)是啊。(他回到马身边,背诵道)“欧律狄刻夫人将从地狱返回。”

欧律狄刻 这句话毫无意义。

俄耳甫斯 关键就是意义,你将耳朵贴着这句话,倾听话里的奥秘。“欧律狄刻将……返回”,可以换成随便什么人———然而,这里是欧律狄克夫人!欧律狄刻将……返回———这“将返回”!是将来时!落脚点:“从地狱”。我在谈论你,你应该高兴。

欧律狄刻 并不是你谈论……(指着马)是他。

俄耳甫斯 既不是他,也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我们知道什么呢?谁在说话?我们在黑暗中撞来撞去。我们陷入超自然中,已经没到脖颈。我们在同神灵玩藏猫猫的游戏。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任什么也不知道。“欧律狄刻夫人将从地狱返回”,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首诗,一首梦幻诗,是在死亡深渊开放的一朵奇葩。

欧律狄刻 你还期望说服世人都相信吗?让世人同意诗歌就是写一句话,拿你的马这句话一举成功。

俄耳甫斯 无关乎成功,也不是马或者说服世人相信的事。况且,我不再是单枪匹马了。

欧律狄刻 别跟我提你的追随者。四五个没心没肺的愣头青,以为你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还有十来个蠢货,都想借势出出风头。

俄耳甫斯 我会有优秀的追随者,希望有朝一日,能迷住真正的飞禽走兽。

欧律狄刻 你既然瞧不起成功,为什么把这句话送去参加色雷斯竞赛呢?为什么如此看重获奖呢?

俄耳甫斯 必须投去一颗炸弹,造成轰动效果。必须来一场暴风雨,澄清大气。现在感到窒息,没法儿喘气了。

欧律狄刻 原先,我们的日子多么平静。

俄耳甫斯 太平静了。

欧律狄刻 那时你爱我。

俄耳甫斯 现在也爱你。

欧律狄刻 现在你爱马。我退居第二位了。

俄耳甫斯 你傻不傻。两者毫不相干。(他心不在焉地抱吻欧律狄刻,又凑到马近前)对不对呀,老弟?你不是我的老弟吗?嗯?

谁都爱自己的朋友吧?你想要一块糖吗?那就亲亲我。不,好好亲。这儿……这儿……他多漂亮!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给马吃)好吃啊。

欧律狄刻 就没我这个人了。我就是死了,你也毫无觉察。

俄耳甫斯 我们死了都毫无觉察。

欧律狄刻 到我身边来。

俄耳甫斯 真不巧!我得出门了,要进城确定参赛事宜。明天是截止日期,真是刻不容缓。

欧律狄刻 (一阵冲动)俄耳甫斯!我的俄耳甫斯!……

俄耳甫斯 你瞧这个空基座。只有配得上我的半身雕像,我才能放上去。

欧律狄刻 他们会向你抛石块的。

俄耳甫斯 那就用抛来的石头做我的雕像。

欧律狄刻 当心酒神的那些女祭司。

俄耳甫斯 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欧律狄刻 不放在眼里也存在,她们挺讨人喜欢。我了解她们的手段。阿喀拉奥尼刻恨你。想必她也参赛。

俄耳甫斯 哼!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欧律狄刻 说句公道话……她有才华。

俄耳甫斯 嗯?

欧律狄刻 当然了,是一种可怖的类型。不过,从某种角度看,在某种方面来说,她还是有才华的。她能萌生很美的意象。

俄耳甫斯 瞧瞧这话讲的。“从某种角度看……在某种方面来说……”你就是在女祭司圈儿里,学会了这种讲话方式的吧?由此可见,在某种方面来说,你挺喜欢她那些意象。从某种角度来看,你赞成我的死敌。你还爱我呢,你还口口声声说爱我呢。好吧,从这个角度看,在这方面来说,我声明我受够了,在这世上,我受尽迫害,而这匹马是唯一懂得关心我的人。(他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欧律狄刻 说归说,何必把什么都砸烂了。

俄耳甫斯 什么都砸烂了。这话太过分啦!夫人每天打碎一块玻璃,现在倒说我把什么都砸烂了。

欧律狄刻 首先……

俄耳甫斯 (来回踱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一准要说,今天你还没有打碎玻璃呢。

欧律狄刻 可是……

俄耳甫斯 那好啊,打破,打破吧,打破这块玻璃。

欧律狄刻 你怎么能发这么大火呢?

俄耳甫斯 瞧这人多鬼,看我要出门,你就不打破玻璃了……

欧律狄刻 (发急地)你到底要说什么?

俄耳甫斯 你以为我是瞎子呀?你每天打破一块玻璃,好让玻璃匠上门。

欧律狄刻 说对了,我打破玻璃,就是让玻璃匠上门来。他是个好小伙子,非常热心,他听我说话。他也钦佩你。

俄耳甫斯 太热心了。

欧律狄刻 你询问马的时候,把我一个人撂在一边,我就打破玻璃。我想,你总归不会嫉妒吧?

俄耳甫斯 嫉妒,我?嫉妒一个镶玻璃的小伙子?为什么不说,我也嫉妒阿喀拉奥尼刻呀!喏,既然你不肯打破玻璃,那就我来打破吧。这样我心里也会好受一点儿。(他打破一块玻璃。只听呼叫声:玻璃匠!玻璃匠!玻璃匠!)喂!镶玻璃的!———他上来了。

嫉妒吗?

第二场

(人物同上,厄尔特比斯上场。)

(厄尔特比斯出现在阳台上。阳光直射他的玻璃箱。他进了屋,弯曲一条腿,双手交叉放在胸口。)

厄尔特比斯 先生太太,你们好吗。

俄耳甫斯 您好,我的朋友,是我,这回是我打破了这块玻璃。您换上一块吧。我走了。(对欧律狄刻)亲爱的,您来监工。(对马)

还是爱自己的诗人吧?(他拥抱马)傍晚见。

(俄耳甫斯下。)

第三场

(欧律狄刻、厄尔特比斯。)

欧律狄刻 您瞧,什么也不是我编造的。

厄尔特比斯 真是闻所未闻。

欧律狄刻 这下您理解我了。

厄尔特比斯 可怜的太太。

欧律狄刻 自从在街上,那匹马跟上他,自从他把马带回家,自从马住进我们家里,自从他和马对话……

厄尔特比斯 马还对他说了话?

欧律狄刻 马对他说谢谢。

厄尔特比斯 马还真会讨好人。

欧律狄刻 总之,这一个月,我们的生活成了一场磨难。

厄尔特比斯 您总不会妒忌一匹马吧?

欧律狄刻 我宁愿知道他有个情妇。

厄尔特比斯 您这么说……

欧律狄刻 没有您,没有您的友谊,我早就该疯了。

厄尔特比斯 亲爱的欧律狄刻。

欧律狄刻 (照镜子瞧了一眼,微笑)您想想看,我闪过一个念头。

他明白了我每天要打破一块玻璃。可是,我没有说打破玻璃是求好运气,却说是要您上门来看我。

厄尔特比斯 我本来认为……

欧律狄刻 等一等。他跟我大吵了一场,还打碎了玻璃。我认为他还是吃醋。

厄尔特比斯 您多爱他呀……

欧律狄刻 他越是虐待我,我越爱他。我已经觉出,他有点嫉妒阿喀拉奥尼刻。

厄尔特比斯 嫉妒阿喀拉奥尼刻?

欧律狄刻 与我那旧环境相关的一切,他全鄙视。因此我担心,我们别是太大意了。说话声音放低些,我总怕这匹马听我说话。

(二人踮着脚一直走到马圈。)

厄尔特比斯 马睡觉呢。

(二人又回到近台。)

欧律狄刻 您见到了阿喀拉奥尼刻?

