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仿佛被火烧,又仿佛置身于冰窟中,唇干舌燥,正在挣扎,玉檀轻柔地说:“姐姐,水来了。”原来我无意识中,已经喃喃要了水。玉檀扶我起身,慢慢地喂我喝了几口。
我看着满脸喜色的玉檀木了一会儿,忽地清醒过来,看了看屋子,疑问地看向玉檀。玉檀笑说:“皇上已经赦免了姐姐。”我心下一松,想到十三阿哥,却立即又悲伤起来。
玉檀端了清粥过来,我闻到粥香,才觉得极饿。待我吃了小半碗后,玉檀一面喂我,一面道:“姐姐昏迷了三天,身子烫如火炭,真是吓死人。”
我惊道:“三天?”话一出口,才发觉声音喑哑,咳嗽好几声后才停。
玉檀点头道:“不知道为何,十四爷也被罚跪了。听当时殿外值勤的太监们讲,只听到十四爷和万岁爷争执的声音,不停地提到十三爷。十四爷在乾清宫外从下午一直跪到第二日散朝,后来八爷、九爷、十爷都去求了情,陪着一块儿跪,其他众位阿哥也都去求情,万岁爷才最后发了话,让十四爷起来,也赦免了姐姐。我们去寻姐姐时,姐姐人躺在雨中,早已昏厥,身子冰冷,我们吓得……”
我难以置信地截道:“十四阿哥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玉檀用力点点头。我忙问,“他可好?”
玉檀说:“十四爷是习武之人,身板本就比常人好,况且不比姐姐,跪了那么长时间,听闻只是稍微有些不适,估摸着也好得差不多了。”
我默默出了会子神,玉檀放下碗筷,道:“太医嘱咐了,姐姐饿得久了,又在病中,饮食要节制。”
我随意点点头,表示一切都听她安排。
玉檀帮我擦洗干净,梳好头。我对玉檀道:“我膝盖痛得厉害,你帮我拿热毛巾敷敷。”
玉檀忙预备热水毛巾,一面道:“已经叫人传话去说姐姐醒了,过会子,李太医会来看姐姐。”
我惊道:“李太医?”他原是专门给皇上看病的老太医。
玉檀冷哼了一声,一面拧着帕子,一面笑说:“那帮子暗地里幸灾乐祸的人算是白热乎了,万岁爷亲口吩咐的,宫里可没几个人能有这荣宠。”我听闻却无半丝喜悦,帝王之心,最是难测,恩宠不见得就是欢心,责罚也未见得就是厌恶。
正在敷腿,听闻敲门声,玉檀忙替我理好衣裤,半掩了帐子,去开门。十阿哥、十四阿哥和李太医前后进来,我忙欲起身行礼,十阿哥道:“就这么请个安就行了。”说完,两人侧身让太医上前把脉。
我咳嗽了几声问:“十爷、十四爷怎么和李太医一起呢?”
十阿哥道:“门口恰好碰上了。”说完,碍着太医在,三人沉默了下来。
李太医把了好一会子的脉,把完右手的脉,要我伸左手,闭着眼睛又把了好半晌,示意我再伸右手。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彼此惊诧地对视一眼,都前行了几步,站在太医身侧问:“怎么了?”
李太医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静声。过了半晌,才半睁眼问道:“姑娘平日夜里睡得可好?”
我道:“大部分时间不是很好,而且觉得这一年来睡得越发少了,轻微响动就能惊醒,再入睡就很难。”
他又问:“平日饮食呢?”
我道:“也不如往年吃得多,经常觉得饿,可吃一点儿又很快就饱。”
……
他一面把脉,一面细细地询问日常起居饮食的细节,最后闭目沉吟了会儿,才缓缓道:“听闻姑娘去年大病过一场,好似并未好生调养,以致气血失调。从脉象看,姑娘长期忧思恐惧太过,每多损抑阳气,气郁化火,内耗肝阴,以致阴不能敛阳,脾、肝、肾三脏都伤及。这次又邪寒入侵,五内俱损,阴……”
我听得不耐烦起来,笑着打断他道:“李太医可别和我阴啊阳啊的,我真听不懂。直接告诉我,严重不严重?如何治?”
