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步步惊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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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有情终古似无情

我心中郁悒,每日左思右想,病好得更加慢,且时有反复,待全好时,已经是十月底了。

这是自一个多月前生病后,我第一次当值,心中颇为忐忑,待得王喜通知说“万岁爷下朝了”,我几次三番都有冲动让秋晨去奉茶,我只想躲开,但终是理智控制着自己,和秋晨捧了茶盘进去。

侍立在外的太监看我来,忙打起帘子。眼光扫了一圈,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等都在座,我深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轻轻走进去。

屋中一片寂静,康熙正在侧头凝思,我把茶盅置于案上,躬了身子行礼。康熙一直未曾看过我一眼,我心下微松口气,转到三阿哥桌旁奉茶。一圈茶奉下来,几个阿哥都是正襟端坐,目不斜视。我自始至终低垂着头,视线只集中在眼前一块。

出暖阁后,快步走回耳房,放了茶盘,我这才长出了口气。待心神静了下来,又不禁想,他们在商议什么?为什么个个表情凝重?

等两日后康熙颁旨,才知道当日为何气氛那么沉重了。“以殷特布为汉军都统,隆科多为步军统领,张谷贞为云南提督。”全是手握兵权的重要位置。八阿哥率先发难,却是四阿哥的人隆科多掌握了这个负责京城安全的重要职位,在众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四阿哥的这一枚重要棋子已经渐渐布好了。

脑中正在仔细琢磨,忽地想起我曾经提醒过八阿哥,要他防备隆科多。如果他对我的话上了心,那就是说,在这个时候,八阿哥应该知道四阿哥和隆科多的关系,即使现在他们来往并不亲密,甚至隆科多和四阿哥为了避嫌,还有意疏远对方。我这样做,是已经掀了四阿哥的一张重要底牌吗?

脑中开始迷糊,模糊的历史和现在的实际情况,让我本就看不透的局越发难懂,只得作罢,仔细想想自己何去何从。

现在不得不相信一点,我是逃不过被指婚的命运的。苏麻喇姑抗旨不嫁后可以安然留在宫中,那是因为康熙对她感情特殊,愿意容忍她。而我如果抗旨,恐怕康熙绝对不会让我日子好过的,也许真就是三尺白绫的下场。

可康熙究竟会把我指给谁呢?太子爷,从现在起,他就会麻烦不断,直到被废,所以他排除。

现在的局面,只有两种可能,康熙要么把我指给一个中立派的人让我远离夺嫡风波,要么把我指给他心中看重的人,也就是说有可能是他心中认定的未来皇帝或他的追随者。

仔细分析后,再一一排除,却还是有多种可能,再加上朝堂中我不熟悉的大臣,最后发觉,我如果想凭借排除法找出答案是不可能的了。康熙心思深沉如海,我虽跟在他身边多年,却仍然无法看出端倪。

其实,四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早已给我指明了路,我唯一的出路就是与其等着康熙给我指婚,最终结果难料,不如自己选择,至少可以保证避免最坏的结果。

想到太子,全身又是一阵恶寒,禁不住撑着头,长叹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古人十六七岁就成婚,如今与我年龄适当的男子,个个都是已有娇妻美妾,原来我也就是做小老婆的命。

选谁?

八阿哥肯定不行!以前或许还可以,但是苏完瓜尔佳王爷的一块玉佩让我身份尴尬。康熙一废太子后又对八阿哥深为忌惮,现在是绝对不会把我指给他,让他的势力继续扩大。

十三阿哥肯定不行!虽说敏敏已经要嫁作他人妇,可若让她知道我要嫁给十三阿哥的话,只怕当年我劝她的话都变成别有居心,我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再说,十三阿哥也肯定不会同意,自从我带他去荷塘找过四阿哥后,他已经把我视作四阿哥的人,否则也不会用九阿哥来试探我。

十四阿哥也不行,他现在还是八爷党的人,一则康熙不会同意,二则他自己为了八阿哥也绝对不会要我的。

想了一圈,各人的心思、康熙的心思、他们的利益纠葛,越想越乱,越想越无所适从,最后觉得何必如此麻烦?既然想遮风挡雨,索性找那棵最大的树去靠不就行了,反正他也愿意娶。以后的事情再走一步说一步。

我拿起簪子,瞅了半天,四阿哥这么喜欢木兰,究竟出自什么寄托?“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是像屈原一样认为自己内在芬芳吗?还是觉得自己的抱负和才华不得施展?