厄尔特比斯 见到了。

欧律狄刻 俄耳甫斯若是知道了,真可能杀了您。

厄尔特比斯 不会让他知道的。

欧律狄刻 (又拉他离马远点,走向她的房间)东西……您拿到了吗?

厄尔特比斯 拿到了。

欧律狄刻 什么形状?

厄尔特比斯 就像一块方糖。

欧律狄刻 她什么态度?

厄尔特比斯 非常简单。她对我说:“有来有往。这是毒药,您把信给我带回来。”

欧律狄刻 这封信,她看了会很不痛快。

厄尔特比斯 她甚至还补充说:“我交给您一个信封,免得连累小妹子。地址是我亲笔写上去的。她只要把信装进去,封起来就行了。我们的交往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欧律狄刻 俄耳甫斯不够公正。阿喀拉奥尼刻挺会办事儿的。当时她一个人吗?

厄尔特比斯 有个女友在场。那环境本来就不适合您。

欧律狄刻 当然了。不过,我并不觉得阿喀拉奥尼刻是个坏女孩。

厄尔特比斯 您要提防好女孩和正派青年。给您糖块。

欧律狄刻 谢谢……(她战战兢兢拿起糖块,走到马近旁)我害怕。

厄尔特比斯 您要退缩?

欧律狄刻 我不退缩,但是害怕。面对面行动,还保持冷静,我承认没有这份勇气。(她又回到写字台)厄尔特比斯?

厄尔特比斯 什么事儿?

欧律狄刻 亲爱的厄尔特比斯。您不会同意的……

厄尔特比斯 嗬!嗬!您求我的事儿很严重。

欧律狄刻 您对我说过,无论什么事您都肯帮我忙。

厄尔特比斯 我还这么说,不过……

欧律狄刻 唔!亲爱的,哪怕您稍有不便……我们也不要说了。

厄尔特比斯 把糖块给我。

欧律狄刻 谢谢,你真是热心肠。

厄尔特比斯 只不过,我伸手递过去,马会接受吗?

欧律狄刻 总得试一试。

厄尔特比斯 (走到马旁边)不瞒您说,我觉得双腿发软。欧律狄刻 要做个男子汉!(她走到右侧,停在她的卧室门口附近。)

厄尔特比斯 干吧。(声音微弱)马呀……马呀……

欧律狄刻 (向窗外张望)天哪!俄耳甫斯!他回来了。他正穿过花园。快,快,装样子干活儿。

(厄尔特比斯将糖块扔到餐桌上,再将餐桌推到窗户和卧室门之间的墙壁边。)

(登上这把椅子。)

(厄尔特比斯登上对着落地窗框的椅子。佯装量尺寸。欧律狄刻则跌坐在写字台旁边的椅子上。)

第四场

(人物同上,俄耳甫斯上场。)

俄耳甫斯 忘记带出生证。我放在哪儿啦?欧律狄刻 在书橱顶上左面。要不要我来找?

俄耳甫斯 坐着别动。我自己能找见。

(他从马的前面经过,爱抚几下马,过去将厄尔特比斯站在上面的椅子搬走。厄尔特比斯悬在半空静止不动。欧律狄刻忍住没有叫出声。俄耳甫斯毫无察觉,登上放在书橱前面的椅子,说道:“找到了。”他拿了出生证下来,将椅子搬回原位,放在厄尔特比斯的脚下,随即离去。)

第五场

(欧律狄刻、厄尔特比斯。)

欧律狄刻 厄尔特比斯!你能向我解释一下,这种奇迹是怎么回事儿?

厄尔特比斯 什么奇迹?

欧律狄刻 您可不要对我说,您什么也没有觉察到,一个人撤了脚下的椅子,还能悬在半空而不掉下来,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厄尔特比斯 悬在半空?

欧律狄刻 不要故作吃惊的样子,我亲眼看到了。您停在半空,离地面半米高,脚下周围空空如也。

厄尔特比斯 您还真让我好不惊诧。

欧律狄刻 您就是在天地之间,足足有一分钟。

厄尔特比斯 这不可能。

欧律狄刻 正因为不可能,您就该给我一个解释。

厄尔特比斯 照您的说法,我无凭无依,就是在天棚和地板之间吗?

欧律狄刻 不要说谎了,厄尔特比斯!我看到您了,亲眼看见的。

我浑身的劲儿全用上了,才勉强憋住叫声。在这座疯人院里,您是我最后的依靠了:只有在您身边,我才不恐惧,才能镇定下来。跟一匹会说话的马一起生活,也难免看到一个朋友飘在半空而不疑惑起来。不要靠近我!在事情弄清楚之前,甚至您背后的亮光,都让我毛骨悚然。解释一下吧,厄尔特比斯,我听着。

厄尔特比斯 我用不着辩解。不是我做梦,就是您做梦了。

欧律狄刻 不错,在梦里,会有您这种情况发生,然而,我们谁也没有睡觉。

厄尔特比斯 您在我的玻璃和您的玻璃窗之间,恐怕看花了眼,出现了幻象。物体有时会给人错觉。有一次在菜市场,我就看见一位女士,一丝不挂行走在天棚上。

欧律狄刻 这与机械没关系。这景象又美妙,又残忍。只是一瞬间,我看见您凄惨如遭横祸,华美赛似彩虹。您是从窗户跌下去的一个人的叫喊,不是满天星斗的寂静。您令我恐惧。我这人太坦率了,不能不对您讲出来。您若是不肯说,那就保持沉默,但是我们的关系就不能原样不变了。我原以为您人很单纯,看来您挺复杂的。我原以为您属于我这类人,其实您属于马一类。

厄尔特比斯 欧律狄刻,您不要折磨我……您就像在说梦话,倒是您让我害怕。

欧律狄刻 不要耍俄耳甫斯那套手法。不要颠倒黑白。不要企图让我相信自己疯了。

厄尔特比斯 欧律狄刻,我向您发誓……

欧律狄刻 不必了。厄尔特比斯。我丧失了对您的信任。

厄尔特比斯 那怎么办?

欧律狄刻 等一下。(她走向书橱,登上椅子,抽出一本书,翻开,取出一封信,再把书插回原位)阿喀拉奥尼刻的信封给我。(厄尔特比斯交出信封)谢谢。(她将信装进信封里,用舌头舔封口的胶)噢!

厄尔特比斯 您咬了舌头啦?

欧律狄刻 没有,是这胶有股怪味道。拿着信封,送到阿喀拉奥尼刻那儿。去吧。

厄尔特比斯 玻璃还没有镶上呢。

欧律狄刻 不用管了。去吧。

厄尔特比斯 您要我走吗?

欧律狄刻 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厄尔特比斯 您这么狠心。

欧律狄刻 我不喜欢会飞(注:原文voler,动词,多义,有“飞行”“偷窃”等含义,故称“文字游戏”。)的供货商。

厄尔特比斯 这种残忍的文字游戏,不该出自您的口。欧律狄刻 这不是文字游戏。

厄尔特比斯 (拾起自己的口袋)您伤害我要后悔的。(沉默)您赶我走了?

欧律狄刻 我敌视神秘,决心要与之搏斗。

厄尔特比斯 我走了。我愿意遵命好讨您喜欢。再见,夫人。

欧律狄刻 再见。

(二人擦肩而过。欧律狄刻走向卧室。厄尔特比斯打开门出去,没有关上房门,只见在阳光下,他一动不动的后背闪着光。欧律狄刻突然站住,花容失色,她站立不稳,手捂住胸口,开始喊叫:)

厄尔特比斯!厄尔特比斯!快,快……

厄尔特比斯 (返回室内)怎么啦?