他缓缓道:“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姑娘如今正当盛年,如好生保养调理,花上两三载工夫慢慢就调理过来了。若不留心,现在年轻没什么,可将来……”他收了话,未再继续。
我点点头,道:“我膝盖疼得厉害,什么时候能好?可有什么止痛的药?”
李太医道:“这是‘痹症’,因风寒、湿邪、痹阻血脉,致使血脉不通,关节酸痛,严重时行走都困难。姑娘久跪于青石地面,又长时间浸于雨中,这几点病因都合了。”我想了想,这个倒是听得明白,就是风湿了。他接着道,“所幸姑娘年轻,如今不严重,贴上膏药,缓几日,辅以针灸,平日也就无大碍了,不过碰上湿冷天怕是还会疼的。而且这个也是要从现在起就注意保养,不然年纪大时,会颇为麻烦。我回头给姑娘详细列一张平日如何调理和应注意的事项。”
说完,他起身,向十阿哥、十四阿哥行礼告退。他们忙拦住,客气地道:“李太医年龄已大,不必行大礼了。”李太医笑谢了,示意玉檀跟他去拿药。玉檀也行礼后,随着退了出去。
十四阿哥走近床边,盯了我半晌道:“长期忧思恐惧太过?你一天到晚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我笑说:“太医说,现在好生保养就能好的,不是什么大事,这次多谢你了。”
他淡淡道:“有什么好谢的?草原上的事情我前后欠了你两次人情,论担的风险,哪次不比这个大?”
十阿哥拽了凳子坐下道:“你到底有什么难为的事情?居然长期忧思恐惧。如果不是李太医诊的脉,我都要骂他庸医,胡说八道,危言耸听。”我气得瞟了他一眼,我刚岔开话题,他就又给我拽了回来,没办法只得敷衍道:“这不是为了太子爷、十三阿哥的事情嘛!”
十四阿哥冷哼道:“李太医说的可是长期,这最远的事情也不过大半年,你这没有三五年,哪能落了病根?”提起十三阿哥,我心中又难受起来,不愿再多说,闷闷地盯着地面。
十四阿哥等了会儿,见我只是低头静坐着,气骂道:“你就这臭毛病!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问你话不是顾左右言其他,就是索性沉默不语。”
十阿哥拍拍桌子道:“好了,她还病着呢!她不愿说,就算了,越逼她越烦。不过今儿你也应该高兴些,你要办的事情,十四弟已经帮你办妥了。”我“啊”的一声,惊异地看向十四阿哥,他别过脸,不理我。
十阿哥道:“皇阿玛准绿芜去做伺候丫头,只不过名字出身都得改。十四弟命自己府中的管家收了绿芜做女儿,过几日悄悄送到养蜂夹道,对外只说是十四弟府中的人。”
我喜出望外,难以成言,忙撑起,向十四阿哥磕头。十四阿哥忙要拦,我已磕了一个,还欲再磕,十四阿哥扶住道:“我这么做可不是让你给我磕头的。”说着摆好垫子,让我靠好。
我靠着垫子,心里时悲时喜,眼角不禁浸泪,忙拿绢子拭净。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转开了目光,屋内寂静无声。
过了半晌,心绪才慢慢平复。十阿哥道:“当日八哥怕我冲动闯祸,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你的事情,结果十四弟照样由着性子做了,要不然我和十四弟一块儿去求,也就不用十四弟跪那么久了。”
十四阿哥道:“这事儿可不是人越多,皇阿玛就越心软的。”
我瞅着十四阿哥问:“你怎么求皇上的?”
十四阿哥笑说:“没提你,只是替十三哥求情,细细说了一遍养蜂夹道的凄苦,又道十三哥虽有大错、有违兄弟之情,可因自幼失去额娘,对皇阿玛却更多了几分依慕体贴,把往日十三哥对皇阿玛细心孝顺之事拣了些说,道皇阿玛罚他是国法,是君臣之礼;可求皇阿玛准绿芜去做使唤丫头,好歹十三哥身边有个说话的人,全的是父子之情。”
我心叹道,这是怎样的恩怨纠缠,人是他们送进去的,可如今此事也是他帮的。三人都静默着,玉檀端药进来,向他们请安,十阿哥和十四阿哥欲走,我道:“稍等一下,我有些事情麻烦两位爷。”
我示意玉檀将药先搁到一旁,从褥下摸了钥匙出来,让玉檀去开箱子,吩咐道:“把里面的三个红木匣子拿出来。”玉檀依言拿出放于桌上。
“都打开吧!”
