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康熙搬进了景致更为怡人的畅春园。大家因暑气而心烦,我却完全安定下来,嘴边带笑地待人接物,谨小慎微地服侍着康熙。虽然心底深处仍是隐隐地惧怕,可同时还夹杂着丝丝心安。
四阿哥送的药还未吃完,肋上的伤已经全好。远远地看见十四阿哥,忙赶着追上去。他和十阿哥这段时间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我,十阿哥我倒是明白,可他若只是为了镯子的事情,实在不必如此。
我向他请安,谢他赠药,他一笑而过,只道:“十哥和福晋现在可逗了,两人忽然一改以前几句话就剑拔弩张的样子,见了面一个比一个客气有礼,看着不像成婚多年,反倒更像脸皮脆嫩的新婚小夫妻。”我听后拍掌大乐,原来这么个莽撞人也有一天化为绕指柔。
两人笑着笑着,突然都静了下来,他沉默了半晌道:“对不住,镯子那天晚间我已送到了八哥府上。”我默默听着,他轻叹口气低头道,“当时正在书房,他微笑着接过,随手就拿桌上的石砚砸了粉碎。”我咬唇未语。
他静了静说:“八哥当时笑说‘她终究还是跟了老四’。”我一惊,抬头看向十四阿哥,正对上他炯炯双眼,他问,“真的吗?”
我定了定神问:“你没问他为何如此说吗?”
十四阿哥道:“八哥说你自打入宫后,就对四哥一直与众不同,奉茶是最先按了他的喜好上,后来才陆续依了各人口味,很多事情上你都对四哥设法维护,甚至不惜泼茶烫十哥。四十七年废太子时,你从塞外回来后,看四哥的眼神越发不同,还时而脸色泛红。”十四阿哥“哼”了一声道,“后来,不用八哥提点,我都没少看到你和四哥眉来眼去,有时莞尔一笑,有时神色微嗔。八哥一向留心你一举一动,看到的肯定就更多了。”
我忽地大笑起来,十四阿哥本来微带怒气,闻得我的笑声,一时怔住,我带着几分凄凉笑道:“好个心思深沉如海的八贤王!我竟真个不知道他从头至尾是如此想的,原来他从未真正表露过自己的心思,他让我看到的都是他想让我感受到的。”说完心中酸涩,转身就走。我一直知道他逢人便示三分好,但从未料到我也是那三分好中的一个。他既自始至终都有疑心,不曾相信过我,为何还能对我一副情深不移的样子?
十四阿哥一把拽着我胳膊问:“你真的喜欢四哥吗?”
我侧身盯着他冷笑说:“是,我喜欢四阿哥,我打小就一直喜欢四阿哥,对他深情似海,满意了?”说完猛地甩脱他的手,快跑离去。
正低头猛跑,忽地撞到一个人身上,他一把扶住我,才没有摔倒。抬眼看是四阿哥,他目光淡淡地看着我,一旁的十三阿哥笑问:“后面有老虎追你吗?”我心中酸痛,用力甩脱四阿哥的手,提步就走,眼泪潸然而下。
四阿哥忙转身一把拽住我,硬拖着我快步走到一旁的太湖石后,问:“怎么了?”
我只是默默掉眼泪,他不再说话,由着我哭。哭了半晌,我问他:“你以后真的不会骗我?有什么都会直说?”
他说:“是!”
我点点头,拿绢子抹干眼泪说:“我没事了。”他静静看着我,我道,“想知道怎么了?可这件事情如今我不想说,可不可以?”
他点了下头,没再理会,道:“皇阿玛等着见我和十三弟。”说着,转身走了出去,我随后跟了出来。一直等在外面的十三阿哥若有所思地盯了我几眼,笑问四阿哥:“可以走了吗?”四阿哥微一颔首,两人快步而去。
十阿哥自从大闹乾清宫后,就一直躲着我,有时远远看见他的身影,我还未动,他很快就不见了。他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呢?不禁有些遗憾,想想却也罢了。从此后他能与真心喜欢的人长相厮守,已经足够。我本就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即使他以后再不理会我,那又有什么打紧?