欧律狄刻 救命啊!……

厄尔特比斯 您身体冰冷,脸色发青!

欧律狄刻 我全身僵硬了,心要跳出来,腹内火烧火燎。

厄尔特比斯 信封!

欧律狄刻 什么,信封?

厄尔特比斯 (叫嚷)阿喀拉奥尼刻的信封!您用舌头舔了,还说有一股怪味道。

欧律狄刻 噢!恶婆!快点跑去,把俄耳甫斯叫回来。我快死了。

我要再见俄耳甫斯一面。俄耳甫斯!俄耳甫斯!

厄尔特比斯 我不能丢下您一个人。总得想法抢救,吃吃解毒药。

欧律狄刻 我了解女祭司们的这种毒药。人就瘫痪了,无药可救。

赶快跑去把俄耳甫斯叫回来。我要再见他一面。我希望他原谅我。我爱他,厄尔特比斯。我疼痛难忍。你再迟疑就来不及了。

我跪下求您了。厄尔特比斯,厄尔特比斯,您心肠好,会可怜我的。

噢!多少尖刀刺进我的肋骨。快呀,快呀,快跑去,飞过去!抄近道。如果他往回走,您在半路就能遇见他。我回房间躺下等你们。帮帮我吧。(厄尔特比斯扶她一直走到卧室)快呀,快呀,快呀。(她消失了。正当厄尔特比斯要打开门时,欧律狄刻又从房间里出来)厄尔特比斯,听我说,您若是了解一些事……总之……像刚才发生的那种事……能在刹那间从一点转移到另一点……您不要怨恨我,刚才我很焦躁,行事愚蠢。我很喜欢您,厄尔特比斯……您要千方百计。噢!(她回屋去。)

厄尔特比斯 我向您保证,一定把他带回来。

(厄尔特比斯下。)

(舞台上一时空荡无人。灯光变换。连续不断的低沉的鼓点声,伴随着下一场的始终。)

第六场

(死神、阿斯拉埃尔、拉法埃尔。)

(死神穿越大镜子上场,身后跟随两名助手。她身穿舞裙,外套大衣。她的两名助手身穿外科医生手术服,套着亚麻布面罩,只露出眼睛,还戴着胶皮手套。他们俩各拎一只华丽的黑色大手提箱。

死神步履极快,走到房间中央。)

死神 我们动作快些。

拉法埃尔 夫人要我们把提箱放在哪儿?

死神 随便哪儿,撂在地上。阿斯拉埃尔会告诉您的。阿斯拉埃尔,我的大衣。

(他帮死神脱下大衣。)

拉法埃尔 我怕出错,才往往笨手笨脚。

死神 两天工夫,您学不会阿斯拉埃尔这行。他为我效力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他初入道时,也跟您一样。我的大褂。

(阿斯拉埃尔从提箱里取出白大褂,帮死神套在舞裙上。)

阿斯拉埃尔 (对拉法埃尔)金属盒都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不,先铺上餐巾,把桌子盖上。

死神 (走向盥洗室)阿斯拉埃尔会告诉您,我要求整齐和清洁,就像在航船上那样。

拉法埃尔 是,夫人。请夫人原谅:我是看这匹马,有点心不在焉。

死神 (洗手)你喜欢这匹马?

拉法埃尔 哦,对,夫人,非常喜欢。

死神 真是个孩子!我可以肯定,您很想拥有这匹马。这事非常容易。阿斯拉埃尔,酒精。(对拉法埃尔)在那张桌子上,您能找见一个糖块。

拉法埃尔 有啊,夫人,在这儿呢。

死神 拿给马吃。马若是不肯吃,我就亲手给它。阿斯拉埃尔,我的胶皮手套。谢谢。(她戴上右手的手套。)

拉法埃尔 夫人,马不肯吃糖。

死神 (接过糖)吃吧,马,我要你吃。

(马吃了,后退,消失不见了。一块黑幕布盖住马圈。)

好了。(对拉法埃尔)马是您的了。拉法埃尔 夫人太好了。死神 (戴上左手的手套)一个星期之前,您还以为我是一具披着裹尸布的骷髅,操着长柄大镰刀。您把我想象成为一个吓唬小孩的妖精,一个吓人的怪物……拉法埃尔 噢!夫人……(在他们对话的工夫,阿斯拉埃尔用布将大镜子遮住。)死神 (走过去搬起厄尔特比斯放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不,不,不,大家都这样以为。可是,我可怜的小伙子,我果真像他们所想象的样子,那他们就看得见我了。其实,我进他们家门,他们看不见我。(她将椅子放到台前脚灯正中间)阿斯拉埃尔,试试接通了没有。拉法埃尔 接通了,夫人。

(电机深沉的轰鸣。)

死神 (从大褂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很好。拉法埃尔,用这块手帕帮我蒙上眼睛。(在拉法埃尔给她蒙眼睛的工夫)我们波段为7,波长幅度7—12。要完全调在这幅度间四个波段。如果要我增加,可以到五个波段。无论什么借口,都不要超出五个波段幅度。勒紧点儿,打双结。谢谢。你们各就各位了吗?

(阿斯拉埃尔和拉法埃尔并排站在桌子后面,手伸进了金属盒子里面。)

我开始了。

(死神走近椅子,双手绕着一颗无形的人头,缓慢地摸来摸去,好似按摩师或者催眠师。)

拉法埃尔 (声音极低)阿斯拉埃尔……

阿斯拉埃尔 (同样低声)嘘……

死神 说话吧,说吧,你们并不打扰我。

拉法埃尔 阿斯拉埃尔,欧律狄克在哪儿呢?

死神 我就料到了。你瞧,阿斯拉埃尔,所有人都提同样问题。你给他解释一下。

阿斯拉埃尔 死神要接触生命体,就得通过一种使生命体变形易位的元素。我们的仪器就能使她看见他们在哪儿,并且接触他们,这就省得计算,耗费大量时间了。

拉法埃尔 这就像用一支火枪,射杀水中的一条鱼。

死神 (笑)您这么比喻也可以。(严肃地)阿斯拉埃尔,给我准备线圈。

阿斯拉埃尔 好,夫人……夫人知道厄尔特比斯在哪儿吗?

死神 他从城里叫回来俄耳甫斯。

拉法埃尔 他们若是跑起来,我们来得及做完吗?

死神 这是阿斯拉埃尔的事。他改变我们的速度。我过一小时,相当于他们过一分钟。

拉法埃尔 指针过5了。夫人要线圈吗?

死神 拉出线头,把线圈给我。

(阿斯拉埃尔走进欧律狄刻的房间,拿着线圈回到场上,死神步量她那把椅子到卧室的距离。继而,她停在门口对面。阿斯拉埃尔交给她线圈:那是自动米尺,能卷起从房间拉出来的白导线。)

阿斯拉埃尔 拉法埃尔,计时器带了吗?

拉法埃尔 忘记带了。

阿斯拉埃尔 这下可麻烦了。

死神 你们不要急。有个特别简单的办法。(她小声交代给阿斯拉埃尔。)

阿斯拉埃尔 (走到台前脚灯)太太们、先生们,死神派我来问大家,哪位观众热心能借给她手表?(对头排举手的一位先生)谢谢,先生。拉法埃尔,您去接过来先生的手表。

(演员相应的表演。)

死神 好了吗?

阿斯拉埃尔 开始吧!

