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茶客经典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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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跋:老茶客谈茶

从颜色上分茶有绿茶、红茶、白茶,自然还有黑茶等等;换一种分法又可分出果茶、花茶、八宝茶之类。茶的名目实在繁多,有龙井、黄芽、甘露、普洱、银针、飘雪、石花、铁观音、蟹目香珠……我在这里讲的是产于四川蒙顶山的老茶客名茶。蒙顶山年降雨日达200天,海拔1169米,这是蒙顶山产茶区的黄金位置,所产的老茶客茶味甘而醇,色黄而碧,清茶香云覆盖,久凝不散,是茶之臻品。作为老茶客的我就好老茶客茶这一口。老茶客茶黄叶黄汤,分雅味、雅韵、雅致三个等级,个中品味只有真正的品茶、评茶、惜茶、爱茶之人,深谙茶里乾坤之人才能领悟。扬子江中水,蒙顶山上茶,这就是茶的境界。

我从来不喝饮料只喝茶,原因是饮料使人信不过。对于那种香精加色素勾兑而成的液体,喝过之后连嘴皮子都泛红的汤汤水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它流进我的躯体。人的躯体不是那种街面上卖的饮用水过滤器,对于我们的肝肾要倍加保护,这些脏器陪伴我们度过一生要替我们过滤掉那么多毒素,我们毫无理由再使它们承受多余的负担。何况,任何浊汤只要冠上一个好听的名字,请几个只数银子不负责任的名人“广告”一番就能够猛赚大钞,一旦染饮将加重家庭的财政负担,等于把内脏推上菜板。

茶就不同了,这是天然的,它有形、色、味、香,还有神韵和禅机,可以去尘埃,滤血污,洗心肺……更重要的是它可以静心。

只可惜天然的东西一旦人化就变得不天然。譬如大和民族,本不知什么是茶。从大陆舶到茶文化就根据狭隘的岛国人的心理发明了所谓茶道。什么是茶道?有人说是文化,其实是繁琐,叫身着和服的女子跪在榻榻米前捣鼓,弄半天弄出一小口汤水,但本质还是茶,并没有质的变化,喝起来不可能有味的变化,只是在形式上更诡谲,更故弄玄虚。岛国人小气而又拘束,像蜜蜂一样围着一个蜂王转,动不动就要献身剖腹,并且喜欢繁琐。

气功师讲究气场,巫师崇尚图腾,岛国人热衷于茶道,这些都需要在气势上压人,在手法上迷惑人,在精神上统治人。但住在宽敞大陆上的中国人近来也喜欢上了排场,要把茶馆开成茶庄、茶坊、茶堂,经过一番装饰,仿佛发了气就算气场,喷过火就可请神一般,茶庄也都纷纷改换门庭。竹椅换成沙发,茶博士变成摩登,掺茶改成表演茶道,卤肉夹锅盔变成三明治等等。这么一变将真正的茶客如我者拒之门外,而将饮茶变成了暴发户的专利。在这种稿费制度下,你怎么能指望文人花上百元上千元去消费一杯清茶,没有文人加盟的茶文化充其量算得上阴沟里流出的浊流,汇入大江大河都是污染源。

文人喝的茶是用山泉冲泡的春茶,茶叶扁平细窄,色油墨嫩绿,一旗一枪,直立于水面。茶色鹅黄碧绿,饮之似有茶骨和气节,且满嘴溢香,这香是幽兰出自山涧,可以将人的灵魂引去,洗涤浸润,使之冰清玉洁,化浮躁为宁静。具有这种功能的只能是产于海拔1169米雨区山地的老茶客茶,而非平原之茶或高原之茶。平原之茶柔而无骨,高原之茶硬而失润,只有半山之茶软硬适度。成都人爱喝“老茶客”正是因为成都人都是老茶客,个中滋味只有性情中人方能体会。

大款们也要喝茶,但那只是一种生理需要和夸富心理的需要,所以茶馆变成了麻将房,变成了染缸,变成了谈生意的处所,变成了人欲物欲横流的名利场,茶也变成了酱汤,变成了同饮料一样需要加香精和色素才能灌进口的浓酽液体。那种还泛着油珠含着酒精的饮料灌进喉去只能升高血脂血糖血压,肝变成脂肪肝,肾变成过滤器,血管变成下水道,人变成狂人,变成妄想症和歇斯底里,然后就上高速公路飙车,出没于水泥丛林,红着眼睛,喷着酒气,发着梦癫。