玉檀打开了匣子,刹那间屋中珠光宝气。我看了眼大开的院门,向玉檀努努嘴,她忙去掩了门。
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诧异地对视一眼,十阿哥叹道:“你可真是个财主。”
我道:“我在宫中已经七年,这是历年来皇上和各宫娘娘的赏赐,底下还有些银票,是这几年的积蓄。这些东西我放出宫时都可以带走的,前些日子,我已经问过李谙达,他准我可以先送出宫。我想麻烦二位爷,把这些东西送到十三爷府上,交给兆佳福晋。”
十阿哥道:“这都是你的私房钱,怎么能全送了出去呢?”
我道:“十三爷府中一向只靠十三爷的俸禄,没有什么田庄进项,他又从不在这些俗物上花心思,本就不宽裕,如今他被削爵监禁,更是断了入项,可一大家子上上下下一百多张嘴,即使有些老底,也经不起光出不进。如今十三爷落魄,不比以前有地位身份,很多事情更是要银子才能办,才能少受点儿委屈,少受点儿气。我一人在深宫中,这些东西不过是闲置在匣中,还不如拿出去派用场。”
十四阿哥静默了会儿道:“这样吧,你自己留一匣子,其余两匣我们带走。”
我道:“我自己还有。我阿玛和姐姐给的东西,我都留着呢,银子我也留着呢!”
十四阿哥道:“就依我说的办,要不然,这事我就不管了。”
我看向十阿哥,他道:“这事我听十四弟的。”
我无奈地说:“那就如此吧!”
十四阿哥道:“反正我已经在皇阿玛跟前替十三哥求过情,有疑心也早就有了,一件是做,两件也是做,没什么差别。以后我会尽量替十三嫂们打点好一切,不让她们受那些势利之人的气。银钱的事情,你也不必再操心,你这些也够撑一段时间了,其余的我自会照顾着,过几年等小阿哥们大了能当差时,一切就会好的。”
十阿哥也道:“我也不怕,一则我一向和十三弟脾气就不相投,来往很少,二则我是个粗人,皇阿玛不会怀疑我有非分之想的。我和十四弟两人照应着,绝不会让人欺负了他们的。”
我心下百般滋味翻腾,默了一瞬,似有很多话要说,堵在胸口,到嘴边却只有两个字:“多谢。”
两人一笑,一人拿起一个匣子,十阿哥道:“全是上等货,难怪皇阿玛老说她会搜罗好东西呢。看着平日不是个俗人,敛财倒是颇有一套。按理说该和九哥说得上话呀!可怎么彼此都厌烦对方呢?”
我忙道:“谁说我厌烦九阿哥来着?我可没那个胆。九阿哥讨厌我?”十四阿哥侧头一笑未语,十阿哥笑说:“没有就没有,全当我胡说。”说着,一前一后出门而去。
玉檀进来收拾好东西,把钥匙交还给我,服侍我吃药。待我吃完药,漱完口,她拿了李太医列的单子给我,我细细看了一遍,注意的事项倒没什么难办的,可这宽心,戒忧惧,却不容易。我若真能放下这些人和事,又何至于此?不禁长叹一声,苦笑着把单子叠好,塞于枕下。
玉檀端了冰糖梨水,我让她搁于小几上,我自己食用。她坐于一旁相陪,待我用完,她一面收拾碗勺,一面道:“王公公被李谙达责打了二十大板。”
我皱眉问:“所为何事?”