(鼓声大作。白丝从卧室里窜出来,进入死神拿着的匣子里。阿斯拉埃尔和拉法埃尔站在远台,背对观众。阿斯拉埃尔像拳击裁判员,举起一只手数数。拉法埃尔缓慢地摆动手臂,好似航船上打旗语。)

阿斯拉埃尔 停!

(鼓声停止。拉法埃尔静止不动了。导线绷紧。死神冲进卧室,出来时摘下了蒙眼手帕,手上拿着一只拴在导线一端挣扎的鸽子。

机器声消失了。)

死神 喔唷!快,快。拉法埃尔,剪刀。(跑向阳台)到这儿来,剪断。(拉法埃尔剪断导线,鸽子飞走)把这一摊收拾好了。阿斯拉埃尔,指点他一下。这容易得很,让他做吧,他得学会了。

(阿斯拉埃尔和拉法埃尔合上金属盒,收起大褂等。

死神靠在右侧的桌子上,她的眼神空洞。显得疲惫不堪。她缓慢地抬起右臂,手按住额头,犹如醒过来的梦游者,仿佛脱离催眠的状态。)

阿斯拉埃尔 归置好了,夫人。

死神 现在,关闭,结束。我准备好了。我的大衣。

(阿斯拉埃尔将大衣搭到她的肩上,与此同时,拉法埃尔关上了两只手提箱。)

死神 我们没落下什么吧?

阿斯拉埃尔 没有,夫人。

死神 那好,上路。

池座的那位先生 喂!

阿斯拉埃尔 哦!当然了。

死神 怎么回事儿?

阿斯拉埃尔 手表。拉法埃尔,手表还给先生,表示感谢。

(演员相应的表演。)

死神 拉法埃尔,动作快些,动作快些。

拉法埃尔 好了,夫人,我来了。

(死神快步走到大镜子前,伸出双臂不动了,接着,她便穿过镜子。两名助手跟在后面,以同样动作穿过去。在右侧桌子上,明显摆着死神忘记带走的胶皮手套。)

第七场

(俄耳甫斯、厄尔特比斯。)

(死神最后一句话音未落,花园里就传来俄耳甫斯的声音。)

俄耳甫斯的声音 您不了解她。您不知道她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这次又是演戏,好把我叫回家。

(房门敞着,二人进屋。厄尔特比斯冲向卧室,望了一眼,倒退两步,跪在门口。)

俄耳甫斯 她在哪儿?欧律狄刻!……她还赌气呢。哼!来这套……能把人气疯啦!马!马在哪儿呢?(揭开壁龛罩布)走啦!———我完了。准有人打开了门,把马吓跑了;准是欧律狄刻干的。我得跟她算这笔账!(要冲进屋。)

厄尔特比斯 站住!

俄耳甫斯 您阻止我进妻子的房间!

厄尔特比斯 您瞧。

俄耳甫斯 瞧哪儿?

厄尔特比斯 透过我的玻璃看。

俄耳甫斯 (注意看玻璃)她坐在那儿,睡着了。

厄尔特比斯 她死了。

俄耳甫斯 什么?

厄尔特比斯 死了。我们回来太晚了。

俄耳甫斯 不可能。(他击打玻璃)欧律狄刻!亲爱的!回答我!

厄尔特比斯 没用的。

俄耳甫斯 您!让我进去。(他推开厄尔特比斯)她在哪儿?(在后台)我刚才看见她了,坐在床边。卧室空无一人。(回到舞台)欧律狄刻!

厄尔特比斯 刚才您以为看见了。欧律狄刻住到死神那儿了。

俄耳甫斯 啊!那匹马无所谓!我要再见到她,请她原谅我忽略她,不理解她。帮帮我吧。帮帮我吧。怎么办?我们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厄尔特比斯 这些由衷的话救了您,俄耳甫斯……

俄耳甫斯 (失声痛哭,瘫在桌子上)死了,欧律狄刻死了。(站起身)既然这样……我要把她从死神手中夺回来!如有必要,我愿下地狱去寻找!

厄尔特比斯 俄耳甫斯……您听我说。冷静点儿。您要听我的……

俄耳甫斯 对……我一定会冷静。我们好好考虑,想出个方案……

厄尔特比斯 我有个办法。

俄耳甫斯 您!

厄尔特比斯 但是,必须听从我的安排,一分钟也不能耽误。

俄耳甫斯 好吧。

(俄耳甫斯这些答话,他都讲得非常热切而温顺。整场戏进行得极其迅速。)

厄尔特比斯 死神进入您的家,带走了欧律狄刻。

俄耳甫斯 对……

厄尔特比斯 她的胶皮手套忘在这儿了。

(沉吟一下。他走近桌子,略微犹豫,隔段距离拿起手套,就好像触摸一件圣物。)

俄耳甫斯 (惊恐地)啊!

厄尔特比斯 您戴上吧。

俄耳甫斯 好的。

厄尔特比斯 戴上吧。(俄耳甫斯接过手套,戴上)您就借口还手套,前去拜访死神;您也多亏了这副手套,才可能见到死神。

俄耳甫斯 明白……

厄尔特比斯 死神要寻找她的手套。如果您将手套给她送去,她会给您报酬。不过,她很吝啬,只取不予,落到她手里的东西从来不还,正因为如此,您此举会大大令她吃惊。毫无疑问,您获取的会很少,但总归能得到点儿什么。

俄耳甫斯 好的。

厄尔特比斯 (把俄耳甫斯带到大镜子前)这就是您的通道。

俄耳甫斯 这面镜子?

厄尔特比斯 这是核心秘密,我透露给您了。镜子是死神出入的门户。千万别告诉任何人。还有,您若是一辈子照镜子,就会看到死神像在玻璃蜂房里,跟蜜蜂似的忙碌。再见,祝你好运。

俄耳甫斯 可是,一面镜子,很坚硬啊。

厄尔特比斯 (手高举)您戴着这种手套,穿过镜子,如同蹚水一样。

俄耳甫斯 这么多可怕的事情,您是从哪儿获知的?

厄尔特比斯 (放下手)要知道,镜子,有点归属于玻璃,是我们这行的事儿。

俄耳甫斯 一旦过了这道……门……

厄尔特比斯 您就缓慢地、均匀地呼吸。您不必害怕,径直往前走。往右拐……方向不复存在了……只是兜圈子。这一关是不大好过。

俄耳甫斯 然后呢?

厄尔特比斯 然后?世上任何人都无法告诉您了。死神接手了。

俄耳甫斯 我不怕她。

厄尔特比斯 再见。我在出口等您。

俄耳甫斯 也许时间拖很久。

厄尔特比斯 很久……对您而言。在我们看来,您也就是一进一出的工夫。

俄耳甫斯 我无法相信这镜子是软的。反正我得试试。

厄尔特比斯 试试吧。

(俄耳甫斯迈步向前。

俄耳甫斯伸出戴手套的双手,穿进镜子里。)

俄耳甫斯 欧律狄刻!……

厄尔特比斯 俄耳甫斯消隐在镜中。

第八场(A)

(厄尔特比斯独自一人,随后邮差上。)

(厄尔特比斯独自跪在马圈前。有人敲门。)

厄尔特比斯 谁呀?

邮差的声音 邮递员。有您一封信。

厄尔特比斯 先生不在。

邮差的声音 那夫人呢?

厄尔特比斯 夫人也不在。信件您就从门下塞进来吧。

(一封信从门下塞进来。)

邮差的声音 他们出门了?

厄尔特比斯 没有……他们睡觉呢。

(幕间休息的幕布落下,随即又拉起来。)

第八场(B)

(厄尔特比斯、邮差。)

厄尔特比斯 谁呀?