我仔细插好簪子,端详了下,忍不住讥笑起来,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用的,却不料这么快就插在了头上。

待得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出来时,我盈盈上前请安。十三阿哥笑着让我起来,四阿哥嘴角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凝视着我头上的簪子,转而又打量我的神色。我嘴角含着笑,静静立在一旁,任由他打量。十三阿哥看我们神色异常,也不出声,只在一旁若无其事地站着。

四阿哥看了我一会儿,举步前行,十三阿哥和我随后跟着。待行到僻静处,他转身站定,看着我。十三阿哥走开了几步,在远处打量着四周。

我低着头站了好一会儿,他却一直不说话,我只得强笑道:“四王爷应该已经明白奴婢的意思了。”

四阿哥道:“你找我,是让我来猜谜的吗?”

我长吸了口气,打起精神笑道:“说得是,那奴婢就直说了,奴婢是来求四王爷娶奴婢的。”

他道:“原因?”

我叹口气,笑道:“王爷不是劝过奴婢吗?与其不切实际地幻想,不如找一门自己相对满意的婚事。经历了太子之事,奴婢觉得王爷说得很有道理,所以决定从善如流。”

他问:“为什么是我?”

我道:“王爷是想听假话,还是真话?”

他嘴角扯了扯:“假话如何,真话又如何?”

我道:“假话就是,王爷对奴婢青眼有加,奴婢心中惶恐感激,只求侍奉于王爷身旁,以报万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他却脸色严肃,目光冷淡,一丝笑意也无。我忙肃了肃面容,接着道,“真话就是,这次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下次可就难说了。如果嫁给太子爷那种人,不如真的死了算了,可我却贪恋红尘,不愿意那么早就香消玉殒,所以只能拣一个高枝赶紧落下,避开未知的风暴。”

他嘴角带着嘲弄,好笑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全身毛骨悚然,忙撇开目光。他道:“你怎么就肯定,我愿意让你攀上这个高枝呢?”

我愕然地看着他,他眼里、嘴角俱是嘲笑。我愣了好一会儿,无力地问:“王爷不乐意娶我?”

他笑道:“是,我不乐意娶你。”

我看他神色嘲弄,不禁捂着嘴,苦笑了起来,我还真是太高估自己了,以为送了项链、送了簪子就肯定愿意娶的。笑了一会儿,我恼羞成怒,转身就走。

他在身后问:“你还打算去找谁呢?十四弟吗?给你句实话,现在没有人敢娶你的。”

我停住脚步,思索了会儿,转身走回,问道:“此话怎讲?”

他敛了笑意,道:“太子爷为什么会突然要你?现今看来,苏完瓜尔佳王爷的玉佩是一个原因,他娶不了敏敏,如果娶了你,至少和蒙古的关系也是一个缓和。再则,佐鹰王子去年八月一路追逐敏敏而去,连自己部落都不回,整日和敏敏耗在一起,一待就是一年,让伊尔根觉罗大王子讥笑说‘见了女色就昏头,难成大器’。佐鹰却趁其不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搜集了大王子私自敛财、假造账目和买通伊尔根觉罗王爷近侍监视王爷的罪证,打破了伊尔根觉罗王爷对大王子的信任。以佐鹰的权术计谋,加上苏完瓜尔佳王爷的支持,将来伊尔根觉罗族的王爷是何人,已经不言而喻。那你和敏敏的要好自然也可为太子爷所用了。”

我听得呆住,我以为佐鹰是因为情难自禁才追敏敏而去,却不料竟是如此,这就是我以为的真心?为什么太阳背后总有阴影?这个权力斗争场里可还有真心?不禁悲哀地问:“佐鹰王子对敏敏可是真心?”

他道:“这重要吗?反正他会永远娇宠着敏敏,凡事顺着敏敏,何必还非要弄明白是真是假?如果假一辈子和真又有何区别?”