她道:“具体不是很清楚,好似是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所以我估摸着和姐姐的事情有关。”
念头一转,明白过来,真是牵累了他。折腾半日,人极为疲乏,已经神思不属,遂吩咐玉檀先代我去看看王喜,自个儿躺下歇息。
缓了好几日,腿疼才渐缓,人虽然还病着,但勉强已可以行走。我吩咐玉檀扶着去看王喜。进去时,王喜正俯趴在床上,看我们来,忙作势欲起,一面道:“姐姐正在病中,打发玉檀来就够了,怎么自己还过来呢?我可担不起。”
我忙道:“好生趴着吧,我们还讲究这虚礼吗?”他听闻,又躺了回去。
玉檀拿了凳子,扶我坐好后,掩门而去。我侧头咳嗽了几声,问道:“伤势好得如何?”
王喜道:“还好,就是痒得慌,可又不能挠,所以心躁。”
我点头道:“忍一忍,痒就是长新肉。”王喜笑应是。
我静了会儿问:“究竟怎么回事?”
王喜招了招手,示意我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道:“此事不瞒姐姐,不过姐姐自个儿心里知道就好了,千万不可再告诉旁人。泄口风是我师傅准了的,可打也是我师傅吩咐的。”
我一下大为惊异,盯着王喜,王喜用力点点头,示意自己所说千真万确。我正想着前后因果,又咳嗽起来,王喜道:“姐姐回吧!自个儿也在病中,不要太劳神了。”
我点头道:“这次带累你了。”
他笑说:“这话讲得太生分了,姐姐对我平日的照顾可不少。”说完扬声叫道,“玉檀!”玉檀推门而进,依旧搀扶着我返回。
进门未多久,就有人来找玉檀说什么她以前记录的茶叶数不对,玉檀忙随了去。
我侧靠在榻上,细细琢磨着王喜的话,“泄口风是我师傅准了的”,那就是康熙准了的,可康熙为何如此?为何要让各位阿哥特意知道我为何被罚?还未想出眉目,闻得院门吱呀声,紧接着笃笃两下敲门声。
我道:“门没关。”说完,嗓子难受,又趴着咳嗽起来。来人帮我轻捶着背,我忙抬头,四阿哥正弯身立于榻旁,见我不咳了,直起身子,默默看着我,深黑眼瞳中一丝情绪也无。
我满心哀恸,终于来了!两人对视半晌,他转身走到桌旁推开窗户,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很久后,他缓缓道:“我不能去求皇阿玛娶你了。”
我紧闭双眼,捂着胸口,软软趴回枕上。十三阿哥被囚禁后,我就猜到他也许会如此说,可真听到时,还是万箭钻心地疼痛。他道:“你恨也罢,怨也罢,都是我对不起你。以皇阿玛对你的疼爱,肯定会给你指一门好婚事的。”说完提步就走,临出门前脚步微顿,头未回地道,“多谢你为十三弟做的一切。”
我趴着未动,只闻脚步声渐去渐远,只余一屋孤寂清冷,眼泪一颗颗滴落枕上。
玉檀立在榻边,怯生生地叫:“姐姐。”我忙抹了眼泪抬头,想挤出一丝笑,可笑容未成,眼泪又滚了下来。
抹去又落,抹去又落,索性作罢,我抱头哭起来。玉檀侧坐于一旁静静相陪。哭了好半晌,眼泪才渐渐止住,我一面咳嗽着,一面问:“玉檀,你说为什么被牺牲的总是女人?最奇怪的是我们还半丝怨怪也无。究竟值得不值得?”