邮差的声音 邮递员,有您一封信。

厄尔特比斯 先生不在。

邮差的声音 那夫人呢?

厄尔特比斯 夫人也不在。信件您就从门下塞进来吧。

邮差的声音 他们出门了?

厄尔特比斯 没有……他们睡觉呢。

第九场

(厄尔特比斯、俄耳甫斯,随后欧律狄刻上。)

(俄耳甫斯从镜子里走出来。)

俄耳甫斯 您还在这儿?

厄尔特比斯 回来了,快点儿讲讲。

俄耳甫斯 亲爱的,您真是个天使。

厄尔特比斯 根本谈不上。

俄耳甫斯 就是,就是,一个天使,一个真正的天使。您救了我。

厄尔特比斯 欧律狄刻呢?

俄耳甫斯 一个惊喜。您瞧好了。

厄尔特比斯 在哪儿呢?

俄耳甫斯 镜子里。一、二、三。

(欧律狄刻走出镜子。)

厄尔特比斯 是她!

欧律狄刻 对,是我。我,天下最幸福的妻子。我,世间头一个女人,丈夫有胆量去阴间捞我出来。

厄尔特比斯 “欧律狄刻夫人将从地狱返回。”当初我们还不信这句话有什么意义。

欧律狄刻 嘘,亲爱的,想一想你的许诺:永远再也不提起那匹马了。

俄耳甫斯 瞧我什么记性?

欧律狄刻 要知道,厄尔特比斯,他自己就找见路了,一点也没有犹豫。他灵机一动,戴上了死神的手套。

厄尔特比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就是所谓的借水引舟。

俄耳甫斯 (接口说道)总之……关键是办成了事。(他扭动身躯,要转向欧律狄刻。)

欧律狄刻 当心!

俄耳甫斯 唔!(动作僵住。)

厄尔特比斯 您怎么啦?

俄耳甫斯 一个细节,一个简单的细节。乍一看,事情很可怕,只要小心一点儿,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欧律狄刻 就是一个养成习惯的问题。

厄尔特比斯 到底什么事啊?

俄耳甫斯 就是一个协定:我有权带走欧律狄刻,却无权看她。如果我看她,她就会消失了。

厄尔特比斯 多可怕啊!

欧律狄刻 这真是个妙招,让我的丈夫气馁!

俄耳甫斯 (将厄尔特比斯推到他前面)别说了,别说了,我不会泄气的。他也有我们这种遭遇。这个条款,无论如何也得接受,而您认为我们接受之后,也要像您一样战战兢兢地度日。然而,我再说一遍,这事儿做得到,当然不容易了,但是做得到。我认为总不如双目失明那样艰难度日吧。

欧律狄刻 也没有像失去一条腿那么不便。

俄耳甫斯 况且……也不给我们选择的余地。

欧律狄刻 这个规定甚至还有好处呢。将来俄耳甫斯也不会看到我的皱纹了。

厄尔特比斯 太棒啦!那我只有祝你们好运了。

俄耳甫斯 您要离开我们?

厄尔特比斯 我怕打扰你们。你们彼此一定有很多话要讲。

俄耳甫斯 我们有话,吃完午饭再讲。餐桌都摆好了。我饿极了。

我们这场变故,与您的关系太密切了,不留下您一起吃饭就说不过去了。

厄尔特比斯 有第三者在场,恐怕会惹您妻子不悦。

欧律狄刻 不,厄尔特比斯。(这句话她加重语气)我这趟地狱之行,看世界改变了面貌。我明白了许多道理,不觉感到惭愧了。

从今往后,俄耳甫斯会有一个他认不出来的妻子,一个蜜月的妻子。

俄耳甫斯 欧律狄刻!你的许诺:永远再也不提月亮了。

欧律狄刻 我也犯糊涂了。都坐下,吃饭吧!厄尔特比斯坐在我右首,请坐。俄耳甫斯坐我对面。

厄尔特比斯 别坐对面啊!

俄耳甫斯 天哪!我挽留厄尔特比斯,真是太对了。我就坐在你左首,背对着你。我就放在膝上吃饭了。

(欧律狄刻侍候他们吃饭。)

厄尔特比斯 我特别急切,要听听您这趟旅行。

俄耳甫斯 老实说,我还真不好讲述。我就仿佛做完一次手术,恍惚记得我背诵自己写的一首诗,以便保持清醒,防备瞌睡虫。接着,一个黑洞。随后,我同一位看不见的夫人说话。她感谢我送还了手套。一个外科医生模样的人过来收下手套,对我说可以走了,欧律狄刻会跟在我身后,嘱咐我不能找任何借口看她。我口渴!

(他拿起杯子,要回过身来。)

欧律狄刻和厄尔特比斯 (异口同声)当心!

欧律狄刻 真把我吓坏了。亲爱的,你别回头,摸摸我的心跳得多厉害。

俄耳甫斯 这么愚蠢。———我蒙上双眼怎么样?

厄尔特比斯 我看不行。您不知道严格的规矩。您一旦作弊,那就前功尽弃了。

欧律狄刻 心爱的,我可怜的人,有什么办法呢,你的心思总飞上月亮。

俄耳甫斯 又是月亮!这就等于把我看作白痴。

欧律狄刻 俄耳甫斯!

俄耳甫斯 我把月亮让给你那些前女伴。

厄尔特比斯 俄耳甫斯先生!

俄耳甫斯 我是太阳的祭司。

欧律狄刻 你已经不是了,我的爱。

俄耳甫斯 就算这样。但是,我不准在我家中谈论月亮。

(冷场。)

欧律狄刻 你应该知道,月亮和太阳这些乱事儿,一点也不重要。

俄耳甫斯 夫人超然,在这些东西之上啊。

欧律狄刻 我能不能说话……

俄耳甫斯 在我看来,作为一个不能说话的人,你的话很多。很多!太多啦!

(欧律狄刻哭了,冷场。)

厄尔特比斯 您把您妻子惹哭了。

俄耳甫斯 (威胁地)您!(他转身。)

欧律狄刻 啊!

厄尔特比斯 当心!

俄耳甫斯 这要怪她。她能招惹一个死人回过头来。

欧律狄刻 还不如就留在地狱了。

(冷场。)

俄耳甫斯 月亮!我若是容她讲,我们会到什么地步了?我要问您了。又要重新开始有那匹马的时期。

厄尔特比斯 您夸大了。

俄耳甫斯 我夸大啦?

厄尔特比斯 对。

俄耳甫斯 就算我夸大了。(他正要转身。)

欧律狄刻 当心!

厄尔特比斯 (对欧律狄刻)冷静点儿,不要哭了。碰到这种难事,您的情绪容易焦躁。俄耳甫斯,您再来添把火。你们这样,势必酿成祸患。

俄耳甫斯 就算我夸大了,又是谁挑起来的呢?

欧律狄刻 反正不是我。

俄耳甫斯 不是你!不是你!(他转身。)

欧律狄刻和厄尔特比斯 噢!

厄尔特比斯 亲爱的,您不注意就出危险。

俄耳甫斯 您说得对。既然你们觉得我危险,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退席,不在眼前妨碍你们。

(他站起身。欧律狄克和厄尔特比斯拉住他的外衣。)

欧律狄刻 我的朋友……

厄尔特比斯 俄耳甫斯……

俄耳甫斯 不,不,放开我。

厄尔特比斯 您要理智一点儿。

俄耳甫斯 随我怎么样呢,我高兴。

欧律狄刻 别走。

(她这一拉,俄耳甫斯身子失去平衡,便看到她了,不禁叫了一声。欧律狄刻惊呆了。她站起身,脸上一副惊恐的表情。灯光暗下来。

欧律狄刻渐渐隐没不见了。灯光重又明亮。)

厄尔特比斯 是祸躲不过。

俄耳甫斯 (面失血色,有气无力,做了个怪相,佯装无所谓)噢哟!