我喃喃道:“有区别的,肯定有区别的!即使疼痛我也宁愿要真实,而不愿在花好月圆的虚假甜蜜中。”

他摇头叹道:“你这个人怎么夹杂不清呢?我们是在说佐鹰和敏敏吗?你现在还有心思操心别人?”

我静了一会儿,木然地说:“奴婢不觉得一块玉佩就能说明苏完瓜尔佳王爷真会对奴婢如何,太子爷太一厢情愿了。”

四阿哥说:“苏完瓜尔佳王爷刻意当着皇阿玛和满蒙亲贵的面说那么一番话,虽只是一个姿态,不见得真会为你做什么事情,但每个人如何对你却非要权衡一下他的态度。你若嫁了太子爷,蒙古其他部落势必要顾忌一下苏完瓜尔佳王爷,何况现在还有佐鹰王子,未来的伊尔根觉罗王爷。”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太子爷要你,皇阿玛最后只说‘想再留你一段时间’,把这事儿拖了过去,可也没有完全否决太子爷的请求。你自己琢磨琢磨,谁若现在向皇阿玛要你,岂不是和太子爷抢人?再往深里想一想,皇阿玛最忌讳什么?只怕此举还会引得皇阿玛猜忌他。”他叹道,“谁现在敢娶你呢?”

我傻了半晌,禁不住笑起来,道:“如今是烫手山芋,无人敢要了。”

他道:“太子爷求婚前,你若想嫁人,虽不见得容易,却也没有那么难,可如今,你只能等了。”

我盯着他道:“等?等着嫁给太子爷吗?”

他看着我微微笑了下说:“你既已戴了我的簪子,又说了要嫁我,以后就莫要再想别人了。”

“王爷不肯娶,难道还不准奴婢另嫁?”我问。

他凝视着我说:“只是想找个黄道吉日娶,现在日子不吉利。你不会连这都等不了吧?就这么急着想跟我?不怕进另一个牢笼了?”

我苦笑着说:“奴婢怎么觉得苏完瓜尔佳王爷在害奴婢呢?”

他轻叹道:“不见得全是好意,倒也不是恶意,不过这是个双刃剑,用好了,也自有好处。”

我呆了会儿,俯身行礼道:“此次多谢王爷帮奴婢逃过一劫。”

他淡淡说:“我没做什么,是你自个儿病得恰到好处。”

我还想再说,他截道:“回去吧!久病刚好,饮食上多留心。现在面色太难看,我不想娶一个丑女回府。”

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而去。经过十三阿哥身旁时,他挑眉一笑,我却是对他长叹口气,礼也懒得行,自快步离去。

我如今算是和四阿哥达成了某种协议吗?今后他是否真能为我遮风挡雨、护我周全呢?信步慢慢踱回住处,刚推开院门就看见立于桂花树下缓缓转身的八阿哥。我心狂跳,忙反手掩了门,靠着门板只是喘气,竟有做贼心虚的感觉,待了半天才上前请安。

“多谢贝勒爷。”我低头道。

他嘴角带着丝笑说:“太子好女色众所周知,总不能眼看着你跟了这样的人,你即使不跟我,我也不愿你跟着他遭罪。”

我抬头看他,他静静回视着我。微风轻撩着他的袍角,簌簌作响,又吹起我的碎发迷糊了我的双眼。迷蒙泪光中,他的身影越发模糊。我猛然低头俯身行礼道:“贝勒爷回吧,奴婢这里不宜久待。”

他问:“可有后悔?”

我咬了咬唇,抬头盯着他问:“后悔又能如何?你现在愿意娶我吗?”

他转开视线,静了会儿,说:“皇阿玛短期内不会给你指婚的,以后……以后就要再看了。”

我低下头,忍不住扯着嘴角对自己笑起来,他的反应……果然是这样的。

两人默了半晌,他说:“我想问你件事。”

我听他语气慎重,抬头看去,问:“什么事情?”

他说:“你跟在皇阿玛身边多年,依你看,这次皇阿玛可会拿定最后的主意?”