玉檀静默了半晌后,幽幽道:“我七岁时阿玛就去了。本来家里虽不富裕,温饱却不愁,阿玛一病家里能典当的都典当换了药钱,却未见任何好转,额娘天天哭,弟妹又还小,很多事情都不甚明白。我好害怕阿玛会抛下我们,听人说割股疗亲,诚孝感动了菩萨,就可以医好亲人的病。我背着阿玛和额娘,偷偷从胳膊上割了肉和着药熬好,阿玛却依旧走了。”
我震惊地看着玉檀平静如水的脸,她微微一笑道:“人说久病无孝子,我却只知道长贫无亲戚。阿玛去后,额娘从早到晚地为人洗衣,我替人做针线活,可全家也只能吃个半饱。后来因为额娘经常哭泣,眼睛也不好了,她还想瞒着我,明明已经看不见了,却还装作能看见。我们不愿她伤心,都陪她演戏。”
我伸手握住玉檀的手,玉檀道:“我每日拼命做活,可仍旧没有钱替额娘看病。因为长期吃不饱,小弟又病倒。那年冬天出奇地寒冷,积雪未化新雪又下,地上的雪有三四寸厚,我穿着一双单鞋和额娘年轻时穿过的薄袄子,去各个亲戚家借钱。刻薄的甚至一开门见是我就立即关门,心稍微好一点儿的,我还未张口他们就向我诉说今年冬天怎么难熬。我在大雪里跑了一整天却一文钱也没借到。我又冻又饿又怕,当时天已经全黑了,可我不敢回家,额娘的病,弟弟的病,我好怕他们也会和阿玛一样离开我。我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因为神思恍惚,居然撞到了一辆马车上,当时赶车的人举鞭就要抽打我。”
虽然明知道玉檀如今好好地坐在我面前,我依旧手紧了紧:“后来呢?”
玉檀低头沉默了会儿,向我嫣然一笑道:“后来车里坐的公子阻止了他,说:‘只是一个小丫头,冲撞就冲撞了吧!’又骂车夫自己不留神,一出事就急着找人顶罪。说完他就放下帘子让车夫驾马走,可我竟然冲上前去拦住马车,跪下求他给我些银子。我不知道我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大胆子,也许是因为他说话是我从未听过的冷静好听,虽在骂人却没有半丝火气,也许只是觉得他是极有钱的人,随便施舍我一些,我就可以留住额娘和弟弟了。”
看到玉檀那个真正带着暖意的笑,我知道她肯定如愿了,可心里还是紧着,问:“然后呢?”
玉檀笑看着我道:“车夫大骂道:‘真是不知死活了,你知道你拦的是谁的车吗?’那位公子却在车中笑起来,挑起帘子看着跪在雪地里的我说:‘长这么大,倒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直接问我讨银子,你倒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给你银子?’”玉檀说完,低头而笑。
我摇了摇她的手问:“你怎么说的?”
玉檀道:“我说‘我要给额娘和弟弟看病’,他说‘我不是开济善堂的,人家有病关我何事’。我说‘如果公子能给我银子,我愿意为奴为婢终身伺候公子’,他说‘我家里也许别的还有短少的,可就奴才奴婢多’。我求道‘我很能干,我能做很多事情。即使我不能做的,我也可以学’。他大笑道‘帮我做事的能人很多’,说完就放下了帘子吩咐车夫走。我当时满心绝望,觉得离开的马车带走的是额娘和弟弟,突然发了狠,跑上前拽着车椽不让他们走。车夫大怒,拿马鞭不停地抽我,我却死也不肯松手。当我被马车拖出好一截子距离后,那位公子突然喝道‘住手,停车’。他探出马车看着我,我当时身子拖在雪里,双手还死死抱着车椽。他点点头问‘多大了’,我回道‘八岁’。他笑说‘好丫头,值得我的银子’。说完就递给了我一张银票,我不敢相信地接过,我虽从没用过银票,却知道但凡银票,钱数就肯定很多了。我赶忙给他磕头,他沉吟了下,又吩咐车夫‘把你身上的银子给她’。车夫赶忙掏出银子给我,足足有二十多两,够一大家子吃一两年了,我忙把银票递还给他,他说‘银票是给你的,银子也是给你的。你待会儿肯定赶着回去请大夫,可天已经黑透,银票面额大,你只怕一时找不到地方兑换’。我听他说得有理,忙向他磕了个头,收起了银票和银子。他赞道‘行事干脆利落’。说完就坐回了车中,让车夫走。我转身就跑,他忽地在身后叫道‘回来’!我又赶忙转回去,他从车中扔了件披风到雪地上,‘裹上这个’。我这才惊觉我身上的衣服早被鞭子抽破了。”
玉檀定定出神,似乎人依旧在那个冰天雪地中。我轻推了她一下:“后来呢?”