茶恰恰是清淡、高雅、纯厚、寡甘、透明和无欲的东西。

喝这种东西要清风徐来,要喜苦待甘,要清心寡欲,要懂竹林七贤和梁祝,最好手里握了一本德莱赛的《天才》或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心里正吟唱着拜伦的诗句,用的是贝多芬《月光曲》的意境和调子,只有这时才真正需要英国人叫作“tea”的东西。对于人来说tea是利尿剂,是吸附血中杂质和过滤思想中毒素的纯物质,它同氧气、水、蛋白质一样重要。可气的是大气在被污染,水在被污染,蛋白质也被各种饲料演绎得变性,如今又要将茶连同载体茶文化也搞得面目全非。我们呼吸有害物质超量的空气,喝漂白粉味很重的水,吃几个月催肥的猪肉,再饮勾兑过的茶汤,我们还奢望保持人的品位和质量,自认为是精灵,这真是自欺欺人。

靠做生意发了财的广东人要喝早茶,其实是借茶之名大啖小吃点心。如同卫道士要借道德之名维护封建的忠贞,却以牺牲人的生殖功能为惨重代价一样,借茶之名猛吃暴饮损害的正是茶的贞德。

川人啖茶其实是聚会,茶馆成了摆龙门阵的论坛,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其中的精彩在茶水的滋润下汩汩而出,所饮之水正是长江上游都江堰奔来的岷江之水,茶则是正宗雅安蒙山所产的“老茶客”之茶,将那些玄龙门阵汇集成册就是这本《老茶客经典闲话》,佐茶佐餐都是好菜。

英国人喝的是下午茶,同广东人在时段上有区别,在情趣上也有伯仲之分。英国人算是欧罗巴人中顶喜欢茶的民族,他们的供应地却并不是中国而是印度。印度人通过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搞到了中国的茶,被殖民主义的英国人弄去当成一大嗜好,这是具有悲剧的开场和喜剧的结尾的一幕。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适合茶叶的生长,四川的茶叶主要生长在盆地和横断山脉的过渡地带,最重要的就是雅安的名山,其土质多为页岩、砂砾岩、石灰岩,含有丰富的养分,土质松软,宜于排水,特别适合茶树生长。过去要将产下的茶运往西藏或滇南就靠茶马古道。往云南走靠的是马,一队队马帮在山涧行走,到达东南亚和南亚。走川藏,翻越二郎山靠的是背夫。背夫们头戴大草帽,手握拐杖,背负着巨大的茶包,他们从雅安出发,走荥经道,翻越大相岭,过清溪,攀飞越岭,进入甘孜,到达泸定桥,直奔打箭炉(今康定) ,这比直接走二郎山绕了远路,但道路更平坦。二郎山高万丈,沟涧下有多少背茶的背夫的白骨。当年在这条古老的茶马古道上有数万的背夫在讨生活,那是一支蚂蚁队伍,行进在崇山峻岭之间,每天都有人累死或摔下悬崖。古老的茶马古道川道段比滇道段更艰险,川道上许多路段连马也无法通过,只能靠背夫。

哪怕到达打箭炉也才完成了茶马古道的第一站,背夫将茶包卖给锅庄老板,再转手给马帮商队,下面的路是高原道,运往昌都,到达拉萨,一站一站,靠马匹牦牛运输,走一年甚至两年,才能到达印度,进而到达波斯,到达罗马,一路上都是马匹的尸骨,要将茶叶输往世界多么不易。

德国人滥饮啤酒,俄国人贪恋伏特加,法国人大呷咖啡,美国人干脆将五花八门的饮料灌下去,比起来我们中国人坚守茶的阵地算得上是有操守和信念的。只可惜今天的人们要把这种老少皆宜的东西包装成茶庄中上百元一壶的“太空”级消费,这是异化和错位。什么东西一昂贵便容易使人犯罪,什么东西一昂贵就会使不法分子动邪念,譬如黄金,本是一种普通金属,一昂贵就发生了许多金案。茶亦如此。将一些茶叶装在各种器皿中,冲泡在昂贵的茶具里,并添加许多不相干的成分,这是对茶的诋毁和侵犯。

我曾在蒙顶山上喝过几毛钱一杯的老茶客新鲜毛尖,用的是山上的泉水。坐在竹林之间,山风轻拂,有一对大鸟吟唱着列队而过,又有友人朗诵老庄的经典,我总在这种境界中构思我的那些癫狂文字。

这难道是一种反差?

我写得很不轻松,但绝对没有杂念,从文字中可以捞到多少好处实不敢奢望。文学本身就是清茶一杯,越喝越淡,会给人什么好处?文学像茶碱般侵入了我们的神经,病毒般蛰伏在我们精神的深处。在旁人眼里文人是一群病人,而我们自己却以精神充实自豪。文人不值钱,也就没有多余银两步入茶庄,但茶是我们的血液,茶馆是我们的阵地,茶友是我们的精神依托,我们可以失去名利场、舞场和赌场,但我们不能失去茶场!英国人说他们可以失掉印度,但不能失掉莎士比亚,茶馆就是我们心灵中的莎翁,谁要夺去谁就是我们的大敌。

老茶客王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