我想着上次告诉他皇上还是很爱太子爷,本意是要他收敛,他却反倒愈发找机会打击太子,此次若说实话,会不会又有难以预料的后果呢?

我道:“我说的不见得准。”

他笑说:“至少上次被你说准了,的确是‘还很爱’。”

我思索了会儿说:“以前凡是和太子爷相关的事情,皇上总是要么压下不查,要么只是惩治一下其他相关的人,此次却是大张旗鼓命人彻查,而且这三四年,皇上对太子爷感情日淡,忌惮却日增,只怕心中已经做好恩断义绝的准备。”

他嘴边含着丝笑,垂目静静思索了半晌,随即看着我,柔声问:“对自个儿的终身,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我苦笑道:“人生就是一个个选择,当初你选择了放弃,而以后就是我自个儿的选择了。”

他凝视着我问:“你心里有别人了吗?”

我一慌,脱口而出:“贝勒爷怎么总是问奴婢这个问题?奴婢心里有谁,不必贝勒爷操心!”说完立即想打自己嘴巴,怎么自从太子爷求婚后,我就这么稳不住了呢?

他嘴角带着丝笑道:“你打算选择谁呢?不要是老四!否则只会受罪,反倒枉费我如今的一番心血。”

我心内震惊,神色微变,强笑道:“是与不是都与你无关。再说了,你我都知,这件事情是万岁爷说了算,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他理理衣襟,笑着向我点点头道:“如果你只是听凭皇阿玛做主,那这话就当我没说过。”说完,不疾不徐迈步而去。我却是赶忙扶住桂花树才能立稳,他是什么意思?转而又一遍遍告诉自己,我是知道历史的,我的选择不会有错。

十一月二十日,良妃娘娘薨。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绘制花样,手一抖,一大摊墨汁溅在了宣纸上,迅速晕染开去,即将完工的莲花刹那风姿不再。

七八日前听说她身子不舒服,请了太医,谁也没当回事,怎么转眼间就去了呢?

突闻噩耗的八阿哥肯定万分悲痛,朝堂上的一切正按自己预料发展,不可谓不顺心得意,额娘却突然辞世,人生喜悲总难预料。

我发了会儿呆,抽出笺纸,提笔欲写,笔锋刚触纸面,八字的一撇都未写全,却又顿住,握着笔,只是默默出神。从阳光满室一直静坐到屋子全黑,心思几经转折,最终长叹口气,搁下笔,将笺纸揉成一团,随手丢了。

待得一切冷落,宫中的人不再议论此事时,已经是一个月后。我这才敢来良妃娘娘宫前。

茫茫然地立在良妃宫外,看着深锁的院门还是觉得一切那么不真实,这就人去宫空了?凝视着夕阳余晖下的殷红宫门,脑中却是一树洁白梨花,不禁喃喃诵道:“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忽听得皇帝经过时清道的鞭响,我忙退到墙根跪在地上。不大会儿,一队太监、侍卫环绕着康熙从主路上过,康熙身后跟着太子爷和十四阿哥。经过良妃宫前时,康熙忽地脚步一顿,遥遥目注向这边,身前身后的人都赶忙随他停下来,可众人脚步还未停稳,康熙又已举步而行,众人又赶忙提步,呼啦啦地一时颇为凌乱。

原来这就是帝王之爱,不过是一瞬间的回眸。或是他们肩头担负太多东西,因而必须有常人难及的坚强,一瞬间于他们而言已代表很多?

本以为已经躲过,我正打算爬起来时,一个太监快跑着过来,一面请安一面道:“万岁爷要见姑娘。”我忙随他追赶而去,心中暗叹,被看到了,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家伙说的。

随着康熙一路进了暖阁,玉檀奉完茶后,康熙才看着我说:“太子说跪在侧墙根的是你,还真是你。”

我忙跪下回道:“往年曾去良妃娘娘宫中帮忙绘制过花样,良妃娘娘对奴婢所绘制的花样满口称赞,今日恰巧路过,就忍不住驻足磕个头,也不枉娘娘当年的一番错爱。”

康熙沉默了一下,说:“起来吧。”我忙站起,恭立在一旁。康熙对太子爷和十四阿哥说:“朕有些累了,你们跪安吧。”