感觉轻松多了。

厄尔特比斯 什么?

俄耳甫斯 可以喘口气了。

厄尔特比斯 他简直疯啦!

俄耳甫斯 (越发以恼怒掩饰尴尬)对女人就必须强硬,必须表明不是非得有她们,就不能让她们牵着鼻子走。

厄尔特比斯 这话未免太过分了!您这是想让我明白,您是故意看欧律狄刻的吗?

俄耳甫斯 难道我是个迷离马虎的人吗?

厄尔特比斯 您也不缺乏胆量啊!您不经意看了。您的身子失去平衡,不经意转过头去。我瞧见您那样子了。

俄耳甫斯 我故意失去平衡,故意扭过头去,我不准别人跟我唱反调。

(冷场。)

厄尔特比斯 好哇,您若是故意扭过头去,那我就不祝贺您了。

俄耳甫斯 用不着您的祝贺。我庆贺自己扭过头看妻子,这总归好些,不是企图扭转别人妻子的脑袋。

厄尔特比斯 这句话是冲我讲的吗?

俄耳甫斯 随您怎么去理解吧。

厄尔特比斯 您也太不公正了。我从来没有冒昧地追求您妻子,否则她早就把我打发走了。尊夫人是模范妻子。您必须失去她一次,才能恍然大悟,而您却失去了第二次,失去得可悲,也失去得不光彩,自毁幸福,杀害一个死了一次的女人,只为争强好胜,就犯下一个无可挽回的过错。只因她死了,死了,复生又死了。她再也不能复生了。

俄耳甫斯 算了吧!

厄尔特比斯 什么,算了吧?

俄耳甫斯 您在哪儿见过,一个女人嚷着离开餐桌而不回来就座的。

厄尔特比斯 我给您五分钟,让您明白遭遇的不幸。

(俄耳甫斯将餐巾掷到地下,站起身,绕过桌子,去看大镜子,摸了摸,又走向门口,捡起那封信。)

俄耳甫斯 (拆开信)这是什么呀?

厄尔特比斯 坏消息吗?

俄耳甫斯 我读不了,信是反着写的。

厄尔特比斯 这是掩饰笔迹的一种手法,在镜子里读。

俄耳甫斯 (照镜子看信)

先生:

请原谅我写匿名信。阿喀拉奥尼刻发现,您的“欧律狄刻夫人将从地狱返回”这句话,每个词的开头字母组成一个辱骂评奖委员会的词(注:原文这句话几个词的头一个字母,拼成MERDE,为粗话,原意为“狗粪堆”,引申为“他妈的”。)。她说服评奖委员会相信,您是一个江湖骗子。她还煽动起全城半数的妇女。总之,她指挥一大群疯女人,朝您家进发。那班酒神女祭司打头阵,叫嚣要您的命。您赶快逃吧,躲起来吧。一刻也不能耽搁。

一个为您好的人 谨上

厄尔特比斯 恐怕没一句真话。

(远处传来鼓声,渐行渐近,鼓点的节奏很疯狂。)

俄耳甫斯 您听……厄尔特比斯 鼓声……俄耳甫斯 她们的鼓声。欧律狄刻看得对。厄尔特比斯,马愚弄了我!

厄尔特比斯 不能因为一句话,就虐杀一个人。

俄耳甫斯 这句话就是个借口,掩饰一种深仇大恨,一种宗教的仇恨。阿喀拉奥尼刻窥伺下手的时机。我命休矣。

厄尔特比斯 鼓声越来越近了。

俄耳甫斯 我早怎么没有看到这封信呢。是什么时候从门下塞进来的?

厄尔特比斯 俄耳甫斯,我真该死。正是您探访阴间的时候,塞进来这封信。您妻子回来了,我惊讶不已,就忘记告诉您了。您快逃走吧。

俄耳甫斯 太迟了。

(马的魇魔法失效了。俄耳甫斯开始变形。)

厄尔特比斯 您躲到花坛后面去,我就说您出游了。

俄耳甫斯 没用的,厄尔特比斯。事情该来就得来。

厄尔特比斯 我要强行救您。

俄耳甫斯 我拒绝。

厄尔特比斯 真犯傻!

俄耳甫斯 镜子坚硬。镜子给我读了信。我知道下面该怎么办了。

厄尔特比斯 您要做什么?

俄耳甫斯 去找欧律狄刻。

厄尔特比斯 您做不到了。

俄耳甫斯 做得到。

厄尔特比斯 即使重逢了,你们俩又要开始争吵了。

俄耳甫斯 (心驰神往)到了她那里就不会吵了:她正招手要我去会合呢。

厄尔特比斯 您内心很痛苦。您的脸都失态了。我不会让您由着性子葬送自己。

俄耳甫斯 噢!鼓声,鼓声阵阵!越来越近了。厄尔特比斯,鼓声如雷鸣,惊天动地,就要到这里了。

厄尔特比斯 您已经做到了不可能的事。

俄耳甫斯 不可能的事,我必须办到。

厄尔特比斯 您也曾抗击过别的阴谋诡计。

俄耳甫斯 我还没有抗击到流血的地步。

厄尔特比斯 您真让我畏惧……(厄尔特比斯的脸洋溢一种超凡的喜悦。)

俄耳甫斯 雕刻家用以雕塑杰作的大理石,现在作何感想呢?大理石会想:“人这么凿我,损害我,凌辱我,摧毁我,我算完了。”这块大理石是个蠢物。生活也雕塑我,厄尔特比斯!生活要把我塑造成一个杰作。我不理解,也必须忍受生活的打击。我一定得坚持住,一定得接受,一定得保持冷静,帮助并配合生活,让生活完成它的制作。

厄尔特比斯 石头!

(几块石头破窗而入,落进屋里。)

俄耳甫斯 打破白玻璃了。运气来了!运气!这回有了我想要的半身雕像。

(一块石头砸破大镜子。)

厄尔特比斯 镜子!

俄耳甫斯 别砸破镜子啊!

(他冲向阳台。)

厄尔特比斯 她们会把您砸个稀巴烂!

(传来喧嚣和鼓声。)

俄耳甫斯 (在阳台上背对观众)俯身,女士们!(鼓声大作)女士们!(鼓声大作)女士们!(鼓声大作。)

(他急忙转向右侧,观众看不到的阳台部分。鼓声淹没了他的声音。全场一片黑暗。厄尔特比斯跪下,双手掩面。

突然,有东西从窗口飞进来,掉在房间。那是俄耳甫斯的头,滚向右侧,停在近台。厄尔特比斯轻轻叫了一声。鼓声渐远。)

第十场

(厄尔特比斯、俄耳甫斯的头颅,继而欧律狄刻上。)

俄耳甫斯的头颅 (说话声音如受重伤者)我在哪儿?这么黑暗……我的头多沉重哪。我的躯体,我的躯体,疼得这么厉害。我一定是从阳台上摔下去了。我一定从非常高,非常高,非常高的地方,头冲下跌落。我的头……?唔,对了……说起我的头……在哪儿呢,我的头?欧律狄刻!厄尔特比斯!帮帮我呀!你们在哪里?点着灯啊,欧律狄刻!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了。我找不见自己的脑袋了。我既没有了头,也没有了身体。我一点也不明白了。我在虚空,到处一片虚空。给我解释解释,把我唤醒了。救命啊!救命啊!欧律狄刻!(好似哀号)欧律狄刻……欧律狄刻……欧律狄刻……欧律狄刻……欧律狄刻……

(欧律狄刻上场,她从镜子里出来,停在原地。)

欧律狄刻 心爱的?