而我是躲着八阿哥,能不见则不见。不是怨怪,当时初闻十四阿哥所言,的确心中难受,因为他竟然完全否决了我对他的心意,我多年的忧思刹那变得多么可笑。而且我已太习惯于他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风范,潜意识里忘了他在心计上是和雍正互较高低的对手,甚至下意识地苛求他的完美。
可静下心来一想,人在气头上,谁说话不是带着偏激?我对十四阿哥说的话不也是否定了他?最重要的是,自己又何尝对他真正坦露过心迹?还不是遮遮掩掩的,甚至在相拥微笑时也藏着忧虑和不甘。自己都未曾做到,又怎能要求他人?
他有疑心,我又何尝没有?他对姐姐一见钟情,两年刻骨相思,婚后似有若无的情意,爱恨纠缠的真相,他对我真如他所说不是对姐姐的移情吗?草原上的场景有几个男子敢说真话,或忍心说真话?而且他纵有疑心,只怕也是随着我的举止时强时弱,何况我敢自问一句,当时心底深处真就没有丝毫四阿哥的影子吗?言辞总是容易说的,而自己的心却总是骗不了的。
如果是现在的我,棱角被磨平很多,心境苍凉很多,对世事无奈更多,妥协多了几分,包容多了几分,偏执少了一点,我和他也许结局会有不同。可回不去了!一切已如那个玉镯,不管曾经多么晶莹剔透,光彩绚丽,如今却已粉碎成灰,再多想又有什么意思呢?一切的一切已经不能回头,他和我都只能继续自己前面的路。
想着四阿哥,嘴边不禁浮起一丝笑,在这座紫禁城中,我并不是独自一人,他愿意倾听我的恐惧、担心和烦恼,提醒我未看清的纷杂局面,他愿意坦诚以对,我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但至少现在是一个好的开始。想着他一次次的捉弄,又忍不住恨恨的,我在他面前似乎总是无计可施,落于下风。
一日,康熙和几位阿哥在水阁中赏荷闲聊。我捧出绿玉荷叶托碟,上放的琉璃小碗中盛着冰镇好的红枣藕粉布丁。康熙看了眼,笑问李德全:“若曦有多久没花心思做过东西了?”
李德全想了想回说:“大半年了。”说完自己先尝了一小勺。
康熙笑道:“看看她今日又有什么新鲜花样。”说着从李德全手中接过尝了几口,点头道,“不错!色泽晶莹剔透,味道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初尝枣香浓郁,待最后却只余淡淡荷香。”
我忙躬身谢恩,康熙笑问:“还有吗?给他们每人一份尝尝你的手艺。”我笑答:“有呢,只是再没有这样的绿玉荷叶碟,不那么对景了。”
说完,我转身示意玉檀端进来。玉檀端着几套琉璃碗碟进来,我先给太子爷奉上,他伸手欲接,我装着未看见,轻轻搁在了桌上,然后一躬身走开。给四阿哥端了一碗搁在桌上,禁不住嘴角带着丝幸灾乐祸的笑瞅了他一眼,他眼光淡淡,目注前方,恍若未见。转到八阿哥身旁时,他正含笑看着四阿哥,我低垂着头放下碗碟,俯了俯身子后就转到了十阿哥身旁。
待给所有阿哥上完,各人开始食用,我立在康熙身后,看四阿哥舀了一小勺布丁,刚一入口,就蹙了眉头,瞬即眉头展开,面色恢复如常,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用着。康熙笑问:“味道如何?”几位阿哥都纷纷赞道:“确如皇阿玛所言。”唯独四阿哥没有说话,康熙目注着四阿哥问,“你觉得呢?”