太子爷和十四阿哥忙站起行礼,康熙吩咐道:“胤祯,得空多去看看胤禩,劝劝他固然是伤心,也要顾全自个儿身子。”

十四阿哥忙应是,太子爷却是脸色难看,狠盯了十四阿哥一眼,率先退出。

李德全打了手势,我们都迅速地退出来。我正往回走,忽见十四阿哥等在路边,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可笑,这人对我已经大半个月神色冷淡,怎么今日又有话说了?上前给他请安,他叹道:“说你无心吧,你却在良妃娘娘宫前踯躅;说你有心吧,八哥自娘娘薨后,就一直悲痛难抑,辍朝在家。身子本就不好,如今更是脚疾突发,行走都困难,就是其他不相干的人都知道致哀劝慰,你却面色淡漠,恍若不知,一句问候也无,你就一点儿也不顾念八哥平日对你的照顾?远的不说,就最近的这一次,若非八哥,你现在只怕已在太子府了。若曦,你可知道八哥有多寒心?”

我默默出了会子神,说:“十四阿哥,你可曾尝过相思滋味?那是心头的一根刺,纵然是对着好花圆月、良辰美景,却总是心暗伤、意难平!如今我是不可能跟他的,以前只是自己的原因,现在却是形势不由人。娘娘薨前,我曾问过他如今可愿意娶我,他回说要再看,其实他虽没明说,可我心中早就明白,他如今不可能娶我的。既然两人已经不可能,何必再做那些欲放不放的缠绵姿态撩拨他,让他心中一直酸痛?如今他越寒心,却越可以遗忘,我宁愿让他一次狠痛过后,忘得干干净净,从此后了无牵挂!”

他喃喃说:“心头刺?”低头默了一会儿,道,“道是无情却有情,如果你愿意等,还是有可能的。”

等?等着他当太子吗?我苦笑着问:“是我愿意如何就可以的吗?万岁爷能让我一直等吗?说句真心话,我真愿意谁都不嫁,就一个人待着呢!可万岁爷能准吗?”

十四阿哥静了半晌,问:“你能忘了八哥吗?”

我淡淡说:“已经忘了。”

十四阿哥苦笑几声道:“原来这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倒是我痴了!罢!罢!罢!今日既已说清,从此后我也算搁下一桩心事。”

我沉默地看着他,他肃容道:“日后究竟什么个情形,我也拿不准。从现在起,你一定要谨慎小心,凡事能避就避,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间可小可大,再不可出现今日这种被人揪住错处的事情了。人被逼入穷巷,反扑起来不择人的。万一被波及,我们也不见得能护你周全。”

我认真地点点头:“听明白了。”

他挥挥手说:“回去吧!”说完转身自去了。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心里满是迷茫,将来我嫁给四阿哥后,该如何面对他们呢?十三阿哥试探我,也只是用九阿哥,如果换成十阿哥、十四阿哥,我还能利落地说出又打又罚的观点吗?想到十三阿哥,就又想起他被监禁十年的命运,即使知道最终结局是好的,仍然心情沉重。再过几日就是新年,却只是满满的压抑。

其他宫女都在喜气洋洋地过节,我却无法投入,知道前面风波迭起,不免总是担着心事,内心深处又一直在恐惧康熙给我指婚,好多次都从结婚拜堂的噩梦中惊醒。梦里有时是太子爷,有时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猥琐男子,醒来时就赶忙庆幸原来只是梦,可接着却是满心的悲哀和恐惧,大睁双眼直至天亮。我如今是疲惫不堪,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怎么在雪地里发呆?”不知何时站到我身后的四阿哥问。

我头未回,随意说:“哪有发呆?我是在赏梅。”

他走到我身旁,道:“原来梅花都长到地上去了,要低着头赏的。”

我笑着侧头看他,他问:“琢磨什么呢?”

我愁眉苦脸,可怜巴巴地说:“琢磨着王爷究竟什么时候肯娶奴婢。”

他道:“说这些话,脸都不红,真是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女子。以前不肯嫁,现在却如此急着嫁。”

我接道:“以前是以为有别的盼头,现在宫里日子越发难过,又要怕这个,又要怕那个,所以想着索性找个小院子赶紧把自个儿圈起来,岂不比宫里安全省事?”