玉檀愣了一下道:“没有后来了,从那以后我再未见过这个公子。他给的银票数额很大,再加上额娘病好后,继续洗衣,我们姐妹做针线,也支撑到我入宫了。”
我遗憾地说:“居然只有一面之缘。”
玉檀幽幽道:“我当日年纪小,根本不知道从何打听,后来入了宫,更是见不了外人。”玉檀紧紧握着我的手道,“姐姐,凡事值得不值得只有自个儿才明白。像我,很多幼时的女伴,如今早已儿女绕膝,她们只怕觉得我甚为可怜,可我自个儿不觉得。我只知道让额娘不用日日浸在冷水中洗衣,不用再为温饱愁心,病了请得起大夫,弟弟们都上了学堂。我觉得我当年的决定都是对的,我所做的都是值得的,即使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依然心甘情愿。”
我眼中含泪喃喃道:“值得不值得只有自个儿明白。从今以后,也只得你我做伴了。”话刚说完,忍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微微一笑道:“姐姐,别说傻话了,万岁爷肯定会给姐姐指一门好婚事的。”
我苦笑起来,听天由命吧!我最后的一丝力气都已用完,不想再费尽心机去对抗了,我太累了!
病势本已渐愈,晚间猛然又烧起来。玉檀急得握着我的手,只是哭。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样好,烧糊涂了,就不知道心痛了。
似梦似醒间,仿佛总有一双深黑冰冷的眼睛定定看着我,盯得我心中、脑中全是刺痛。我用力想挥开它们,它们却依旧在那里,疼痛难忍,只能呜呜咽咽地哭了又哭。恍惚中觉得永远睡过去吧,睡着了就没有痛了,前方不远处似乎就有一个完全黑暗寂静的地方可以让我彻底休息。
玉檀好似不停地在我耳边哼着歌谣,一遍遍,永不停歇,拖着我不许我完全睡去。一声声的“姐姐”牵着我的意识不堕入那个完全黑暗的地方。
我睁眼时,玉檀喜极而泣,颗颗眼泪打在我脸上。我高烧退下,玉檀却整个人瘦了一圈,嗓子完全哑了,和我说话只能连比带画。想着她竟然在我床旁整宿整宿地唱歌,不停地叫姐姐,我忽然很是憎恨自己,我病在宫中,姐姐只怕绝不会比我好过。我还有玉檀,还有姐姐,我怎么能这样?
病渐渐好转,人却还是懒得动,一天中,大半天都是躺在床上。我手内把玩着鼻烟壶,嘴角似笑似哭,怔怔出神。
玉檀推门而进,侧坐于床边道:“皇上把太子爷拘禁了。”我“嗯”了一声,未再答话。她接着道,“皇上召集了诸位阿哥,说:‘皇太子胤礽复立以后,狂疾未除,大失人心,断非可托付祖宗弘业之人,故予拘执看守。’姐姐没有看到当时的场面,可是真吓人!所有的阿哥都被免冠、缚着双手,皇上神情虽然温和,脸上甚至还微微而笑,语气却是极其冷。”
我轻叹口气,玉檀问:“姐姐怎么叹气呢?我还以为姐姐听了会高兴的。”
我道:“刑部审查出‘结党会饮案’和‘湖滩河朔事例勒索银两案’时,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不过早晚而已。何况,他日我的结局说不定还不如他,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玉檀惊道:“姐姐又说傻话了。”
我微微一笑,未再吭声。在这宫里,什么事情没有可能呢?
病全好时,已是十月底。二废太子的风波表面上看去已平复下来,可更大的争斗才真正展开。
四阿哥渐渐从朝中大小事务中抽身而退,表现得越发低调,真正做起了清心寡欲、生活恬淡的富贵闲人,自诩“破尘居士”,在府中整日与僧衲道士谈经论玄。每日进宫只是给康熙请安问好,很少议论朝事。
我们偶有碰面,他面色清淡宁静,我也是微笑请安,从无多话,恍若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什么,他一直都是那个冷漠的雍亲王。只有心中的刺痛不停地提醒着我,不是的,不是的。我按住疼痛,警告自己,是的,是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一日,他来给康熙请安,当我进去奉茶时,他立于康熙身侧为康熙展画。我搁好茶,正欲退走,康熙笑道:“若曦,你也过来看看。”我忙应是,走到康熙身侧看去。
康熙笑问:“看出什么了没有?”