四阿哥回道:“儿臣也觉得甚好,正在回味,一时未顾及回答。”我赶忙低头咬唇强忍着笑。
待康熙用完,我收了碗碟退出来,把碗碟随手交给太监,快走了几步躲开,捂着肚子就开始笑,笑得眼泪差点儿出来。原来忍笑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待笑够了,又赶忙回去,和玉檀备好茶,给各位阿哥奉茶。我静静立在康熙身后,只见四阿哥面色平静,一面陪康熙笑谈,一面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我再不敢抬头,只顾着忍笑。
待得李德全服侍康熙起身离开后,各位阿哥也纷纷离去。玉檀和我一面往回走,一面低声道:“今日四王爷喝了好多杯茶。”我扑哧一声,又开始笑。玉檀被我笑得蒙住,我挥手说:“没什么,就是今日开心。”
正走着,看到十三阿哥立于大树下乘凉,我让玉檀先行,快步走过去笑问:“四王爷呢?”十三阿哥道:“去更衣了。”我一听又开始笑起来。喝了那么多杯茶,是要去的。
十三阿哥笑问:“什么事情让你这么乐不可支?”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告诉十三阿哥:“四王爷今日吃的点心里我加了一些别人没有的东西。”
十三阿哥问:“什么?”
我捂着肚子说:“盐。”
十三阿哥一听,立即愣住,满脸难以置信,过了半晌,忽地也开始大笑,拍着腿道:“我说呢,难怪四哥是灌茶而非喝茶。哈,哈……天哪!你可真是包天的胆子,连四哥你也敢捉弄,还当着皇阿玛的面。”
我笑道:“谁让他老是捉弄我?再说,若不当着皇上的面,他岂能由我摆布?”话音未落,忽看到四阿哥正走过来,我忙说,“我走了。”说着就要逃,十三阿哥一把抓住我笑说:“有胆子做,就不要跑。”
我急得直跺脚,央求道:“他只怕现在正在气头上呢,你先容我避避。”十三阿哥犹豫了下,松了手,我忙拔脚就跑,未及跑出几步,只闻得四阿哥冷冷道:“回来!”声音不高,我的脚却再也迈不出去,定定地立了会儿,耷拉着脸转身慢慢蹭了过去。
我偷眼打量了一下,他和十三阿哥正并肩立于树下,面色清冷,难辨喜怒,十三阿哥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待蹭到跟前,我低头默默立着,他静静目注着我,忽地对十三阿哥说:“你先回。”我忙可怜巴巴地看向十三阿哥,十三阿哥无奈地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然后走了。
我低头等了半晌,四阿哥却一直未出声。实在受不了他的目光,抬头道:“要打要罚随你,可是别这么吊着。”
他淡淡说:“伸手。”
我蹙眉看着他:不会吧,他还真要罚?努努嘴,把手伸了过去。他伸手过来,我正等着他一掌落下时,他已经握着我的手,带着我转到了大树背面。
他斜斜倚着树干,把我半拽进怀里,问:“你现在不怕我了?”
我道:“我几时怕过你?”
他紧了紧手,我的手有些疼,忙道:“以前是有一点点怕。”
他哼道:“一点点?”
我赔笑用手比画道:“再多一点点。”
他道:“看来还是让你怕点儿好。”
我瞥了眼他,低头等着他如何让我再怕。过了会儿,他忽然放开我的手,迈步就走。我愣了刹那,心中一慌,忙追了上去,问:“你真生气了吗?”他紧闭双唇,眼光看着前方,只是迈步。我急道,“你不理我了?”他仍旧不看我一眼。
我一急,也不顾两人正在路上,拽着他衣袖,拦在他身前道:“我以后再不捉弄你了。”
他停了脚步,无奈地道:“我没有生气。”他的表情让我心中一松,忙放开他衣袖,让开路。
他继续大步而行,我侧旁快步跟着,问:“那你干吗刚才一句话也不说?”