四阿哥目光冷冷地看着我,我心里有些畏惧,试探地问:“奴婢说错什么了吗?”

他撇开目光说:“不是人人都喜欢听真话的。”

我想了想,真心地说:“女人天生都会演戏的,假话奴婢也会说,王爷若想让奴婢扮柔情万种,我愿意演这场戏。可我觉得王爷是宁可听真话的,即使它会伤人。”

他听完嘴角溢出笑,眼中清冷俱散,柔柔凝视着我,微微摇了下头,忽地伸手从我头上抚落了几瓣梅花。我看着他难得一现的温暖,心神有些恍惚,定定站着,由着他的手抚过我的头发,又缓缓落在了脸颊上。

“簪子呢?”他一面轻弄着我耳旁的碎发,一面问。

我这才回过神来,侧头避开他的手道:“会被看见的,在屋子里呢!”

他收回了手:“今年的耳坠子也在屋里躺着?白费了我的心思。”

猜到你迟早会问,我早有预备。我扫了眼四周,从领子里拽出链子,向他晃了晃,又赶忙塞回去,道:“戴着这个呢!”

他唇角含笑地看了会儿我,问:“若曦,你真明白自己的心吗?太多畏惧,太多顾忌,整天忙于权衡利弊,瞻前顾后,会不会让你根本看不分明自己的心呢?”

我“啊”了一声,懵懵地看着他。他看了我一小会儿,猛地伸手在我额头上重重弹了一记栗暴。我“哦”了一声,忙捂着额头,敢言不敢怒地看着他,委屈地叫道:“很疼的,干吗打我?”

他扑哧一笑,摆摆手说:“赶紧回屋子,守着暖炉发呆去吧。”说完,提步而去,走了几步,回头看我还呆愣在原地,喝道,“还不走?”

我忙向他俯了俯身子,转身向屋子跑去。

回了屋子,坐在暖炉旁,抱着个垫子,我开始发呆。问自己,我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我的心思是什么?他难道能看明白我的心思?其实我需要看明白自己的心吗?我更需要的是如何在这个风波迭起的宫廷中保全自己。

眼光低垂时,瞥到腕上的镯子,心里蓦然阵阵酸楚,已经两个多月未曾见过,他的哀恸可少了一点儿?发了半晌呆,忽地扔掉垫子,开始撸镯子。人心本就难懂,我不能看得分明,但是决定我却是一定要做的,这个倒是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手弄得只是疼,却仍旧摘不下来,忽想起玉檀说过,用油抹腕会容易取下镯子。我忙走到桌边,倒了桂花油出来,折腾半天,直到皮肤被撸得发红,一碰就痛时,镯子终于被我摘了下来。原来割舍是如此不易,会疼痛。

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腕,再看看桌上孤零零的镯子,更是心痛,原来生命中有太多东西都终会随着时间而流逝。忍不住狠狠掐着自己发红的手腕,阵阵疼痛传来,脸上却是一个恍惚的笑。

不管多么不舍,多么疼痛,从此后我却必须放弃得一干二净,否则将来是害自己更是害他。一个皇位已经足够,不需要我再去增加仇恨。

元宵节前,我就把镯子揣在了身上,可直到元宵节过完好久,眼看着已经要四月,八阿哥却仍然辍朝在家。自个儿暗自琢磨了会儿,想他如此做,心情和身体的原因固然居重,但应还有其他因由。一则为了避嫌,毕竟一废太子时,他深受其祸,这次精心布局二废太子,他为了避免一招不慎又招祸患,不如索性辍朝在家,避开一切。二则,大清以孝治天下,八阿哥此举也未尝不是为自己博取贤名,以获得读书人的好感。

既是如此,只怕他短时间内仍然不会进宫的。想了想,只好劳烦十四阿哥了。一日,留心看只有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起,忙急急追了过去请安。

请完安后,我一面和他们笑谈,一面给十四阿哥打手势,示意他让十阿哥先走,十四阿哥却朝我直皱眉头,表示帮不上忙,让我自个儿想办法。

我只好讨好地看着十阿哥,赔笑道:“你可不可以自个儿先出宫去,我有话和十四阿哥说。”

十阿哥气道:“用着我的时候,就和我有话说;用不着我的时候,就急着赶我走,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说着怒瞪向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忙道:“和我无关,我自个儿都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要瞪就瞪她去。”

十阿哥向我瞪过来,谁怕谁?我瞪着他道:“元宵节前,我远远地看着你和十福晋,还未及上前请安,你就带着福晋溜掉了。你说,你为什么要躲着我?要算账,那就一笔笔算个清楚!”