俄耳甫斯的头颅 欧律狄刻……是你吗?

欧律狄刻 是我呀。

俄耳甫斯的头颅 我的身体在哪儿?我的身体撂在哪儿啦?

欧律狄刻 不要找了。不要烦恼。你把手给我。

俄耳甫斯的头颅 我的脑袋在哪里?……

欧律狄刻 (用手拉住他的隐形身体)我牵着你的手了。走吧,不要怕。让我领着你。

俄耳甫斯的头颅 我的身体在哪里?

欧律狄刻 在我身边,挨着我呢。现在,你看不见我了,我可以带你走。

俄耳甫斯的头颅 还有我的头,欧律狄刻……我的脑袋……我的脑袋放在哪儿啦?

欧律狄刻 算了,我的爱,不要管你的脑袋了……

(欧律狄刻和俄耳甫斯的隐形身体深入镜中。)

第十一场

(厄尔特比斯、俄耳甫斯的头颅,随后警长、文书上场。)

(有人敲门。沉默。再次敲门。沉默。)

警长的声音 以法律的名义,开门。

厄尔特比斯 您是谁呀?

警长的声音 警察。开门,不然就破门而入了。

厄尔特比斯 这就开门。

(他冲向俄耳甫斯的头颅,拾起来,犹豫一下,便摆到基座上,这才打开门。门扇正好挡住基座。扮演俄耳甫斯的演员趁这工夫,取代了他那纸板做的头颅道具。)

警长 我第一次敲门,您为什么不应声?

厄尔特比斯 法官先生……

警长 警长。

厄尔特比斯 我是这户人家的朋友……我还惊魂未定,您能理解,一件凶案……

警长 凶案。什么凶案?

厄尔特比斯 我必须告诉您,我单独和俄耳甫斯在一起,悲剧发生了。

警长 什么悲剧?

厄尔特比斯 俄耳甫斯惨遭酒神女祭司们杀害。

警长 (转向文书)我就料到这种供词。那么……受害者的妻子……她在哪儿?我要她同您对质。

厄尔特比斯 她不在家。

警长 渐入佳境啊。

厄尔特比斯 她甚至离家出走了。

警长 瞧瞧这情况!(对文书)请您就这张桌子坐下(他指了指左边的桌子),记录下来。

(文书坐下来,拿出纸和笔,他背对着镜子。厄尔特比斯站在镜子旁边。文书为了坐得舒服些,将桌子往后拉了些,这样,桌子就堵住了这道房门。)

厄尔特比斯 我已经……

文书 安静。

警长 我们走程序。我问到时,您才能说话。尸体在哪儿?

厄尔特比斯 什么尸体?

警长 有命案,就有尸体。我问您尸体在哪儿?

厄尔特比斯 可是,警长先生,尸体没了。被那些疯女人撕烂了,砍了头,尸骨一块一块被抢走了。

警长 首先,我不计较您使用侮辱性的语言,品评那些履行圣职的女子。其次,您的供词受到五百位见证人的驳斥。

厄尔特比斯 您这话表明……

警长 肃静!

厄尔特比斯 我……

警长 (鄙夷地)肃静。听清楚了,小子,今天发生日食。这场日食,正是俄耳甫斯大获民心的起因。大家为他举丧,还要组织他的颂扬会。当局要找回他的遗体。而那些女祭司目睹俄耳甫斯出现在他家阳台上,满身是血,高呼救命。她们都大惊失色,因为她们来到他的窗下,仅仅要吵闹他一通,根据她们讲述(她们有五百张口讲述),我是说,如果他不是摔死在她们眼前,她们一定会飞身上去救他。

我概括一下。这些女士组成队列,一路高喊着“去嘘俄耳甫斯”。窗户突然打开,满身鲜血的俄耳甫斯冲出来呼救。这些女士正要登上台阶,可是太迟了,俄耳甫斯跌下来,整个队列———不要忘记她们是女人……女人爱喊叫,但是一见流血就吓坏了———我是说整个队列,就原路逃回去。日食了,全城人都看出来,这场日食是太阳发怒,只因有人愚弄从前一位太阳祭司。当局迎候这些女人,她们由阿喀拉奥尼刻代言,讲述了她们刚刚目睹的奇怪的凶案。全城人都想要拥到出事地点。当局采取严厉措施,以便消除混乱,火速派我,我这个警长来审问您,我绝不允许别人把我当成一名乡警。这话可跟您交代清楚了。

厄尔特比斯 可是,我对您并未……

文书 肃静。没有问您哪。

警长 按程序办事。(对文书)说到哪儿啦?

文书 半身雕像。我冒昧地提醒您,说到半身雕像。

警长 哦!对了。(对厄尔特比斯)您是家里人吗?

厄尔特比斯 是家人的朋友。

警长 举办颂扬会,需要俄耳甫斯的半身雕像。您知道有吗?

(厄尔特比斯走过去,关上门,露出基座上的头。警长和文书转过身去。)

警长 这也不像啊。

厄尔特比斯 这是一件佳品。

警长 谁制作的?

厄尔特比斯 不知道。

警长 这尊半身像,没有署名吧?

厄尔特比斯 没有。

警长 (对文书)记录:据称俄耳甫斯头像。

厄尔特比斯 不,不。这就是俄耳甫斯,这是确凿无疑的。只是作者存疑。

警长 那就记上:俄耳甫斯头像,×××作。(对厄尔特比斯)您的姓名。

厄尔特比斯 什么?

文书 问您的姓名。

警长 要知道,干这行,不能出差错。我有眼力。(他凑到近前,敲了敲玻璃板)小伙子,您是玻璃匠!

厄尔特比斯 (微笑)我承认,是玻璃匠。

警长 承认,承认,这是唯一站得住脚的申辩方式。

文书 请原谅,警长先生,要不要他出示证件……

警长 说得对。(坐下)您的证件。

厄尔特比斯 我……我没证件。

警长 嗯?

文书 哦!哦!

警长 您没有证件,就到处乱窜?证件在哪儿?您住在什么地方?

厄尔特比斯 我住在……也就是说:我原先住在……

警长 我没问您从前住在哪儿,而是问您现在的住址。

厄尔特比斯 现在的?……现在我……没有住址。

警长 没有证件,也没有住址。好极了。流浪。流窜人员!您的事一目了然,我的朋友。您的年龄?

厄尔特比斯 我有……(犹豫。)

警长 (转过身去,仰望空中,移动着双脚,俨然一个主考官在问话)我想,您至少还有个岁数吧……

俄耳甫斯的头颅 18岁。

文书 (写)17岁。

俄耳甫斯的头颅 18。

警长 出生在……

文书 稍等一下,警长先生。我涂改一下数字。(涂改动作。)

(欧律狄刻从镜子探出半个身子。)

欧律狄刻 厄尔特比斯……厄尔特比斯。我知道您是谁。过来,进来吧,我们等您呢。就差您了。

(厄尔特比斯犹豫。)

俄耳甫斯的头颅 赶快,厄尔特比斯。跟我妻子走吧。我替您回答问题,随口就编造点什么。

(厄尔特比斯钻进镜子里。)

第十二场

(俄耳甫斯的头颅、警长、文书。)

文书 警长先生,听您吩咐。

警长 出生在……

俄耳甫斯的头颅 迈宗拉菲特(注:回答是随口编造:“迈宗拉菲特”是法国塞纳河畔的一座城镇,正是作者的出生地。)。

警长 迈宗什么?