我强掩住心中酸涩,笑道:“这驾牛耕田的人不正是四王爷吗?田埂边站着的是四福晋呢!”
康熙笑说:“还有呢?”我心中已明白过来,但口中却笑说,“别的奴婢一时倒看不出来什么,只是觉得图绘得好,不过最难得的是寓意。”
康熙侧头吩咐李德全:“把前两年刻版印制的南宋楼俦《耕织图》寻出来。”李德全忙出去吩咐。不大会儿工夫,太监捧着画进来。李德全接过,在桌上慢慢展开,两幅图一模一样,只除了人物长相。
我拍了下额头,笑说:“奴婢该打,日日跟在万岁爷身边,却如此不上心,连万岁爷中意的画也未想起。”康熙赞许地看了四阿哥一眼,微笑未语。
康熙低头细细看着两幅画,四阿哥的眼神从我脸上一扫而过,我唇边含着丝浅笑静静立着。康熙仔细读了四阿哥在画下的题诗,点头道:“‘民以食为天,食以农为先’,朕每年春天都要在先农坛祭祀先农诸神,还亲自指导种植御田,又常向朝中官员强调,就是希望为官者务必重视农耕。立国之本呀!”
四阿哥躬身回道:“儿臣效仿皇阿玛,在圆明园中开了几片地,亲身体验农耕之乐苦。”
康熙点头道:“你倒说说,乐从何来?苦又从何来?”
四阿哥回道:“田园生活,自在写意,不仅心境舒畅,少了得失计较之心,人变得豁达,而且耕种时身体也得到舒展,更为康健。这几日我收获亲手所种的瓜果时更是难言之喜。苦就是,儿臣种了几片地已觉辛苦,今日怕太阳过毒,明日又担心雨水太大,想及民间百姓终年操劳,风吹日晒,一旦旱涝,就可能颗粒无收,不禁感叹。”
康熙点头未语。我躬身向康熙行礼后静静退了出来。他如今是越发深藏不露了,凡事都细察康熙心意,极尽孝顺,从无违逆。康熙对他疑心肯定未逝,但长此以往,水滴石穿,只要不出差错,完全释怀是迟早的事情。八阿哥就算是再有心想对付他,也肯定寻不到错处。
而八阿哥却是锋芒欲敛不敛,一面依旧与朝中大臣往来,一面对朝中众臣说勿再保奏他为太子,否则“情愿卧床不起”。康熙听闻很是反感,立即严斥:“尔不过一贝勒,何得奏此越分之语,以此试探朕躬乎?”并认为,“甚是狂妄,竟不自揣伊为何等人!以贝勒存此越分之想,探试朕躬,妄行陈奏,岂非大奸大邪乎?”他这不慎之举越发加深了康熙从一废太子后对他的恶感。
有时候,我非常困惑,他、九阿哥、十四阿哥都是极其聪明的人,身边还有众多谋士,为何却有如此激怒康熙的举动?
细细想来,我又觉得只是康熙对他早生忌惮之心,一个结党的太子已经让康熙极其厌恶,而他却以结交朝臣闻名,所以不管怎么做,落在康熙眼里都是错。他进康熙骂他存非分之想,他退康熙依旧骂他存试探之心,除非他能学四阿哥彻底改变行事做派,与各位朝臣疏远,才有可能扭转康熙对他的态度,可他多年苦心经营,怎么可能放弃?而且各人性格不同,让他学四阿哥心如止水的出世姿态,也的确不可能,否则他就不是礼贤下士的“八贤王”了。
眼前看来,二废太子后,最大的受益者居然是十四阿哥。四阿哥深居简出,很少过问朝事;八阿哥被康熙所厌,不受康熙倚重;唯有十四阿哥虽因为十三阿哥被康熙罚跪,事后却出乎众人意料,康熙不仅没有疏远十四阿哥,反倒对十四阿哥颇有些与众不同,常委任十四阿哥独自处理朝事,也经常私下召见十四阿哥相陪。