他皱着眉头,道:“我很渴。”
我知道我不该笑的,可是随他走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低头吭哧吭哧地压着声音笑起来。他盯了我一眼,我忙咬唇忍住,可不多久又笑了起来,他没再理会,自顾快步而行。
待看到前头的太监,我忙叫了过来,笑着吩咐:“赶紧端杯茶来,跑快点儿。”他匆匆快跑着而去。我向四阿哥行礼告退,笑道:“王爷等茶吧,应该很快的。”他蹙眉挥挥手,我笑着转身而去。
到晚间睡觉时,我躺在床上仍然想一回笑一回。待笑累了,人也沉沉睡了过去。第二日起床后,玉檀笑看着我说:“很久未见姐姐心情这么好过了,连眼睛里都是笑意。”我“啊”了一声,问:“有吗?”玉檀点点头。
我忙打开镜匣一照,真是眉梢眼角带着笑意。我上次眉眼俱笑究竟是什么时候?久远得我都不知道从何想起。
盛夏早已过去,太子爷的脾气却没因暑气消散而缓和,反而越发急躁。我想到他至死的囚禁生涯,颇多感慨同情,可转而一想他若不被囚禁,我恐怕就要嫁给他,让我在嫁他和他被囚禁中选择,我毫无疑问选择后者,又觉得自己的感慨同情很是虚伪,人总是在自己安稳后才会想起同情。
康熙和众位娘娘、阿哥、福晋、格格们都聚在太和殿庆祝中秋佳节。当值的太监、宫女们各自忙碌,不当值的也聚在一起饮酒取乐共庆佳节。
我提着食盒,本想回屋,临时突然改变主意,想着现在的御花园肯定没有人,几株桂花又开得正好,不如索性到那里赏月、赏桂花、饮酒,不是比自个儿在屋里更好?
御花园果然清清静静。凉如水的夜色中,浮动着桂花馥郁的香气,我不禁脚步慢了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正举头望月,一缕笛音乍起,唬了我一跳。
待心神定下,不禁有些诧异,谁在这里吹笛?也不急着去寻,随手将食盒搁于地上,背靠大树,半仰头看着圆月,静品这一曲《梅花三弄》。
雪中寒梅,姿态高洁,虽无百花相陪,却临风摇曳、自得其乐。所谓听曲知人,我心中约莫知道是谁,含着丝笑提起食盒,寻音而去。
人未到,笛音却转哀,仿若一阵狂风突起,满树梅花终被打落,再不甘心,却也得与泥尘共处。我心中惊诧,他何时竟然有如此伤痛?不禁脚步放缓,轻轻走了过去。
十三阿哥正立于桂花树下,横笛而奏,全无平日嬉笑不羁的样子,神态安静肃然。
“精于骑射,发必命中,驰骤如飞。诗文翰墨,皆工致清新,雅擅音律,精于琴笛。”这样一个文武全才、豪爽不羁的奇男儿如何一日日地挨过十年的幽禁生涯?想着眼睛有些模糊起来。
一曲未终,十三阿哥已然停了笛音,向我看来。我忙打起精神,笑走过去,问道:“怎么不吹完呢?扰了你的雅兴?”
十三阿哥一笑,道:“不知道是你,只觉得有人偷听,所以停了。”
我瞟了眼一旁石桌上的酒坛,笑问:“怎么不在殿前陪皇上,竟撇下福晋独自跑到这里喝酒来了?”