十阿哥脸色讪讪,泄气道:“我不和你浑说,反正总是说不过你,你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笑起来。十四阿哥笑问:“你远远看到十福晋,不躲还要特意上前请安?”

我笑道:“唬他的。当时我正想避开的,没想到十阿哥也看到我了,挡着十福晋的视线,溜得比我更快。”

十四阿哥笑着摇摇头说:“不知道十福晋的心结何时能解开。你我都已经明白十哥的心思,可他们自己却还是看不懂。”

我叹道:“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不过时候到了,总会明白的。”

十四阿哥笑问:“你究竟找我什么事情?”

我默默站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包好的镯子递给他。十四阿哥接过后,随手一摸,问道:“好像是个镯子,什么意思?”

我道:“帮我还给他,不过也不急,你瞅个他心情好些的时候再给他。”

十四阿哥自然知道我口中的他是谁,也明白我这还君镯子背后的含义,脸上的笑不禁淡了,默默发了会儿呆,说道:“干吗让我做这不讨好的差事?自己还去。”说着把镯子递回来,我忙跳开两步,哀求道:“自从去年娘娘薨后,他一直抱病在家,我自个儿到哪儿还去?再说,又不用你说什么,他看到镯子,自然会明白一切的。”

他面带犹豫地静静想着,忽地脸露笑容,看着我身后低声道:“四哥和十三哥来了。”

想骗我收回镯子没那么容易,我嗔道:“别玩了,这招对我不管用的。”

十四阿哥收起镯子,俯身请安道:“四哥吉祥,十三哥吉祥。”

我这才惊觉不对,忙回身急急请安。十三阿哥似笑非笑地挑眉看着我和十四阿哥,四阿哥说:“起吧。”

十四阿哥和我起身后,我心下不安,只是低头立着。十四阿哥笑看着四阿哥问:“出宫吗?”

四阿哥道:“要晚一些,还要去给额娘请安。”

十四阿哥说:“那我就先行了。”说完向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行礼告退,经过我身边时,又压低了声音,对我笑说,“却之不恭,多谢!”

我心中哀叹,十四啊十四,走就走,为何还故作如此姿态,把误会往实处落呢?

他一走,立即冷场,十三阿哥敛了笑意,转身走开。我踌躇了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向四阿哥解释。打量他的神色,面色淡淡,一如往常,眼光随意地看着远处。

我复低了头想,怎么说呢?正在踌躇,他问:“没有解释吗?”

我犹豫了会儿,一横心道:“王爷信也好,不信也好,奴婢只撂一句话,绝对不是王爷所想的。”

他嘲弄道:“我还没审,你就如此痛快地招了,原来你还真和十四弟有私。”我惊得“啊”了一声,他接着道,“我本想着,你和十弟、十四弟一直要好,彼此之间互送东西也正常,可你却断然否决了我的想法。如此坦白利落,真正少见!”

我又气又笑,嗔道:“你怎么老是戏弄我呢?刚才十四阿哥说你们来了,我还不相信,以为他也骗我,全是被你害的。”

四阿哥微微扯了扯嘴角道:“十四弟的心思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们相互往来,送东西、说笑都随你,不过我不想再看到以前那种拉拉扯扯、哭哭啼啼的场面。”

这个要求很合理,我努了努嘴说:“知道了。”

两人沉默了会儿,我向他躬身行礼,问:“还有吩咐吗?没有我可走了。”他挥手说:“去吧。”

转身走远了,我叹口气想:他倒是比我想象的大方许多,没有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又想起十四阿哥,不禁恨恨的,他究竟想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