俄耳甫斯的头颅 迈宗拉菲特,拼音双f,双t。

警长 您出生地既然能告诉我,就不会再拒绝说出姓名吧。您的名字叫……

俄耳甫斯的头颅 叫让。

警长 让什么?

俄耳甫斯的头颅 让·科克托。

警长 科……

俄耳甫斯的头颅 科……克……托。

警长 这像个流浪汉的名字。您也确实露宿在外面。除非现在您肯告诉我们您的住址……

俄耳甫斯的头颅 安菇街10号。(注:这段对话,幽默地道出作者的姓名、出生地和巴黎现住址。)

警长 您变得有理性了。

文书 签字……

警长 准备笔。(对厄尔特比斯)靠近点,靠近点,不会吃了您。

(回过头去)噢!

文书 怎么啦?

警长 天雷轰的!被告人不见了。

文书 这么神奇!

警长 神奇……神奇……根本就没有神奇的事。(他在舞台上踱来踱去)我不相信有神奇的事。日食就是日食。桌子就是桌子。

被告就是被告。咱们走走程序。这道门……

文书 不可能,警长先生,要从这道门出去,必然撞到我的椅子。

警长 还有窗户。

文书 要跳窗户,也必须从我们眼前经过。况且,被告一直回答问话。他一直回答到最后一刻。

警长 那是怎么回事?

文书 怎么回事,我也一头雾水。

警长 恐怕有秘密通道,而凶手想必了解;我说凶手,是因为这一逃走,就向我们提供犯罪的证据。探一探墙壁。

(文书敲墙壁。察看。)

文书 墙倒是实心的。

警官 好极了。既然这小子不辞而别,躲起来了,那我们不能让他看热闹,在他的眼皮底下寻找他。(声嘶力竭地)我在这房子周围布下了人,他走不出去两步就会被逮着;而且,他若是顽固不化,那就围住,一直到把他饿出来。走吧。

文书 多妙的故事!

警长 谈不上什么故事。您总这样,看哪儿都是故事。

(二人出去。他们出去时,门扇挡住了胸像,演员趁机用道具脑袋替换自己。场上空无一人。警长返回。

胸像忘记带走了。)

文书 总不能空手而归。

警长 您拿着。

(文书抱起道具头像。二人下。)

第十三场

(布景升空。欧律狄刻和俄耳甫斯从镜子进屋。他们由厄尔特比斯带着,仿佛头一回看到自己的家。他们在餐桌落座。欧律狄刻向厄尔特比斯指着右首,二人相视而笑。气氛十分祥和。)

欧律狄刻 心爱的,我想,你是要喝葡萄酒。

俄耳甫斯 等一等。先祈祷。

(他起立,欧律狄刻和厄尔特比斯随着站起来。俄耳甫斯背诵道:)

上帝啊,感谢您给我们指定,我们的家园和家庭是唯一乐园,并为我们打开了您的天堂之门。感谢您给我们派来厄尔特比斯,我们也深深自责没有认出我们的守护天使。感谢您救了欧律狄刻,因为她是出于爱,杀死了以马现身的魔鬼,并为此殒命。感谢您救了我,因为我热爱诗,而诗正是您。阿门。

(三人重又坐下。)

厄尔特比斯 我来给您斟酒吧?

俄耳甫斯 (恭敬地)让欧律狄刻来吧……

(欧律狄刻给俄耳甫斯倒酒。)

厄尔特比斯 也许,我们终于能吃上午饭了。

幕落

海滨自由城

1925年9月24日

演出注释

供人物进出的大镜子是非绘景部分,通向挨着舞台的副台。这是由一块类似镜面的反光板遮掩的通口。

书橱应有一小格为实物,放真正的图书。书橱上方设一缝隙,能取出一张纸。

基座里面铺一靠垫,演员跪在上面,在隅角处只有头露在外边。

马仅仅是马的前部,马头和弯曲的脖子,套在一个穿紧身衣的演员头上。马栏门遮住马的大腿和胸部。

挂在一根横杆上的黑布帘拉上就能遮住马圈壁龛。

盥洗池是一幅错视画。

厄尔特比斯装作干活的时候,先将餐桌从窗前搬到靠右侧墙壁。然后他回应“登上这张椅子”,从桌子后面搬出那张椅子,放到落地窗前。他左脚登上去,右脚踏在隐蔽在布景撑架后面的小凳上。他朝玻璃举起双手,一名置景工用一条隐形的腰带将他拉住,腰带扣环置于玻璃箱下面。当俄耳甫斯搬开椅子时,他就悬在半空。这种方法很简单,由比托叶夫想出来的,产生了异乎寻常的效果。

厄尔特比斯的玻璃箱装着五花八门的玻璃板,云母似的闪光衬出他的头。他身后的玻璃的反光闪亮四射。

后台靠院子方位,有一台电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也可以使用真空吸尘器。)

死神进入欧律狄刻的房间时,便解下蒙眼手帕。置景工给她鸽子,她只抓住鸽子爪,使之扑棱翅膀。死神又出场;拉法埃尔则剪断导线。鸽子消失在窗户左撑架的后面,或者从她手中接过鸽子,退到阳台,一扬手仿佛放飞一样。

厄尔特比斯回答,“我一定把他带回来,我向您保证”,之后,灯光暗下来,变成奶白色。这种水族馆常见的新灯光一旦稳定下来,死神便上场。首先看到她的胳臂伸出镜子,接着两名助手也先伸出左胳臂。

要离去时,死神显得匆忙,到镜子前伸出手,一瞬间静止不动。两名助手也同样动作。

幕间休息的幕落下台,如果观众鼓掌,就稍等一会儿再拉起来,以免这种抽象的纸牌戏法徒具一种假招的表象。

欧律狄刻消失。在没有翻板装置的舞台上,可以调暗灯光。欧律狄刻恐惧地站起身,逐渐溜到桌子后面。一旦完全黑暗了,就有人将一长段黑布的一端交给靠房门站着的俄耳甫斯。他将黑布一直接到桌子,欧律狄刻就从黑布后面溜下场。黑布从后台一下子拉出,再收回去,灯光又一齐点亮。整个这套动作,一瞬间便完成了。即使在没有翻板的剧院,欧律狄刻也应缓慢地消失,灯光追随她下去。

三名乐手就足以表现酒神女祭司列队而来。

一个男乐手敲鼓击钹,另一个男乐手操纵爵士音响,第三位则打定音鼓。

音乐节奏应令人惶恐,类似野蛮人的达姆达姆鼓调。

俄耳甫斯第三次高呼“女士们”之后,鼓声大作,惊天震地。听得见玻璃震碎,一件重物跌落,一把椅子掀翻。隐藏在舞台脚灯右侧的一盏小灯点亮了。那是格雷万蜡像馆(注:格雷万蜡像馆:坐落在巴黎蒙马特尔大街,创建于1882年,由记者亚瑟·梅耶(18441924)和画家阿尔弗雷德·格雷万(1827—1892)共同创建。)里罪恶的照明。只见台布旁边,由掀倒的椅子白色衬出的头颅。趁黑暗中观众看不见之机,椅子掀翻,头颅置放到位。饰俄耳甫斯的演员卧在后台,从卧室说话。

警察敲门时,天使拾起头颅,放在墓座上,打开门,随之恢复全部照明,演员便替换道具头颅。待警长和文书一出去,演员立即抽身,将道具头颅放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