他瞅着我手中的食盒也笑道:“只准你挑好地方,我就不能来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打开食盒,取了两壶酒出来,向他做了个请的姿势。他一笑,坐于石凳上,拿起酒壶就是一口。
我也坐下,拿起酒壶,和他一碰,各自仰着脖子喝了一口。十三阿哥斜撑着身子,看了会儿月亮,道:“很多年没一起喝过酒了。”
我叹道:“八年了!”两人都默默看着月亮发起呆来。
过了好半晌,十三阿哥侧头笑道:“难得今儿遇上,又都带着酒,就好好再喝一次,说不定下次再喝又是个八年。”
他一句笑语,却不知道说得完全正确。何止八年?十年的幽禁!十年后,我知你平安得放,却不知自己会身在何处。如果有缘,也许十年后还能喝酒,如果无缘,那这也许就是最后的离别酒了。
我心中悲痛,强笑着说:“是该大醉一次,自从上次被你灌醉后,我一直都没有再尝过醉酒滋味。”
十三阿哥挑了挑眉毛,一面与我碰酒壶,一面说:“上次明明是你自己拿起酒囊就一口口地灌,一副恨不得立即醉倒的样子,怎么是我灌醉你了?”
“你不把我掳到外面去,我能一口口地灌酒吗?”我瞪着他问,一副你再敢说不是你的错你试试的样子。
他哈哈笑着:“好,好,就算上次是我灌醉你的,不过今儿你可记住了,酒,你自己带的,人也是自个儿过来的,以后可不要再说是我灌你的。”
两人一面笑谈,一面喝着酒,很快两人手中的酒壶就见底了,他笑拍了拍桌上的酒坛子道:“还是我有先见之明。”
我笑道:“是,是。”一面取了两个碗出来。
十三阿哥笑说:“还是你合我心意,原本就该如此饮酒,最不耐烦拿着小杯子叽叽歪歪。”说着一人倒了一碗。
两人喝着喝着,都沉默了下来。我想着十三阿哥即将到来的命运,自己未知的命运,心中难过。十三阿哥不知道想起什么,也是眼角带着几丝愁闷。
两人时不时地碰一下,喝一口,各自愁伤着。伤心时喝酒最易醉,两人又都已经喝了不少,此时都带着几分酒意,忽又相对着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我趴在石桌上,用手偷偷抹干了眼角的泪。
正趴着时,忽听得一缕哀伤的笛声响起,是刚才未吹完的曲子。我侧头静看着他,他为何心中如此哀愁?
一曲吹毕,十三阿哥手握玉笛,起身踱了几步,慢声吟道:
赤栏桥外柳毵毵,千树桃花一草庵。
正是春光三月里,依稀风景似江南。
片月衔山出远天,笛声悠扬晚风前。
白鸥浩荡春波阔,安稳轻舟浅水边。
我撑着头笑道:“人家‘才高八斗’者也要‘七步成诗’,你这三五步就作了这么多,岂不羞煞曹植?”
十三阿哥歪着脑袋,懒洋洋地说:“以前写好的,只是一时心中感慨,念了出来而已。”
我默看了他一会儿叹道:“你若不生在帝王家,该多好,就不必只用诗词羡慕闲逸了。”
他侧身而立,背负双手,仰头望着月亮,过了好一会子才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过多少次了!我一直向往着有一天能骑马、带笛、佩剑,自由纵横在天地间。漠北射雕,江南听曲;畅意时幕天席地、饮酒舞剑;雅致时红袖添香、灯下吟诗。但此身已托帝王家,即使我可以跳出樊笼,却有我不能割舍的人,不愿让他独自一人面对风刀霜剑,他虽有额娘、同胞亲弟,可和没有也差不多。”
我只觉泪水猛然落下,竟连擦拭都来不及,刚刚拭干旧泪,新泪又已下。十三阿哥转头默默看着我。
我一面双手胡乱抹着眼泪,一面强笑着说:“有些喝多了,酒竟然都化作了泪。”他扯扯嘴角,想笑,却终是没有笑出来。他走回桌边,端起碗仰脖灌下。
我也灌了一大口,手撑住头,问他:“十三阿哥,在这座紫禁城里,你我是难得想法一致的人,如果能凑在一起倒是好。可是奇怪了,你为何不喜欢我呢?”
十三阿哥正在喝酒,忽听得此言,一下子呛住了,侧头咳嗽了好几声,这才转头挑眉笑说:“我还纳闷,我这么个风姿英拔的人在你面前,可也没见你喜欢我呀!”
我斜睨了他一眼,嘲讽道:“连我这锁在深宫的人都听闻了不少你的风流逸事,惹了多少相思债,还嫌不够多?你平日走在路上可敢回头?”
十三阿哥纳闷地说:“为何不敢回头?”
我忍笑道:“不怕回头看见跌碎一地的芳心?”
他大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我道:“彼此!彼此!”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我笑说:“我先问的,你先回答。”
他低头默想了一会儿,说:“初见你,印象最深的就是你和明玉格格打架,泼辣厉害至极,怎么可能喜欢你?额娘很早就去了,她的相貌都日渐模糊,可我永远忘不了她温柔的怀抱,她会在我耳边低声唱好听的歌,她说话很轻很软,她笑时,眉眼弯弯如水一般。而你……”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太粗鲁了!”
我点点头说:“典型的‘俄狄浦斯情结’。”
他迷惑地问:“什么情结?”
我笑看着他说:“就是说一个人很渴望母爱,他会不自觉地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像母亲一样温柔怜惜地对他。”这也就是他不喜欢敏敏的原因了。敏敏虽好,可不是他想要的。
十三阿哥愣了一下,笑说:“也许对吧,那你呢?”
我也低头默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他说:“我告诉你,可你不能再告诉别人。”说完想了想,又补道,“任何人,包括四阿哥。”
他笑点点头,说:“看来我在你心中竟是个口风不严实的人。”
我这才一面想着,一面说:“我在男女之情上本就是个被动的人。后来发生了点儿事情,就越发被动。入宫后,我更是把自己的心看得牢牢的。唯恐不小心,就是一回首百年身了。这紫禁城中的男人都有太多老婆,而我一直在心里抗拒着和那么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十三阿哥表情诧异,我瞟了他一眼,无奈地道,“你不见得懂的,可这就是我心里深处的想法,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个人即使有再多的无奈、不甘,总会慢慢向周围环境妥协。就如你本不愿参与权力之争,可你却参与了。我即使不愿意,可我已经慢慢接受这个不可更改的事实,也许还有不甘,还有挣扎,但我怎么和整个环境对抗呢?”我苦笑着朝十三阿哥摇摇头。
我轻叹口气道:“最重要的是我一面渴望着有人能诚心诚意地对我,一面又不相信这个宫廷里会有这样的人,如果我不能相信,那我的心总是无法真正敞开,去接纳他。也许我太懦弱,太害怕伤害,我不能像敏敏那样自己先付出,去争取,我总是被动地等着对方付出,等着对方一点点让我相信,然后我才有可能打开我的心,慢慢喜欢上他。”
我看十三阿哥表情严肃,扯了个笑,语气轻快地道:“现在你可明白我为什么不可能喜欢你了?就是因为你没有先来喜欢我。”
他皱眉道:“看来我得让四哥继续努力,你的心不容易打动,他又先天失利,已经有了福晋,不过幸好大家都一样。”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们的事情不要你管。”
十三阿哥笑着和我碰了下碗,两人饮了几口酒,他敛了笑意,缓缓道:“若曦,我不管你和八哥之间究竟怎么回事,但如今你既已和四哥有了约定,你就要一心一意待四哥。”
我手一抖,碗落地而碎,心乱如麻,静了半晌,才敢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的?四阿哥知道吗?”
他摇摇头说:“四哥还不知道,一则你藏得真是好,二则,我们一直以为十四弟和你之间有瓜葛,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了。我能知道此事,也是巧合。我听敏敏说你教她唱戏,请了八哥来看,后来再问她此事,她却支支吾吾不愿意再说,当时,我就心中存了纳闷。十哥闹着休妻的那天,你居然因为八哥的一个眼神就连茶都端不稳,我更是存了疑心。可一直不能确定,今日其实只是拿话来试你,却果然如此。”
我神色哀凄地看着他,求道:“千万莫让四阿哥知道。”
十三阿哥道:“我不会告诉他的,虽然此事的确有些不妥,不过你也把四哥想得太小气了!佐鹰能包容敏敏,四哥就不能包容你了?”
我摇头道:“我从不觉得一个女人在嫁人前喜欢过别人有什么不对,难道只准男人三妻四妾地娶,女人连曾经喜欢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我既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当然根本不介意让他知道。如果是十阿哥、十四阿哥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我早就和他说了,可唯独八阿哥不可以。”
十三阿哥疑惑地问:“这话怎么说?”
我凄凉地道:“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但是真的唯独八阿哥不能让他知道,也许他可以不管现在或以后都不计较,但我不可以冒险,这个险,我冒不起。”说完,撑头默默呆坐着,满心忧痛。
十三阿哥轻叹口气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相信你,你肯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我忍不住伸手拉着他的胳膊轻摇了几下,我何其有幸,有十三阿哥这般的朋友!
他轻拍了拍我手背,暖暖一笑,慢饮了口酒道:“以前我也曾希望过你和四哥在一起,毕竟一个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一个是我真正赞赏的知己。可后来你不愿意,我虽不能理解你前后矛盾的言行,但更不愿勉强你。四哥虽对你越发留心,可也不是非要你不可,你把簪子和链子退回来时,四哥自嘲地笑笑,对我打趣道:‘连终身不嫁,长伴古佛青灯都写出来了。下次该不会宁死不嫁吧?罢了,不勉强她!’说完,就把东西丢开,对你也不再上心。可从塞外回来后,四哥心思又变了,把链子又寻了出来。”
我忍不住问道:“为了玉佩?”
十三阿哥瞪了我一眼道:“你以为个个都是太子爷?”我咬唇未语,他笑道,“你真是个傻子!当日众人固然是为敏敏惊艳,可有心之人真正赞叹感佩的却是你。曲是你编的,舞是你排的,那如梦如幻的场景都是你的手笔,就连我如今都想着你若舞动一曲该是何等令人震惊,何况四哥呢?而最难得的是你对敏敏的心,紫禁城里像你这般大的女子哪个不是变着花样争奇斗艳、钩心斗角地争宠,很多貌似素静守拙的,也不过是以退为进。可你却真正只是让敏敏美丽,带着呵护欣赏去诚心赞叹维护另一个女子的美丽,老实说,我是没见过,估计四哥也没见过!”他抿了口酒笑说,“还有你为维护十四弟所做的一切,‘义气’二字你也当得起!”
我苦笑着摇摇头。十三阿哥接着道:“四哥做事,一贯心中自有定数,沉稳不乱,可当四哥身上揣着簪子、链子好几天,却一直犹豫不决是否给你时,我才惊觉他对你不是简单地动动心思而已。所以当那日看到你戴簪而来,我心里竟然是松了口气的感觉。十哥踹你一脚时,我看到四哥一瞬间眼里全是心疼,偏偏你还不知道心疼自己,搞得四哥一出宫,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药。”
我茫然地想,是这样的吗?当时没有留意,原来那一脚他竟也替我疼着。
十三阿哥模仿四阿哥肃着脸,眼神冷淡地看着我说:“四哥府中一向规矩森严,从没有人敢任意胡闹。不提家法,就四哥那张脸和眼神,就足以把所有人震慑住了。”
我拍了他一下,气笑道:“够了,你没有四王爷的气势,学虎反像猫。”
他哈哈笑着说:“你捉弄他那次,我还真为你担了心,可回头问四哥如何处置你的,他居然淡淡地说‘不是什么大事,随她去吧,难得见她这么高兴’。”
我注视着地上的碎瓷片,几丝暖意隐隐流动,猛地端起十三阿哥的酒碗,咕咚咕咚尽数灌下。十三阿哥拿过空碗倒满酒,自己也喝了几大口。
十三阿哥双手撑在桌上,俯身对着我的脸,神色肃然地道:“若曦,不管你是因为怕皇阿玛指婚还是心里有四哥,反正你如今已经给了四哥承诺,你就要好好对他,若因为八哥而伤四哥的心,我不会原谅你的。摇摆不定,伤人伤己,我瞧不起这样的女人。”说完紧盯着我。
我立即回道:“我既然做了选择,以后就绝不会再和八阿哥有男女私情,因为我也讨厌夹缠不清的男女关系。”
十三阿哥缓缓坐了回去,喝了口酒,说:“若曦,四哥是个心事藏得很深的人,又极难和他人亲近,人人都只看到他的冷,却不知道他心底的热。他言辞锋利冰冷,他的妻儿都对他颇为畏惧,却不知他锋利下的暖。这样的性格很容易自苦,有什么事情,我虽可以陪他说说,可我只能分担他的心事,不能分担他的愁闷,他仍旧是寂寞的。我总盼着有人,在他烦心时引他开颜,在他孤寂时握住他的手,让他知道身边有人相陪。你虽老说自己没有读过什么书,可我知道你读的书绝不会比我们少,胸中自有丘壑,见解也最是别出机杼。与你畅谈时,我甚至感觉你根本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子,那些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好似都亲身游览过。”他凝视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只要你愿意,你和四哥肯定能彼此交心的,因为你能理解他的志向、他的苦、他的痛。”
我愣愣发呆,十三阿哥垂头静默了好一阵子,忽地叫道:“若曦,有几句话,你一定要好好记住。以后不见得有机会仔细说,索性今日全说了。”
他怜悯地凝视着我说:“皇阿玛这么多年一直如此疼你,固然是因为你心思聪慧灵巧,尽心服侍,可更重要的是因为你是这紫禁城中罕见的一直没有利欲心的人,从无争权夺利的心,没有偏帮过任何人,没有打压过任何人,只是一心一意地服侍皇阿玛。以后你也要如此。这些年,你表面上看起来确是风光无限,一个李德全,一个你,不要说一般大臣,就是我们这些阿哥和娘娘见了都是脸带三分笑,可这紫禁城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嫉恨于你。你能一直平安无事,不是因为八哥是你姐夫,也不是因为你和我和十哥和十四弟要好,而是全凭皇阿玛的宠爱!你若参与进我们的争斗,就会失去皇阿玛对你的信任和疼宠,你若失去了皇阿玛的宠爱,那历年积攒下的怨恨会尽数发泄出来。若曦啊!到那时你怎么受得了那份苦呢?再说了,这本就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争斗!我们如此做,是为了自己的欲望私心,想要更多的尊荣、更多的权力,想要坐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上,无论结果是什么,都是我们应该付出的代价,可你凭什么为我们的欲望而牺牲呢?这不是你应付出的。”
我捧着头,痛苦地问:“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提醒我这些?我不想知道。”
他柔声道:“八哥是你姐夫,更何况你还和他……就是十哥、十四弟也是你很难割舍的人,可你已经答应了四哥,已经是四哥的人,我怕你一时感情用事卷进我们的争斗。我知道眼看着一切的发生让你痛苦,可如果掺和进来你会更痛苦。”
十三阿哥默默喝了会儿酒,叹道:“这就是帝王家!无可避免的争斗和痛苦!没有人能阻止!即便睿智如皇阿玛,也只能无奈地目睹一切的发生,何况你呢?若曦,我只要你将来跟着四哥,好好对他。别的事情你都不要理会,谁胜谁负,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十三阿哥拍了拍我的背道:“我们说好今日要大醉一场的,不再谈这些俗事了,喝酒!”
我碗到立干,只想快快醉死过去,再不要面对这些事情。十三阿哥也好似有意要灌醉我,一碗接一碗地给我倒酒。
不大会儿工夫,我已经眼光迷离,只知道喃喃说喝,然后就是我醉酒的一贯风格,头一歪黑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